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每回看到杨逸想妈妈而哭得红肿的双眼,和顾南犀利的目光时,他就一阵阵脊背发凉,直冒冷汗。

杨天海之所以会害怕,是因为他知道顾南的目光包含了什么。

他失手推倒张宛若那天,只有顾南看到了,而且,他当时情急之下逼顾南说张宛若是自己跌倒的。

顾南现在年龄小,还不知道杨天海的心思。

但是,人总是会长大的,等有朝一日顾南长大了,懂事了,想明白所有的事之后,杨天海都不能想象,顾南会怎样看待他这个亲生父亲。

可是,杨天海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他冲动之下将顾云的事告诉了张宛若,结果后患无穷,张宛若闹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不像话,如果任由她再闹下去,恐怕…

杨天海时时安慰自己:我这样做也是不得已的,如果她再胡闹下去,顾云和顾南母子俩肯定要受世人唾弃,而他自己必然更为世俗所不容。

当然,就算是他自己做下的错事,由他来承担后果,也是他咎由自取,但是,顾南是无辜的。

他不应该从小生活在这件事情的阴影之下,抬不起头,毁了他的一生。

还有他的父母双亲,年纪这么大了,怎么能够受得了每日里叫人指着脊梁骨骂?

杨天海就这样每天生活在愧疚、自责与不安当中,为了减轻心里的罪孽感,他只能用这样的借口来安慰自己了。

毕竟事情已然至此,他无力挽回什么。

可是不管他的借口有多少,他害死了张宛若却是不争的事实,更何况,自一开始,就是他对不起张宛若。

想着想着,杨天海头都大了,身心俱疲,下了班也不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道想要去哪里。可是他骗不了自己的是,他去了顾云家。

顾云看到他憔悴的样子,并不感到奇怪:“节哀吧,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杨天海苦笑:“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没事。”

顾云点下头:“嗯,你的孩子怎么样?这么小的孩子,可正是需要妈妈照顾的时候。”

说到别人的孩子,她又想到了久未见面的顾南,有刹那间的失神。

“放心吧,两个孩子都没事,阿逸一开始是爱哭闹,要找他妈妈,不过,阿南很会哄他,他现在已经没事了,老爱缠着阿南跟他玩呢。”

“是吗?那就好。”顾云勉强笑一下。

一时之间,谁也找不到话来说,两个人都沉默下去,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孽债(14)

许久之后,还是杨天海打破沉默:“阿云,我问你一句话,你好好地回答我,你…有没有爱过我?哪怕是一点儿,或者说曾经爱过我?”

顾云脸色一变,随即又装做随意地笑一下:“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了?”

杨天海却不笑,认真地说:“我是认真的,阿云,你告诉我好吗?你爱我吗?你真的爱我吗?”

“我…”

顾云脸色有些白,似乎回答这个问题对她来说是件很痛苦的事。

“你想清楚再回答我!”杨天海打断她,急切地往前迈一步,“这对我很重要,你一定要认真地想清楚!”

“你到底怎么了?”

顾云有些吃惊地看着杨天海,仿佛这会儿才发现杨天海有些反常。

“你先不要问我!”杨天海声音一下高了上去,“你回答我,你爱我吗?爱我吗?”

“说实话,天海,我不敢爱!”

顾云看着杨天海的眼睛,回答得很冷静,也很干脆:

“我知道我的身份,我知道我以前做过什么,我也知道我和你不能在一起,所以,我不敢爱,我告诉自己,不要爱上你,结果,我做到了。”

“什么?”

杨天海想不到顾云会这样回答他,他后退一步,怔怔地看着顾云,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顾云笑笑,“你的妻子去世,你感到孤独,或者说感到很累,所以想找个人一起分担,但你心里又放不下我,如果让你再娶别人,无异于又让你娶回一个张宛若,所以你想我和你一起生活,是吗?”

杨天海低下头去,拒绝回答。

不可否认的,顾云真的很了解他,说的话大致都对,只是她漏掉了一点,那就是他除了感到孤独和累以外,他还感到恐惧,一种莫名的恐惧。

所以,他希望从顾云这里,可以找到一丝安全感,只是这一点,顾云是不会知道的,如果杨天海有心不说的话。

“我说的对吗?”

顾云却不肯轻易放过他,又问一遍。

杨天海不得不回答,却有着深深的无奈:“你不会同意是吗?我也想到的,你不会同意的。”

“我不能同意!”

顾云的立场同当初一样的坚决:

“天海,我真的不能同意,因为我知道,我的过去太肮脏---不必否认,这是事实,但这并不影响我好好地活下去。”

因为她还有阿南这个儿子,她还要看着他长大成人。

所以,如果让人知道了阿南的身世,世人的飞短流长会害死他的。

杨天海绝望了,其实他早就料到,顾云不会同意的,否则又何必拖到现在。

但他真的很想有她在身边,看来他做了那么大的错事,上天这是在惩罚他吧。

“那么,”杨天海做了最大让步,“你至少让我知道,你到底爱不爱我?这样也可以给我一些活下去的勇气!”

他连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也足见他心里有多空虚了。

顾云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天海,你到底是怎么了,净说这样的话!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还是…”

“没事了,”也许是看出顾云不会给他令他满意的答案吧,杨天海放弃了追问,无力地挥下手,“我先回去了。”

顾云怔怔地看着杨天海的背影,突然想起什么,大声道:“什么时候带阿南回来?”

“会的。”杨天海说。

杨天海回到家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周莫言以为他工作忙,心疼地拉住他:

“天海呀,工作上的事儿能做得来就做,要实在累得慌就要休息,可不要累坏了,你要是有个什么,可叫我们两个老人指望什么啊?”

杨翰堂不满地白她一眼:“你可真会说话,儿子一回来你就这样,算怎么回事?”

杨天海摆摆手:“不要吵,我没事,爸,妈,我先去休息了。”

“去吧去吧!”

等杨天海上楼,二老对视一眼,同时一叹:“可怜的孩子!”

杨天海上楼经过杨逸房间时,却意外地发现两个孩子并没有睡,而是面对面跪坐在地上,脑袋碰着脑袋,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他走了进去,问:“你们两个怎么还不睡?”

他这么突然出声,还真吓坏了两个孩子,他们两个像是被弹簧弹起来一样,“忽”地起身,杨逸一脸地惊慌:“我、我…”

“我吓到你们了?”

他们两个的反应如此之大,杨天海不由有些好笑,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地上时,他笑容一下僵在脸上,表情变得非常可怕。

原来那是顾云在他结婚时买给他的那个水晶饰品,看来一定是两个孩子趁他不在,拿来玩耍,结果给摔碎了。

“是谁?!”

杨天海咬牙:简直不可原谅,这是顾云留给他的唯一的念想了。

“我…”

杨逸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不用说,是他惹的祸。

杨天海心头火起:“阿逸,是你做的,你怎么就是不让我省心!”

他说着说着,右手已经举了起来。

“爸爸!”顾南不急不徐地挡在杨逸面前,漆黑的眸子直盯着杨天海的眼睛,“你打我吧!”

“你--”杨天海挫败地一甩手,“阿南,算你狠!”

“哥哥!”

杨逸扑进顾南怀里,一抽一抽地哭起来,还不敢哭太大声,怕万一惹恼了杨天海,还要挨打。

“我不会让爸爸打你的,弟弟不要怕。”

顾南拍打着杨逸的背,保证似地说。

杨逸已经渐渐习惯了没有母亲的日子。

其实说起来这就是孩子的可悲却又值得庆幸之处:幼年丧母虽然会使他过早地失去母亲的呵护,但是却也可以免去当长大成人,懂得了生离死别之后,那种无法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的撕心裂肺的痛。

现在他最惧怕的人,是杨天海。

他不知道为什么爸爸总是对他那么凶,所以他一点儿也不喜欢爸爸,爷爷奶奶对他却很好,但他最喜欢的人,却是哥哥顾南。

因为每次爸爸要打他的时候,总是哥哥帮他,这在他小小的心灵里种下了感恩的种子。

因为他再小,却也有感知的本能,就算他不知道意义何在,但谁对他好,他还是知道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杨天海心中的苦闷也越积越多,找不到地方宣泄。

因为他毕竟是有良心的,他知道张宛若是为自己才走得如此匆忙,如此不甘愿,所以他时常被这种负罪感所折磨,不得解脱。

短短几年的时间里,他由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衰老成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老者。

就连周莫言和杨翰堂也看出来,杨天海竟然老得比他们两个都快。

二位老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百般劝慰、开导,他们唯盼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慢慢淡化杨天海的丧妻之痛,他们哪里会知道杨天海的心事。

人总是要长大的。

无论是贫家孩子也好,富家子弟也罢,就算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会有天壤之别,但到了该长大的时候,就会长大,这一点谁也否认不了。

顾南和杨逸也是一样。

可是对于顾南来说,他宁愿自己不要长大。

因为随着他越来越大,懂事了,明白了很多道理,也明白很多小时候无论如何也不明白的事,他才知道,当年他的父亲做了一件什么样的事。

可是,他怎么能说?

逝者已矣,现在再翻出陈年旧账,闹得全家不得安宁,又有何意义?

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尽管这样想对张宛若是那样的不公平。

可是,换做你是顾南,你会怎么做

?会说出事实吗?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指出自己的爸爸是杀人凶手,然后送他去坐牢,看着一家人伤心,绝望,任由杨逸去恨自己的亲生父亲?

顾南心里的痛苦也是一日甚于一日,亲情与道义的抉择日夜抨击着他的心,令他无所适从。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只好把对张宛若的歉疚全部弥补在杨逸身上,他对杨逸有种近乎疯狂的溺爱。

从小到大,不许杨天海动他一根手指,也不许杨天海骂他一句,杨天海也拿他没有办法,因为他知道,顾南这是在谴责他的所做所为。

顾南每回觉得压抑得太厉害了,就会到顾云那里去呆一下。

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人怀疑过顾南的身世,也从来没有人知道顾云就是顾南的母亲,他们将这一点隐藏得很好。

顾云虽然看得出顾南心里有事,但知子莫若母,既然顾南不说,顾云也不会强迫于他。

相较于顾南不想长大,杨逸则盼着快点长大。

因为他不想看到父亲那盛怒的表情,也不想挨他的打,不过幸好有哥哥的保护,他倒是一回打也没有挨到。

杨逸在这个家里,只听顾南的话,虽然顾南宠得他有些任性,却并不妨碍他对哥哥的尊敬和崇拜。

当杨逸十五岁开始上高中时起,他就住进了学校宿舍,很少回家,只会给顾南打电话,有什么事儿都告诉顾南。

如果实在有需要杨天海的地方,他也是打电话给顾南,再由顾南转达,对于杨逸表现出来的对杨天海的排斥,杨天海也是莫可奈何。

孽债(15)

经过这么多年的打拼和努力,傲氏公司终于有了相当的规模,傲世伦把公司易名为“寒凝电子”,他们这几个公司的元老级人物在生意场上已游刃有余,寒凝电子也站稳了脚跟,不必再为生计发愁。

秦思源的儿子秦离也已经大学毕业,说是要再自由几年,再接老爸的手。

而傲寒阳、傲凝阳和同样不知道自己真实身世的傲锦阳也都进了国内一流大学,只要一毕业,就该让老爸休息休息了。

至于杨天海,他也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同杨逸争执了,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老了,在工作上越来越力不从心。

于是,他早早将顾南叫了回来,让他跟在自己身边,帮自己的忙,他也可以减轻一些负担。

顾南纵然对杨天海有不满,但他是很听话的,所以,他也就顺从了杨天海。

日子就在这种种的爱恨情仇中慢慢流淌着…

这天,杨天海和顾南在办公室里忙着什么,杨天海却不时拿眼睛去偷瞄顾南,看样子是有话要说。

“阿南,说句心里话,你恨不恨我?”杨天海突然问。

“不恨。”顾南想也不想,摇头,“我不会恨任何人的。”

“是吗?”杨天海有些意外地说,枉他以为,顾南一定会说些什么话来挤兑他的,“我从来不知道你会这样想,我觉得你应该会恨我,或者更确切地说,你会看不起我。”

“我不会的,”顾南平静地说,也不看他,“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处世原则,别人说什么也没用的。”

“阿南,你这是在骂我吗?”杨天海苦笑,“你也大了,懂事了,你应该能够明白,当初---”

“爸爸!”顾南打断他,“有些事情不如不说。”

“嗯?”

杨天海一呆,张口结舌,愣在那里。

一个人如果憋闷得太久了,总得发泄一下,不然,人真的是会疯的,只是选择发泄的方法不同,后果也会有很大的区别。

杨天海也是一样,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郁闷中度过的,他总觉得想要发泄,想要爆发,却又不得法。

这天他下班后便没有回家,一个人到街上去逛逛。

耀眼的霓虹灯将整个城市照得五彩缤纷,街上行人的脸也被映照得又红又绿,活像地狱里出来的鬼。

“老板,进来玩玩儿?”一个小伙子站在一个门口,向杨天海发着邀请。

杨天海抬头看了看,这个门上并没有招牌,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杨天海问:“玩儿什么?”

小伙子笑得很神秘:“最刺激,最好玩儿的!”

杨天海微哂:“是吗?”

“是与不是,进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小伙子似乎很知道应该怎么吊起人的胃口。

杨天海无所谓的笑笑,走了进去。

进去之后又往下走了一级楼梯,才进到屋子里,里面灯光有些暗,杨天海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屋里的状况:一张张的桌子前都围满了人,正杀得难分难解,这分明是――――地下赌场!

杨天海知道为什么刚才那个小伙子说“最刺激”了。

杨天海冷笑,转身就往外走。

“老板刚来就要走?”

小伙子随后跟了进来,似乎是看出杨天海是个大客户一般,他笑得很世故。

“我对这个没有兴趣。”

“没玩过,怎么知道没兴趣?”小伙子鼓动着他。

杨天海扫了众人一眼:“你怎么知道我没玩过?”

小伙子笑笑:“看得出来,一般玩过的老板一进来这会很兴奋,两眼放光,而老板你则眼神冷静,一看就知道没有尝过一夜暴富的滋味儿。”

“一夜暴富?也有可能会一夜之间一贫如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