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讯赶来的向意乍一看见顾南的样子,差点没背过气去:

“阿南,你这是---”

“向叔叔…”顾南只叫了一声,就倒了下去。

他也是血肉之躯,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可能支撑得下去?

向意一把扶住他,摇头叹息:“这孩子,命苦啊!”

顾云醒了。

但是,她拒绝说一句话,无论医生问她感觉如何,或者护士问她有什么需要,她都像是没听到一样,目光呆滞,神情漠然,令人感到一阵阵脊背发冷,却又无可奈何!

顾南由于失血过多,一直在昏迷状态,而且发着高烧,杨逸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只有向意陪在他的身边,一边照顾着他,一边还要不时去看看顾云,也够难为他的了。

而顾云则从来不问一下向意关于顾南的情况,倒是向意主动向顾云说过,顾云也没有任何反应,弄得向意只有叹气的份儿。

向意刚从顾云那边回来,知道她还是老样子,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一路走一路摇头。

谁知道他刚进顾南病房,却看见顾南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吃力地要下床。

向意吓了一跳,忙跑过去扶住他:“阿南,你伤得很重,你要上去哪儿?要方便吗,我扶你!”

“我妈呢?!”

顾南一把抓住他,脸色苍白,嘴唇也有些干裂,样子很让人心疼。

向意安慰他说:“放心吧,你妈她已经醒了,没什么事,不过就是不肯说话。”

“我要去看她!”

顾南挣扎着起身,浑身的伤口一起疼了起来,顾南痛苦地皱眉,却仍不肯放弃。

“阿南!”向意实在拗不过他,只好扶着他去了顾云的病房。

顾南一看见消瘦得不成样子的顾云,他的心猛得一缩,踉跄着几步跑过去,跪倒在床边,语声已颤抖:

“妈,你---”

顾云木然地回头,怔怔地憔着顾南,半晌才认出他来似地,涩涩地开口:

“阿南,是你啊?你怎么这个样子?”

“妈?”

顾南愣了一下,心里暗暗奇怪,顾云反应如此平静,难道,她已经忘记了先前发生的事?

“阿南,你说,妈是不是很没有眼光?”

顾云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很奇怪的笑容,问了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话。

孽债(26)

“什么?”顾南不解,连向意也有些发愣。

“我想是的,”顾云也不管顾南的反应,自顾自地说着,“不然的话,我当初怎么会爱上他?我以为他是个好人,但是我想我错了,好人不会杀死自己的妻子,好人不会去赌钱,好人不会害死那么多人---”

什么什么?

向意奇怪起来,“阿南,你妈在说什么?”

向意是除了当事者之外,唯一一个知道顾云身份的人,不过,关于杨天海与张宛若之间的事,他是不知道的。

顾南痛苦地摇头,抓紧了被单,“没什么,向叔叔,这几天你也累坏了,你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陪陪我妈。”

向意还真是累得不行,好几宿都没睡好,闻言也不再客气:

“那好吧,不过你也注意休息,你身上还有伤呢,锦绣那边我会帮你请假,你放心吧。”

顾南点头:

“向叔叔,谢谢你,还有一件事也要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阿逸。”

提到杨逸,顾南心里的痛再一次撞击着他的周身,他不知道,从今以后他该如何面对杨逸。

“我知道了,阿南,真是难为你了!”

向意叹着气,走了。

向意刚一走,顾南就拉住顾云的手,哀求道:

“妈!爸爸他不是故意要害死阿姨的,你不要跟人家说,好不好?!”

顾云目光突然锐利:“不跟别人说?他害死了人,难道不该负责任,不该受到惩罚吗?!”

顾南将头埋在被单里,悲哀地呜咽:

“妈,可是爸爸他已经死了!”

顾云一呆,她好像忘了杨天海早已经死去一样,居然还想着要杨天海来承担什么责任。

看来是她知道杨天海曾经做下这样的荒唐事,伤心、失望之余,把什么都给忘了。

她呆过之后,接着就笑了,笑得那么凄凉,那么生无可恋:

“是啊,他死了,可我知道,他本性不坏,不是故意要害人的,这么多年来他心里一定不好受,所以他才会去赌钱,才会越陷越深,他受到了良心的谴责,现在又死掉了,他得到了最严厉的惩罚!”

她说着说着,已经泪如雨下,泣不成声,这是二十年来,顾南第一次看见顾云哭。

“妈,你别这样!”

顾南将她的手放进自己的手里,轻轻地吻着,任凭自己的泪水流进她的掌心:

“爷爷奶奶走了,爸爸走了,阿逸现在也恨死我了,如果你再有什么事,我、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你一定不能再有事,妈,我求你…儿子求你了…”

“阿南,我可怜的孩子,妈这一辈子欠你的太多了,太多了!”

顾云一把抱住顾南,放声大哭起来。

“不,没有!妈没有欠我什么,我知道妈爱我,我知道!”

顾云突然仰天嘶声叫道:“天哪!这到底是造的什么孽啊?!”

她胸口一窒,“哇”一声,一口鲜血已经喷到了地上。

顾南猛抬头,惊恐地看着唇上沾着点点血迹的顾云,说不出话来:“妈,你----”

顾云惨然一笑,倒在了床上,意识渐渐模糊之际,她仍听到顾南绝望地呼声:“妈!”

医生的话让顾南如掉进了冰窖中,那阵阵寒意直透进他的骨头里,但是,他却仍然感到浑身上下如撕裂一般的痛。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你母亲早在半年多以前就查出患了绝症,只是她一直拒绝治疗,所以…她最多能再拖一个月…”

医生后面说了什么,顾南都没有听到,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在清晰地告诉他:

他将失去这世上最后一个对她好的人了。

慢慢地,他的泪滑下脸庞,流进口中,好苦,好咸。

半年前,那个时候正是锦绣出事的时候,杨家人自顾尚且不暇,所以选择了隐瞒。

而顾南知道顾云得绝症,也不过是近一个月的事。

怎么办?

怎么办?

顾南身躯不住颤抖着,直像一张风雨中的落叶,连那个一向冰冷的医生都心生不忍:

“我看你也是个孝子,不过,事已至此,也不必太难过了,还是好好陪陪你母亲,让她好好度过剩下的日子吧!”

顾南木然道:“谢谢医生。”

他一步一晃地回到顾云病房,顾云正疲惫至极的昏睡着,经过刚才的抢救,她又可以多活几天了。

顾南趴在她的床上,身心俱疲,他拿手捂住脸,无声地哭泣着。

几天后当顾云恢复意识时,便坚决要求出院,回家养病。

顾南明白她的心思,住院是要花很多钱的,而像顾云这样的病,也只能是活一天算一天,不如回家养着---说白了,就是不如回家等死好了。

顾南也不敢刺激她,便顺了她的意,将她接回家去,而他自己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却也顾不得了。

至于锦绣那边,他能去就尽量去,实在脱不开身,就会失踪,所以那段时间,他在公司神龙见首不见尾,公司的人也奇怪不已。

这天,顾南刚刚去,已经好久没有消息的杨逸却突然上门来。

“你来了?”

顾云笑笑,很高兴看到他的样子。

杨逸也瘦了很多,精神很不好,看来这一阵子也是深受折磨,他一看到顾云对着他笑,有些不安:“你、你笑什么?”

顾云笑颜不改:“阿南出去了。”

“我不找他,”杨逸经过短暂的不安后,恢复了冰冷的面容,“我今天来是找你的。”

“找我什么事?”

顾云虽然这样问,但从她的神情就可以看得出,她早料到杨逸来此的目的。

杨逸还是个孩子,论人生阅历,远不及顾云,他怒道:

“还用得着问吗?!你和我…你和那个人害死了我妈妈,你难道就不想给我个解释?!”

“我没有害死你妈妈,我从来没见过你妈妈,怎么会害死她?”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杨逸涨红了脸,往前迈了一步,“如果不是你和那个人做下了见不得人的事,我妈妈又怎么会---”

顾云沉默下去。

杨逸冷笑:

“没话说了吧?是你们对不起我妈妈,是你们害死了她,现在那个人死了,你、你、你---”

他说不下去了,他不忍心说出那样伤人的话。

“我快死了,”顾云平静地说,“我跟你说过,我得了绝症,最多再活一个月,如果你觉得这样也太便宜我的话,你不妨现在就杀了我,替你妈妈报仇。”

顾云的冷静让杨逸再一次感到心慌,他今天来本来是兴师问罪的,没想到顾云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让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做不了。

为什么会这样?

是因为他心里其实知道,错不在顾云?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到底错在谁?!

“想好没有?”顾云却催促他,好像不将他惹急了不肯罢休似的,“现在阿南不在,我也只剩一口气,你杀了我立刻走,没人知道会是你做的,你替你妈妈报了仇,还不用承担责任,岂不是好?”

“你--”

杨逸吃惊地瞪大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顾云,倒退了一步:竟然会有这样的人?!

还没等杨逸有什么反应,从外面回来的顾南乍一看见立在顾云床边的杨逸,不由得他不魂飞天外,以风一样的速度刮进屋里,两臂一伸拦在床前,心跳如鼓,惊恐地叫:

“阿逸,别伤害我妈妈,你要打要杀,都冲我来,只求你别动我妈妈!”

“原来你也知道你母亲被别人伤害会很痛苦,”杨逸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就冷笑,原本稚气未脱的脸上现在却有着一种狠辣和嘲讽,“那我呢?你们联手害死我妈妈,又怎么说,啊?!”

顾南咬咬唇,上前几步扶住杨逸的肩膀,试图解释:“阿逸,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总之---”

杨逸突然反手抓住顾南的手臂,那里正好有个尚未痊愈的伤口,被杨逸这样用力一握,顾南只觉得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传来,想来伤口已经裂了吧,他皱眉:“阿逸---”

杨逸突然大吼:“你给我说清楚,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跟那个该下地狱的负心人到底做过什么,你又是怎么回事,你真的是那个人的、亲生、亲生儿子?你、你说!”

顾南脸色已发青:“阿逸,你…你放开我好吗?”

“你说呀!”

杨逸不但不放手,反而更加用力地攥着顾南的手臂,直到鲜红的血顺着顾南的手臂流下来,又顺着手指滴到地上,杨逸都不曾发觉。

顾南不知道应不应该说,毕竟自己是他的亲生哥哥,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但是,有必要将以往的种种说出来吗,那样还有什么意义?

顾云突然开口:“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何必还要再提,徒增烦恼罢了,阿逸,我劝你,还是什么都别再问,对你反而好些。”

“是吗?”杨逸回头,看着顾云,冷然笑着,放开了顾南,“对我好?我还会有好吗?我一家人全死光了,剩下我自己,还不知道妈妈是怎么被害死的,该怎么给她报仇,我是世界上最笨、最愚蠢、最不孝的人,我还会有好吗?”

“阿逸!”

顾南轻抚着流血的手臂,对杨逸这种强烈的恨意,他有种恐惧自心底油然而生。

孽债(27)

杨逸还是个孩子,他应该有美好的未来,明朗的人生,他不该被这样的事情所牵绊,不应该被这样的恨意给毁了。

“别叫我!”杨逸不等顾南说出什么,已经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不配叫我!枉我这么多年来把你当做我最亲的人,我那么信任你,可是你、你、你骗得我好苦,那个人害死我妈妈,对我那么凶,他也不配做我爸爸!”

“阿逸…”顾南低低的、无奈地叫着,却说不出话来。

“我说了别叫我!”杨逸的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你们都不是好人,你,还有这个女人,是你们害死了我妈妈,我会恨你们,我会永远恨你们,你们、你们别想有好日子过!”

他吼完也不等顾南说话,就转身狂奔而去。

“阿逸!”顾南伸手想拉住他,却只是徒然。

半晌,他收回那只手,一声叹息,却发现顾云正目光清凉地看着他,他痛苦地低下了头。

杨逸并没有去什么地方,而是回了杨家。

其实他是一点儿也不想回到那个令他厌恶的地方的,但是,他没有地方可去。

别看他刚才表现得很威风,很狠绝的样子,但是这一切都掩盖不了他还是个孩子的事实。

不过,好在他还有锦绣可以去,所以他除用拼命工作来令自己麻木,暂时忘却这一切之外,还能怎么样。

虽然他并不清楚顾云和杨天海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其实并不恨顾云。

他唯一恨的,是顾南居然瞒着他这么多事,而且瞒了这么多年。

枉他一直以来都那么信任他、依赖他、尊敬他,到头来---

更可笑的是,顾南居然是自己的亲生哥哥,这叫他怎么去相信?

不过,他已经想好了,绝不能让顾南母子这么好过,他所受的痛苦,他们也得受。

所以,他一定要报复,一定要让顾南比他还要痛苦,而且这样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不久,顾南回锦绣预支明年的薪金,顾云的病是需要很多钱的,尽管顾云拒绝服用那种昂贵的进口药,但要延续生命,有些药是不得不吃的。

杨家的家产早已被杨天海败尽,顾南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锦绣。

“你好像又瘦了不少嘛,”杨逸转动着椅子,看着顾南,很残忍地笑,“怎么?来拿钱?”

“是,”顾南点头,疲惫到无以复加,“我跟总裁说过了,他同意。”

“现在我是经理,”杨逸起身,“我还没同意呢!”

“阿逸,你这是什么意思?!”顾南眉头一皱,“你难道--”

“钱我当然会给,但是,”杨逸话锋一转,突然反手竖起一个相框,照片上是张宛若早已消逝的容颜,“你得向我妈妈磕头陪罪!”

顾南一呆,他万未料到杨逸会这样难为他。

不过,他接着就恢复常态,点头说:“阿姨多多少少也是因为我而死,我给她磕个头,也不为过。”

他真的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对着张宛若的遗像磕了三个头。

杨逸反而有些意外,呆呆地看着顾南磕了三个头,站起身,面色不改:

“钱可以给我了吗?我母亲等着拿钱救命。”

“顾南,我倒真是小看你了,”杨逸回过神,“我以为你死也不肯的。”

“阿姨的死,我是有错,”顾南摇头,“何况,我不应该替爸爸隐瞒了那么久,应该早点说出来的。但是,这世上很多事是无法回头的,现在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阿逸,你恨我也好,恨我母亲也罢,我只希望你可以想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千万别毁了你自己,就像爸爸一样。”

“鬼才会跟他一样!”杨逸狂躁地挥手,“别跟我提那个人,他不是人,不是!”

顾南叹口气:“好,那就不提,阿逸,把钱给我,我还要去拿药。”

“钱给你也行,”杨逸又笑开了,前后态度转换很快,“不过你得先告诉我,那个人和你母亲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很有兴趣知道呢!”

他不允许顾南提及杨天海,他自己却又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