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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榆县不大。

《夏花》剧组入驻的消息很快传开。

庄建德是章昭严的老同学,自己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副的,管食品。他已经五十几岁了,基本没啥往上走的盼头,所以平时也不往升迁琢磨了,只往钱眼里钻。他老婆承包着县中学的饭堂,收到的投诉都被他一手压下,油水捞得满满的。

庄建德老婆听说剧组出手很大方,订单给的订金都比别人多,动了心思。

晚上庄建德喝得醉醺醺回来,庄建德老婆吹起了枕头风,让庄建德去帮自己把这生意要过来。一百多人两三个月的吃喝,是笔不错的生意啊!

庄建德本身就是个爱钱的,对自己老婆这想法非常欣赏。没错,那些拍戏的财大气粗,随便露个脸就能赚个几百万几千万的,从指缝里漏点儿就够他们赚了。想想他们每天朝九晚五,辛苦不辛苦?那家伙合该补贴补贴他们!

没错,庄建德对章昭严挺有意见。上回他请章昭严喝酒,章昭严压根不给他面子,再想想章昭严虽然挺为桑榆县想的,可也没给他什么好处,这同学算是白当的了。

庄建德越想越觉得章昭严不仗义。

庄建德对他老婆打包票:“放心,包在我身上,保准这事儿归我们!”

庄建德老婆非常高兴,又是倒水又是擦身,把喝到烂醉的庄建德伺候得舒舒服服。

第二天一早,剧组迎来了第一个客人,说找章昭严。

章昭严正纳闷着,就瞧见了油头油脑的庄建德。

章昭严不太喜欢和人虚以委蛇,尤其是对庄建德这种家伙。李重山不是最讨厌干了腌臜事的人吗?怎么又肯和这种人同桌喝酒了?

从他那些老朋友说的情况来看,这家伙可没干净到哪里去。

到底是成年人了,章昭严倒不会像以前那样把厌恶都摆在脸上。

章昭严说:“庄建德?”

庄建德脸皮跳了跳。

他都这岁数了,已经很少有人会直呼他名字,都是客客气气地喊他的职务,而且还会去掉副字。庄建德说:“章哥,又见面了,上次见面没来得及多聊。我啊,现在管着食品,当这个九品芝麻官儿,这辈子顶了天就是这个副局了。”

章昭严一乐。

他出道这么久,打过交道的高官达人不在少数,还没那个“副局”会跑到他面前来炫耀他的职位,没想到今天倒是遇上了。

看在对方是“老同学”的份上,章昭严没当场笑场。就庄建德这见识,确实顶了天也就当这么个副局。

章昭严当是听不出庄建德的炫耀和暗示,开门见山地问:“有什么事儿吗?”

不知道为什么,庄建德觉得面对章昭严时有种面对上级的感觉。庄建德没再客套,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盘算说出来。

章昭严听了以后,对庄建德说:“这事儿不归我管。”

庄建德说:“当然,章哥你怎么可能管这种事儿,我就是看看你能不能去和管这事儿的人说说,也就一句话的事儿。我是管这一块儿,知道里面的内幕,外面用的什么都不干净,你嫂子是自家人,用的都是好油好菜,不敢说多好吃,至少不会吃出什么事儿来对吧?还是自家人的吃得放心啊。”

章昭严说:“既然你是管这块,我们又是老同学,难道外头的人还敢欺负你的老同学?”

庄建德语塞。

接着他说:“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事,但章昭严不喜欢仗着自己的资历对剧组指手画脚,也不喜欢这个满脑子都是钱的庄建德。他说:“我带你去见我们的生活制片,你和他们说道说道。不过我估计是不行了,因为他们做什么都签了合同的,吃的住的都早早定下了。”

庄建德的脸色不大好看。

章昭严领着庄建德去见生活制片。

生活制片很机灵,察言观色的功夫一把罩。瞧见章昭严对庄建德不怎么感冒,干脆地拿出合同给庄建德看:“庄局您瞧,我们真的签了合同,订金也交了,要毁约咱得赔钱的。”

庄建德知道这生活制片没撒谎,因为他老婆也提了订金的事。知道归知道,他还是觉得很没面子,面色不佳地走了。

章昭严等庄建德走远,拍拍生活制片的肩膀说:“辛苦了。”

生活制片觉得十分激动。

一年多前,他还在跟着王胡来拍烂片,接触的都是十八线的小演员,大家都在最底层跌摸滚爬。也就过了一年多,他们已经能和章昭严一个剧组了!

换了以前,对上庄建德这种人他们早就点头哈腰,把对方当上帝一样供着了。现在有章昭严和林烁在,他们只要按照剧组的安排走就好,腰杆挺得笔直笔直,根本不需要去看别人的脸色。

想是这样想,生活制片还是有点没底:“章哥,这不会有事吧?”

章昭严说:“放心,不会有事的。这次是县里的一把手托我宣传宣传家乡的,你们过来跑动时不也和那边见过了?有老大撑着怕什么小喽啰。”他淡淡地笑着,“他最好别蹦跶,真要蹦跶了死的可不是我们。”

生活制片心头一跳。

章昭严没有多说。

他去找林烁,把这情况简单说了说。林烁说:“在外面拍戏肯定不如影视城方便,我心里早就有底的。”

影视城是专门为拍戏而建,各种设施和规章制度都是为了方便剧组设置的。到了外面注定要和很多人打交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庄建德这样的人哪里没有?

章昭严说:“看你也不是会怕他的人。”

林烁笑眯眯:“上次章哥你那批老朋友里面混着个不是本地人的吧?”

章昭严眯起眼。

林烁说:“最近到处都暗暗传着点风声,说又有一批人要下马了。那天在酒桌上我发现有个人喝得不多,你们也都默契地不敬他酒。那个人衣着整洁,袖口领口都整理得一丝不苟,说话带着点官腔,一看就不是我们这些平民老百姓。趁着过年来揪人,忒阴险啊这人。”

章昭严说:“拍电影的果然都够敏锐。”

林烁顿了顿,说:“李导和他们吃饭被撞见了,会不会牵扯进去?”

章昭严嗤笑说:“这点小钱,他瞧得上吗?谁年轻时不认识几个渣滓啊,同桌吃饭的人多得是,扯不上他的。”

林烁见章昭严神色无疑,又想起了那晚的事儿。前几次他想和章昭严说说当时的事儿,章昭严都扯开话题不谈。林烁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应该瞒着章昭严。

他是答应了李重山没错,可章昭严才是他的合作伙伴,他帮着李重山瞒章昭严才没理啊!

章昭严有权知道那晚的事。

林烁说:“章哥,我一直想和你说说你喝醉那晚的事儿。”

这话题章昭严回避了好几天。见林烁目光坚定,章昭严说:“好。”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字,他说出口却格外沉重,仿佛即将迎来最残酷的宣判。

林烁说:“那天晚上章哥你喝醉了,我准备下楼给你买点醒酒茶。没想到刚出门就撞上了李导,”他顿了顿,“他说你喝醉后很难缠,他可以帮忙和我一起灌你醒酒茶,所以我就让他先进去帮忙看着你了。”

章昭严沉默地听着。所以,是李重山主动要进房间的?

林烁慢慢地把那晚发生的一切复述出来。

章昭严在听到自己亲上了李重山时,整个人都僵住了。再听听林烁复述的那些醉话——

章昭严:“…”

林烁瞄见章昭严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章哥你就是这么说的。”他绝对没有添油加醋!

章昭严老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有些不相信:“你是说,我亲了上去,他没有打我,还站在那儿听我说胡话。等我说了好一会儿他才走的?”

林烁点点头。

所以他觉得李重山没那么厌恶章昭严。

章昭严说:“他还给你发短信?”

林烁掏出手机,给章昭严看“实证”。

看到李重山名字后面跟着的那串号码,章昭严的心脏蓦然被揪紧。这个号码,他倒过来都会背,只是他永远不可能再打通。

确实是李重山发的,李重山也确实去过那间房间。

可是林烁说的那一切怎么就那么不真实?

李重山怎么就愿意给他亲?

李重山不是觉得他——

觉得他脏透了吗?

这么脏的人亲他,他不推开、不暴打一顿,还由着他亲个够?

章昭严恨不得让林烁说出李重山当初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但章昭严没有追问。

他不敢问。

他怕这又是一场误会。

就好像他当年误会李重山也喜欢他一样。

章昭严说:“没想到还有这种事。”

林烁一听章昭严这语气,哪还不明白章昭严又打算回避。这终究是别人的事情,他一个毛头小子总不能去指手画脚。林烁只好说:“你说我要不要去向李导忏悔忏悔,说我出卖了他?”

章昭严脸皮抽了抽。

章昭严瞅着林烁。

林烁也瞅着章昭严。

章昭严说:“你真爱操心,你爱发就发吧。”

听章昭严这么说,林烁倒是惊讶起来。

章昭严说:“都二三十年了,什么坎儿跨不过去。”他示意林烁把手机给自己,戳开刚才那条短信,回了一句,“我知道了。”

这个“我知道了”跟在林烁的“好”字后面,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远在S市准备新戏的李重山收到短信时也愣了愣。

李重山很快明白过来。

前几天章昭严刚和林烁玩过微博“合体”,他想想不到都难。

这肯定是章昭严用林烁的手机发的,他让林烁别告诉章昭严——所以,章昭严的意思是,他已经知道那晚的事。

李重山觉得手里握着的手机有些发烫。

章昭严知道了。

但章昭严知道了又怎么样?

他们之间比这更亲近的事多得是,难道一次醉酒、一次误吻就能改变什么?

李重山静立许久,回了一句:“知道了就知道了。”

那边的章昭严等了半天,直等到这么一句话,气得都笑了出来。

章昭严把心一横,拿着林烁的手机走出阳台,拨通了李重山的号码。

李重山过了很久才接通。

章昭严说:“没想到我们还能这样说话。”

李重山沉默。

章昭严也安静了一会儿,语气不自觉地冲了起来:“你不愿意说话,为什么要接!”

李重山说:“你结婚了。”

章昭严愣在原地。

李重山说:“我知道。”

章昭严像是坠入了地狱,浑身冰凉。他一直觉得委屈的人是自己,一直觉得被抛弃的人是自己。可是现在李重山对他说,他知道他结婚了。

他结婚了吗?

他确实结婚了。

他的妻子是他干爹的女儿。因为她怀孕了,未婚夫又意外去世,干爹希望他能照顾她和她的孩子,所以让他们结婚。不过他不喜欢她,她也只爱她死去的未婚夫。他们是有婚姻关系,但是——没有婚姻事实。他干爹不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接盘”的事,所以结婚没有大搞,只领了证,没对外宣扬。

干爹去世后的第三年,他“妻子”爱上了别人,孩子也长大了,所以他们已经正式解除了婚姻关系。

但是在那之前,他确实结婚了。

他一直以为李重山和他闹翻是因为嫌恶他。

他没想过李重山会知道。

他那时候根本不敢让李重山知道。

他知道李重山有道德洁癖,绝对不会插足别人的婚姻——哪怕那根本不是真正的婚姻。他那时就是想着,这只是给那孩子一个婚生子的身份而已,根本没什么的——

他那时就是想着——想着——

想着多瞒一天是一天——

章昭严哑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重山缓缓说:“那时候,施先生给我看了你们的结婚证。”

他所说的施先生是章昭严的干爹。

那是章昭严最重要的长辈。

重要到对方让章昭严结婚章昭严就结婚。

没有丝毫犹豫。

所以,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

第67章 煞星

李重山挂断电话。

章昭严久久无法回神。李重山口里的“施先生”无疑是他的干爹施立荣,李重山的意思是施立荣曾经拿着他和前期的结婚证去找李重山?

章昭严以为谁都不会知道这件事,根本没想到施立荣会这样做。

施立荣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施立荣已经死了,这个问题也许再也没有答案。章昭严把手机还给林烁,回到自己房间。他拿起自己的手机,拨通前妻的号码。

前妻很快接通:“严哥?”

章昭严说:“我有事情想问你。”

章昭严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

前妻听后沉默了很久。

章昭严说:“不能说吗?”

前妻说:“严哥,那时候我想过要和他一起死。爸爸说既然要死,那就帮他做一件事吧。”她顿了顿,“他让我和你结婚,把孩子生下来。”

章昭严沉默地听着。

前妻说:“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有了熙熙之后我就不想死了。”

章昭严意识到前妻的叙述里漏了重要的一环:“爸爸是用什么理由说动你的?”

前妻说:“严哥,爸爸不让我跟你说。”

章昭严不说话。

前妻接着说:“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你有知道一切的权利,然后知道一切后再作出选择,你才不会后悔。”

章昭严说:“到底是什么?”

前妻说:“你还记得你以前被称为‘煞星’吗?”

章昭严一顿。

前妻说:“以前你一个一个把仇人拉下马,手段比谁都狠,让那些曾经参与你父母那场惨祸的人都心惊胆颤,暗中叫你‘煞星’,晚上都睡不着觉。”

章昭严当然知道,他以前就是那么嚣张,从来不掩藏自己的狠毒。

章昭严说:“这和干爹去找他有什么联系?”

前妻说:“记得干爹放起了最后一份档案吗?”

章昭严一愣。

当初他报仇报得红了眼。

施立荣一直在帮他,他想做什么施立荣都支持他。施立荣把所有资料分成一份一份档案,他每报复完一个人,施立荣就烧掉一份档案,意味着所有仇恨从此被烧得干干净净、不复存在。

只有最后一份。

施立荣说:“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够了。”施立荣对他说,“做人留一线。这个人已经病倒了,他的儿女身体也不好,第三代也只有一个孙子算有出息,可那些事和那么小的娃娃没关系,这一页就当翻过去了吧。”

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惦记着那最后一份档案。

等后来施立荣去世了,他的心境也彻底变了,不再执着于仇恨之中。

在他有权利打开那份档案的时候,他当着前妻的面把它烧掉了。

做人留一线。

章昭严的手微微发抖。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你看过吗?”

前妻说:“我没有看过,但爸爸和我说了,那里面写着的就是李家当初参与过什么。李家到了我们这一代,算来算去也就那个人有出息,而你偏偏喜欢上那个人。所以爸爸对我说,让我报答他的生养之恩,把你拉回来再去自杀。”

章昭严觉得自己再也听不清前妻在说什么。

对施立荣来说,他和前妻一样,都是施家的孩子。知道自己孩子爱上了仇人的儿子,知道自己孩子是个“煞星”,又正好碰上另一个孩子想要寻死,施立荣就想出了这么个一石二鸟的方法。

一来断了他和李重山之间的可能性,二来又可以削弱女儿寻死的意志。

施立荣甚至可能有过弄假成真的盘算,让他和前妻共同抚养施正熙这个儿子,慢慢培养出感情。

没想到他虽然和李重山闹翻了,却也没和前妻走到一起。

章昭严心里乱糟糟的。

父母的仇他早就报得很彻底。

或者说施立荣报得很彻底。当初他父亲曾经是施立荣的心腹,那些人会找上他父亲,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父亲这一重身份。施立荣没找到他父亲,那些人先找到了,百般逼迫,想从他父亲身上挖出点什么。结果他父亲是个硬骨头,到死都没有透露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如果李重山家里真的和当年的事有关,他会怎么做?

如果他当年知道了这件事,他会怎么做?

章昭严突然发现自己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注意到李重山。

李重山是典型的好学生。

他父母都在外地,被送到外公外婆家养着,有着和当地人完全不一样的衣着和脾气。他做事永远那么温和有礼,很像书里说的那种谦谦君子,在他面前你会不自觉地敛起平时的嚣张气焰,紧张地思考自己这动作是不是太粗鲁了、这话是不是太粗俗了。

这样的注视直至他们升上市里的高中才结束。

再后来,他已经被–干爹找到,李重山也已经开始拍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