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任性地去参与李重山的第二部电影。

李重山看起来冷漠,实际上最心软,对他好点他就会感动。他又拉投资又出力,终于哄得李重山把他当最好的朋友。

但他不仅仅想当最好的朋友。

可就在他们感情日益增进,外人也常常把他和李重山的名字摆在一起时,施立荣却让他娶施家女儿。那时候如果他不答应,很可能就会是一尸两命的结局。

原来,这就是当年的原因。

他和前妻都以为自己是在将对方从泥潭里挖出来。

而知道所有真相的人,只有死去的施立荣,和独自咽下一切的李重山。

李重山能对他说什么呢?李重山难道能对他说,你和你妻子离婚吧!李重山难道能对他说,虽然你父母的死和我家有关,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还是可以快快乐乐地在一起?

章昭严感觉胸口隐隐发胀,闷闷的,有点疼。如果当时他就知道一切,他们之间又会怎么样?那时候的他,并不像现在这样可以冷静理智地面对一切。如果他知道了一切,肯定会落到两败俱伤的局面。

或者说,他会单方面地伤害李重山,然后再花漫长的时间去痛苦和懊悔。

章昭严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感谢施立荣。

那现在呢?

那现在他该怎么办?

在知道一切之后,他该怎么去面对?

那一切,其实与李重山无关。

李重山什么都不知道。

是他自己跑去追李重山,不是李重山引诱他的。

李重山的爷爷已经去世,父母也已经去世。他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妻子,没有儿女。

李重山活了大半辈子,身边没有半个人陪伴。

是不是李家上上一辈造的孽报应在李重山这一辈身上?

为什么是李重山呢?

为什么落在李重山身上呢?

明明李重山什么都没做。

明明李重山手里什么肮脏都没沾。

明明李重山是个有着道德洁癖的人。

章昭严觉得自己还是放不下。

他还是心疼。

他还是——还是想要抚平李重山的眉头——还是想要李重山像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那样快活起来。

章昭严打开酒店的电视。

他在电影一栏里找到了李重山的名字。

他点开了《奔》。

这部电影他看过很多遍。

它讲的是一个好像已经走出去又好像还留在原地的故事。

讲的是一代人受到时代浪潮冲击时的迷茫和彷徨。

他想过很多次,李重山到底是在什么心情下拍出这部电影。

在他们闹翻以后,在他们分道扬镳以后——在他离开故土、远渡重洋以后,李重山的电影仿佛在一夜之间脱胎换骨。

曾经那种硬梆梆的讽刺和“揭露”,在那之后转变成了令人发笑又令人沉默的黑色幽默。

就好像一个年少气盛的青年一下子越过了愤世嫉俗的阶段,撕心裂肺的呐喊和呼唤变成了深入骨髓的痛与泪。

就好像有个低沉又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对你说:“跑不动了吗?你已经跑不动了吗?往前看,往前看啊,那里有美丽的雪原,有美丽的大海,有美丽的未来与希望,跑啊,跑啊,快往前跑啊。”

于是电影到了结局,你的迷茫和彷徨也到了结局。你走出了电影院,充满了面对生活、面对未来的勇气。

可是,没有人去想过,是谁在说这样的话。

没有人去想过,那个人是不是静静站在原地看着你往前跑远,自己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要站到天荒地老。

没有人会去对他说,我们一起跑吧,我们一起往前跑吧。

最深沉的痛苦才造就出最残酷的美丽。

章昭严坐在床边,像个孩子一样抱住脑袋,任由眼泪从眼眶里奔涌而出。李重山,李重山,李重山——

世界上最残酷的事情,并不是他们不相爱,而是他们最爱的明明是彼此,却始终不能相互靠近。他以为被留在原地的是自己、他以为被厌恶被痛恨的是自己,结果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承受的更多痛苦的人不是他,是李重山——他宁愿那把刀是戳在自己胸口,而不是插在李重山心窝。

*

庄建德上次没谈成订单,在老婆面前丢了面子,心里很不舒坦。

正好元宵后正式上班,庄建德负责这一轮的检查,他示意底下的人给和剧组签订合同那两家店打了个不合格,让他们停业整改。

要解决问题很难,要挖掘问题还不容易?

很快地,两家饭店都收到了停业整改通知。店家顿时懵了,找上剧组说明情况,表示可能暂时没法供应剧组的盒饭。

章昭严正好听见了这件事,哪还不明白是谁在搞鬼。

这几天章昭严心情糟糕得很,庄建德这种行径无疑是撞到了枪口上。

章昭严托人搜集好证据,并让对方实名举报了庄建德。

本来庄建德就在上头的“观察名单”上,证据一递上去,庄建德马上被带去问话了。

这一问,就没再回来。

没几天,县中学饭堂就换了承包人,街上能听到不少学生说饭堂饭菜可口多了。

这一系列转变令林烁叹为观止。

见章昭严一点都不意外,林烁不由说:“我得想想我有没有得罪过章哥你啊!”

章昭严说:“都是他们自己干下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林烁想想也是。

这庄建德因为一点私怨就能这么打压人,可以想象他平时都是什么德行。再瞧瞧学生们的反响,足以证明他老婆和他臭气相投,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对待这种害群之马,就该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冷酷!

经历了这场短暂的风波,剧组的盒饭合约又重新签了回来。两家饭店都是本地人开的,或多或少都听说了是谁在里面推了一把。他们出了一口恶气,对剧组的饭菜更加用心,用的都是好材料,剧组成员每一顿都吃得很满意。

吃饭问题解决了,《夏花》也终于正式开机。

凌楚越发清瘦。

林烁有点担忧,把凌楚前面的剧情刷刷刷勾到前面来拍完。

后面凌楚可以慢慢恢复正常体型。

林烁发现凌楚有轻微的厌食症,去借了个厨房给凌楚开小灶。卓慧慧作为宣传组的,觉得林烁和凌楚的交流特别有爱,和林烁提出要单独拍成花絮用来宣传。

林烁想了想,同意了。当然,是在凌楚的食欲慢慢恢复后才同意的。

他顺手整理出适合促进消化、改进胃口的日常菜谱发到账号上。

林烁建火中取乐这个号的初衷很简单。

饭桌是一家人相聚最多的地方,他要分享的是每家每户都能做出来的家常菜。在厨艺上只要不是黑暗料理宗师,对着他的教程就能做出可口的饭菜,和一家人共享早午晚餐这三个美好时刻。

以前凌妈妈还在时,最喜欢的就是一家人坐下好好吃饭。

他和林厚根有幸被凌妈妈划入“一家人”行列。

那是他一辈子最轻松、最快活的日子。

即使那对其他人来说再寻常不过。

林烁发完新微薄,翻了翻私信,发现有人来找自己要授权。

原来是一个直播网站想和他合作,把他微博里分享的菜谱做一档美食直播节目捧两个新人。对方诚意很足,在私信里附上了两个新主播的资料,并给出相当可观的改编价格。

林烁翻了翻对方发来的资料,又按照两个人的名字分别搜了搜直播录像。看完后林烁觉得这两个新人还算不错,和眼下那些妖魔横行的主播们不一样,这一男一女两个新人妆容自然,直播内容也挺正经,算是这个直播网站里难得的好苗苗。

林烁回复:“没问题,你们拟好合同再来找我谈。”

直播网站那边迅速发来一份合同。

林烁仔细看了看,和对方讨论着修改了其中几条,正式敲定了这次合作。这意外状况耗掉了林烁一个多小时,卓慧慧已经把花絮扔上官博让粉丝们舔舔舔。

粉丝们看完花絮瞬间炸开了。

有人见凌楚瘦了很多,心疼得厉害;有人被林烁的温柔属性萌得嗷嗷叫,从此高举林凌大旗不动摇;当然,也有人酸溜溜地表示剧组又开始炒作了,导演和演员有什么好炒的!

林烁刚把合同打印好,贺焱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林烁眉头跳了跳。

贺焱特别不开心:“我不喜欢你们这样宣传!”

林烁瞬间反应过来。

卓慧慧真是个说干就干的人啊!

林烁说:“你也知道那是宣传,粉丝说什么你都别当真就好。”

贺焱还是不开心:“可那花絮是真的。”他心里酸得直冒泡,“你给他做吃的是真的,你在微博上分享的那些菜谱就是证据!”

林烁说:“凌哥他为了这部戏瘦了二十几斤,我这不是想让他把肉长回来吗?要不然回去我怎么和凌叔交待?”

贺焱有点暴躁。

凌楚是个成年人,又不是小孩子,吃不吃饭都是他自己的事儿,和林烁有什么关系?这哪用林烁给凌楚他爸交待啊!想到林烁曾经想把他“让”给凌楚,贺焱心里就不舒坦。

林烁以为他喜欢凌楚,他还觉得林烁喜欢凌楚呢!

他只是嘴上说说,林烁却是在行动上处处关心凌楚、事事帮着凌楚!

贺焱索性耍起无赖来:“我也不想吃饭!”

林烁“哦”地一声,说:“虽然你不想吃,但千万别忘了给饭团和叠叠准备吃的。”

贺焱:“…”

贺焱恶狠狠地切断通话。

林烁莞尔。

贺焱很快又打了过来。

林烁接通。

贺焱说:“什么时候到我的戏份?我要快点进剧组!”可恶,绝对不能让凌楚那家伙继续装可怜装厌食骗林烁的关心!贺焱越想越不舒坦,“你不是说我的角色也很重要吗!”

林烁说:“你公司的事不用忙了?”

贺焱没声了。

林烁说:“乖。”

贺焱炸毛。

乖什么乖,他又不是小孩!当他小孩哄吗!

贺焱咬牙宣布:“马上就是周末了,我决定了,明天我要去找你!”

林烁讶异:“难道你本来不准备过来?”

贺焱一愣。接着他心花怒放。

原来林烁早等着他过去了!早说嘛,早说他就不生气了!

贺焱哼了一声:“本来是不准备过去的,看在你这么想我过去的份上我就过去一下吧。”

林烁被贺焱故作施恩的语气逗乐了。他说:“谢主隆恩,明日恭迎圣驾。”

听到林烁的声音染着笑意,贺焱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了,高兴得不得了。他顿时忘记了自己是想兴师问罪的,对林烁说:“那我早点睡,明天一大早就出发!”

林烁笑着说:“晚安。”

贺焱确实把早睡早起落实得很到位。

第二天早上不到六点,林烁的房门就被敲响了。

林烁:“…”

从S市开车到这边来要三个小时啊!

贺焱看到林烁见鬼似的表情,得意洋洋地说:“我昨晚睡觉前打电话给本家航空部门那边问了问,他们说这边有个挺不错的降落点,所以昨晚就去航空工会那边提交飞行申请!没想到一觉醒来申请已经通过了,我就直接让人把我送过来了。”他高高兴兴地献宝,“我还叫人准备了粥点给大家当早餐,还热乎着呢,等他们起来分给他们吃吧。”

林烁:“…”

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他必须代表整个无产阶级,代表整个工农联盟,对贺焱这种骄奢无度的资本家予以强烈批判!

太特么刺激人了。

有他这么来探班的吗?!

贺焱有点忐忑:“你不高兴?”

林烁说:“不,”他脸色深沉,瞅了贺焱一眼,“我只是有点仇富!尤其是看到有人在我面前炫富的时候,我的仇富之心就会熊熊燃烧,久久无法熄灭…”

贺焱:“…”

贺焱说:“我没有炫富!”

林烁说:“我知道。”他瞧着贺焱委屈的脸蛋儿,“这些对你来说都是习以为常的事情。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无形炫富,最为致命!这极大地拉大了你和咱无产阶级的距离,破坏了我们的革命情谊!”

贺焱心塞塞。

林烁见贺焱蔫了吧唧的,把他往房间里一拉,带上门亲了上去。

贺焱瞬间回血,抱着林烁回亲。

两个人几天没见,都想念得紧,亲来亲去很快亲出火来。

要不是林烁不喜欢在外面做,贺焱早拉着他滚到床上去了。

贺焱拉着林烁“互助”了半天,终于抚平了这几天憋着的欲望。他抱着林烁躺到床上,房间里是单人床,很挤,两个人必须侧着身紧挨着才不会掉下床。

贺焱搂着林烁安安静静地休息了很久,等两个人都从那种懒洋洋的状态恢复过来后才跳下床。

林烁合着眼睛继续眯了一会儿。

等他再睁开眼,贺焱已经捧着热粥进来了。见林烁再次转醒,贺焱高高兴兴地说:“早安!”

林烁坐起来,笑着说:“早。”

贺焱把两碗粥放到桌上,自己坐到桌边,朝林烁拉开另一张椅子:“来吃早餐。”

林烁再次洗漱了一遍,才坐到贺焱旁边和贺焱一起喝起粥来。

贺焱高兴极了。他莫名地说:“我总觉得我们很久以前就已经像这样坐在一起过了。”

林烁一顿,对贺焱笑了笑,没有说话。

贺焱也没多想,开开心心地喝粥。

*

这时候李重山正和恰巧碰上的老同学一起吃早餐。

这老同学是有名的“包打听”,什么八卦他都非常灵通。撞见李重山之后,他神神秘秘地拉住李重山说:“李哥啊,来来来,一起坐下吃,我给你说个事儿!”怕李重山不给自己面子,这家伙抛出重筹,“和章哥有关啊!”

李重山微微一顿。

他端着粥坐到那老同学对面。

老同学压低声音说:“你记得不?很多人背地里都叫章哥‘煞星’!”他啧啧称奇,“以前他每次去某个地方拍戏时总会有人被他‘不小心’拉下马,简直是人见人怕鬼见鬼愁啊,他不是煞星谁是?”

李重山安静地听着。

老同学见李重山没什么回应,感觉很不过瘾。他只能直奔主题:“你知道吗?章哥这次又把人弄下去了!弄的还是我们的老同学,前段时间我们还一块吃饭的那个庄建雄!听说庄建雄跑去惹了章哥那个剧组,转头就被人举报、被抓起来了,真是牛逼极了!”

李重山神色恍惚。

老同学很想李重山给点惊叹的表情:“李哥,你在听吗?”

李重山缓缓说:“在听。”

章昭严没变。

一点都没变。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中午的时候李重山有点累,在工作室的休息间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

他梦见了章昭严。

他梦见自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那上面插着一把刀。

血在往外涌。

章昭严的手握在刀柄上。

章昭严握着刀在流眼泪。

报了仇的人,比胸口插着刀的人还痛苦。

既然这样——

既然这样——那就忘掉吧——

忘掉那忘不掉的一切。

忘掉那实现不了的未来。

忘掉恨。

忘掉爱。

李重山猛地睁开眼。

金色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

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第68章 耀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