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那年十月,上海的天气已经开始转凉。

桑离站在上海仲悦总部楼下,仰头,看见高耸入云的楼顶,在阳光折射下,似乎光辉夺目得变了形。

她在车水马龙中屏住呼吸:这高楼密布的城市、这车来车往的街道、这男男女女衣着光鲜的背影……不过是一个半小时的飞机航程之外,这样的城市告诉你,人与人的生活,也可以有质的不同!

毫无疑问,这是个生活节奏很快,然而却充满激情与朝气的城市。难怪有那么多人,就算一路漂泊居无定所,也愿意到这样的城市里来淘金……

“哎,”身后突然有人拍她一下,她回头,看见沈捷正在奇怪地看着她,“进去啊,愣什么?”

桑离垂下眼帘,老老实实拎起自己的小行李包往门里走。可是还没等迈出步子,手里的行李包已经被人接过去,她抬头,看见沈捷正把手里的小包递给旁边一个穿黑西装、神情殷勤的男人。

那一瞬间,她心里有些讶异:这样表情严肃,充满威严与霸气的沈捷,她似乎从来都没有见过。

她忍不住稍稍慢一下脚步,有意识地走在他身后两步距离的位置。他还回头看了她一眼,可是没说什么,仍然在前面快步走向电梯。沿途,她看见那么多穿着职业装,气质无可挑剔的男男女女立正、微微弯腰,对他说“沈总好”。

而他,只是微微颔首致意。

桑离似乎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对走在自己前面的这个男人,肃然起敬。

一直以来,他都强调说把桑离当成自己的妹妹,那么是不是说,他就是她可以认可的一个“哥哥”?

如果是,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不过是个借口与噱头?

如果不是,为什么她还是一次次按照他说的话去做、按他指的路去走?

她迷惑了,在这个完全陌生却无比吸引人的城市里,在这幢高耸入云的大楼中,直到踏进电梯,她还是没有给自己一个清清楚楚的答案。

沈捷在仲悦总部的办公室整洁而简单:办公桌、书柜、文件柜、沙发,唯一显得温馨点的是靠近窗边的一套玻璃质地桌椅,在下午的阳光里熠熠生辉。桑离坐在桌边,看向遥远的地面,几乎看直了眼。

沈捷走到她身后,沿桑离的视线往下看: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随着红绿灯的更替,行人们如分流的水,呼啦啦涌过去,呼啦啦涌回来。

看了好一会儿,桑离才仰头,笑着看沈捷:“我以为总经理办公室都会很庄严很气派,没想到还有这种很适合喝下午茶的角落。”

沈捷也笑了,没多说话,只是摸摸桑离的头,笑着看她:“走吧,我带你去你房间。”

桑离乖乖地起身,跟在他身后,乘电梯下楼,到一个自己也数不清楚的楼层,换电梯,再上楼,电梯开的刹那,眼前赫然是寂静的走廊。

桑离低头看看脚下的地毯,是柔软的咖啡色地毯,衬着电梯间对面墙上的油画,处处古朴又高贵。

直到走到一扇门前,沈捷掏出房卡开门。门打开,乳白色的沙发、宽敞的行政桌、浅咖啡色床上用品、深咖啡色地毯映入眼帘。桑离抬头,看见沈捷走到窗前,拉开白色纱帘,外滩景色呼啦一下子尽收眼底。

桑离目瞪口呆。

这时沈捷推开阳台的门,招手唤她过去,她呆呆地走过去,看见他伏在栏杆上,正眺望远方。有风吹过来,带一些秋凉,却莫名的沁人心脾。

她也微微眯了眼眺望远处,看见傍晚的金色阳光笼罩在高耸的建筑物尖端,盛开出一小朵一小朵明亮的光环,黄浦江声势浩大地泛出粼粼波光,各色广告牌高耸在楼宇之间,向远处看去,天空在楼宇背后被分割成小块的金红……

这世界蔚为壮观,与她自小见过的世界,何止是一点半点不同?

再见沈捷时已经是晚上。

十点半,桑离独自在楼下餐厅吃过饭,回房间洗了澡,趴在床上看电视。床很宽、很软,只是酒店的被褥永远都带着挥之不去的陌生感。桑离研究了一会,觉得十有八九是洗得太干净的缘故—缺少人气的被褥,当然不会有家的感觉。

门铃响的时候桑离被吓了一大跳,心脏狠狠撞击几下,下意识想: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吧?那会是谁?坏人……可是这是五星级酒店……

正想着,听见压低的声音:“开门,是我。”

沈捷?

桑离长吁一口气,走过去开门,刚打开门,迎面而来浓郁的酒气。

“你喝酒了?”桑离瞪大眼。

沈捷不说话,只是走到客厅的沙发前坐下,桑离第一次看见他拉松自己的领带,一副疲惫而不修边幅的样子,不禁叹为观止。

一直以来,人前的沈捷,多么英俊、儒雅、斯文、有礼……那简直就是礼仪课的范本啊!

可是有多少人见过这样的沈捷?

正感叹着,听见他说:“桑离,帮我倒杯水。”

桑离忙不迭去倒水,一边倒一边用手试试温度,确定不烫,才递给他。

沈捷接过,一饮而尽。喝完了顺势往沙发上一倒,也不说话,只是那么躺着。桑离呆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于心不忍,便从里屋拿了薄毯给他盖上,又塞一个枕头在他头下,而后关掉电视和壁灯,只开了卧室里的小夜灯,缩在床头看杂志。

中间沈捷不舒服地哼哼了两声,桑离听到了,有些纳闷,于是下了床,赤脚走到沙发边,凑近看了看。月光下,她似乎刚发现:三十一岁的老男人还真是很好看。

虽然老吧,但老有老的韵味……桑离这样感慨着,又窃笑,心想这个评价可千万不能让沈捷知道,万一把这个老年人气出个三长两短,自己岂不是要背一辈子心理包袱?

正琢磨着,突然听见说话声:“你笑什么?”

桑离又被吓一跳,抬眼看见沈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眼看着自己—他躺着她蹲着,高度差不多,视线碰撞的刹那,桑离吓得径直往后倒,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的玻璃茶几。

然而沈捷的动作比她还要快,只见他瞪大眼睛的同时已经快速起身,伸出胳膊拦住她的后背。虽然无法阻挡她的跌倒,但他的胳膊却代替她承担了与茶几亲密接触的责任,只听“砰”的一声,桑离和沈捷双双跌倒在地!

皎洁月光下,桑离一手捂着后脑勺,皱着眉头抱怨:“诈尸啊你!”

沈捷正“嘶嘶”的抽气,哀悼自己受伤的右臂,一抬眼,却看见仰躺在自己身侧的女孩子于月光下皎洁的侧脸。还有银色清辉的笼罩中,她身上的红格子小熊睡衣尽管样式保守,却还是勾勒出一道起伏有致的曲线……

沈捷的呼吸突然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对天发誓,他对此已经忍了很久了—认识一年还没出手,这完全不像沈捷的风格。

尽管,他还是有些拿不准,不知道一旦沾上手到时候能不能甩得掉,可是那一瞬,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许是月光本身就太醉人,总之在桑离还忙着絮絮叨叨谴责“老年人酒风太差”的时候,沈捷终于决定用实际行动告诉她究竟什么才是酒风差!

他只是一探身,便准确覆上她还在絮叨的唇,那一瞬间,桑离的目光猛地停滞,全身都迅速僵成坚硬的一块!

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似乎也要夺去她的理智:这是什么情况?这个人是谁?他在做什么?

那一刻,桑离的大脑完全乱了,她只能感受到身体上方这个男人霸道的亲吻,他像个征服者,坚定不移,没有丝毫的犹豫,甚至没有向宁那样青涩的试探,而是带着强烈的男性气息,嚣张无比地、狠狠地,吻到她窒息!

他的手一个个挑开她的衣扣,初秋的温度适宜,地毯那么厚,她全身都僵住了,压根没有察觉到什么变化,而他的手便一路攻城掠地,沿着她的锁骨、胸口一路狠狠抚捏下去。绝对不是向宁的轻柔,而是带着浓重的情欲气息,带着一个男人显然已经相当丰富的经验,准确地向下探去。直到他松开桑离的唇,埋下头,轻轻噬咬她胸口的刹那,胸前濡湿的微痛与一路灌进气管的空气终于带来如雷击一般的清醒。同一时刻,桑离发出“啊—”的一声尖叫!

夜半时分,这声尖叫刺耳又底气十足,沈捷略一分神,桑离已经扬起手,完全凭直觉,“啪”的一声打上沈捷的脸!

所有的动作与时间,在那一刻凝滞!

几秒钟后,沈捷从意乱情迷中抬起头,却蓦地撞上桑离呼啸而出的泪水,她挣扎着坐起来,哆嗦着,一只手指着他,声音颤抖却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王、八、蛋!”

酒精在瞬间退去,沈捷一下子清醒起来!

他晃晃头,看见桑离眼里含着泪,恶狠狠地看着他,泣不成声:“沈捷,你是个王八蛋!”

她气坏了,似乎只会说这句话,她的全身都在哆嗦,两只手想系扣子,可是哆嗦着怎么都系不上。皎洁月光下,女孩子发育良好的胸脯在衣襟间若隐若现,怎么看怎么像是一种无声的诱惑。

沈捷在心里苦笑一下,轻轻咳嗽一声,往前迈一步想要帮她。可是就在他靠拢过去的刹那,她突然像受惊的小鹿一样迅速捂住胸口后退—“砰”的一声,又撞到了电视柜!

“啊—”这次不是尖叫,而是疼出眼泪来的呻吟。

沈捷终于深深叹口气,趁桑离还在摸着后背掉眼泪的时候一步冲上去,猛地把她搂进怀里!

桑离愣一下,马上开始反击:推、踢、踩、拽……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最后一口咬住沈捷的肩膀,死也不松口!

那一刻,沈捷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能松手,不能松手,一定不能松手!

于是,直到肩膀被她咬出血来,他还是没松手。

他也琢磨不明白:自己非要和一个小姑娘较什么劲?

他只知道自己直觉做出这样的判断:不要松手,不要松手!如果松手,她会跑得远远的,她一定会离开仲悦的!

他就这么紧紧箍住桑离,一动不动,直到她筋疲力尽,绝望地啜泣起来。他才微微松开胳膊,空出一只手,给她系衣服扣子。当他的手指触到她睡衣衣襟的时候,他能感觉到怀里的女孩子猛地一震,还想把他推开。可是他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只是再紧一紧圈住她的那只胳膊,而后用另一只手摸索着把一个个扣子扣好……

桑离终于在惊讶中止住了哭声。

沈捷这才松开手,也坐到地毯上,伸手把已经哭得没有丝毫力气的桑离揽进怀里,让她面对外面的璀璨灯火,在她耳边说:“桑离,对不起。”

桑离低下头不回答,还一下下地抽泣,他叹口气,道:“桑离,我说真的,跟着我吧,你考虑一下。”

桑离一愣,连抽泣都莫名其妙地哽住了,她直起身,却感觉到沈捷的胳膊轻轻用一下力,又把她拽回去,靠在他胸前。

他在她耳边低声说:“我保证,我能帮你实现梦想,我可以带你去见最权威的老师,送你去参加歌唱比赛,让你拿奖,帮你灌唱片、开个人演唱会……这些,你不想要吗?”

桑离的心脏一震,可还是没有说话。

沈捷的手交叉着握住她的腰际,滚烫的热度穿透睡衣烙着她的皮肤,她的目光迷离了:他承诺的这些,不正是她梦里都想要的吗?现在都摆在她面前了,她要不要推开?

“我知道你有多在乎自己的梦想,可是桑离,可能现在你也知道了,有些事,不是仅仅靠勤奋就能解决,”他微微叹息,“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拿到你想要的,而不过付出一些微不足道的,有那么难吗?”

良久,桑离终于哑着嗓子回答:“微不足道的……什么是微不足道的?”

她回头,定定地看着他:“我的身体,我的初恋,还是别的什么?我还有什么?”

沈捷看着她,目光并不躲闪:“桑离,我谨保证帮你实现愿望,换来你和我在一起,至于这个‘在一起’是什么含意,需要我直说吗?”

他甚至微微一笑:“如果用你习惯了的词汇来定义,或者可以说,是请你做我的女朋友。”

“女朋友?”桑离嘲讽地笑笑,“你爱我吗?”

“我迷恋你。”沈捷揣度一会,才这样用词。

“迷恋?”桑离咂摸一下,“也就是说你暂时迷恋我,所以我和你在一起了,你不迷恋了,我就可以离开了……沈捷,你是想要玩玩我吗?那你就直说好了。”

“你要我娶你?”沈捷反问。

“我没想那么远,”桑离声音里带哭腔,“我还有十天才过二十周岁的生日,我从来没有想过婚姻是什么样子。”

“那不就得了,”沈捷的手微微使力,甚至有点箍疼了她,“我们在一起,各取所需,走一步看一步,有什么不好?”

“我有男朋友的,”桑离抽抽鼻子,正色道,“他已经毕业了,将来会是很出色的外交官。如果说将来我要结婚,那也一定是和他结婚。沈捷,你喝多了,你回去睡觉吧,不要胡说八道了,我也累了。”

她深深叹口气,手撑地想站起来,却连一丝力气都没有,又颓然坐下。

她真的吓坏了。

沈捷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了她几秒钟,然后起身,打横将桑离抱起来。

“啊!”桑离又是一声尖叫。

“别叫了,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沈捷面无表情,将桑离一路抱到卧室,轻轻放在床上,又扯过被子,给她盖上。桑离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切,突然觉得刚才的一切好像只是一场错觉。

然而他临走前说的那句话却分明打破她的侥幸:“桑离,我不逼你,我给你时间考虑,什么时候你觉得我说的办法可行,随时可以来找我。”

说完,他随手关上夜灯,走出去了。

房门在他身后发出“咔嚓”一声轻响,桑离在黑暗中瞪大眼,没出声。

那一晚,她就这样睁着眼睛,目光空洞,大脑僵滞地过了一整夜。

第二天晚上的宴会桑离是没法参加了。

下午沈捷来找她的时候,只见她静静地趴在行政桌上,一动也不动。

沈捷走过去,推推她:“桑离,怎么了?”

她还是不出声。

沈捷有些担心,伸手摸她额头,见没发烧,才松口气。过会他叹息一声,揉揉桑离的头发:“换衣服吧,晚上还有活动呢,不是说好了你要唱歌的吗?”

“我不去了。”桑离还是趴着,闷声答。

“到底怎么了,”沈捷有些冒火,硬是伸出手,捏住桑离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看着我说话!”

然而,他却在看见桑离的刹那猛地愣住了,过几秒钟,想放声大笑,看看桑离已经很难看的表情,才强自忍住了。

桑离恨恨地看着沈捷憋笑的样子,终于怒火中烧,抡起拳头朝沈捷身上砸过去:“都怪你,都怪你,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禽兽,你这个流氓!”

沈捷一边招架一边笑:“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原来是眼睛肿,你冷敷一下不就可以了……哎哎你轻点踩……还有那个黑眼圈用粉底盖住不就可以了?”

“我恨你!”桑离又尖叫。

沈捷一把捂住桑离的嘴:“小姑奶奶,你小点声吧,这层楼的服务员都知道我在你这里,你给我留点面子啊!”

“你这种不要脸的人哪里有面子?”桑离挣脱开,恶狠狠地问。

她一边说,一边抓起沙发上的抱枕就要揍人。沈捷见势一把夺过来,再迅速转身把桑离圈在怀里搂紧了道:“好了好了,不去就不去吧,你小点声说话,明天还要去见老师,你保护一下声带。”

听到这句话,桑离立即安静下来。

她只是瞪着他,拼命想要从他怀里挣脱,凶悍的样子像足一只愤怒的小兽,沈捷低头看看,只是想笑。

“放开我!”桑离冷声威胁。

沈捷仔细看看桑离,突然在她颊边吻一下,这才松了手。

桑离一愣,第一个动作是伸手狠狠蹭自己的脸,同时瞥沈捷一眼,不作声了。

“晚上你打算做什么,”沈捷坐在沙发上问,“要出去吗?”

桑离坐在距他足有三米远的桌边:“我哪里也不去,都毁容了,去哪儿啊!”

沈捷无声地笑笑:“这边没有你的同学朋友吗?”

桑离低头郁闷地答:“有,我哥哥。”

“哦?”沈捷挑一下眉毛,“你如果不愿意和我去参加宴会,可以去看看你哥哥啊!”

“真的?”桑离眼睛一亮,“我可以住他那边吗?他们那里一定有女生寝室的。”

沈捷好笑地看看她:“你放心,我今晚不会来骚扰你了,你就老老实实住在这里吧,明天早晨一起走,还方便。”

“我自己又不是找不到音乐学院的大门。”桑离嘟囔。

“是,你能找到,”沈捷起身往门外走,戏谑地笑笑,“但是如果我不带你去,恐怕没人会接待你。”

说完,他打开房门,扬长而去。

桑离气鼓鼓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再次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通过持之以恒的冷敷,到晚上的时候,桑离的眼睛果然消了肿。黑眼圈还很顽固,她打了粉底,心想如果南杨问起,就说自己认床,睡眠不好。

不过令她惊讶的是,当她在外滩流光溢彩的江边看见南杨的时候,他居然一点都没有看出桑离的眼睛有任何问题!

桑离有些纳闷了:是自己化妆的水平太高,还是外滩的灯光太昏暗?

再或许,他是被久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脑—看见桑离的刹那,南杨显然激动坏了!

他恨不得像小时候那样抱起她转圈:从过年到现在,他已经整整八个月没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