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心地摸摸桑离的头发,问了她很多关于学校、专业、同学之类的问题,说到专业问题的时候他虽然听不太懂,可还是依自己丰富的大学生活经验建议她应当如何给未来做筹划……

桑离开心地看着他:这么多年过去,或许所有人都变了,可是她的南杨哥哥始终都没有变。

他仍然是她最亲近、最信任、最依赖的哥哥啊!

当她和他并肩走在那些古老而又洋派的建筑前面时,她甚至奇怪地想起了那年他送她的那件文胸,想起他的那张小纸条,想起他陪她成长的这一路。

她突然有点小小的哀怨,忍不住问他:“哥哥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读研究生?你如果考本校的研究生,现在还可以在省城陪着我。”

南杨笑了,伸手刮她鼻尖:“我不在,小离你也可以生活得很好,哥哥怎么能守你一辈子呢?”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有点感伤,停一会儿才看着她晶亮亮的眼睛说:“以后向宁会陪你的,你要乖啊,不要给向宁添乱。”

桑离撅嘴:“干吗这么说我?你怎么不说向宁哥哥都给我添乱?”

南杨笑了:“还‘哥哥’啊,你平时也这么称呼他?”

桑离纳闷:“不这么称呼,那怎么称呼呢?”

南杨的心情似乎突然愈加好起来,他的笑容绽放得再大一点:“行啊,那我俩待遇差不多嘛。小离不错,是乖小孩,没有重色轻哥!”

“重色—轻哥—”桑离咂摸一下,眨眼,“好酸……”

话音未落,被南杨弹个爆栗在头顶:“说谁呢!”

桑离笑眯了眼,开心地抱着南杨的一只胳膊在大马路上蹦蹦跳跳。南杨随她闹,只是用宠溺的目光看她,给她解释那些建筑的由来、买大杯的泡沫红茶,甚至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合了影。

是快捷的一次成像:照片里的男孩子搂住面前端了大杯红茶、笑得灿烂无比的女孩子,他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而她摆出一个经典的傻“V”手势……

看上去,那样的亲昵,就像所有来旅游的情侣一样。

然而,他们不是情侣。

在桑离心里,这是和哥哥的合影,是兄妹之间最美好忠实、永不变质的情感。

在南杨心里,这是和喜欢的女孩子的合影,是等了近二十年,终于可以拥她在怀的温暖。

尽管她不爱他,但他爱她,这就足够了。

是送桑离回仲悦的路上,南杨才有些担忧地问:“你们经理这人怎么样?他为什么这么好心,带你来拜师?”

桑离心里一沉,脸上却仍旧保持了笑容,回答他:“是交换条件啦,我要无偿给他们演出很多次的。”

南杨听听,似乎逻辑上可以说得通,便点点头:“别的我也不多说了,你也长大了,凡事三思而后行,学会保护自己,知道吗?”

桑离点点头,觉得眼眶有点酸。

然而南杨下一句话及时转移了她的注意力:“田淼考上外国语大学了,英语系,很厉害!”

“真的?”桑离有些惊讶。

“暑假你没回去,没看见你常姨都快激动坏了,”南杨微笑,“也真是不容易,英语系是大系,田淼小丫头最后那一年可真是拼了,据说连长头发都剪了,说是梳头耽误复习时间。”

桑离愣愣地听着,好久才感慨:“好有勇气……”

南杨笑笑,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她:“向宁不外派吗?他现在住哪里?”

桑离老老实实答:“听说住单位宿舍,本来说国庆节要回家,结果也没回,郭老师很生气呢。”

说完悄悄吐吐舌头,心想:幸好向宁没有回来,不然看不到自己,还不知道会惹多少麻烦。

“哦,田淼找我要向宁的电话,说是在那边总要有个熟人,我觉得有道理,就把向宁的电话号码给她了,”南杨迟疑一下,“你让向宁有空的话就去看看她,或者给她介绍个师兄师姐什么的照顾着,自己就不用常往学校跑了。”

桑离是何其敏感的女孩子:“田淼不会是喜欢向宁哥哥吧?”

南杨急忙否定:“别胡思乱想!这些年对向宁有好感的女生还少了吗?他还不是为你这个长不大的小丫头守身如玉,你可别误会他!”

桑离脸一红:“哥你说什么,什么守身如玉,不要带坏小孩子。”

“小孩子……”南杨哈哈大笑,“也对,你是小孩子嘛。”

他一边笑一边感慨地看着桑离:“可是现在,就连我们的小孩子都有男朋友了……”

他的声音里有如此明显的感伤:“我们的小桑离到底还是长大了。不知道将来小桑离会在哪里,在做什么?会不会就连我们想见你一面,都只能在电视上?”

桑离听了,抱住他的胳膊撒娇:“哥你想什么呢,别说我压根不可能那么出名,就算我将来真的上电视了,你们发个话,我敢不回来吗?”

听了这话,南杨终于笑出来。他揽过桑离的肩,一边走一边听她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那些关于理想、关于人生的计划。

南杨不知道,其实只有在他面前,桑离才觉得自己是个什么都不缺的、拥有一切爱与关怀的小女孩。

这一点,就连向宁都是不能比的。

不过桑离早就该想到:沈捷的话是不能信的。

那晚,沈捷还是在晚宴结束后到桑离房间来坐了足足一小时,不过出乎桑离意料的是,这一小时里,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一杯杯地喝茶。

喝到第四杯的时候,一趟趟跑着给他倒水的桑离不耐烦了,重重把杯子往茶几上一拍,横眉冷对,“我要去睡觉了,你想喝水自己去倒,要么就去楼下咖啡厅,找侍应生给你倒!”

刚要转身走开,却被沈捷拉住手腕拖到身边坐下:“陪我坐会儿。”

并没有多少命令的语气,听起来,倒好像是哀求。

桑离愣住。

她低头看看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突然有些吃惊的发现:或许是因为长久以来两人的交流始终都很愉悦,也或许是因为那一瞬她突然心软,再或者是因为她心宽所以忘得快……总之,她竟然没有因为前一晚发生的事情而对他产生多么强烈的敌视!

并且她还有些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并不是多么排斥沈捷的接触,虽然她知道这是不对的、不纯洁的、不道德的,可她竟然还是容忍他闷声不响地伏在自己肩头足有半小时!

难道,自己天生真的是“红颜祸水”,真的从骨子里就不检点?

这个想法令桑离忍不住全身发冷的哆嗦一下。沈捷感受到了,终于抬起头松开桑离,疲惫地靠近沙发里,长长叹口气。

桑离又愣了。

她几时听过他叹气?

“你怎么了?”过很久她才问。

“没什么,就是累。”沈捷皱着眉头答。

“哦,那你不要回去睡觉吗?休息一下就会好的。”桑离当即建议。

“你不用急着赶我走,我其实就是想来坐一坐,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他闭着眼低语。

桑离依旧发愣。

过好久,才听见他叹息一样的声音:“桑离,如果我常驻上海,你会很高兴吧?”

“怎么会?”桑离脱口而出。

沈捷一愣,睁开眼看着她,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你说真的?”

“当然,”桑离表情严肃,“如果你不在G市仲悦,我肯定也不能再兼职了,那我从哪里赚这么多薪水攒学费啊?!”

沈捷张口结舌,有点好笑,又有点失望,过会儿才晓得答:“我的作用,就是给你发薪水交学费?”

“也不是啊,”桑离有些不忍,“你教会我很多事,我都没来得及谢谢你。”

其实这是实话,至少是在认识沈捷之后,她与人交往的能力大大提高,似乎再不是从前那个只会躲在角落里哭泣,或者只肯缠着南杨一个人的桑离了。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终于还是说:“我今天中邪了你知道吗?我居然为了一个黄毛丫头提出延期回仲悦总部就职,我父亲都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啊?”桑离瞪大眼,难以置信又忐忑不安地用手指自己,“你不会是……说我吧……”

声音一点点、一点点,最后毫无底气地低下去。

沈捷斜她一眼,叹气:“父亲说的对,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疯了。”

他一边叹息一边站起身往门口走,走到门边时突然停住,仍然背对桑离说:“桑离,记住我说的条件,如果你想参加明年春天的青年歌手大奖赛省内选拔赛,现在就该动手准备了。”

说完,他才打开门,离开。

这夜,桑离再度辗转反侧地失眠了一整晚……

第二天,桑离随沈捷去上海音乐学院,那是她第一次踏进叶郁霞的家,一抬头,客厅里硕大一幅剧照,赫然就是当年盛装的叶郁霞光辉夺目的舞台瞬间。

她羡慕地看着那幅剧照,叶郁霞沿她的目光看过去,微笑:“那是我回国后的第一场演出,我演卡门。”

她回头和沈捷寒暄:“你母亲还好吗?”

沈捷毕恭毕敬:“谢谢阿姨,她还好,一直住在G城,最近去美国看望一些旧友,所以不能同行。”

叶郁霞点点头,轻轻叹口气:“直到今天,我都记得你母亲演出结束后和州长一起合影的样子,可是一晃,三十几年的时间就过去了,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快。”

她微笑一下,又看看桑离,问沈捷:“你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呢?”

沈捷低眉顺目:“叶阿姨您折煞我了,其实是想请您帮忙点拨一下她。”

叶郁霞也是聪明人,不再多问,只是看看放在钢琴上方的台历:“你能给我几天时间?”

沈捷扭头看桑离一眼,答:“看您的方便吧,她学校那边大不了请假。”

叶郁霞点头微笑:“那就要打持久战了,你也学过音乐,应该知道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我会每个月带她过来,”沈捷点头承诺,“只要您有时间。”

叶郁霞意味深长地笑着看了桑离一眼,这个小姑娘的脸微微红起来,似乎还飞快地瞥了沈捷一眼,可是没说话。

叶郁霞想:这倒是个有趣的孩子。

回仲悦的路上,桑离才问沈捷:“我每个月都要过来吗?”

沈捷开着车,也不看她,只是反问:“你不想来?”

“不是不是,”桑离急忙摆手,“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同学和老师解释,还有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谢你,这么帮我。”

沈捷终于扭头深深看桑离一眼,微微一笑,又回过头去看前方:“第一,叶阿姨刚才也说你条件不错,她还是很欣赏你的,放弃实在可惜;第二,我们会在你没有课的日子里来上海,所以时间不是问题;第三,你应该知道怎么谢我,我是商人,我不会永远做没有回报的投资。”

桑离低下头不说话了。

“我给你四个月的时间考虑,桑离,”沈捷语气平静,“明年三月,全国青年歌手大奖赛省内选拔赛会在省电视台举行,仲悦有可能是赞助商,你的答复不能晚于那个时候。”

说完这句话,他再也没有多说话,甚至在此后的三天里,他也只是派司机送桑离去叶郁霞家上课,再没有踏进她的房间一步。

直到三天后他们登上了回G城的飞机,沈捷再也没有提过这个话题。

沈捷是聪明人:他深谙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之道,他知道有些事,越是闭口不谈,就越容易产生诱惑。他了解桑离对舞台的渴望,他甚至看透了这个女孩子有多么希望站在最好的舞台上被万众瞩目,他相信响鼓不用重锤敲。

他猜对了:桑离的确踌躇了。

其实,在二十岁那样的年纪里,面对这种惦念了多少年的诱惑,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动心?

秋天的午后,桑离坐在花圃深处一个废旧花盆上,烦闷地看着那些已经掉了叶子的茉莉花,手里捏块石子,在潮湿的泥土上胡乱画圈。

心里慌乱又躁动不安,好像揣一只小兔子,“咚咚”地跳。

或许在很多人眼里,这是种会被鄙弃的慌乱与躁动,可是你不是桑离,便体会不到此刻的矛盾与挣扎。

长久以来,桑离都是那个家里的一个外人:父亲看自己是若有若无,常青看自己是小心翼翼,田淼看自己是横眉冷对……她要逃离,但更要证明自己的逃离是有价值的。

她无法忘记父亲对她选择这条路的质疑,临去大学报到前的那一夜,父亲突然问她:“你真要唱歌?”

桑离点头,信誓旦旦:“我一定会唱出点名堂来!”

桑悦诚不信:“你真当唱歌的都能出名?你看报纸上写的,多少唱歌的还不是在酒吧卖唱?能上大剧院大舞台的有几个?”

桑离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冷笑:“我就可以,总有一天,我可以。”

桑悦诚古怪地看桑离一眼,没有说话,转回屋里睡觉了。他并不理解桑离为什么会这么有自信,然而桑离知道—她之所以敢说这句话,就是因为她早就一无所有。

因为没有什么必须要在乎的人与事,而且敢于尝试常人所不能尝的苦,所以那时候的她坚信:自己一定会成功!

然而,她当时漏算了一条:她有向宁了,她再不是一个人了。

他对她的好,是全身心毫无保留的那种。和南杨的青梅竹马不同,向宁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她当作妹妹,而是一步到位地当作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为了这一天,向宁带她走近郭蕴华,走进艺术学院,他要她成为能够站在他身边,一起接受别人微笑与祝福的那个女孩子。

如今,她做到了。而他,也在北京那样富有挑战性的城市里继续努力着。

如果故事就此打住,好像她桑离似乎也会有不错的生活—比如可以在省城的歌剧院谋个角色,或者留校谋个教职,待条件成熟的那一天再去北京和向宁团聚。进大歌剧院当然是有难度的,但是去北京的中小学做个音乐老师应该不太难吧。运气好点的话,或许还能考上中央音乐学院的研究生,那毕业的时候还是可以冲刺一下歌剧院的……

可是,这样按部就班到趋于平庸的生活,是她桑离想要的吗?

毕竟,对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来说,婚姻还是个遥不可及的概念,长相厮守的誓言远没有出人头地的美景更具有诱惑力。尤其还是在接受过叶郁霞的指点后,当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直奔金光大道的生活摆在自己面前时,她可以很快地拒绝吗?

她做不到。

因为她和其他人不一样,她太想成功了—少年时代受人鄙视与遗忘的生活她受够了,偶尔的崭露头角所带来的光荣与关注她正在经历,这种强烈的反差令她对舞台所带来的荣耀有本能的期待,因为这种万人瞩目的滋味足以弥补她从家庭中无法得到的那种温暖。

那是一种尊敬,是一种艳羡,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满足感。于是,被更多的人尊敬、被更多的人艳羡、被更多的人肯定—这成为她越来越强烈的愿望。

没有人知道,她多么留恋每一次汇报演出,因为那些簇拥着她的掌声与鲜花让她幸福地相信:自己是很出色、很优秀的,是完全可以站在高雅的艺术中间,同时也站在高贵的人群中间的!

在音乐的世界中,没有人计较她是不是有妈妈、是不是在父亲的视若无睹中长大,更没有人在乎她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孩子,而且正相反—她的家境平庸恰恰成为她发奋图强、不甘落后的佐证。

时常的,就连老师都会拿她给师弟师妹作例子,说:“看看你们桑离师姐,人家是怎么练专业的?晚上十一点之前就没回过寝室!没有琴房,人家去小树林里练。还得出去打工挣学费,多自立,多刻苦……”

入学不过一年半,“桑离”这个名字俨然已成为音乐系老师们挂在嘴边的一个名字,它所代表的,就是“勤奋”、“坚强”、“刻苦”、“懂事”……甚至在所有人眼中,如果两年后的青年歌手大奖赛上能有本校音乐系的学生获奖,那一定非桑离莫属!

她太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了。

可是,她也渐渐知道,单凭自己的专业成绩,拿到选拔赛美声唱法前三名是多么难的一件事!

更何况,如果不答应沈捷的条件,叶郁霞那里的专业课,自己就再也上不成了。

她根本就是进退两难!

不过想到这里,桑离心里突然有了疑惑:本校向来没有送大二学生去学专业的先例,而自己目前的水平也确实不足以代表本省去参加全国的比赛。沈捷的海口夸得那么大,不是在骗自己吧?

桑离的脑海中突然划过一道闪电,让她心里一惊:沈捷手里到底有没有金刚钻?如果没有,他凭什么揽这个瓷器活儿?真当她桑离是傻子,还是他本来就能只手遮天?

那天,桑离在秋天的花圃中开始惴惴不安。她努力思考着这桩交易的真实性,却没有发现:渐渐的,大面积占据她脑海的,已经不是昔日山盟海誓的爱情,而是一桩交易!

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揣测,是动心的开始。

那是段难熬的日子:桑离不是没想过要放弃这个约定—即便沈捷的能力已经足以让他实现桑离的很多愿望,可是这又算什么呢,卖身?

但她又放不下那些随着岁月变迁已经演变得近乎偏执的理想—她始终坚信,只有站在最高贵的舞台上,唱最高贵的歌,才能让她获得尊重、温暖与幸福。

很矛盾,很复杂,很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