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一股暖意袭了上来,衣袍上还有他的体温和气味。

崔洛一动不动,来这个世上好些年头了,她试问不再对不起任何人。

萧翼见她不语,终于压低了嗓音:“我已经安排妥当,你明日就离京,待朝中风声稍稳,我再去接你回来。”

崔洛粉白的唇角突然扬了扬:“回来?以什么身份呢?是以你二弟自居?还是二妹?你不是一直想让我褪下男装,现在能满意了?”

这话无疑触动了萧翼敏感的神经,他突然伸手捏住了崔洛的下巴,那双桃花眼此刻饱含愠怒,他像是在调节情绪,片刻之后,掌下的力道也松了些许:“别再逼我了。”他道。

崔洛又笑:“我逼你?到底是谁逼了谁?你敢说当晚不是你带人包抄了刑部?”

萧翼反驳崔洛的质问:“你到现在还不悔改?朱明礼他该死!”

谁该死?谁又该活?

没有人是上天,没有资格左右旁人的生死。

崔洛不懂,萧翼对朱明礼的仇恨怎会如此之大!

洛十娘嫁给长信侯--萧谨严之后,萧家也给她备了独立的院子,方便她过来小住,明面上,萧家也是将她当作半个公子看待的。

崔洛被萧翼一路拽着送入寝房,并吩咐了他自己的手下在面前守着。

这是要关着她么?

她都已经成了皇帝的仇敌了,这天底下还有哪里能容得下她?

崔洛身边没有侍女丫鬟,她从净房里出来,萧翼还在房中,没有离开。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闯她的屋子了,不管是长信侯府,还是崔家!

“继兄,还有事?”崔洛问。

‘继兄’二字极为不好听,甚至带着几分恶意和冷意。

但崔洛一直不曾正经的喊过他‘大哥’。

崔洛泡了热水澡,盈白的脸上染上了三月桃花的颜色。她只穿了交领中衣,领口是开着的,露出雪白细嫩的脖颈和清冽/诱人的锁骨。

崔洛往萧翼面前一站,他坐着的,她低着头看着他,眼神很冷,却依旧媚眼如丝。

萧翼神色一滞,下一刻就从圆椅上起身,变成了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了。从微开的衣领随意往里一瞥,就是鼓起的/诱惑。

她今天没有束胸。

他看似面色无痕:“你本是女儿家,早就该如此。”

崔洛没有答话,仰面直直盯着他,抬手去解中衣上的细带,“是啊,早该如此了。”

萧翼沉吟了一口气,摁住了她的手:“你要干什么!”

崔洛笑了两声:“继兄不是一直想要这样么?我现在妥协了,服输了,认命了,你不高兴?”

他是该高兴的!不是么?

萧翼眼神乍冷,眸底一丝心痛闪过,所有的语言都没法形容他此刻内心的复杂。他的确是手段不光明了,可他想要的不是这种方式。

二人僵持间,门外响起一阵急促且狂乱的叫唤:“世子爷!出大事了!”

萧翼从神情迷乱中醒过神,拿了外裳给崔洛套好,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又给她系上了腰带,“我先出去,晚上......来看你,明日一早就送你出城。”

崔洛没有回应他,待萧翼一离开,她所有的坚持成了一滩烂泥,直接跌在了东坡椅上。

秋雨还在下,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打斗厮杀之声。

这里是长信侯府,寻常人根本不敢撒野。

崔洛正起身,夜风扑了进来,一玄色衣袍,单手持剑的人大步迈入内室。

她微微蹙眉:“是你?”

这时,耳畔是有人在喊她,“崔洛!崔洛你醒醒!”

崔洛睁开眼就看见裴子信一张略显稚嫩的脸正看着她。

“......”她竟然梦见了第一世的时候,那时从新帝手里救了朱明礼,助他离开了皇城。不为别的,更无女儿私情,不过是为了偿还伯乐之恩,和早些年欠他的人情债。

怎会梦见了萧翼?

崔洛彻底醒过神,“子信,你叫我何事?”

裴子信道:“我想与你商量一下月底问学大赛的事,你我是代表书院参赛,定不能丢了书院的脸面。”

崔洛借着昏黄的烛火,瞄了一眼案桌上的沙漏。

这都三更天了!

面对如此案牍劳形的裴青天,崔洛有些头疼:“.....好吧。”

☆、狭路

书院一开始分寝房时, 裴子信是拒绝与顾长梅和王宗耀同宿的。

毕竟,几人的身份家底摆在那里, 阶层相差太大, 多少会存在嫌隙与不合。但他进书院晚,当初来到书院时, 只剩下这一间寝房, 其余皆已住满。

熬过半年,却也没发生令他难以忍受的事, 除了偶尔会在桌案上看到避火图之类的书册,裴子信对顾长梅和王宗耀并没有过多的意见。

至于, 问学大赛, 裴子信对他二人是不抱任何期待的, 故此,将重心都放在了崔洛身上。

崔洛似乎梦魇了,裴子信盯着她看了几眼。

“你饿了?”他问, 见崔洛双颊微红,是熟睡之后醒来时的样子, 他添了一句:“你晚上不是吃了两碗百米饭么?”

崔洛也是这阵子誊抄书册太累了,食量大了些,而且她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不能吃发物,米饭总能多吃一些吧。

“什么?”崔洛疑惑,她并不觉得饿。

裴子信道:“你刚才做梦,喊了好几声‘鸡/胸’, 我都听见了。”

他递了一个‘我懂’的眼神过来,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了几块酥油饼,还是用油纸包着的,“吃吧,我娘昨天让熟人送过来的,是她亲手做的,你尝尝看。几年前闹干旱,我也挨过饿,却也没像你这般,连做梦也能喊出声来。咱们书院饭堂里没有‘鸡/胸’,鸡腿鸭脖倒是有,我也没见你吃过啊。”

崔洛愣了愣。

鸡胸?

继兄!

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会去吃‘继兄’的!

崔洛记得裴子信不久之后会长的很高,他好歹是本朝为民做主的大清官,现在却也是很清贫。

崔洛觉得不能贪了他仅有的一点吃食,道:“我不饿,就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你吃吧,我再看会书。离问学大赛还有半月,你我可要抓紧了。”

崔洛也将顾长梅和王宗耀排斥在外,他二人就算是参赛,恐怕也是走个过场。

单是想想秦先生那双眼睛,崔洛就不能输了这场比试。她虽不怎么在意结果,但表面上不能看裴子信看出来。裴青天的眼睛里是揉不进沙子。

崔洛不吃酥油饼,裴子信就自己吃了几块,小几上是温热的茶水,他漱了口,方开始与崔洛说话:“据我所知,晋江书院是全京城名誉最为响亮的私塾,能与咱们书院一比高下的只有麋鹿学堂,届时只要打败他们即可。去年就是打成了平手。”

麋鹿学堂,崔洛也有所耳闻,原先是官府创办,后来不知怎么就成了私塾,好像背后还有朝廷的靠山,与晋江书院的名气不相上下。

裴子信看似消息灵通。

崔洛其实并不怎么担心大赛的事,好胜如裴子信,就算她和顾长梅一样吊儿郎当,这家伙也能撑住场面。

裴子信又吃了一块酥油饼,一双黑而有神的眼睛里是对东华门无限的憧憬。

因为参加科举的士子们上榜后,是在东华门外唱名。

每年的问学大赛也是设在东华门外,只为图个吉利。场面尤为隆重正派,那里是普通老百姓能靠近六部衙门最近的地方,也是读书人都奢望的场所。

更是裴子信势在必得的目标。

崔洛忍不住问了一句:“子信,你将来......想做什么?”

裴子信对这个问题坦诚答道:“读书人,自然要以功名为先,既然读了圣贤书,便要做圣人之事,我要入仕,为民请命,修身齐家治天下。将来立于朝堂,定为文官楷模,朝廷栋梁!”

听完裴子信一番热情激昂,崔洛知道自己就不该问这个问题。

他岂止会是文官的楷模啊!

朝中权臣谁不想弄死他,偏生拿他一点办法也无。走到宫道上,见着他都是绕着走。裴子信可是从不问官位高低,谁贪墨枉法,他逮到就是一顿痛骂。

原来,他是自幼就想做一个大清官,前两世他不曾改变,这一世当然也不会。

崔洛觉得自己还是安静着等着被他弹劾的那一日吧。

“你呢?崔洛?我觉得你跟他们不同。”裴子信正在兴头上,也想听听崔洛对将来的打算,十几岁的年华,正是憧憬梦呓的时候。

崔洛窝在被褥里,只露出了一双星辰般的眸子,她眨了眨眼,干脆手里的书也放下了,郑重道:“我想寿终正寝!”

“........”裴子信一僵,他还以为能找到同道中人,闻言后,难免觉得崔洛毫无鸿鹄之志,不过细一寻思,也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谁不想寿终正寝呢!

王宗耀睡的很浅,他不像顾长梅那样没有心思。

崔洛与裴子信的谈话,他躺在屏风对面都听的一清二楚,只是闭着眼,笑了笑,不做任何评价。

其实,寿终正寝对有些人而言,并不简单。

很多人一辈子所期盼的,不过就是寿终正寝!

*

次日,天光微亮,雪天暂时放晴了,却是更加的冰寒。

风止雪停,冬日垂挂当空,显得有些昏沉,麻雀儿也出来觅食了。

一大清早,书院后方熙熙攘攘的人声喧哗。

崔洛昨日睡的太迟,是被众学子的嬉闹声吵醒的。

顾长梅绕过屏风喊她起榻:“崔洛,快别睡了,胡勇今日给咱们带了不少好东西过来,你也出来看看。”

胡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胡勇这次安然从人命案子脱身,肯定会感激顾长梅和王宗耀等人。

崔洛揉了揉眼,从高丽纸射进的太阳光照亮了浮动的尘埃,内室安宁又祥和,她缓和了一会才适应了刺目的光线;“胡勇?他回来了?”

顾长梅一屁股就坐在她的床榻上,随手取了长袄过来:“他今年休学,开年才会正式回来,今日是来给大伙送吃食的,另有烤全羊三只,到了中午让后厨师傅热一下即可。”

崔洛是被顾长梅从被褥里拉出来了,她忙道:“我自己来。”

顾长梅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几下,“你怎么穿这么多衣裳睡觉?可是嫌冷?要不今晚你同我一起睡。我身上热乎着,不信你试试?”

说着,他就倾身凑了过来,崔洛抬手就摁在他胸口,“不,我只是觉得早起穿衣太过繁琐,昨夜睡的迟,便裹衣而睡了。”

顾长梅觉得很可惜,他生下来就自己独居一院,幼时还巴望着和顾长青一块睡,但兄长却从不依他。

顾长青虽然一直惯着顾长梅,但他这人有一禁忌,谁也不能挨近他的床榻。

曾经不乏貌美的丫鬟想着飞上枝头当凤凰,还没能碰到顾长青的衣角,就被发卖了。

故此,顾长梅无论如何闯祸,只要不碰触兄长的床榻被褥,便没有过重的责罚。

自从接了崔洛从杭州回来,顾长梅才体会了正常的‘手足情’。他其实很想跟崔洛在被褥里分享他私藏的书册。他猜测,可能崔洛与他兄长一样,睡觉时不喜旁人靠近吧。

“那好,你先穿衣,我出去与胡勇说会话。”顾长梅说着,终于起身肯走了。

崔洛苦笑。

她惧寒,外面穿了长袄,不像其他同窗,只着锦袍直裰。更有甚者,纸扇从不离身。谈天阔地时,还会拿出来扇两下子,生怕严冬还不够冷似的。

不过,她身形消瘦,又是女儿家的骨架,长袄裹在身上反倒添了一股柔性。

不多时,胡勇入了寝房,连裴子信也坐在一侧的方桌边听他调侃。

顾长梅问:“胡勇,周世怀死了,你长姐她今后又该如何?”他总是为了旁人的事操碎了心。

哪怕是从未谋面的胡家大小姐!

胡勇道:“我长姐本就不欲嫁到周家!而且衙门里已经给了验尸结果,是他周世怀早些日子在赌坊里输了银子,才至被打。周世怀的死与我无关。家父家母已经打算让长姐和离了。”

周世怀死了,胡家大小姐若不离开周家,那就是守一辈子活寡了。

前两世,洛十娘便是与崔范的牌位和离的。

这事在本朝早有先例,太/祖的胞妹便是这样摆脱了夫家。故此,民间不少人都开始效仿。

崔洛一直安静的听着,不曾插话,她最为好奇的是,为何朱明礼和顾长青当日会那么巧合的出现在了勾栏院?!

朱明礼此人,她从未看懂过。

但顾长青.......他那样洁癖之人,怎会去烟花柳巷?!他对女子似乎存了天真的排斥........

崔洛脑中突然闪现一幅古怪的画面,随即便摇了摇头,顾长青的私事与她无关。不过他两世皆未娶妻,这一点很可疑啊!

似乎好奇的人不止是她,王宗耀这时也问:“胡勇,你被关押的那几日,顾大人可曾与你说过什么?你有没有觉得这次脱罪的太轻易了?”

崔洛也有此疑惑。

进入北镇府司的人,能有几个是活着出来的?就算是活着,也不会是全须全尾。

胡家财力庞大,在官场却无权势。

胡勇此番毫发无损,而且周家竟没有追究,还打算放了周小姐大归........

明眼人都能看出端倪来了。周家肯定是因为某种势力,又或者理亏在先,不敢伸张!

胡勇摇头:“顾大人不曾与我说过什么,不是因为你们几位替我说项,我才脱罪的?”

胡勇觉得肯定是顾长梅与王宗耀的缘故,他才没有被官府为难。

崔洛继续沉默,知道太多不是好事,这是她前两世总结出来的道理。

王宗耀也没有接着问下去,锦衣卫的事不是普通人能多问的。

众人安静下来时,裴子信冷不丁的冒了一句:“你.....无事就好。”

这话当然是对胡勇说的。

胡勇挺直了腰背,清了两声,仿佛听到裴子信这话,浑身上下都不自在,“恩,听闻你们四人即将要代表书院参加问学大赛,我一定全力支持!”

他说的支持,自然是财力上的。

崔洛悄然莞尔,这几个家世背景全然不同的少年,就这样成了车笠之交了。

算是因祸得福吧。

*

转眼到了月底问学大赛的期限,胡勇派了一辆可载五六人的黑漆平头四马拉着的马车过来。

另有家丁护院相送,的确是气派。

裴子信对这等富家子弟惯会的奢靡行径并不怎么赞同,但也只能老实的上了马车。

顾长梅本想与几人说笑一番,秦先生撩了袍子,也上了马车。

气氛一下子就僵凝了。

“不欢迎我?”秦先生挑了柳眉,问。

顾长梅,王宗耀憨笑:“欢迎之至,欢迎之至........”

秦先生又将视线移到崔洛身上:“你呢?”

崔洛:“.......先生能来,学生自然是欢喜的。”她好像明白了为何书院学子都惧怕秦先生的原因了。她就是鬼魅一般的存在呀。

裴子信等着秦先生问到他,却是一直没等到。秦先生已经阖眸眼神了。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路上好不煎熬。

未至辰时三刻,晋江书院的诸人就抵达了东华门外,礼部有专门的官员主持大赛事宜。场面有条不紊。

东华门往西是文华殿,迤南是銮仪卫大库,场地气派宏伟。

京城有名望的私塾为了拉生源,多半都会参加每年一度的问学大赛。不多时,东华门外鳞次栉比的停着数量马车。

当崔洛等人在晋江书院一列入座时,自东南门稳稳驶来一辆翠盖珠缨的华车,随行的侍卫皆是清一色官家奴仆的斓裳。

顾长梅凑到崔洛耳边,道:“那就是缙王的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