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耀道:“是家中二妹的宠猫上了屋顶捉麻雀,不知怎么被瓦砾夹住;额前足,子信也是见我二妹心急,没等小厮过来,就先上了屋。”

崔洛:“......子信也是个热情的人。”她喃喃了一句,心情微妙。

顾长梅点头称是,此刻积雪微融,当裴子信抱了肥猫从长梯上下来时,膝头和胸前的衣裳都浸湿了,光是看着就觉得冷。

崔洛发现他站定时,下裳在颤动,唇色亦是发白。状态很不佳。

“我的猫儿!”王殷雪从裴子信怀里抱过受了伤的猫。

王宗耀象征性喝了一句:“小雪!还不快多谢子信!”

王殷雪努了努嘴,抬眼看着裴子信一身寒酸的粗布夹袄,低着头一个字也不肯说。

裴子信挠了挠头,目光盯着别处:“举手之劳,无事的。”

作者有话要说:爱情的力量呐......

裴青天:我也是个热情的人!

☆、讨罚

王宗耀命下人领着裴子信去厢房换干燥的衣物。

这厢,顾长梅又将胡勇的事说了一遍,王宗耀终于松了口气:“既然有顾大人担保,那就太好了。我祖父也是这么说的,周世怀的死与胡勇没有直接的关系。胡勇此番应该会没事,那我们几人下午就回书院?”他其实有些不愿。

一阵心照不宣的沉默之后,裴子信穿了一身舒适的新棉花所制的长袄走了过来,原本麦黄色的两颊带着一层不易令人察觉的绯红。

其实,裴子信长的并不难看,他只是黑了些而已,少年时候的他,五官已经隐有一丝的硬气了。

“子信,你说,咱们下午回书院么?”王宗耀询问他的意见。裴子信深得晋老夫子器重,王宗耀十分不厚待的在想,要是拉了裴子信下水,他们也不会受太重的责罚。

裴子信还处于平生第一次的‘心动’之中,片刻才道:“那.....便回吧。”他总不能说再留一日。仿佛那般,会随意暴露他不太单纯的心机。

婆子来请了几人去老太太院里小坐。因着昨夜回来太迟,早晨崔洛与顾长梅又不在府上,等到了这个时候,才去给王家的老太太请安。

暖阁中,王夫人和王殷雪也在。

裴子信一踏足屋子就看见女孩儿蹲在红木铺制的地板上,正拿着五彩的络子耍猫玩。这畜生前足已经绑了布带,似乎伤的并不重。裴子信稍微放了心,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爱屋及乌了。

崔洛几人先后给老太太见礼。

王家老太太约莫六十的年纪,头戴绒布累金丝的眉勒,笑颜温和,是个十分慈祥的老者。

“都是宗耀的同窗,就不必拘礼了。我也是今个儿早晨才听说你们几人在府上,若非书院学业要紧,我老婆子倒想留你们多住几日。宗耀没有嫡亲的兄弟,今后你们还得多走近呐。”

王家来太太的意思,几人都听明白了,同窗好友这份情谊与酒肉之交自是全然不同,将来许会成为王宗耀官场的助力。

裴子信一直半垂着眼眸,他只要视线一往左,就能瞥见女孩儿粉嘟嘟的侧脸和垂下的翠绿丝绦。

严冬腊月的天,裴子信今日丝毫不觉得冷,反倒以为春日提前来了,如同置身暖阳之下,血液热腾,心跳猛烈。

在王家用过饭,崔洛等人才回书院

到了书院大门外时已经接近申时三刻。

晋江书院与旁的私塾不同,有专门的守门小厮和管戒律的先生,规矩很严格。

四人深知秦先生的手段,自觉放弃了所有抵抗,也不做任何的狡辩,直接去了戒律堂‘讨罚’。

戒律堂的中堂挂着‘严气正性’四个鎏金大字的匾额,上首摆了两张东坡椅和一方案桌,案桌上的汝窑瓷盏还腾着白雾。

秦先生坐在上首,眉目很淡的看着堂内站着的四人,目光扫视了一圈,“恩.....不错,还算有觉悟!不过昨晚你们几人不但没有回书院,还惹上了人命官司,这件事绝不能就此罢了。好在一早就有锦衣卫上门替你们辩护,否则我就是想护着你们,也过不了晋老夫子那一关。”

秦先生原名秦玉,她虽是晋老夫子名义上的义女,口头上却没有称呼过‘义父’,甚至于对晋晓悠,也是直接叫她‘晋小姐’。

总之,秦先生是一个品行举止都极为独特的人。

不过话说起来,一个跟着大军在外打战多年,且追溯不到本家在何处的奇女子,能不独特么?

崔洛,顾长梅几人低垂着脑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更别提与秦先生对视。

“这样吧,饭堂的刷碗婆子家中昨夜刚添了孙子,这几天怕是忙于家务,无暇顾及饭堂的活计。这件事就由你们四人来做吧。”

刷碗?

婆子家的孙子也来的太是时候了!

四人对这样的惩戒谈不上满意,也没有排斥。但比想象中要好太多了。

正当崔洛与顾长梅放下心头的担子时,秦先生似笑非笑的添了一句:“百遍《滕文公》继续誊抄下去,十天内完不成,再加倍!”

闻言,崔洛,顾长梅,王宗耀,就连裴子信也是一脸的生无可恋了:“.........”

四人毫发无损的出了戒律堂,崔洛在站在石阶下,回头望了堂内一眼,总觉得秦先生身上有种让她无比熟悉的气质,但她一时半会却是想不起来。

书院里的伙计将四人领到饭堂,指着累积了足足两只木盆的瓷碗,道:“几位公子少爷,要洗的碗都在这里,你们最好能尽快完成,再有一个时辰就该开晚饭了。”

这时,崔洛疑惑了,怎么感觉好像一切都是被人提前计划好的?而面前的这些碗也是事先就放在这里,等着他们几人来洗?

王宗耀心思细腻,他不像顾长梅,注意力皆在花花世界上,更不像裴子信,还是个愣头青。

崔洛与王宗耀对视了一眼,二人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却没有当场提出质疑。要知道当年秦先生是缙王麾下的军师时,曾打过几场名扬天下的大战,兵法城府堪称诡谲。

她要是想整人,还是老实的被她整吧。不然,后果会更惨。

只是可惜了,她是个女子......而且身份还被曝光了。

下午时,灰茫茫的天际又飘起了棉絮一样的大雪。

木盆中已然结了冰,裴子信道:“我去烧热水,这样是没法洗干净的。”他今日的态度出奇的好,不埋怨,不矫情,对待秦先生的惩戒也是积极配合。

顾长梅和王宗耀出身富贵,别说是刷碗了,长这么大,还不曾亲自盛过饭,二人一愣,干巴巴的笑了笑,这个时候才发现有个草根同窗,也是有优势的。

待热水烧好,顾长梅毛遂自荐:“崔洛,你身子消瘦,这种粗活,还是我跟宗耀,子信来做吧。”

崔洛手腕还在酸疼,更别提晚上还要接着抄书,昨晚和今天白日的份也得补上,她的确不宜操劳。

只是个普通人,却生了一副娇贵的身子!

崔洛也很无奈。

☆、深坑

崔洛一直都知道顾长梅‘护犊子’的心极强,她前两世已经领教过了,后来因为有意避开他,这人当真与她置气,好些年都不曾搭理她。

他还说过这么一句话:“崔洛,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种人不宜为友?我难道对你还不够好?”

他不是不够好,是太好了,好到让崔洛觉得心虚。而且当初顾长青那个态度已经是在告诫她,防备她与顾长梅靠近了。

这一次,崔洛接受了顾长梅的好意,她坐在长凳上,看着顾长梅和王宗耀两位富甲子弟在刷碗,并且未来的御前红人--裴青天,裴大人还在一侧时不时的加水,偶尔指导两句刷碗的技巧与手法。

这个画面......她估计很难忘记了。

怕是将来的新帝也没她此刻的‘眼福’吧。

刷好碗时,书院就差不多开饭了,四人没有回寝房,直接在饭堂吃了晚饭,这之后再接着刷碗。

顾长梅歇息期间,抬起自己原本均匀修长的手,此刻已然变得发白微肿,左右看了看,突然心生一计:“你们说我,要是我的手伤了筋骨,是不是今晚.....或者这一次就不用誊抄《滕文公》?”

王宗耀也不想抄的,可顾长梅的法子实在逊色。总不能当真将自己的手给弄残了吧?!

裴子信不太客气的瞥了他一眼,这些富家公子,好吃懒做,不过是洗了几只碗而已,哪里能伤得了筋骨?他自己五岁就帮着家中种地,手被镰刀割伤过寸许长的口子,也不曾留下后遗症!

“你那手不过是在水里泡久了而已,一会就能好了。”裴子信根本没有领会到顾长梅的意思。

顾长梅和王宗耀僵住了。就好像裴子信的纯良无时不刻都在衬托着他二人的‘奸诈’!

崔洛:“.......”她忍住没笑出来。

胡勇的事,全书院已经皆知,这些人当中不乏顺天府亦或是官差家中的子嗣。晋江书院的学子犯了人命案子,他们想打听点小道消息也不是没有机会。

加之,崔洛,顾长梅四人为胡勇奔波了一天一夜,学子们暂且将‘告密’一事抛之脑后。待四人从饭堂出来,寝房里已经烧好了上等的红箩炭,这种炭烧起来没有烟尘,挂着香囊在旁边,不一会就熏的满室清香。

还有学子将自己珍藏的小酒也偷偷拿了出来给几人暖身子。

少年们的怨气来的快,情义来的更加突然。

一时间,又是一团热闹友善,毕竟所有人都面临着同样的难题:誊抄!

次日一早,天际仍未放晴,今年的雪似乎没完没了。

院中落了满枝头白雪的梅树开始含/苞//欲放了,书童捡起被压断的枝条,拿回屋子里烘烤,不出两日,就能开出奇艳的梅花。

顾长梅一手打着油纸伞,一手捧着书册,他身侧是崔洛。不是伞不够,是顾长梅执意要共用一伞。理由是,崔洛昨夜誊抄了一夜的纸稿,手腕酸疼。

王宗耀打趣道:“崔洛,我要像你有一样,有这么一个表亲,我可以天天赖在书院里。”

裴子信的内心却在思量着旁的事,晋江书院除了教授《四书》,《五经》之类的科举必备课,还有天文地理,和珠算。

裴子信在离开寝房已经反复算过了,这时笃定之后,双眼惊悚道:“照这个速度下去,我们无人能完成秦先生交代的课业。”

闻言,四人皆在雪中站立,满目都是泛白的雪色,连彼此的瞳孔中也是一片雪景。

无一不潇凉.....

顾长梅却笑道:“子信,真要是如此,咱们就该庆幸了,所有人都完成不了。那说明不是咱们的问题,是秦先生布置下来的课业有误啊!”

崔洛,王宗耀:“........”

顾长梅这个解释虽然不甚严谨,但很有道理。

不过,崔洛却觉得秦先生的真正目的不是让他们誊抄百遍《滕文公》,而是有意制造‘恐慌’呢?

一定是她太过疑神疑鬼,想多了。

今日是徐夫子讲课,因为月末便是京城各大私塾的问学之日,故此,徐夫子专门挑了《滕文公》中的比较常见的内容出来。

这算是提前‘备战’了。

众学子现如今一听到《滕文公》三个字,神经不受控制的紧绷。但与此同时,对里面的内容也颇为熟悉。

雪天微暗,堂内点了火烛,徐夫子眼神本就不好,在课堂内踱了几步,对着顾长梅道:“王宗耀,你来回答何为民事不可缓也?”

顾长梅两条剑眉一挑,正要胡诌一番。

王宗耀担心自己的名声被他败坏了,坐在一侧抢言道:“昼尔于茅,宵尔索□;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此为民事不可缓也。”

徐夫子很满意这个回答,捋了捋胡须,又踱步离开。根本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对劲。

众学子私底下肆意交流眼神,日子似乎总算有了点乐趣。

下了学,顾长梅仿佛受了启发,一回到寝房,就对崔洛几人,道:“我知道该如何完成秦先生的课业了!”

崔洛和裴子信表示怀疑,王宗耀静观其变。不多时,顾长梅就将自己的法子付出行动。

五支毛笔绑在一起,并列下笔,一行下去,正好是五遍。

崔洛觉得太似曾相识了........

顾长梅眉梢带着狂喜:“怎么样?字迹看上去还不错吧?我就不信秦先生会一个字一个字的查验!”

王宗耀当即拍掌:“长梅!你行啊你!这个法子堪称绝妙!”

崔洛也不想抄下去了,能有机会偷懒,她也想尝试,裴子信却是不以为然,认为这是投机取巧之法。

然,到了临近期限还有两日后,裴子信看着崔洛,顾长梅与王宗耀已经誊抄好的稿纸早就高过他的,少年时的裴青天终于忍不住,也开始‘堕落’了。

第十日,天际已然放晴,崔洛等人的心情同样放松又美妙。

顾长梅道:“我已经打听过了,全书院只有咱们四人完成了课业,你们猜秦先生会不会因此免了年底的小考?”

晋江书院每到年底,都会有一场类似于县试的考试,考的也都是与八股文有关联的内容。这也是秦先生提出来的,不知多少学子在背后恨透了她,但同时也无比畏惧她。

王宗耀伸着懒腰,全身心的舒坦,“胡勇前日已经释放回府了,以我看,咱们今晚去约了他出来,好好问问那日的案子。”

少年的好奇心永远都是难以打消的。

裴子信却是内心不安,与这几位公子少爷住一屋,怎么感觉越陷越深了呢?!

当日,秦先生果然在课堂内赞誉了四人。

要知道,这可是顾长梅首次被先生夸赞。正当他如浴春风时,秦先生表面颇为欣慰道:“此番问学大赛,我之前正愁不知选谁去参赛,你们四人品学兼优,既然已经誊抄了百遍《滕文公》,那定是对其中典故耳熟能详,故此,我与晋老夫子决定,就由你四人代表书院参赛!”

顾长梅蓦然抬头,对上了秦先生那双如同万千星辰坠入其中的双眸,俊脸彻底僵住了。哪里还有什么春/风/得意?冰渣子倒是落了一地。

王宗耀还能说什么?这都是命!

裴子信倒是无所谓,他本是想参赛的。

崔洛:“......”

作者有话要说:顾长梅,王宗耀:人生处处都是坑,跳完一个,还有一个。

崔洛:不!是还有无数个!

裴子信:我什么也不知道.......

秦先生:一群熊孩子!还想跟我耍心机?!

☆、梦境

刚入秋,暮雨微凉。

天际一片灰茫,放眼望去,是满目的蟹壳青,游云层层厚厚积压在头顶之上。

崔洛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发生过。

那样熟悉的窒息和压抑,好像下一步就是碧落黄泉了。

她准备好了么?

十几年前就已经做好了今日的打算,身在官场,卷入夺嫡,能存活下来,并且荣耀百年的也只有最后的胜利者。

她站对了阵营,有从龙之功。

可她知道这一次,是逃不了了,幸好......幸好有长信侯和娘,有他们在,崔家还是安全的。

她太了解新帝了,蛰伏这么多年,除了问鼎帝位,不就是为了杀了朱明礼母子么?

而她倒好,身为新帝最为宠信的人,却干了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

她不死,还能死谁?!

崔洛独步于悠长无尽的宫道上,两侧是朱红的围墙,再往上便是浮雕的腾龙和祥云。皇城的一切永远是一个样子,无论当权者是谁,这里的威严和尊贵永不凋零。

她二十有五了,曾经和她一同进学的同窗们,或是走了,或是远调了,或是与她为敌了。

记忆那般清晰,都说人之将死,最想看到的是一辈子难以忘却的事,而她呢?回眸所望,都是年少轻狂的好时光。

那些年,没有新帝,没有朱明礼,没有萧翼,没有尔虞我诈的纷争。

崔洛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面前是一片朦胧的雨帘,她看见一人朝着她走来。

这人手持油布伞,靓蓝色绫锻袍子,身形顷长,待他一靠近,威压感袭了上来。

感觉到头顶的雨停了,崔洛抬起头看着他,半晌,道:“怎能劳烦继兄撑伞?”

萧翼没说话,俊脸尤为阴沉,他原本那股子邪魅风流的样子不见了,一手拉着崔洛,让她转了一个身,之后强行将她禁锢在伞下,带着她一起往宫门的方向走去。

雨声淅沥中,他道:“皇上正在气头上,你现在过去无非是找死!”

她就是来找死的啊!

萧翼常年习武,体格健硕,崔洛不是他的对手,被他拉着走出了宫门,他又道:“跟我回府!其他的事,我自会解决!”

他态度生硬。

崔洛被他半拉半提的带上了马车,她无力道:“你又何必自找麻烦?不怕蒙上造反的污名?”

萧翼从马车壁内的隔间取了干燥的棉巾,一手摁着崔洛的后脖颈,一手给她擦了脸。

他动作不太温柔,擦的崔洛脸很疼。崔洛知道他还在盛怒中。她那晚从他手里骗了禁军的令牌不是么?

过了一会,萧翼终于没忍住:“你好大的胆子!敢从刑部救人?还带人烧了刑部衙门!你知不知道这次朝中多少人在弹劾你?!若非皇上他.......”

萧翼突然失语。

马车颠簸在青石长道上,溅起的水浪卷着秋风,灌入了车帘。

刚入秋,已经冷的入骨了。

萧翼沉叹了一口气,开始解了袍服上的暗扣,脱下来给崔洛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