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誊抄了《滕文公》数十遍的缘故,王宗耀也十分顺利的击败了对手,崔洛与裴子信自然也是。

晋江书院拔得头筹之后,崔洛不由得又想起了秦先生。

总感觉这一次的誊抄都是她计划好的,而其余学子不过是顺带也惩戒了一番。

从比试开始,一直到结束,她都不曾看到秦先生,缙王后来却在高台上出现了。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因为雪势的缘故,大赛一结束,现场就匆匆散开了。

裴子信想回书院,但几人是同乘一辆马车来的,秦先生没有露面,几人也不好先做决定。

等了好些时候,才有一小厮打扮的男子上前,并告之几人,说是秦玉身子不利,已经先回书院了。

几人面面相觑,打算离开东华门之时,许墨朝着这边大步而来。

“几位请留步!”许墨开口就道,好像因为输了比试,心头窝火。

顾长梅先站出来,玉脸带着一抹嘲讽:“许公子,怎么?输的不甘心?”

这家伙鲜少会给人留面子,虽然表面大大咧咧,有时候说出来的话太过直接,能把人给气死。

崔洛很疑惑,顾长青那样的人,怎么就把顾长梅养成这样了?

许墨气的鼻孔放大,目光在四人脸上扫视了一圈,他先是对裴子信道:“你就是裴子信?我要与你再比!”这之后,他又看了一眼崔洛。

他本不把崔洛放在眼里,但适才的比试却让他眼前一亮。崔洛的答题思路十分明了清晰,毫无赘言,一看就是功底颇深,“还有你!你叫崔洛是吧?”

很明显,崔洛与裴子信被许墨加入了‘假想敌’的范围内了。

裴子信兴致/勃勃,他正愁着无人一比高下,崔洛却不想出任何风头。

这时,顾长青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他站在崔洛身后,道:“你们几人过来,太子和三殿下要见你们。”

本朝一开始重武轻文,这些年太平下来,科举愈发受重视,朝廷更是大力集聚各地人才,就连农家子也开始热衷于科考。本朝三品大员当中,就不乏出身寒门的状元。故此,几位皇子表面上也显得极为关注文举大业。

顾长青亲自过来叫人,许墨自是识趣的不再纠缠。

崔洛却知道,这是顾长青有意为之,她小声道:“多谢表哥解围。”

顾长青没有答话,将手里的油纸伞塞在她手里,转身而去。

伞柄上还有余温,桃花木制的小油伞不大不小,十分有情调。

细一闻,还有淡淡冷香拂面。

也不知道顾长青是从哪里寻了一把伞过来,他这样的人一般是不会用伞的。

崔洛绝对不会以为他是特意送伞来的。

几人都在兴奋当中。

王宗耀和顾长梅还算好,毕竟他二人都是出生贵族,但裴子信还是头一次即将近距离见到天潢贵胄,此刻的心情不亚于那日见到王殷雪,激动又彷徨,生怕出半分错,闹了笑话。

“崔洛,你看我这个样子可以么?”裴子信问,读书人格外在意自己的仪态,穿着,吃饭,坐姿......一应的‘穷’讲究。

崔洛仰头看了一眼油伞的顶端,上面还有浮动的桃花,像是用了什么工艺画上去了,手一转,花影即炫。

肯定是哪位姑娘家的伞!

崔洛回过神,配合着打量了裴子信一眼:“子信无需忧心,你很好。”

将来,这人可是新帝御前的大红人,他穿成乞丐,谁又能说什么?御前失仪对他而言,根本不存在的!

新帝想要解决的人,他自己根基未稳,全靠裴青天满朝遍地,煽风点火,制造舆论压力。

今日不过是见三殿下和太子而已,又非真龙天子。

裴子信见崔洛淡定从容,觉得奇怪,崔家虽然还算富庶,但她也是出生小渔村,她怎就毫无惶恐?

“崔洛,你不怕?”他小声问。

这孩子!

崔洛看着他一张尚有童稚的脸,莞尔:“怕什么?今日不过是几位殿下与礼部官员吃饭,我们几个只是顺带上的,不会有人特意问你话,你只要老老实实吃饭就行。”

裴子信蓦的松了口气,旋即又问:“你怎会知道?”

她当然知道了。

朱明礼和朱明辰怎会有闲情逸致来观赛?还只是私塾的问学比试,又非国子监,要说拉拢人才,私塾里这些还在准备考秀才的学子怎会比得上国子监的举人老爷们?!

他二人无非是顺应帝心,表面上结伴走了这一趟。

“我猜的。”崔洛回道,这时又望了一眼东华门上方的石雕大字,已经隐约被雪覆盖住了。

一会就要见到那些人了......比前两世都要早。

作者有话要说:萧翼:谁要吃鸡胸?油焖,煎炸,清炖,糖醋.......应有尽有!崔洛,不要跟继兄客气!

崔洛:.......

PS:关于秦玉和缙王的故事,后面会详述。

☆、回眸

酒馈设在京城有名的状元楼内。

每逢春闱, 状元楼必定是宾客盈门,座无虚席, 住在此处的人都是举人老爷, 亦或是金殿唱名的进士,大多数皆是非富即贵的文曲星下凡。

潜移默化之下, 入住状元楼也成了一种士子们的荣耀。

三殿下和太子诸人都换了常服, 礼部参筵的几位官员也同样褪去了官袍,其中就有缙王和王宗耀的祖父在内。

这场酒馈算是私筵了。

崔洛四人的位置靠后。缙王, 朱明礼,朱明辰同席而坐。其余官员分坐两列。

朱明辰虽为储君, 在明面上却尊了朱明礼一声‘三哥’。而对缙王更是以‘皇叔’相称。

雅间可容纳数十人, 靠墙的长案上摆着双耳三足瑞兽白玉卧炉, 因为天气极寒的缘故,腾起的紫檀香尤为醒目缭绕,内室徒增了一份安逸, 少了拘谨。

热腾腾的饭菜端了上来,有专门煮酒的小炉, 杯盏一律是汝窑小花瓷。

裴子信有种置身于无限奢靡之中的错觉,要知道,仅此一件杯盏就能让他一家子过上几个月的日子了。

缙王, 朱明辰与朱明礼没有动筷,旁人也只有看着的份。

今日晋江书院拔得头筹,顾长梅觉得自己也是功不可没,毕竟是他与许墨对抗, 他的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晋江书院赢了,他也与有荣焉,他压低了声音,凑到崔洛耳边,道:“崔洛,眼看就要过年了,要不咱们跟夫子说说,提前休学算了。而且秦先生此番见过缙王,没有半个月,她不会走出寝房。”

崔洛诧异,像秦玉那样的奇女子,会因为见了旧情人而伤怀到下不了榻?

她眼神古怪的看着顾长梅。

顾长梅这一点太体贴人了,知道崔洛好奇,他又小声道:“秦先生已经不止头一次见缙王了,每次回书院,都能消沉半月,所有人都知道。”

崔洛有意看了一眼缙王的方向,亮耀的火光之下,他周身皆是贵族气派,卓尔不群,神情极为雅淡,有宠辱不惊之态,若不关注他的腿伤,缙王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良人。

而且,听闻是他拿着手里兵权换了秦玉一条命不是么?

可惜了.....崔洛心头又涌上了这个念头。

这时,王宗耀插了话:“崔洛来年二月就要参加县试了吧?可有把握?”

整个晋江书院,只有崔洛一人不曾考过县试,而且她又是从桃花村出来的,不免让王宗耀担心。

崔洛莞尔:“我倒是无妨,记得子信开春是要考院试的,这之后就是正经秀才了,也算是咱们这一批同窗里面的头一份荣耀。”

几人纷纷看向裴子信,见他紧绷着脸,双眸盯着自己面前的竹筷,稳坐如山,笔挺肖直,皆是唇角抽了抽。

光是看着他,几人也跟着紧张了。

顾长梅提醒了他一句:“子信,你这又是作何?适才王大人说了,此番不过是寻常酒馈,你不必太在意。”

王宗耀肯定不用说了,他的祖父就是这场筵席的操持者,而且他私底下与朱明礼等人也有私交,更是用不着太过警惕。

裴子信绷着脸没有说话,许是近日天际很少放晴,他的肤色竟白了一些,也俊朗了一些。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在四人桌案前站立。随即而来的,还有一股子淡到不太明显的幽香。

尧羽一身赤红窄袖胡服,马尾高高扎起,上面同样绑着大红丝带,缠枝花的刻丝腰封,衬得她身姿纤秾合度。整个人英气俊帅。

她行走无声无息,定定的站在那里,俯视着正端坐着的几人。

除却崔洛和裴子信之外,顾长梅和王宗耀好歹也是世家子弟,尧羽却没那个得罪高门子弟的意识,清淡的脸,冷冷道:“你们是谁拿了我的伞?”她一开口就是质问。

四人闻言,同时一僵。

崔洛却在一息之后反应了过来。

她之前还觉得古怪,顾长青怎会用女儿家的伞?!

应该是尧羽的吧?

崔洛伸手从身后取了油纸小伞,笑道:“姑娘,你说的可是这把伞?”

尧羽比崔洛年长两岁,但她无论今后如何长,心智却只能停留在这个时候。

尧羽认出了自己的伞,随后就夺了回去。

顾长梅,王宗耀和裴子信无比诧异的看着崔洛,朱明礼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小羽,不得无礼!”

尧羽是朱明礼的贴身女侍卫,这件事很多人都是知道的,而且朱明礼对待她极为关照,不亚于心腹了。

尧羽长而密的睫毛似藐视一般扫过四人,一声不吭,握着伞就往朱明礼的位子走过去。

待她走远,顾长梅一掌搭在崔洛肩头,凑的更近了,压低了声音:“崔洛,看不出来啊,你还是个有眼光的。你知不知道刚才那姑娘是谁?她可是三殿下最为宠信的手下,走到哪里都会带着她。就连顾贵妃对那姑娘也是百般疼宠,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不过,以你如今的身份,怕只能是肖想了。”

王宗耀憋着笑,道:“咱们崔洛好端端的男儿,何苦想不开去招惹那样的冰块人儿。”

尧羽从来不会对人笑,崔洛知道她不是个恶人,她只是不懂如何笑而已。

对顾长梅和王宗耀的调侃,她无言以对。

崔洛往席面上首看了过去,她不是在追寻尧羽,亦或是朱明礼,而是顾长青。

这家伙,是在坑她呀!

而此时,顾长青却是眉眼低垂,一派渊渟岳峙的样子,如远山清雅,对她的窘境不闻不问。

这阵子顾长青在崔洛心底的好感顿时飞灰湮灭,然,下一刻,她又看见了不得了的事情。

只见尧羽行至朱明礼身侧后,并没有驻足,而是径直走到顾长青跟前,当着所有人的面,问他:“我的伞,你为什么给旁人?”

崔洛:“.........”她前两世到底忽略了什么?还是这一辈子又发生了不一样的事了。

尧羽心智虽长不大,但她也是个花信年华的姑娘了,若对顾长青存了心思,也很正常。

所有人的眼睛齐刷刷看了过去。

尧羽是什么样的人,在场的不少人都很了解,太子朱明辰也眯着一双凤眼看热闹。

要论尧羽的武艺,放在禁军当中也算是个高手;要论相貌,也是女儿家中的翘楚。

独独令人惋惜的是,她一辈子都是这个样子了,时光也夺不走她的率直羽天真。

顾长青没有答话,也没有看尧羽,一手持盏,浅尝了一口温酒,黑羽翎一样的睫毛盖住了他眼底的神色,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此刻,朱明礼加重了语气:“小羽!你闹够了!回来。”

承恩伯顾家是朱明礼的母族,朱明礼与顾长青又是年纪相仿的表亲。故此,二人私底下时常会见面,尧羽自然对顾长青很熟悉。

像顾长青这样的男子,除了气度稍冷,相貌品行,乃至家世,实在寻不出令人不满意的地方。

莫不是女儿家红鸾星动了?

尧羽对朱明礼的话言听计从,咬了咬红唇,又是一言未发的走到朱明礼身后,与此同时,她往崔洛的方向看了一眼,崔洛却正好盯着顾长青。

仿佛一瞬间,某些不必要的误会诞生了。

崔洛并不介意被尧羽‘盯’上,她看着冷傲,心智远不如正常人,倒是顾长青.......他为何要将尧羽的伞给她?!

蓦的,崔洛只觉周身一阵发凉。

太子朗笑了两声,打破僵局,他是个爱笑的人,最起码,崔洛之前一直那么认为。

“哈哈.......尧侍卫也是性情中人,三哥你莫怪她。长青与你我兄弟二人是一块长大的,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脾气。”言下之意,不是尧羽不够好,而是顾长青他就是开不了花的百年老铁树。无法明白人家姑娘的苦心。

时下民风算不得严谨,高门大户中的公子哥之间常有不可描述的事情发生,但对女子的管束却是有史以来最为苛刻的。

戏文里或有女儿家芳心暗许,悄悄给心上人送香囊丝帕的,但在大明不行,尤其是地位身份高的女子。

尧羽算不得闺中女儿家,她今日的行径可能过激了,但没有人觉得奇怪。

谁能对一个心智不全的‘孩子’提出谴责?

而且她还是朱明礼的人!

状元楼的掌柜亲自携小二端了镇店菜肴上来,毕恭毕敬道:“太子,三殿下,诸位大人,小店备了卤鹿肉,正值严冬,是滋补的好时候。”

鹿肉的确是好东西,尤其是对男子而言,补虚羸,补/肾/益/精。

可能在座的诸人当中,除了崔洛和裴子信之外,都需要进补一二。

雅间内室红萝炭烧的正旺,崔洛微微觉得发热,想出去透透气,便悄然离席了。

她这样无关紧要的人,就算是就此离开了,也无人会在意。

二楼有六七间上等雅阁,北面尽头便是方便的地方,她无处可去,便走了过去。

大冬天的,当真不能喝太多茶。

状元楼不愧是全京城屈指可数的酒楼,连净房也收拾的无比整洁。刚踏入,是整排的美人松,不注意的话,根本看不出这里是净房。

正好趁着无人的时候,崔洛想找个隐蔽的位置。就在这时,身后一阵凉风袭来,崔洛顿时心情灰暗。

紧接着,更是从灰暗跌入漆黑。

她还没转过身,顾长青已经站在她身侧,他倒是动作很快,撩了长袍就已经在方便。

崔洛望着墙角的盆景,身子如被定住。

此刻,五官如同被无限放大,她越是刻意不去注意,越是做不到。直至顾长青标志性的男中音传来,“你还墨迹什么?”

又是这句话!

她今天肯定是流年不利。

崔洛站着没动,待感觉到顾长青已经彻底结束,以及他灼灼的视线移过来时,崔洛才侧过身正对着他:“......我习惯一个人.......”

顾长青俊颜微沉,连他也搞不懂了,崔洛不过是一个普通少年郎,哪来那么多规矩!他们这些官宦人家的子弟都不曾介意,崔洛又介意什么!

崔洛以为顾长青要离开了,他却站在那里没动。

顾长青眉目森严依旧,见崔洛囧相难消,罕见的解释道:“你上次多看了尧姑娘两眼,我以为你会喜欢那把伞。”

崔洛懵了。

上次?

是指胡勇犯事那晚,在北镇府司见到尧羽那次么?

顾长青不愧是年少时就入了锦衣卫,眼神这般敏锐,她的确是看了尧羽几眼,时隔这么长时间,她不过念及故人了而已。

崔洛:“.........”她是不是让顾长青误会了什么?他自己不想要尧羽的伞,就‘推给’她?!

她还能说什么呢?

“多谢表哥好意,只是,我没那份心思。”崔洛咧出两排整齐的小白牙,笑的有些累。

顾长青此人少言寡语,闻言后,大约知道了崔洛的意思,便转身而去。

崔洛的视线一直跟随着他,目送他到门扉,他侧身之际,斜目射了过来,像是为了安抚一个孩子的口吻,道:“我走了,你安心吧!”那双鹰眸扫了一眼她的下半身。

崔洛:“.......”为了以防万一,她干脆拿着杌子将门扉堵住,这才解决了生理紧急。

待回到酒馈上,崔洛再也没有碰茶盏。

顾长梅体恤她瘦弱,拿着匕首给他切了好几块沾了酱汁的鹿肉:“崔洛,此物对男子而言是绝佳的滋补,你多吃无害。”

鹿肉一般对阴虚阳亢或有热者不宜食,崔洛体寒,吃了的确对身子有益。

崔洛越看顾长梅越顺眼,比他那个大哥好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