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信面色凝重,低低的插了话:“鹿被是释迦摩尼的前世,怎能食用?!”

他到底胆子还不够大,声音很小,只有崔洛几人听到了。

王宗耀到了嘴的鹿肉又拿了出来,顾长梅也没了兴致了,提及什么不好,偏生要说释迦摩尼!

扫兴!

吃什么,也不能吃佛祖啊!

顾长梅闷声喝了几盏温酒,都是汝窑的浅口瓷器,一杯仅两三口左右。几番下来,不知不觉就显出醉意了。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酒宴结束。

正如崔洛所言,缙王,太子与三皇子并没有询问他们之间任何一个人,今日的筵席,不过是顺带将他们四人叫来吃了顿饭,仅此而已。

许是鹿肉的缘故,顾长梅双腮通红,三分醉意,七分风流的搭在崔洛肩头。

四人目送了太子与三皇子的马车远去,这才打算回书院。

王大人叫住了王宗耀:“宗耀!”口吻颇重。

王宗耀是三代单传,到了他这一辈,家族所有期盼都压在了他肩头,崔洛深知这种感觉。

王宗耀再怎么世故,那份赤子之心尤在,该玩乐的时候,从不会轻易放弃享受。这一点是崔洛极为欣赏的。

崔洛等人先上了马车。

王大人在官场多年,练就了一身的官腔,他对王宗耀道:“宗耀啊,我对你说过的话,你可记住了?今后再不可发生上回的事!”

马车上的人听的很真切。

顾长梅已然微醉,自然不会将王大人的话放在心上,而裴子信,他涉世太浅,不会想太多。

崔洛却不由自主的回忆起了周世怀的案子,除此之外,这阵子王宗耀根本没有接触到旁的事。

王宗耀恭敬道:“我知道了,祖父!”

王大人只是嗯了一声,挥了挥手,让他可以离开了。

不多时,王宗耀上了马车,崔洛没有问他具体是什么事,但见他脸色微白,大约笃定了内心所想。

果然,周世怀的死,绝对不会那般简单!而且王宗耀似乎知道什么。

八成是与朱明礼有关,而且顾长青也是知情人,甚至是帮凶。

崔洛闭了闭眼,劝说自己不要再去想了。做个局外人才能看的更清,活的更久。

马车扬起长鞭,车轱辘‘吱吱呀呀’的滚动在盖了寸许白雪的地面上。

眼看又要飘一整日的雪。

顾长梅双手开始不老实,崔洛推了推他压在她肩头的脑袋:“长梅,坐好了!”

顾长梅这时候只会憨笑了:“崔洛,你真香,跟我娘一样。”

崔洛,裴子信:“.......”

鉴于顾长梅清醒的时候也常说浑话,王宗耀已经习以为常。

天色昏暗,头顶是层层的乌云,鹅毛大雪没完没了的下着。

马车在晋江书院大门外停下时,已经分不清是什么时辰了,顾长梅醉意尚在,跳下马车,就往崔洛身上靠,崔洛的小身板哪里能受的住他?!

整个人都被顾长梅夹在灰鼠皮的大氅下,他还得意的喃喃道:“这样就不会冷了。”

四人刚踏上落了雪的石阶,萧翼从书院大门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持伞的小厮,被众人簇拥着,大步而来,长袍拂动,宛若带风。

*

萧翼的步子在朱门外稳稳的停住,他穿着月白的衣袍,外面披着灰白相间的狐裘大氅,脖颈处的杭绸条带系的一丝不苟。

崔洛几乎是瞬间将眼眸低垂,只看着他黑色的皂靴。

那上面还落了雪,却旋即又融化了,鞋面有被沾湿的痕迹。

顾长梅当即认出了萧翼,桃花眼眯了眯,朗声笑道:“萧公子,这么巧啊,你.....你怎会在书院?”他肯定不会是来读书的。

王宗耀也认识萧翼,王家的门庭当然不能和长信侯府比,他态度很好:“萧大人。”

萧翼如今在禁军,有官位在身,王宗耀自然不会像顾长梅那般没头没脑的就唤他一声‘萧公子’,这样太随意,也太没有礼数。

萧翼嗯了一声,他的目光在几人身上一扫而过,这人一向是以笑脸示人,只是他笑的时候,很少会让人感觉到和善。最终,萧翼看向了崔洛:“崔家少爷是吧?你且随我走一趟。”他好像是不太认识她的样子。

崔洛蓦然抬头,对上了萧翼似乎不悦的眸子。

她这一辈子还不曾与这人有任何交集!她躲他都来不及,和他走一趟?

那怎么可能!

“萧大人有什么事?”崔洛问道,她一个普通的商贾家中的少爷,与他们这些高门大户实在搭不上任何关系。

前两世若非是洛十娘嫁给了长信侯,崔洛无论如何也不会与萧翼走的那么近,更不会让他看出了女儿身。

顾长梅插话道:“萧公子,你找我崔洛是有何事?”他总自信的感觉崔洛离不开他。崔洛刚入京不久,对京城人生地不熟,他这个表亲,肯定是要护着的。

我崔洛?

萧翼的唇没有动,但那喉咙处却发出几声颇有磁性的低笑,眼睛却是无温的,“你是娘的事。”他直视着崔洛,只此一句。

崔洛心头咯噔了一下。

她记得第一世,是洛十娘外出,不幸遇雪灾,被长信侯所救,这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不久长信侯就花空心思登门求亲了,还当了崔家老太爷和老太太了螟蛉之子。

一时间,崔家门楣高涨。

第二世,崔洛一直紧紧护着洛十娘,她倒是没再出事,结果长信侯剿匪途中,被山贼所伤,恰被洛十娘碰到,她反过来又救了他。事情又诡异的如同第一世的时候,按部就班的发生了。

崔洛有时候会想,洛十娘和长信侯之间的红线,怕是早已注定,不然崔范怎会年纪轻轻就走了?

故此,她这一辈子并没有刻意去做什么,没想到这么快洛十娘又出事了。

不过,这一次是被萧翼所救,不是长信侯?

是不是意味着,洛十娘还没有和长信侯碰上面?

带着侥幸,崔洛从顾长梅的大氅里钻了出来,问:“我娘怎么了?”

顾长梅和王宗耀交换了眼神,一侧的裴子信只是看出了萧翼气度不凡,一定又是哪家的高门子弟。却是不知萧翼和崔洛之间的种种纠缠。

萧翼似乎失去了耐心,“想接你娘回去,就跟我。”

他迈开了步子,身子与崔洛擦肩而过时,眼角的余光只是稍作停顿,就往胡同口停放马车的方向扬长而去。

崔洛对顾长梅道:“长梅,我跟萧大人走一趟,若回来晚了,夫子那里,你替我说一声。”

所有人都是看着她跟着萧翼走到,她还真不信萧翼能把她怎么了!

顾长梅应了声,崔洛便顺着萧翼在雪地留下的脚印往前走。

王宗耀几人站在门口看了一会。

裴子信莫名其妙说了一句:“崔洛很有贵人缘。”像他这样的垂髫童生却没有崔洛受关注,真是奇怪了。

顾长梅感觉到哪里古怪,但他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此刻只想上榻睡觉。

王宗耀摇了摇头,也表示看不懂了,他与顾长梅搭肩走入了书院。

若是公事,萧翼根本不用插手一个妇人之事,若要谈及私事,萧翼与崔洛也只是见了两面,还是以顾长青和顾长梅为中间人。

萧翼和崔洛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关联。

这厢,马车外面的小厮随从已经恭敬的站立,萧翼上了马车,绒布厚帘是拉上的。崔洛想了想还是待在原地,她宁愿自己走,也不想与‘狼’共乘。

马车迟迟没有动静,片刻之后,崔洛手腕一紧,转瞬间,人已经被萧翼提上了马车。

又这样!

每次都是这般悄无声息的动作!

马车很宽敞,里面烧了炉子,温热如春。厚实的车帘挡住了外面的光线。炉子里的火光呈橘黄色,映在眸子里,仿佛温暖了严冬。

可崔洛心头却是拔凉,她一坐好,就问:“我娘怎么了?”肯定又是出了崔家大门了吧!

萧翼没有答话,指尖敲响了马车壁,紧接着车夫就开始驾马了。

待马车缓缓驶离一段路,他方道:“到时候,你自会知道。”

崔洛长的白,是那种宛若刚出炉的豆腐脑的细白,再怎么不修边幅,骨子里透出来的清丽藏也藏不住。

她的长相既随了洛十娘的媚艳,也有崔范的清俊,若是假扮男子,还真不容易让人看出来十分明显的娘娘腔。

但那双眼睛却是无意识间就能流露出风情万种,一个眼神就好像是含嗔带怨的控诉对方。

因为挨冻的缘故,崔洛鼻头微红,这就衬的肌肤更白了。

萧翼一语毕,也不知道是崔洛哪里得罪他了,这人的笑面脸今日格外阴沉。让他本来看上去温文尔雅的气质不见了。

其实,崔洛更适应他这副全天下都欠了他的模样。

他会不知道今日的问学大赛?以他的身份地位,完全没有必要特意走一趟。

这辈子从一开始接触到萧翼那两次,崔洛便觉得他的神色哪里不太一样了。

在众人眼中,许还是谈笑风声,温文尔雅。

但,此刻........她怎么觉得才是萧翼的真性情呢?!

不过,他不说话,甚至于冷漠对她,才让崔洛觉得放松。

路上雪滑,马车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才在一处庄子外停下,萧翼似乎也不急,没有催促马夫半分。一下午悠闲却也沉默着。

马车帘子被人从外面掀开,寒风夹着碎雪灌了进来,崔洛冻的浑身一颤,刚从马车下来,一时间还真是适应不了外面的极寒。

萧翼从她身侧轻易一跨就下了马车。

侧目看着她,打量了一眼,依旧脸色欠佳:“走吧。”他的意思是让崔洛跟着他入庄子。

这个场景太熟悉了。

第一世时,好像洛十娘就是在这里被长信侯给救了。

崔洛的心情就如同眼前漫天的白雪,她突然意识到,可能这两世对抗的不是她的‘冤家们’,而是老天!

事情总是周而复始的发生,无论以何种方式,结局都大致相同。

她该彻底放弃反抗?!

不!

萧翼一瞥眼就看见崔洛一张近乎悲愤的脸,突然止了步:“你就那么讨厌我?崔家少爷,你我.....并不熟吧!”像是在试探。

从上回酒楼的烤鸡,再到承恩伯府喝酒那一次,崔洛所表现出来的,的确是对萧翼的排斥。

她此刻觉得自己错了!

排斥又怎样?她现在跟他斗,无疑是拿鸡蛋碰石头.......不,她如今顶多是枚鹌鹑蛋。

崔洛挤了一抹违心的笑出来:“萧大人这是哪里话,我不过是见萧大人英姿不凡,身份高贵,有些敬而畏之。”

萧翼看着她佯装出来的乖巧,唇角猛然间一抽,冷哼了一声,提步就走,他也不打伞了,任由漫天的飞雪落在他身上。背影伟岸中透着一丝无人明白的孤独。

崔洛眨了眨眼,白雪迷糊了她的视线,这一定是她的错觉。

萧翼自幼左拥右簇,现在想嫁给他,与他琴瑟和鸣的贵女怕是如过江之鲫,能从皇城排到城西吧,他这样的人怎会孤独?!

崔洛一路小跑才跟上萧翼,待入了庄子,萧翼在正堂止了步:“你娘在后院,你自己去见她吧,庄中有马车,我就不送你们回去了。”

他语气不善,就好像崔洛今日是真的惹他不高兴了。要知道当初洛十娘嫁入侯府那时,这人也是一张笑脸对着他们‘母子’二人,极少会有这张寡淡的脸。对她也是一口一声‘二弟’的称呼。

且不说洛十娘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单纯是出于道义,崔洛谢了一句:“多谢萧大人。”

言罢,崔洛由两名婢女领着去了后院,这两名女婢一律是白地撒朱红小碎花长身褙子,双丫髻,墨绿丝带,相貌秀气,十分乖顺。

到了一间厢房前,其中一名婢女,道:“崔少爷,崔夫人就在里头。”

崔洛推开门去寻人,果真在暖炕上看到了洛十娘,还有春夏和秋冬二人,看样子她们几人被照顾的很好,满室的暖意。

“娘,您这是怎么了?”崔洛走过去就问。

洛十娘像是做了错事的大姑娘家,一张银盘脸拉的老长,就是不肯说话。

春夏道:“今个儿早晨,府上来了几位夫人打叶子牌,柳姨娘最是擅长摸牌,夫人她......”

春夏欲言又止。

秋冬见崔洛脸色不太好,生怕少爷不悦,如实道:“几位夫人笑话咱们夫人不识字,柳姨娘也跟着笑了两句,夫人心里气不过,就想出来走走,没想到会在城郊遇上大雪,裂了车轮,夫人她下马车时崴了脚。”

崔洛:“........”竟然和第一世如出一辙。

不过,最起码,洛十娘没有被长信侯所救不是么?

也算是件好事了。

崔洛一点也不想再认萧翼为继兄。

“娘,‘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个道理,您回去之后好好告诉柳姨娘。她不过是个妾,识多少字,也只能是个妾。您才是爹的结发妻子。”崔洛宽慰道。

再多的话,她也说不出来了,她接连重生,也极需要安慰,谁又能来宽慰她呢!

洛十娘阴郁的脸,眉头微微蹙着,反倒添了几分让人忍不住要去怜惜的媚/色出来。

这等容貌......

崔洛今年十二,洛十娘是二八年华时生下的她,如今二十有八了,却是半点容色老去的迹象也无。

崔洛头疼!

别人防备自己的亲闺女会被人骗了,而她却是时时刻刻担心自己的娘会被男人拐走了。

“洛儿,娘是不是配不上你爹?”洛十娘一双美眸眼巴巴的看着崔洛,试图从崔洛口中得到慰藉。

崔洛不想听这些老生常谈的话了,扶着洛十娘起来:“娘,时辰不早了,儿子送您回府。您是崔家的儿媳,夜不归宿又会让旁人钻了空子。若是今日祖父祖母问起,您就说是来书院看儿子的。”

春夏和秋天上前帮忙,洛十娘虽长的美艳,但身子丰腴,崔洛一人无法支撑起她的全部重量。

也不知道在桃花村那些年清苦的日子,她是怎么长的?!

崔洛亲手给洛十娘披上织锦皮毛斗篷,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才让春夏和秋冬搀扶她出去,万一冻着了,保不成又会被人‘欺压’了。

洛十娘一步一艰难,回头看了一眼崔洛,美眸里映着室内的炭火,她好像又要哭了。

崔洛赶紧制止了她极度容易受到波折的情绪,道:“娘,咱们快些回去吧,儿子.....今日亲自送您回去一趟。书院那边,已经着人去跟夫子请辞了。”

蓦的,洛十娘破涕为笑,恍惚间,崔洛真的成了她的‘儿子’,她的依靠了。

出了厢房,崔洛先安顿好了洛十娘,让春夏和秋冬也上了马车,这种天气要是走回府,怕是明日起不来伺候洛十娘。

崔洛没有见到萧翼。

她在犹豫要不要再去谢一声,还是装作无礼,调头就走。

眼看着天就快黑了,又是大雪漫天,她思量几息,吩咐崔家的马夫准备赶路。

马车依旧是崔家的,只是车轱辘换上了新的。

这时,一婢女上前,脆声道:“崔少爷,您留步,我们家主子请您过去一趟。”

崔洛一僵,看来还是逃不过。她走过去对洛十娘交代了几句,才跟着婢女去了一处暖阁。

此刻,已经华灯初上,长案上的错金螭兽香炉里烧着不知名的香料,崔洛没闻到过,但很香,且伊人,仿佛能将人身上的戾气抹去。

萧翼负手而立,身后的影子拖的老长,崔洛在那影子上多踩了几脚,走了过去,却没有靠近他:“萧大人还有事?我娘此番得萧大人相救,实在感激不尽,若萧大人不嫌弃,哪日我做东宴请。”

他怎会和一个寻常人家的少年同席喝酒?

崔洛只是顾及面子,随口说了一句。

谁料,萧翼转过身,当即应下:“好,不如就在下月中旬吧。”

那日是大年三十的前一天,他真会挑日子。

崔洛脸上依旧淡定,同样即刻就应了一声:“好,那我先告辞了,萧大人且留步。”她真怕他会心血来潮,送她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