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白脸色都青了。

他那日带了面具,无人知道他输过的事,汪直今天却是将他置于了最为尴尬的境地。旁人可能以为输了一场游戏而已,没什么大不了。可他是状元,而且对方还只是一个孩子!

沐白站在树荫下,长袍随风飘逸,但他此刻周身的气质与潇洒搭不上任何干系。他一定不会就这么算了!

这厢,汪直领着一众人朝着这边走来,崔洛一方面不想跟他靠近,另一方面也希望他尽快将崔莺莺抓走。

沐白好歹得了一个‘老白’的外号,崔洛呢?只因长的白,就被汪直叫做‘小白’,而且拜他所赐,全朝堂上的官员私底下都这么喊她!到了最后,人人只记得‘小白’,却不怎么提及‘崔洛’二字。她直接怀疑每一次死后,墓志铭上写的是什么名字?!最可恨的是一听到萧翼这么喊,她浑身都腾起鸡皮疙瘩。

眼看着汪直从身边走过,而且他似乎并没有留意到崔莺莺的存在。崔洛发现崔莺莺用了折扇挡住了脸,分明是心虚了。所以说,她真的畏惧汪直。

这时,崔洛道:“萧大人,您这把扇子跟之前用的不同,是换了新的?”

萧翼的扇子并不是普通的折扇,旁人或许不知,但崔洛知道,汪直......或许也知道。

那把扇子是高人打造,看着是一把折扇,其实是暗器,萧翼从来都是扇不离身,且剑不离身。他是御前侍卫,帝王钦允他携剑侍驾。

让萧翼换扇子,那几乎没有可能。

崔洛这话让汪直陡然之间止了步,他是何等人物?!没有给崔莺莺任何回旋的余地,当即就去制服她,而与此同时,东厂其他人也上前围困。

崔洛自然不能留在原地,她这次算是出卖了崔莺莺,哪怕东厂的人在此,她也不会留下来,让崔莺莺有任何伤害她的机会。

崔洛趁着打斗,喊了顾长梅,王宗耀,以及裴子信往外跑。

王宗耀心细,他看着崔洛提着袍子就一路小跑的样子,惊讶了。

崔洛看着瘦弱纤细,跑起来还真是挺快,从背影看上去,那把小细腰也太灵活了,一溜烟的就不见人影了。

不过,东厂的人怎么和萧翼打起来了?

除了崔洛之外,其余三人都是一脸懵,而且今日似乎运气不太好,没有遇见指点他们的鸿儒,却是遇见了汪直。

就算汪直表面再怎么和颜悦色,寻常人也不想看见他。

但凡与锦衣卫和东厂有关联的都是什么好事。

崔洛在竹林子里站了小片刻,顾长梅等人才跑了过来。

三人齐刷刷的盯着她看,那眼神都是同一个意思。

裴子信疑惑的问:“崔洛,咱们跑什么?适才不是萧大人么?怎么他也会犯事?”

顾长梅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就算是萧翼做了什么,一时间也无人敢动他吧。要知道萧家背后可是二十万大军啊!哪一位皇子权贵不都是巴望着想拉拢他!

崔洛还在喘气,竹林子里很阴凉,吸进的气让她的肺部不是很舒服,她真的是拿着生命在自我保护。

王宗耀走了过来,大手在她后背替她顺气:“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崔洛的决定是对的,咱们这些人还是不要跟朝堂上的事扯上一点关系的好,你们忘了上回胡勇差一点就被冤枉的了?!”

裴子信与顾长梅纷纷沉默,但好奇心犹在。

他们四人是带着帖子来的,就这样直接走了怕是有欠妥当,就在林子里找了个有石桌的地方坐下,等待聚奎堂里面的动静。

不出三刻,就有身着东厂服侍的人走了过来,:“你们几人,跟我过来!厂公有话要问!”

四人面面相觑,他们之前一直在跟‘萧翼’说话,汪直要找他们几人问话,也说得通。

崔洛等人被人又领入了聚奎堂,这个时候,里面的打斗已经停止了。

汪直坐在藤椅上,一身红袍灼人眼眸,他额头溢出了细汗,春/日下显得肌肤健康光泽。

他在四人身上打量了一圈,举起了他的兰花指,冲着崔洛道:“你!上前一步。”

崔洛此刻只能依着他,她老实的上前,低垂着眼眸,视线盯着青石的地面,就闻汪直道:“恩....生的真白,叫什么名字?”

崔洛:“....小人姓崔,名洛,大兴钱庄人士。”她不明白汪直问她的名字作何?她如今不过是个无名小辈。

汪直又问:“你们几个方才一直在跟那位‘萧翼’说话?都说了什么?一个字不许落下,原原本本的复述一遍给杂家听。”

崔洛几人很配合的演绎了一遍。

汪直却闭上了眼,像是在思量着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沐白:每月总有那么一天出门不利!

汪直:杂家真的是好人,怎么没人信?我表现的还不够明显?看我一脸桃花笑........

崔洛:.......谁再叫我‘小白’,我跟谁没完!

那个,日常求营养液!永远不嫌多,真的.......不要怕会淹死我。

PS:“三杨”是指杨士奇,杨荣,杨溥三人,在当时是非常出名的三人物。

☆、惊魂未定

崔洛不知汪直在想什么?

他是没有抓到崔莺莺么?

‘画皮女’的江湖称号不是白来的, 此女狡猾至斯,她藏在京城无疑是一个极大的风险。只要得了机会, 假扮某位官员混入皇宫, 后果不堪设想。

萧翼与顾长青都是城府颇深之辈,捉拿反贼的任务虽重, 但事成之后却也功劳甚大, 然而他二人联手将这个烂摊子抛给了汪直。

可想而知,崔莺莺的行迹是何等的令人难以琢磨!就连萧翼与顾长青也借故推辞了。

谁也不想抓不到狐狸, 反倒惹来一身/臊。

汪直与崔莺莺的关系与恩怨,朝中无人知晓。

崔洛也是后来与汪直走近之后, 才无意中发现。要知道汪直是皇帝的御前之人, 他却曾经来自民间白莲教, 这会让帝王直接将他当作细作给处死。

但崔洛很惊讶,彼时,汪直尽然没有灭她了的口。

至于汪直这个人.......毒辣的时候丝毫不会仁慈, 但要说他是恶人也有些牵强。

他没有站在任何一派阵营,从表面上去看也不图荣华富贵, 崔洛不知他究竟想要什么,他就像是一个无求无欲之人,没有明显的目标和贪念。

其实, 越是这样的人,越是没有任何弱点可寻,旁人就算是想贿赂,或是威胁他, 都找不到合适的手段。

崔洛,顾长梅四人等了一会,汪直才缓缓睁开眼,那双荡着秋波的眸子复而又溢出了笑意,几息之前所有的严肃都不见了。

他不仅对朝廷中人和颜悦色,对旁人亦然。兰花指一翘,悠悠道:“恩.....杂家知道了,你们几个孩子先回去吧,这里没你们的事了。”

不知道是不是崔洛的错觉,她感觉汪直多看了她几眼。

孩子?

他是本朝以来,年纪最轻的提督太监,十六得势,如今也才二十出头。

*

适才场面大乱,太子被众侍卫护在了身后。这时太子朱明辰走了过来:“汪公公,刚才我见那歹人又换了一张面孔,莫不是传闻中白莲教的逆贼?”

汪直起身,对朱明辰鞠了一礼,“殿下,此处不可久留,杂家命人护送殿下回宫。”

汪直对白莲教只字未提。

朱明辰见状也不再多问,汪直看似随和,但他如果不想说的话,没有人能问的出来。朱明辰表面纯良,也是个颇有心计之人。

少顷,崔洛几人刚要离开,汪直却道:“站住!你!还有你!给杂家留下,其余的都可以走了。”

崔洛与顾长梅被汪直点名叫住。

宫里每逢酒馈,顾长梅也跟着承恩伯去赴宫宴,汪直自然认得他。而崔洛却不知汪直为何将她也留了下来。

裴子信面露忧色,王宗耀拉了拉他的袖口,眼神示意他赶紧跟着自己离开。

裴子信今日算是见识到了,一出了小竹林,当即就问:“宗耀,崔洛和长梅不会有事吧?我怎么见那人十分古怪?”

他指的是汪直。

长的太好看,比女子还要媚艳几分,但分明又是男儿的五官和体格。

王宗耀边走边给他解释:“子信,你不必担心,崔洛和长梅有承恩伯护着,不会有事。而且那个人可不是你我能擅自议论的,咱们还是先在马车上等着吧。”

阉人虽身份低微,但身处皇权的最中心位置,很多时候,就连朝中大臣也得巴结着。

裴子信回头望了一眼,心绪微有波动,他想要的仕途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似乎并不喜欢汪直。

这厢,崔洛与顾长梅虽然被扣下了,但待遇还算良好,并无任何武力手段相待。

崔洛在忖思他二人被单独留下的缘由。朱明辰已经被人护送回宫了,那么他们还留下做什么?

沐白这个时候走了过来,“汪厂公好兴致,逆贼逃脱了,你不去抓人,扣着两名晋江书院的学子又能怎样?”

沐白很想取笑汪直,若非头上顶着詹事府的官职,他得时刻保持着太子老师应有的儒生风度,崔洛猜测他都能当场骂出来。

其实,沐白更适合当言官,他和裴子信很有相似点。

汪直眯着眼睛笑了笑,给沐白倒了杯茶:“老白,坐下说吧,一会顾千户就该来了。”

顾千户?

顾长青升官了?

他不是一直不在意这些么?前阵子还是在百户的位子上,如果他想晋升,早就上来了,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

崔洛知道他们这些人已经开始在暗中逐渐谋划了。夺嫡非小事,步步谨慎方得始终,没有十几载的精心布局是赢不了天下的。

各方势力均衡,谁主沉浮还不一定。

崔洛这辈子告诫过自己,这一世无论是谁问鼎,皆与她无关。她不会站在任何阵营。

最起码,崔洛此时此刻是这般想的。

到了这个时候,她终于知道汪直将她与顾长梅留下的目的了,原来是为了引顾长青过来。汪直对顾长青的举荐肯定很恼火,他这个时候还能气定神闲的品茶,度量惊人。

沐白没有客气,落座之后接受了汪直的敬茶,囫囵吞了一口,质问:“汪公公,你一开始就知道逆贼会扰乱雅集吧?幸而太子殿下今日无恙,否则你就算赔上十颗脑袋也不及!”

沐白在怪汪直没有提前告之他。太子真要是在雅集上出了事,沐白作为雅集的主持者,也是逃不了干系的。

汪直耸了耸肩,“非也,老白你冤枉杂家了。杂家又不会未卜先知,怎会知道白莲教的人会混入雅集,算起来应该是你监察不利吧!”

沐白气的眼眸直瞪,“汪直,你休要血口喷人,那贼人本事滔天,与萧翼长的一个摸样,我的人又怎会辨别!”

他气急了,直呼汪直的名讳。

汪直就喜欢看他被自己气的炸了毛的样子,桃花眼带笑含/春,“呵呵,老白,你很容易激动啊,这可不好,会容颜苍老的。”他葱白的兰花指拾了块小碟里的桂花糕吃,又往沐白面前推了一推,示意他也吃一块。

不知沐白闻此言,心里作何感想。

反正崔洛与顾长梅纷纷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多时,身着绯红色飞鱼服的顾长青携了锦衣卫阔步而来。速度之快让崔洛微微纳罕。

他一上前,便道:“汪厂公,我这两位弟弟现在可以走了么?”

顾长青面对汪直,非常直接了当的表明来意。

沐白似乎觉得自己不是孤军奋战了,也道:“是啊,汪公公实在古怪,这两个孩子能知道什么?可别把人家给吓坏了。”

众人一愣。

倒不是沐白的话让人惊讶了,而是他方才做出的动作,竟也差一点就翘出了兰花指。

沐白反应极快,当即收回了自己的兰花指。

汪直‘呵呵’笑了两声,假装没看见,他道:“老白这话就不对了,孩子怎么了?人家好歹也赢过你这个前科状元啊。”

崔洛:“....!!!”不带这样坑人的?!

蓦的,崔洛很想让崔莺莺再次出现,不愧是同门是姐弟,一样的让人无语。

沐白这时盯着崔洛看了几眼,她当天晚上虽然带着面具,而且身处万千花灯之下,那日的肌肤是映在一片微光中的。

但那两条黛眉,和那双墨玉一样的眸子却是格外让人记忆犹新。

当沐白再度观察了崔洛几眼时,他立刻就笃定了,“是你?灯谜少年?”

沐白唇角一抽,崔洛亦然。

顾长梅这时才知道沐白就是那日的银面男子,他也面色尴尬了,那天他还险些与他动手来着。

崔洛点了点头:“小人不才,碰巧赢了大人一次。”她自谦道。

这等自谦更是打了沐白的脸,他起身在崔洛面前踱了两步,肝火更甚。

汪直倚在藤椅上,又是一阵‘呵呵’的悠然之笑。

汪直与沐白之间的恩怨众人皆知,而且顾长青与汪直同样不合。

但顾长青没有那个认知,他面对任何谁都是这般态度,不冷不热,不温不火。他更没有那个闲工夫看着汪直与沐白斗气,道:“汪厂公,我能带人走了么?”

顾长青淡淡道。

顾长梅整个一上午都很安静,此刻靠山来了,他还是很安静,这时候一手抓住了崔洛的小手,压低了声音,道:“别怕,他们不能拿咱两怎么样。”

崔洛:“........”她丝毫不怕,不过是有些心烦而已。这辈子无形之中,又与这些人纠缠上了,并非她所愿,更非她所盼。但,就是如期发生了。甚至于她刻意回避的人和事也渐渐出现了。

一切周而复始,不会因为她愿意或者不愿意,就会停止。

而且汪直今日大费周章的让顾长青走一趟肯定不止是为了让他过来领人那么简单。

崔洛也很安静。

她个头又小,褪下冬装之后,纤细的身段就显出来了,站在顾长梅身侧,犹如一朵开在深秋里的玉簪,在不适宜的时节里随着寒风摇曳,仿佛下一刻就要命陨碧落。

欺负这样的人似乎会让人觉得简直是天理不容。

顾长青知道,汪直是在记恨他将捉拿反贼的事扣在他头上。

而且这世上,汪直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崔莺莺,屡次让她从自己手上逃脱,更是让他在皇帝面前交不了差事。

一个崔莺莺尚且如此难以对付,更何况还有白莲教!

谁捉住了崔莺莺,那就等同于成了整个白莲教的共同敌人了。旁人或许只以为白莲教就是邪教逆贼,可汪直太清楚白莲教了,如同百年之虫,死而不僵。无论朝廷如何抵抗,不出几年又是教众庞大,无从连根拔起。

汪直笑道:“顾大人要带人走,当然是可以,不过杂家今日与逆贼交手受了伤,皇上那里要是问起来,顾大人可要替杂家美言几句。不是杂家不用心抓贼,毕竟顾大人也拿她没有法子,不是么?”

崔洛,沐白,顾长梅:“.........”

汪直言下之意,顾长青抓不住的人,他失手了也是正常。而且皇帝要是迁怒于他,顾长青得站出来替他说好话。

顾长青握着刀柄的手背上腾起了青筋,他五官生的俊美,但从不轻易笑,故此给人生硬之感,此刻同样清冷的态度,没有任何拐弯抹角,直言道:“好!”

只此一字,而后看向崔洛与顾长梅,言简意赅:“走!”

就这样,崔洛与顾长梅很快就跟着顾长青离开了雅集。

顾长青并没有将二人送回书院,目送崔洛与顾长梅上了马车之后,他带着人驾马离开了城东。

马车内,裴子信上上下下打量了崔洛几眼。

崔洛问:“子信,你看什么?”

裴子信摇头,脑中又浮现了崔洛一路跑出来时的场景,他觉得那动作不太雅致,而崔洛给人的感觉则是至清至洁的。今日崔洛的行径无疑刷新了裴子信一贯的认知。他又想起了崔洛曾说过,一辈子的最大的愿望是‘寿终正寝’。

她可能......真的怕死吧?!

裴子信罕见的笑了笑。他身负家中上下几口将来的活路,科举是他唯一的选择,故此压力不比崔洛小。寻常都是严肃至极的模样,“无事,你跟长梅安然无恙就好。”

王宗耀不由得多看了裴子信几眼,好像自从崔洛来了书院之后,裴子信的话也多了起来,沉闷的性子也有所好转。

王宗耀本要问些什么,但见顾长梅今日也格外沉闷,便暂时不再多说,几人沿着原路返回书院。

今日都受了惊吓,回去之后要好好歇息几日。

*

一辆青帷平顶的马车自宫门的方向缓缓驶了过来。

萧翼跟顾长青不同,他虽也是从武,但很少直接骑马。马车帘子是垂下的,四面而来的春风很轻易就拂开了玄色薄纱的帘子。

这时,一抹娇小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之内。

几乎是本能之间,萧翼持扇半撩开车帘,确定那抹背影就是那人之后,突然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似乎不论他做什么,到了最后都是错的。

他无从选择,旁的事游刃有余,到了她身上,却成了束手无措。

萧翼没有动作,撩开车帘的动作也没有停下,那人突然转过了脸看他,像是等了他良久,眸若星辰眨了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