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喉咙开始作痛,耳膜也在发胀,带动着半边头皮。她用手指轻轻顺着发丝捋着,手指触到的地方剥了皮似的疼,她忍着痛,轻轻地刮了一阵。她仰起头,月亮挂在树梢上,清晰明亮,和几天前小院中的相比,它更细更弯了。她闭上眼,痛疼加剧起来,在她的头皮里有一个牵线木偶,一跳一跳,神经像拉着钢丝一样,又细又痛。她试图缓解,在耳朵里鼓气,气流冲击着耳膜,发出嗡嗡地闷响。

她看见一辆大卡车从街上开过,发出模糊的声音。她靠在石椅上,虽然冷,她还是闭上眼,希望可以睡一会儿。

树林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睁开眼,月亮还在天上,她看着它,把膝盖搂在胸前,她固执地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个声音惊醒,她睁开眼,天空还是黑的,四下一片朦胧,月亮已经不见了。她摸了摸额头,有些烫手,她扶着椅子,站起来,腿脚都有些麻木,她站了一会儿,感到血液朝下震动,两条腿麻酥酥的。她慢慢走出树林。

一个老头正在林外的人行道上打拳,老头看见她,吓了一跳。她走下人行道,等了一会儿,一辆出租车驶过来,她拦下车,打开车门坐了上去。

“到哪儿?”司机问。

“同城医院。”

医院的急诊室亮着白炽灯,病人在里面走来走去,还有一些是家属。她走到服务台,一个短发护士问她看什么病,她说发烧,护士就给了她一个体温计,她把体温计含进嘴里,走到服务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她看着那个护士,收腰的白大褂,带着白帽子,脸蛋饱满,五官漂亮。

大约过了几分钟,短发护士喊她,她走过去,把嘴里的体温计取下来交给她。短发护士对着光仔细看看,说三十九度五,她一边说一边惊讶地看着她,并撕下一张单子,催促道:“快去挂号。”

不知道天空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白的,在灰底子里透出朦朦的亮光,然后那些亮光逐渐地明朗,白天就来了。

她躺在靠窗户的躺椅上,手背上插着针管,她注视着天空变化无穷,光线神奇莫测,在一切明亮之后,她看见窗外树枝上的叶子已经开始发黄。

整整一夜,输液室里几乎座无虚席,有人咳嗽,有人呻吟,孩子在哭泣,以及压低了的说话声。

短发护士走过来,看了看悬挂在铁架上的药瓶,她侧面的立体感更强,站在窗边,可以看出帽沿边露出的头发是染过的,她笑了笑,对乔英伦说:“快完了。”

“谢谢你。”

“不用谢,别忘记你的东西。”

“好的。”

大约过了十分钟,短发护士把插在她手背上的针头拔了下来。

她坐起来,除了虚弱,其他感觉良好。她跟着短发护士走到服务台,短发护士打开台下的柜门,拿出她的包,递给她。

“发票和病历都在里面。”她说。

“谢谢你。”

“不用谢。”

“请问,”她说:“今天星期几?”

短发护士想了想:“星期天。”

她朝她笑了笑,这个女人,她想,我终生难忘。

她走出急诊室的大门,楼前有一排树,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树、叫什么名字。早上,阳光还有些冷淡,卖早点的摊位聚集在医院门口,她忽然想起字纸篓边上的那团纸,还有纸上的名字,她摇了摇头,想把他从思绪里摇掉。

她有点饿,在早点摊前看了看,觉得对白稀饭还有些味口,她买了一碗,坐在小桌前,旁边有几个吃早点的人,他们都面带倦色,今天是星期天,附近没有住宅楼,他们不是病人就是病人的家属。她吃着,越吃越有味口,又买了鸡蛋和烧饼。

她吃完早点,有了力气。她尽量不去想那件事,她需要时间。

47

《最爱》第十五章(1)崔曼莉

汽车离同城越来越远,同城山看不见了。

她坐在车箱后面,除了一个带小孩的妇女,其他几个都是单身旅客。

车里在放广播,一个男主持人正读着听众来信,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在读爱情故事。时间还不到上午九点,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暖洋洋的。她听着那个声音,嘴角挂着嘲讽,她想如果我的故事被这个男人读出来……一个和十个……她微微笑了一下,对于听众来说,这更像一个笑柄吧。

在医院门口,她给孙婷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没有人接,她又给史号哲打电话,只拔了前几位号码,她就把电话挂断了。

她哪儿都不想去,什么朋友都不想见,她很要面子。她走在街上,觉得到处闹哄哄的。她想起了沁里,那儿非常安静,阳光温暖,有小桥流水、船和人家,谁也不认识她,不需要她微笑和说话。

她不敢确定自己的勇气,但她独自一人,坐上了去沁里的汽车。

她有点疲倦,那个声音把故事读成了催眠曲,这可真什么,她替那个写信的读者心酸,渐渐地,她睡着了。

在睡梦中她看见一道绿色的光,非常刺眼,她很害怕,又想把它看清楚,可是她发现自己的眼球掉到了地上,她趴下去用手摸索,除了那道光,她什么也看不见,她小心地触摸着,可是绿光在她面前动来动去,像是故意的,每次她快抓到时它就闪一下,焦急使她有了一点意识,她不能肯定,那道绿光是否就是她的眼球?

她醒了,刺眼的阳光又使她闭上眼,感觉四周碧绿一片,这是光的效应。她的心跳得厉害,呼吸也粗重,她被吓着了。她伸手摸了摸眼睛,眼睛还在。她睁开眼,从包里取出镜子,果然还在,只是多了一点倦意。

她把头仰起来,忍受着。

窗外的景色和他们上次来的时候没有多大区别,田野、农舍还有池塘。她真得怀疑自己的勇气。

她打开包,想再翻一翻通讯录,可是通讯录不在包里。她把包里的东西逐一拿出来:手机、钱包、病历、几张发票和口红,没有通讯录。她想了想,昨天傍晚她坐在沙发里,一边翻着通讯录,一边在纸上写名字,她不记得她写了哪些人的名字,最后,她把那些纸团起来扔进字纸篓里。她记得她去收拾衣服和日用品,从橱里找出一个包,把东西放进包里。那本通讯录,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觉得思维有些混乱,昨天傍晚?听上去好像很近,可是感觉上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她把拿出来的东西放回背包,拿到手机时,她觉得心痛了一下。她又闭上眼睛。

她下了车,很多拉客的人涌上来,她背着黑色背包,用力从人群中挤出来。她觉得自己不太像个旅游者,穿着一件白色短风衣,行只影单的,她还觉得自己脸色有些苍白,可能是太疲倦了吧。

她顺着马路朝沁里走,有几辆人力三轮追上来,问她要不要车,她朝他们笑笑,摇摇头。她看见了大河,又白又亮,闪着波光,河面真是宽广。

她走上大桥,站在上面,看着桥下的河水。她在想,她到底是懦弱还是坚强?一个和十个,就像做了一场梦。她真得很喜欢这个说法,听上去很爱,也很残酷,非要爱到极处不能想象,而且,自己的痛苦被对方的痛苦抵消了,甚至因为对方的痛苦,自己又能得到一种满足。

河上有很多船只,它们和沁里的小船截然不同,它们是人们吃饭和睡觉的地方,有些船只看上去更像一个家。

岸边停泊的船紧挨着,像一排整齐的队伍,每一条船上都晒着衣服,今天的天气不错。她看着那些衣服,感觉到船里的女人,她离她们很近。

风吹着,河面上空气新鲜,带着淡淡的河腥味。

她慢慢走下桥,再走不远就是沁里的入口。远远的她看了看那个入口。

回忆中的细节都真实起来:店铺、石板路、小桥、十几米宽的小河,河两边的垂柳……她走在回忆中,四周空荡荡的,非常安静,似乎连阳光也变得若隐若现,她抬头看了看,眼睛立即被刺疼了。

她顺着石板路朝前走,没有人上来和她搭话。伙计在店铺里扫地,几个老板站在河边闲聊,他们都淡淡地看着她。

河面上没有一条小船,也没有人唱船歌。

她几乎听得见她的呼吸。

这儿怎么了?她想,她是不是来错了地方,但是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岸边,她走过去,朝着老板娘笑了笑,老板娘从嘴里吐出一个瓜子壳,笑着问:“这么早?”

“是啊。”

“住吗?”

“嗯。”

“还是上次那间?”她看着她,问。

“上次那间。”她说。觉得心又痛了一下,她吸了吸气。

老板娘把手里的瓜子扔进河里,拍了拍手和衣服,笑嘻嘻地说:“走,我带你上楼。”

她跟着她,走进店里,光线暗了下来。

老板娘一边上楼一边问:“他呢?”

“我一个人。”她说。

老板娘沉默了一下,又问:“住几天?”

“嗯,随便。”

老板娘打开房间的门,她们走进去。

她觉得眼前一亮,老板娘已把窗帘拉开,等把木格窗也打开,光线就更好了。

48

《最爱》第十五章(2)崔曼莉

床上还是铺着白床单,另加了一床被子。

老板娘看着她说:“你脸色不太好。”

“是,”她说:“昨天感冒了。”

“没事儿吧?”

“已经好了。”

“哦,”老板娘想了想,问:“这次来是玩?”

“是。”

“哦。”

“顺便,”她想了想:“买点东西。”

“是吗,”老板娘问:“自己用的?”

她只好撒谎说:“不,是单位上用的。”

“礼品?”

“礼品。”她肯定地说。

老板娘笑了起来:“原来是出差,好好,有什么需要的,也到我们店里看看,给你打折。”

“行。”

“你先休息吧,”老板娘说:“你脸色不好看,休息好了再工作。”

“我也这么想。”

“一会儿我给你送瓶开水。”

“谢谢。”

“不用谢。”老板娘走出去,给她关上门。

她在床沿上坐下来,看着窗外,离窗户不远有一颗大柳树,枝条茂密,几乎就挂在窗边。她摸了摸脸,脸色真那么难看吗?她想着那个老板娘,自嘲地笑了笑。

还是先睡一觉吧,她想,不管怎么样,先休息。

她把日用品拿出来,放进洗手间。洗手间的帘子没有换,还是蓝底碎花的,她看见边缘的部位又多了几个洞。

上一次和他住在这里,她第一次上厕所,进来把帘子拉上,看见他站在床边的脚,她吸住气,希望可以小声一些,她听见他在外面扑哧一笑,她的脸红了,问他笑什么,他说亲爱的,你可真流畅……

她照了照镜子,眼睛底下有些发黑,嘴唇也起皮了。

有人敲门,她出去把门打开,老板娘送了一瓶开水进来。

她把床铺好,泡了一杯茶。洗漱后感觉精神了一些。

她躺在床上,还是觉得有些异样,她已经把情绪控制的死死的,她想再也没有什么会来打扰她。

她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又睁开,她看见床对面的墙上挂着空调,天气温和,空调没有打开,也听不见轰轰的声音。

这就像打仗,她想,第一道防线被冲破了。

这样想的时候她听见一些细碎的声音,哗哗哗的,这就像多米诺骨牌的效应,她闭着眼睛,所有的防线都倒塌了。

她翻过身,紧紧抱住被子,这使她想到童年,在夜晚,父母都已经睡了,房间里黑漆漆一片,她就紧紧地抱着被子,哭起来。

她重演了这一幕,在哭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很可怜,她抱着被角,像安慰自己一样也安慰它。

伤心反而使她舒畅。孩子的哭往往因为不甘心失败,他们比大人容易平静。她哭着,尔后就睡着了,她睡得很安祥,虽然脸上带着泪痕。

她应该有一种自信,可是她还没有发现。她伤心、痛苦,就像一个人被打破了头,需要时间来愈合伤口。她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他的爱,那不是凭语言或者记忆,那是凭她的直觉、她的身体、还有她对他的感受。

下午,阳光变得强烈,它热热闹闹地照进来,把她唤醒了。

她睁开眼睛,看见阳光一束一束的,里面飘浮着灰尘。她非常喜欢这种明亮,还有一种毛绒绒的温暖。她感觉自己抵挡住了什么,那是原以为抵挡不住的。

她伸出胳膊,胳膊也被阳光照着。

这里面也有一种幸福,她想,那是我和他在一起时体会不到的。

她听见外面的歌声,还有游人们嗡嗡的说话声。

这才是沁里,她这样想着,坐起来,朝楼下看去,多么好的季节,多么好的景色。

隔着窗户,她看着河上飘荡的小船,像是在柳树中穿梭,她笑了,想起上次他们坐在岸边,她那个荒诞的想法。

她再次被疼痛击中,差点倒在床上,不,这可不行,她鼓励着自己,不管是分手还是继续,我都要来面对。

她朦胧地有了一个目标。她还不太清楚那个箭头的指向,但是基础已经找到了。

她还不太饿,只把凉茶喝了。她穿戴整齐,化了淡妆,看上去几乎和上次的小乔相差无几。

码头很小,在小河西边,很多游人在那里排队,她带着一股子振作后的精神,站在队伍中。乘船的规矩是算船不算人,她从码头跨到船上,一个穿着花衣裳的船娘看看她,用当地的普通话问:“小姐一个人?”

“是。”她笑着说。

“开船了。”船娘用竹竿在岸边轻轻一点,船摇摇晃晃地离开了码头。船娘放下竹竿,走到船尾去摇橹,她一边摇一边高声唱着小曲,很快,后面一条船上的歌声也响了起来,后面的后面还有小船,它们一个接着一个,河面上到处是此起彼伏的歌声。

她很惬意,阳光照着小船,也照着她,河岸比他们高出许多,看上去像一个大戏台,岸上的游人就像一个个戏子。

柳树的枝条随着风轻轻摇摆。她闭上眼睛,把身体躺下来,靠在船里的长凳上,她仰起头,对着阳光。

船轻轻晃着,在水中荡来荡去。她伸出手,在空想中去握他的手,如果此时沁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这一击可不比在房间时,她忍住了痛,却没有忍住她的想法。他不管和什么女人躺在船上,他热爱她们的肉体,这是她无法替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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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爱》第十五章(3)崔曼莉

船轻轻一顿,又晃荡起来,她感觉船底下有一个旋涡,在不停地打转。

她睁开眼,阳光刺得她头晕,她撑着坐起来,船娘在船尾继续唱她的歌。

她把头伸出船外,把喝下去的茶水吐了出来。

船娘问:“小姐,没事吧?”

“没事。”挥了挥手,叫船娘继续朝前。

现在阳光也帮不了我了,我得靠自己。她克制住胃里的难受,在心里不停地重复,不要吐,不要吐。

她还是吐了,感觉岸上的人都在注视她,她觉得很丢脸,船娘加快了速度:“小姐忍一忍,马上就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