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把胡话说得这么头头是道的,恐怕也只有她一个人了。

陶靖摇了摇头,“休息好了就走吧。”

这条山路真是够长的,除了陶娴之外,好几个丫鬟也都喘起气来。陶嫤因为一边走一边跟陶妘说话,是以没觉得多远,直至林中一抹绿色映入眼帘,才恍悟他们已经到了。

这里有一座碧青湖泊,面积巨大,湖面冰雪开始融化,有许多冰块漂浮在水面上。水下游鱼攒动,清澈见底,真是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何珏跟何玉照在湖畔一块空地上烤火,火上架着一只烤得兹兹冒油的鹿,鹿肉溢香,老远便能闻到。何珏在添柴,何玉照便站在一旁观看,另一边是坐在轮椅中的陆遥,正在指挥仆从往鹿肉上抹香料。

何玉照抬头向他们看来,见陶嫤身边没有孙启嫣,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很快被她收起了。

上回两人不欢而散,她至今憋着一口气,等陶嫤上门向她赔罪。可是这都过去好几天了,也不见她有任何动静,就连前天向皇后祖母请安,她都没跟她说一句话。

不说就不说,有什么大不了的。

何玉照越想越生气,正好何珏提议在湖边烤肉,她便一起跟了过来。何珏说要叫上陶嫤等人时,她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算是默认了。

当人过来之后,她把头扭向一边,佯装忙碌地帮何珏递柴火。哪想何珏根本用不着她,嫌她麻烦便打发她到一边去,“姑娘家不适合做这些,正好嫤娘来了,你过去跟她一块玩去。”

何玉照看了看那边,陶嫤正在用初春的嫩草和小花编帽子,不一会儿就完成了一个,戴在陶妘头上。几个小姑娘围在一起说说笑笑,愈发显得她形单影只。

*

好在来的人不多,且都是熟悉的人,否则这场合委实不适合她们。

想想也是,要真有那么多少年郎,陶靖一定不会带她们过来的。这里人中,除了何珏、陆遥之外,还有两个去湖边接水捕鱼了,相互之间都是从小到大的好兄弟。

陶嫤、陶妘和陶娴在另一边,跟他们隔着几颗桐树的距离,彼此之间听不到对方说的话。他们烤好肉之后便让仆从送过来,让她们几个姑娘先品尝。

树下刚好有几块平整的石头,她们便坐在石头上,不至于地面融化的雪弄葬脏了衣服。

何玉照终于沉不住气了,三两步来到她们跟前宣布道:“这肉是我跟哥哥一起烤的,你们就这么吃了?”

她的意思是,起码应该跟她客套几句话。

陶嫤不愿意弄脏了手,便让白蕊撕成一小块喂她。她一面编花环,一遍朝白蕊抬了抬下巴,咬住鲜嫩喷香的鹿肉,“谢谢啊。”

何玉照都要气死了,她是想让她感谢她,但不是这种态度!

肉香满溢,陶嫤觉得十分好吃,便多吃了几口。抬头见何玉照气的脸都青了,想到她的坏心眼,心中无比感触。印象中上辈子这时她们还很要好,她是从何时开始改变的?她为何这么恨自己?

陶嫤一心想弄个清楚,便收敛起对她的恨意,把编好的花环递了出去:“送给你,要吗?”

何玉照才不屑呢,她正要拒绝,便见陶妘和陶娴头上分别戴着一顶,拒绝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她上前走了两步,停在陶嫤几步之外,“难看死了。”

话虽这么说,双手却很诚实地接了过去。

说实话,陶嫤编的花环一点也不难看,她手巧得很,什么东西在她手中都能化为神奇。就像这一个简陋的花环,却编得精致好看,翠绿的草藤上点缀着几朵粉白小花,让人看了都不忍心戴。

陶妘头上顶着花环却面无表情,她不喜欢吃鹿肉,总觉得把那么可爱的小动物烤来吃实在太残忍了。于是便分食给几个丫鬟,她在一旁捧着茶杯啜饮。

不得不说何珏准备得很周全,碗筷一应俱全,连茶叶都带上了。

*

收下陶嫤的花环之后,何玉照心情明显好了很多。

本来嘛,正如宜阳公主说的那般,小姑娘家吵吵闹闹再平常不过,没两三天便和好如初了。

不过这句话在陶嫤身上行不大通,她跟何玉照,只是面上装得要好罢了。该不顾忌情面的时候,她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何玉照不知她心中所想,端着一个白釉绘水仙纹的碟子过来,碟子里放着一条烤得金黄的鲤鱼,“叫叫,这是我哥哥亲手烤的,他烤这些东西可有一手了,你快尝尝。”

陶嫤从白蕊手中接过玉箸夹了一口,滋味确实不错,鲜香细嫩,“嗯,很好吃。”

何玉照咧嘴一笑,让她的大丫鬟翠眉分给陶妘和陶娴两人,“我吃着也不错,可惜刚才鹿肉吃多了,这会儿吃不下了。”

正好陶娴与她相反,她吃了好几块鹿肉,又把这条烤鱼吃得一干二净,末了佯装矜持,心满意足地擦擦嘴:“味道还不错。”

就是这副拿腔作势的模样,让陶嫤很不喜欢。

陶妘从头到尾没吃几口,她只顾着喝茶,不一会儿就变了脸色,一脸复杂地放下茶杯,捂住肚子。

这一幕被陶嫤瞧见,不必想便知道怎么回事,刚才她喝了那么多水,估计该忍不住了吧?

果不其然,陶妘站起来对她道:“阿姐,我去那边走走。”

她不必说,几个姑娘也知道怎么回事,于是心照不宣,没有说什么。陶嫤不想跟何玉照待在一起,遂站起来道:“等等,我跟你一起。”

陶妘等她过来,两人领着丫鬟,沿着湖岸一起往林子另一边走去。

留下何玉照跟陶娴没话说。

何玉照拿着花环在手里端详,举起来多次想戴在头上,但一看到对面的陶娴,便都放弃了。

陶娴一心想讨好她,笑着道:“玉照姑娘生得美,戴这个保准比您头上发簪还要好看。”

真是个不会说话的。

何玉照撇撇嘴,没有搭理她的话。

*

那边陶妘和陶嫤走出一段距离,陶妘回头看了看,见已经看不到那边的人了,才拉着陶嫤转到一棵梧桐树后,“阿姐跟我到这里来。”

陶嫤摆了摆手,站在原地没动,“你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陶妘疑惑地看她:“阿姐难道不是…”

“我只是想出来走一走。”陶嫤跟她解释。

若非逼不得已,她是一刻钟都不想待在何玉照身边,生怕自己忍不住对她动手。还不如借机跟陶妘出来,清净清净。

陶嫤往林子外面走了走,站在湖畔边沿,岸上石头结了一层霜,湿滑得很,一不小心便可能掉到湖里去。她是个惜命的主儿,断然不敢轻易上前,只在岸边走了几步。她捡起地上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扬手往湖心扔去。

咚地一声,石头沉入湖底,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谁?”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这才发现湖边除她之外,还有另一个人。

循着声音找去,那人被一颗粗壮的樟木挡住了身形,只能看到一条细长的竿子伸入水中。竿子一头是丝线,一头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

原来有人在钓鱼。

想必她那一下把他的鱼吓跑了,陶嫤有点愧疚,“我不知道这里有人,若是惊扰了阁下的兴致,我这就给您道歉。”

那边静了一会儿,低沉的声音有几分熟悉:“叫叫?”

陶嫤正纳闷这人是谁,那边的人往前一倾,正是江衡。

他怎么会在这里钓鱼?

真有闲情雅致。

反正这会儿没事,陶嫤不介意跟他多说几句。她绕到树木后面,这才看清他不是一个人,还带着李鸿和李泰两个侍从。

陶嫤站在旁边,偏头好奇地打量他,“魏王舅舅为何会在这里钓鱼?”

盖因他怎么看,都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

她猜的不错,正是因为不像,所以他才会到这里来培养耐心。他已经坐了两个时辰,一条鱼都没钓到,刚才正想有鱼上钩,偏偏这小姑娘一块石头砸下来,成了一场空。

江衡重新挂上鱼饵,一甩竿子继续坐在岸边等候,顺便回答她的话:“整座山上只有这里有水,你说我能去哪儿?”

他在军营里待习惯了,说话时不大讲究礼数,就算他把陶嫤当成小辈,也没拿出多少长辈该有的样子。

陶嫤哦一声,好奇地往他旁边看了看,看到他左手边有一个竹篓,“魏王舅舅钓到几条鱼了?”

江衡直接拿过竹篓,放到她跟前,“你数数。”

陶嫤凑上去看,里面分明一条鱼也没有。

这是故意骗她嘛。

李鸿不想自家主子被小姑娘瞧不起,于是帮忙解释:“刚才有一条鱼正要上钩,被姑娘的石头惊走了,这才一条都没钓上。”

江衡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陶嫤遗憾地啊一声,顿时变得无比愧疚,“那怎么办?我哥哥刚才也在捉鱼,不如我拿过来一条送给您吧。”

“不必。”江衡直接拒绝了,他还没到要小辈东西的地步。

不就是一条鱼么,他怎么可能钓不到?

*

不多时,陶嫤正津津有味地观看江衡钓鱼时,那边传来陶妘的呼声。

她大概解决完毕了,不过陶嫤现在还不想回去,便让白蕊去把她和她的丫鬟叫过来。

陶妘过来之后,看到岸边垂钓的魏王,惊讶之余恭谨地行了一礼:“见过魏王。”

江衡让她无需多礼,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持着鱼竿,终于对她们的出现有了点兴趣,“你们为何在此?”

陶嫤指了指湖畔另一边,“大哥和何公子在那边烤鹿,便把我们叫过来尝尝。魏王舅舅要不要过去?鹿肉味道挺好的。”

对于她的邀请,江衡摇了摇头,“不了,你们小辈聚在一起,我去了只会徒增压力。”

这么一想好像也是,陶嫤便没有勉强。

陶妘站了片刻,说要去那边看一眼,陶嫤让她不要走远,等会儿还要一起回去,她点点头,便领着两个丫鬟过去了。

第43章 毒蛇

湖面只剩下陶嫤和江衡两人,李鸿李泰站在几步之外。

陶嫤得知他在这儿坐了两个时辰仍旧没钓上一条鱼,不免有些吃惊。刚才大哥和何珏一捉一个准,怎么钓鱼就如此困难?

难道这边水域没有鱼?

陶嫤纳闷地往水里看,只见水下鱼尾摆动,一条又一条地从眼前掠过。她扭头奇怪地问:“魏王舅舅你是不是不会钓鱼?”

江衡握着鱼竿的手顿了顿,旋即低声一笑,“很明显?”

陶嫤诚实地点点头,虽说她也不会钓鱼,但湖里鱼儿成群结队地游过来,他却连一条都钓不到,这难道不明显吗?

想到他钓一条鱼这么辛苦,还被自己吓跑了一条,顿时更加内疚。她站在一边帮不上忙,于是便让白蕊去找了一些韧性较好野草,她拿出几根长度相同的比划了一阵子,便埋头忙活起来。

江衡见她不说话,偏头看去:“你在编什么?”

陶嫤是头一回编这个,没成功之前不想拿给他看,于是背过身去:“等我编好了再给你。”

真是小孩子心性,江衡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继续坐在岸边耐心地等鱼上钩。鱼竿轻微地动了动,他有了前面几次的经验,并不急着提起来,待鱼竿再次剧烈地往下沉去,他双手发力猛地提起鱼竿,果见鱼饵那头挂着一条大鲤鱼!

李鸿惊喜不已:“钓到了钓到了,王爷终于钓到了!”

李泰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安静一些。

江衡面上不如李鸿激动,多少还是有些高兴的,他解下鲤鱼放入竹篓,正好看到那边的小姑娘把一个东西藏到身后。

“你藏了什么?”

陶嫤见他钓到鱼了,便没必要再把东西送出去。于是抿了抿唇,有点委屈地摇摇头,“没什么。”

这表情怎么都不像没什么,江衡放下鱼竿走到她跟前,高大的身躯把小姑娘整个都笼罩住了,“让本王看看。”

陶嫤仰头,恰好能对上他漆黑如墨的双眸,登时被一股无形的压力包围着,自动自觉地交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编这个,有点不好看。我刚才把魏王舅舅的鱼吓走了,便想拿这个还给你,既然你现在已经钓到了,便用不着它了。”

白嫩的手心里躺着一个巴掌大的草编鲤鱼,模样有些奇怪,但能看出是她用心为之。江衡拿在手里左右翻看,再看小不点紧绷的俏脸,心情舒畅地勾了勾唇,“一事归一事,这个赔礼本王便收下了。”

说着走回岸边,提起竹篓让李鸿拿着,他收拾鱼竿准备回山庄:“今天就到这里,走吧,本王送你过去。”

原来他的目标只是钓一条鱼…

陶嫤摆摆手,这里距离陶靖他们不远,不必再特意劳烦他:“我还要等妘妘回来,魏王舅舅不必管我,您先回去吧。”

她一再拒绝,江衡便不勉强。

适逢陶妘从林中出来,老远唤了一声:“阿姐…”

江衡没有骑马,正要缘原路折返。

与此同时,山林另一边毫无预兆地响起尖锐的叫声,正是由她们刚才待的地方传来。

“啊——”

*

这是何玉照的声音。

陶妘怔在原地,惊诧地回头看去。

陶嫤不知发生何事,想着大哥还在那边,提起裙子便要过去查看。

奈何湖岸道路湿滑,她不甚踩在一块青苔上,身子一倾便要往前倒去。丫鬟来不及拉住她,正在她要摔入湖里时,一只大掌从身侧伸了过来,及时地握住她的手,把她往岸边拽去。

陶嫤心有余悸地舒了一口气,小脸惨白,“多谢魏王舅舅。”

掌心的小手绵若无骨,因为恐惧一直紧紧地握住他,软乎乎的,还有点凉。江衡适时地松开,走在前面带路:“跟在我身后,走路小心一些。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他原本要走,听到那一声才回来。

陶嫤学老实了,不敢再往岸边靠近一步,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何玉照是他的亲外甥女,他过去查看情有可原。不过他走路实在快,陶嫤在后头跟得很吃力,又不敢让他慢一点,几乎小跑着跟他来到湖畔另一边。

他们到时已有不少人,何玉照坐在石头上哭哭啼啼,脚边的花环摔得七零八落。

她脱了绣鞋,露出莹润的脚踝,只见上有两个清晰的牙印。原来她刚才跟陶娴在此处等候,一条蛇悄无声息地从地下钻了出来,来到她脚边咬了一口,这才会有刚才那一声惊叫。

姑娘家的脚不能随便让人看,丫鬟在跟前挡着,其他公子均站在一边。

陶嫤去找陶靖问了情况,才知道怎么回事。

何玉照一壁哭一壁拉着何珏:“哥哥救我…我不想死…”

不知道这蛇是否有毒,毒液是否会扩散,何珏不敢带她轻易走动,早已着人回山庄请太医署的人过来。

他不断地安抚何玉照:“不会的,不会有的事的。”

一抬头见江衡也在,顿时惊奇无比:“舅舅怎么在这?”

江衡已从陶靖那里得知情况,停在几步之外问道:“那蛇是什么模样?”

何玉照抽抽噎噎,仔细回想了下:“身子是绿色的,头一面有一块红色,长得很小。”

言讫,便见江衡眉头深蹙,“此蛇含毒,必须立即救治。”

他的话一般不会有错,何玉照的心都凉了一半,只觉得自己马上要死了,哭得更加不可遏制。

无奈太医署的人尚未过来,他们这些人又不懂方法,万一弄巧成拙怎么办?

何珏急得团团转,问江衡:“舅舅说该怎么办?”

江衡倒有一个法子,就是让一人替另一个人把体内的毒血吸出来,避免毒液扩散入身体各处。即便不能把毒液全清了,也能让何玉照坚持到太医署的人来。

当务之急,是找一个肯为何玉照吸毒的人。

李泰自告奋勇:“属下可以一试。”

何珏露出犹豫,毕竟玉照是未出阁的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然而若不及时这么做,恐怕何玉照的性命难保。他咬一咬牙,疾言厉色地命令:“你若敢把此事说出去,我便要你好看。”

李泰道:“属下清楚。”

他刚走上前,何玉照便哭闹着挣扎,死活不跟让李泰碰一下:“你滚…别拿你的脏手碰我!”

何珏在一旁安抚她,“玉照别闹,为了你的性命着想…便委屈这一回,不会有别人知道的。”

这时候由不得她胡闹,她也知道事态严重,但要一个臭男人碰她的脚,还用嘴…

她的清白怎么办?

她挣扎许久,不得不妥协,一脸厌弃地别过头去。

*

一刻钟后太医署的人终于赶至,好在何玉照伤口被咬的不深,方才又被处理过,这会儿已无什么大碍。

她由肩舆抬上山,何珏紧跟在旁,先众人一步回到山庄。

山上蛇多,又是初春,万物复苏的时候,避免再发生这种状况,陶靖跟江衡走在几个姑娘身后,护送她们安全。

陶靖好奇地看了看李鸿手里的竹篓和鱼竿,“魏王也在湖边?”

江衡目不斜视地应道:“闲来无事,便到山上转转。”

想到刚才他跟叫叫一起过来,后面虽有陶妘,但陶靖仍是觉得他跟叫叫走得太近了些。辈分上他是他们的舅舅,实际上他们一点血缘也无,叫叫已是个半大的姑娘了,这番光景若是被有心人看去,难免要说闲话。

一路心情复杂。

快到山顶时候,陶靖瞥见他衣襟里露出一抹绿色,好意提醒:“魏王的东西似乎快掉出来了。”

江衡垂眸一看,原来是刚才陶嫤编的草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