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晚一开始不肯招认,眼看着人越来越后,后面连楚国公都惊动了。她抖了抖,战战兢兢地全招了,跪在地上不断磕头,“郡主饶命,郡主饶命…都是陈氏指使我做的,是她…”

殷如才从外头后面,听说那么大的事,连口茶都没来得及喝。

一听毒药两个字整个人都晃了一下,殷镇流上前扶住他,他才勉强缓过神来。他泼天震怒,“好啊,竟欺负到我国公府头上来了!”

说着让人备马车,他要亲自去陶府一趟。

几位舅舅也不是省油的灯,哪里忍得下这口气来,携着百珠和朱晚就到陶府讨说法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门,陶嫤见势头不对,后脚跟了上去。毕竟陶府是她自己家,她只想让陈氏得到应有的教训,不想让自己家太过难堪。

*

好在殷如和舅舅们懂得分寸,到了陶府,没让人看出是来找茬的,由阍者领着入了大门。

陶嫤紧随其后,听说他们在正堂,不敢停留地赶了过去。

陶临沅听说楚国公府一家都来了,没有耽误,从后院书房赶了过来。刚进屋,迎头一声厉喝,“兔崽子,给我跪下!”

殷如跟陶松然是世交,看着陶临沅从小长大,是他的长辈,今日教训他实属情理之中。

只不过来得有些突然,陶临沅半响没回过神来,“岳父这是…”

殷如咒骂了一句狗屁,“谁是你岳父,我可当不起这个岳父!我的闺女都要被你害死了,你说我来干什么!”

一句话将陶临沅定在原地,他惘惘地看向殷如,“你说什么?岁岁怎么了?”

这些天他忙于别的事,也没有去过南月阁,更不知道陈氏的所作所为。目下听他一说,只觉得心都被攒成一团了。

殷如懒得同他废话,“你自己看着。”

殷镇流身后的侍从把两个丫鬟推了出来,两人脚步不稳,又被缚了手脚,双腿一软便跪在地上。

百珠他不认识,但朱晚是近身伺候陈氏的人,他一眼边看了出来。

这其中定有内情,他蹙了蹙眉,“怎么回事?”

朱晚心虚,避开他的视线辩解道:“大爷饶命,这都是陈姨娘指使婢子的,与婢子无关!”

说了半天都没说到点子上,陶临沅没那么多耐心,声音冷了几分,“我问你怎么回事!”

她一哆嗦,闭紧了嘴巴不肯说话。

殷镇流嘲讽一笑,“她不肯说,叫叫,你来告诉你阿爹怎么回事。”

陶嫤从头到尾躲在门外,她一个小辈,实在没什么立场进去。忽地被三舅舅提名,她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对上陶临沅探究的双眸,放低声音道:“昨天百珠给阿娘送了一碗薏仁粥,药里有毒,大夫说是下了砒霜。”

陶临沅瞳仁一缩,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岁岁呢?”

她摇头,“被我发现了,阿娘没事。”

他整个人放松下来,有种庆幸。

然而陶嫤的下一句话,又将他的心吊起来,“我今日跟人查了一下,跟百珠串通着谋害阿娘的,是陈氏身边的丫鬟朱晚。阿爹若是不信,可是亲口问一问。”

在国公府的时候朱晚便什么都招了,她是个贪生怕死的,甚至还没对她动手,她便开始求饶。

陶临沅看过去,朱晚这会早把陈氏忘在脑后了,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才是真的,“大爷…”

他没有表情,寒声问:“是谁指使你的?”

朱晚磕头求饶,当她口里说出“陈氏”二字时,他紧紧地阖上双目,咬得后牙槽咯吱作响。

“带陈氏过来。”

他哑着声音吩咐。

*

一刻钟后,陈氏被人从南月阁叫了过来。

朱晚尚未回来,大爷又叫她过去问话,她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当到了正堂,看见一排排坐着的人,以及跪在地上的百珠和朱晚后,心凉了大半截,面上强装镇定,施施然行了一礼,“不知大爷找我来,是为何事?”

陶临沅闭了闭目,心中竟是百感交集。

他找来的女人,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他喜欢温婉听话的女人,到头来却发现,只有殷岁晴最温婉,其他的都是表象。

她们在他面前,戴了好几层面具。

只有殷岁晴最真实。

“朱晚什么都招了。”他低沉道,没有跟她寒暄,“秋娘,你好大的胆子,连国公府的人都敢下手!”

陈氏一脸茫然,忐忑地笑了笑,“大爷在说什么,秋娘怎么听不懂。”

她刚一出来,楚国公府几个男人不冷静了,这张脸,怎么越瞧越眼熟!待想起来后,恨不得一个个宰了陶临沅。

老五殷镇沛呸地一声,声音不小,所有人都能听见。

“龌蹉!”

这是骂陶临沅的。

那唾沫没喷到陶临沅脸上,他下意识地抹了抹脸,知道这回自己该骂,是以没有反应。

陶临沅不拐弯抹角,直接抛给她两个选择,“送官或是家法,你选一个。”

陈氏大惊,跪在地上做垂死挣扎,“大爷,秋娘是无辜的!无论朱晚跟你说了什么,你都别信,她是故意诋毁秋娘的!”

说着见他没反应,便爬到一边去打朱晚,“你这贱人,我平时难道待你不好么?你竟…”

陶临沅沉着脸,见不得她这样胡闹,“成何体统,你当这是哪里!”

说着让人左右按住她,他想了想道:“把陈氏带下去杖责三十,剥去她身上所有首饰,撵出陶府。命人拆了南月阁,里头的东西也都扔了,就当府里从未有过此人。”

陈氏宛如晴天霹雳,死死挣着不肯走,“大爷,您忘了对秋娘说的那些话么…您说…”

穗穗,别离开我。

穗穗,对不起。

穗穗。

可那些话,原本就不是说给她听的。

那个名字应该是岁岁。

她想到了什么,心如死灰。

正要出去时,老三殷镇流出言:“慢着。”

陈氏以为还有一线生机,睁开眼睛希冀地看向他。

他下一句话,彻底打消了她所有的念想,“这张脸我看着委实碍眼,以后她若流落街头,别人误会是我家岁岁怎么办?不如在她脸上化几道,毁了容,便没人认得了。”

陈氏面色惨白,手脚冰凉,“不,不…”

她只剩下这张脸了,若是连容貌都被毁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爹娘都是好面子的人,被他们知道后,她说不定连家门都回不去!

偏偏陶临沅没有异议,甚至连眉梢都不抬一下,对侍从道:“都听见了么?下去办吧。”

侍从把嚎哭的陈氏带了下去。

剩下两个丫鬟便好发落多了,一个是国公府的,不由他处置。至于朱晚,陶临沅思忖道:“杖二十,把她跟陈氏一道撵出府,卖身契交到陈氏手中。”

这无疑是把她推入火坑,她刚才揭穿了陈氏,再让她伺候她,她能有好日子过么?

朱晚想求饶,没人听她的话,她紧跟着被带走了。

*

正堂总算清静下来,陶临沅起身对楚国公道:“岳…国公爷,请问现下岁岁情况如何?我能去看看她么?”

殷如用鼻子出一口气,“你还有脸见她?你想得美!”

说着站起来,领着几个儿子便要往回走。

陶临沅疾走两步,“我是担心她…”

刚到门口,被殷镇流横臂拦住。

殷镇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比陶临沅大了整整十岁,鬓发有些泛白,却挡不住那股犀利。“你现在知道担心了?以前岁岁嫁给你的时候,你怎么不担心她?”

陶临沅僵在原地,迈不动步。

他真想给他一拳,碍于陶嫤在场,硬生生忍不住了,“我妹妹当初怀着情意嫁给你,你是怎么待她的?你伤了她多少次心?如今岁岁想通了,不愿再受你折磨,你还不放过她?你不对她好,还不让别人对她好么?”

陶临沅握了握拳,“我当时不知道…”

殷镇流打断他的话,“不知道什么?不知道你爱她,还是不知道后头还有一个瑜郡王?”

说罢嗤笑,“得了吧,你就是个畜生。”

他睨了他一眼,无情道:

“放过岁岁罢,她年底便要同瑜郡王成婚了。”

陶临沅身形一晃,没有站稳。

第100章 下聘

到最后,陶临沅也没能如愿以偿地去看一眼殷岁晴。

百珠回到国公府自是没有好下场的,她被重新关进柴房里,正如陶嫤吩咐的那样,不给她东西吃,只给她水喝。

照这种惩罚方法,也不知道她能撑几天。

但这跟陶嫤无关,就算死,也是她应该的。陶嫤最无法忍受的,便是有人要加害她阿娘,上辈子她没能保护好她,这辈子绝不容许旁人动阿娘一根手指头。

她在殷岁晴身边腻歪了许久,以至于殷岁晴都有些烦她了,“这是怎么了?回来便这样,受什么刺激了不成?”

得知殷岁晴险些中毒,陶靖也特地赶来了一趟。现在正在一旁站着,看妹妹跟阿娘撒娇。

陶嫤蹭了两下,埋怨地说:“阿娘跟前的人怎么这么不靠谱?是谁把百珠带进来的,如果不是我及时发现,阿娘现在早就中毒了。”

经此一事,殷岁晴才觉得自己对跟前的丫鬟太疏于防备了。

本来嘛,在自己家里,以前都没出事,谁会想到有人要毒害她?由此可见,这摇香居还得好好管管才行。

殷岁晴跟前只留下白术、杜若和李嬷嬷、童嬷嬷四人,其他的丫鬟在外面伺候。那些新进来的丫鬟都得经过严格的盘查和训练,不能轻易接受殷岁晴的饮食,以免再出现这种情况。

百珠的下场她们都看到了,没几天便被抬了出来,听说是受不了折磨,自己咬舌自尽了。

不少人看到白布下裹着的身躯,原本鲜活的肉体,只剩下一具瘦削的骨架,看了让人发怵。

如此一来,摇香居的婢仆更加兢兢业业,不敢有任何二心,就怕自己落得跟百珠一样的下场。

楚国公府安生没几天,便迎来一桩大事。

瑜郡王府上门纳征,聘礼足足抬了百八十箱,一件件抬入楚国公府后门,可见场面隆重壮观。门口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才过上元节,便有这么件喜事,即便不是自己家的,也不禁跟着高兴。

其中有个百姓慨叹道:“国公府家的小女儿好福气,才刚和离,便迎来这么一桩好婚事。”

另有一人接话茬,“谁说和离不好的?依我看,和离了才好呢!”

言讫,被人取笑道:“你也不瞧瞧人家的身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身份地位摆在那儿,能找不着好亲事么?”

说的都是实话。

无论旁人怎么看,楚国公六姑娘和瑜郡王段俨的婚事,都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再无变数。

*

冰雪消融,春暖花开,国公府后院百花齐放,万物复苏。

湖岸绿草如茵,柳条舒展,一边是清癯粼粼的湖泊,一边是妖娆绽放的蔷薇。陶嫤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本想划一艘小舟到湖上看景,忽地听见前院传来不小的动静。

她让玉茗去打听何事,玉茗很快就回来了,气喘吁吁道:“姑娘,是瑜郡王来下聘了。”

这么快?

陶嫤手下一用力,不小心折断了蔷薇花枝,她可惜地啊了一声,“瑜郡王亲自来的?在哪呢?阿娘知道么?”

玉茗刚才只跑到前院看了看,没敢跑去正堂,看阵势应该是亲自来的。至于殷岁晴知不知道,她为难道:“我去时没看到夫人,想来还不知道。是国公爷跟几位爷去迎接的,这会应该在正堂,聘礼都放到内院去了,听说足足一百零八抬呢!”

这方面瑜郡王比陶临沅上道得很,他知道楚国公是个好面子之人,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极大可能地满足了楚国公的虚荣心,给足了他面子。这是旁人教不来的,得靠自己的悟性。

很显然,陶临沅的悟性不好。

陶嫤让她先别告诉殷岁晴,不想让阿娘心慌意乱。下聘过后便是请期,由男方决定婚期,这次段俨来的目的,还为了跟楚国公商量成婚时间。

因为两人曾达成共识,要等陶嫤及笄之后才成亲。陶嫤是今年冬至满十五,瑜郡王的意思是把婚期定在腊月三十。一年的最后一天,除旧迎新,是个好兆头。

楚国公没什么意见,他对瑜郡王满意得很,觉得岁岁这回才算是真正嫁对人了。

“那 就这么定了,到时我府上会做足准备,也请瑜郡王别疏忽大意。我这女儿虽说嫁过一次,但各方面都是一等一的好,你以后就慢慢知道了。”他喝了一口茶,打算把 话说开了,“以前是老子瞎了眼,把岁岁许配了陶家那个小崽子,伤透了岁岁的心。我这么说,瑜郡王别见怪,我就是想告诉你,岁岁值得你用心对待。别看她对人 不冷不热,其实心里是想着你的。”

段俨敛眸轻笑,头一次没用本王,“我知道。”

他对殷如道:“日后都是一家人,国公爷不必再叫我瑜郡王。我字庄彧,你直接唤我庄彧便是。”

“庄彧,好名字!不只是我,你也该改口了吧?”

他一笑,“岳父大人。”

楚国公满意地大笑,打算留他一道用晌午饭。

这次他没有推辞,往庭院看一眼,“正好小儿也来了,方才在后院帮着安顿聘礼,不如把他一块叫来吧。”

“好好。”殷如笑得合不拢嘴,招呼一个丫鬟到跟前,“正好把岁岁和叫叫也叫来,人多,热闹热闹。”

楚国公是个童心未泯的人,一把年纪了,还成天热热闹闹的。

不止叫了殷岁晴,连带着几个儿子也叫来了,准备一家人吃个团圆饭。殷如有意制造机会让他俩独处,奈何时机不对,不能急于一时片刻。这次先一起吃个饭,接下来有的是机会。

距离午饭时间还有一个时辰,他先让人下去准备。

陶嫤站在直棂门后面偷听了好久,听得脖子都酸了,刚要离开,身后有个低沉平淡的声音问:“你在做什么?”

*

毫无预兆的一声,吓得陶嫤一个激灵,转身抵在门板上。

看清来人后,她拍着胸口喘气,拽着来人的袖子带他离开这里。走了几十步,她停在一颗大槐树下,“世子哥哥你吓死我了!”

段淳盯着被她拉住的一截袖子,再听见她的声音,恍惚愣了愣。

好半响才问:“吓到你了?”

怎么可能没吓到,她正偷听得津津有味,他忽地出声,是个人都被吓死了!可是看他这样,又不像是刻意吓她的,就是再大的火也发泄不出来,她郁闷地瘪瘪嘴,“你怎么也来了?”

袖子上白嫩的小手慢慢离去,他有点不舍,面上却没有显露,“我刚从后院过来,聘礼都放在库房了。”

原来他是跟瑜郡王一起来的,不过被殷镇流半途截走了,一起去库房安排下人放置聘礼。

才到正堂门口,便看见她贼兮兮地偷听。没有多想,上去叫了她一声,没想到还被她怪罪上了。

陶嫤恍悟,哦了一声。

段淳仍是同一个问题,“你方才在偷听什么?”

被抓了个现成,她也没什么好狡辩的。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陶嫤领着他往前面的湖泊走,穿过一个月洞门,沿着蜿蜒的鹅卵石小径,前面便是波光粼粼的水面。柳絮翻飞,挡在脸前,像极了冬日的雪。

她故作轻松,双手背在身后走了两步,扭头笑盈盈地看着他,“我阿娘的终身大事,第一次我不能参与,第二次我当然要看紧一些。”

段淳唇边露出一个很浅的笑意,他穿着靛蓝织金长袍,清贵之中带着儒雅,偏偏又眉目冷淡,给人一种极难接近的错觉。“那你看得如何?家父让你满意么?”

他们走到湖畔,迎面拂来清凉的风,吹动了小姑娘耳边的鬓发,毛茸茸地挠在人心上。

陶嫤噙着笑意,“目前还挺满意的。”

段淳大抵是听说了前几天下毒一事,为了安抚她,不惜把父亲的家底都泄露出来,“你尽管放心,家父认人不清,既然记住了晴姨,往后便会一心一意待她好,不会再纳姨娘或妾。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在瑜郡王府,不会让晴姨受任何委屈。”

明明才二十,这番话说得他像长辈一样。

陶嫤忍俊不禁,明亮的水眸弯成月牙,笑声清脆,“世子哥哥说话算数!”

他颔首,“算数。”

两人立在湖畔,风吹动他们的衣角,红粉裙裾与蓝色锦袍碰在一起,像缠绕在一起的柳枝。从湖岸对面往这边看,能看到一粉一蓝两个人影,静静地站着,跟湖边盛景融为一体。

陶嫤跟段淳洽谈了半个时辰,聊得多了,才知道段淳其实一点也不冷漠,他耐心谦和,时常一两句话,便把陶嫤逗得捧腹大笑。短短半个时辰陶嫤便跟他打成一片,缠在他身旁跟前跟后地叫“世子哥哥”。

段淳唇边带着笑意,做了有史以来最想做的一件事。

他摸了摸陶嫤的头顶,柔软的头发,乖巧可爱的笑靥,他的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走吧,楚国公还在前院等着,咱们先过去罢。”

陶嫤连连点头,亦步亦趋地走在他身后。

这一顿饭可以用其乐融融来形容,楚国公连饮三大杯,表示高兴之情。席上还有陶嫤的几个舅舅,因为下午还有事,都没太放纵,稍微碰了一两杯助兴。虽如此,面上的笑容却掩不住。

瑜郡王看着他们几个都长一样,于是敬酒时根本分不清谁是谁,被狠狠罚了两大杯。

好在他酒量不错,两杯酒下肚,脸上一点变化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