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诋毁

次日,当邱振宇请求法官准许新证出庭作证时,检方员大多以嘲讽回应,此案审理已到收尾阶段,证据确凿,无懈可击,检方胜券握,只等宣判后的名利双收,任他邱振宇再能耐,也翻不出朵花来。

然而当面容肃穆的宁微澜缓缓走向证席时,庭上多多少少听得见唏嘘点点。鼓破万捶,怎么,现连母女都要反目,宁小姐也急着摘清自己,作终于悔悟的正义之师,当庭指正亲生母亲?

身体微微前倾,瞳孔稍稍放大,灯光明亮刺眼,暗影四向浮动,嘘——

听她柔软嗓音掷地有声,以婉转温柔姿态,徐徐清算半生爱恨情仇。

邱振宇的紧张藏捏着笔的手指间,面上依旧淡然,万事不惊的一贯做派,目光落宁微澜额角纱布上,开口问:“宁微澜小姐,请问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下午三时,也就是宁江心先生被绑架的时间,何处?”

下意识地,她拢了拢垂落耳边的发,继而坚定而不遗余力地陈述:“当时与家父宁江心先生一同坐牌号为RD9311的宾士车上,行驶至海江路中段转弯处被持枪分子劫持。”

邱振宇继续,“也就是说,事实上案发当天,宁小姐也被孙国祥等一并绑架带走,目睹整个案发经过?”

“是的。”她自己也未料到,再答复邱振宇的问话前,会侧过头看向坐旁听席默然无声的霍展年,仿佛是最后一眼的决绝,又或是少不更事的叛逆,她不自觉勾唇,浅笑依然,而他亦报以意味深长的笑,不疾不徐,志必得。

现实豪门风云,瞬息激变,往往比狗血电视剧更加波澜起伏,起承转合,让欲罢不能。

这一刻之前,有多少能够预料,一身黑衣宛如一盏枯灯的宁微澜会坐庭上,一把揭开旧日疮疤,讲述这世纪之谜,以及——指证这座城的王者霍展年是当年亲手扼死宁江心的。

瞠目结舌,惊疑未尽,嗤之以鼻。

一张独特脸孔,特写镜头也拍不下这样多的精彩画面。

如平地惊雷的轰然,收尾时又是伊呼唏嘘的怅然若失,她的故事讲完,法槌沉闷的声调也扣下句点。

又是媒体欢呼的一天。

霍展年的回应仅仅是,“好,很好。她那点小心机,都用这里了。”

他只差为她鼓掌,赞扬她智谋不足,但勇气可嘉。

他身后,魏律师疑虑中发声,“宁小姐这么做,恐怕霍先生要被检方列为共同被告,出席庭上,这样即便最后宣告无罪,霍先生的声誉也难恢复。”

周若愚说:“她这么不计后果地把供出来,是真的不要命了?还是有后招等着?果然他们余家的,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霍展年用一支烟的时间给自己心软犹豫,随后掐灭了余念,说:“联系袁医生,付给他的高额薪资总要值回票价。”

周若愚说:“老板放心,知道怎么做。要不要把姜安安也叫上,看她挺乐意给宁小姐下绊子。”

“抓紧时间,其他自己看着办。”

再开庭时,莫名等来风雨交加的天气,窗外雷声轰隆,久未平静,连带着偌大的法院电压不稳,灯光时不时暗了又亮,这场景仿佛来自九十年代初的灵异电影,只差幽幽一个白影飘过,全体尖叫奔逃。

邱振宇事前曾叮嘱她,要坚强,百毒不侵,铁石心肠。但看见袁医生拿着她的私诊疗记录出现法庭上,仍是止不住胸腔不断下落的心脏,将要窒息的痛,落尽无底的深渊,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也就是说,证宁微澜一直有未治愈的精神疾病,那么,此种精神疾病的通常表象会是什么呢?”

袁医生西装革履,斯文俊秀,倒能装出一副诚实可靠老实像,回答说:“远离群,孤僻,拒绝交流,完全生活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不能控制也不能辨认自行为,但经过长时间药物恢复与心理治疗后,还是有可能一定程度上治愈的。”

“会不会有可能产生不符合实际的幻想,或者是所谓的被害妄想症?”

袁医生说:“不排除这种可能。”

未等多少时间,姜安安就已接替袁医生的位置,不遗余力地要把宁微澜逼向死角。

一系列证宣誓与自描述问题之后,检方继续提问:“请问姜安安女士,与宁微澜女士交往的十年间,她的曾经表现出过精神方面的问题吗?”

姜安安似乎经过挣扎犹豫,也不过十秒,随即开口说:“十年前与宁微澜刚认识的时候,她确实比较孤僻,学校基本不和任何交流,也没有朋友,之所以会主动同她说话,也是因为余晋羡老先生按月支付给家一笔钱,要求学校好好照顾宁微澜。此后的择女高校费,以及留学费用都由余老先生承担。”

切……有不屑地笑,原来连友谊都要靠钱来买,有钱的生活真可悲。

一时间望向宁微澜的目光中多了许多同情与怜悯,一个神经不正常的小女生,失去了父母家族倚靠,要如何孤身一活下去。

果然上帝公平,给予多少幸福,就埋葬多少痛苦。

她只是安静地,藏着细不可闻的叹息,侧耳听眼前多少诋毁,多少诽谤,尽此刻。

问话还继续,从不因的伤心而停下脚步,“陪伴宁微澜十年,可以说是非常了解宁微澜女士的,是吗?”

姜安安毫不犹豫地点头,“是的。”居然面不红心不跳地补充,“们是最好的朋友,也是她唯一的朋友。”

“那么据所知,宁微澜女士的精神疾病有没有影响到她的日常生活,或者说她曾今有过不正常的行为吗?”

“大概是中学时期吧……”姜安安斟酌着开口,似乎十分为难,“她常常跟说,她夜夜被噩梦惊醒,总梦到宁江心先生死她眼前。也说过她母亲和余老先生都是坏,是鬼,会害她。她会突然间暴躁,焦虑,很难安抚。时不时的,她也有过自残行为,不知基于什么原因。”

宁微澜不由得冷笑,这都是说谁?姜安安的故事真是玄妙,精彩绝伦。

从前她虽然虚荣,也不见得坏成这样,颠倒是非,不分黑白,做尽坏事还能够站起来对宁微澜微笑,仿佛她们真是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的好友,可以对她明目张胆的背叛与伤害不计较、不仇恨。

二十年生如一梦,而今是猛然惊醒,还是仍梦中?谁能解。

检方请审判长重新考虑宁微澜证词的真实性,接下来她要被请去作精神鉴定,但她对结果的期望值为零,大家心知肚明,霍展年的陷阱几斤完美,怎么可能再给她爬出来的机会。、

审判长离席,群渐渐散开,她扶着木栏杆站起身,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如纸的脸愈发憔悴,突如其来的眩晕令她来往的走道里摇摇欲坠,姜安安离她最近,一把将她扶住了,凑耳边低声说:“输了就要装柔弱装晕倒?可惜现不再是们余家的天下了,看看,好像比从前的更穷更可怜啊。”

宁微澜甩开她的手,笑着说:“很爱他吧?”

“什么?”姜安安不解。

宁微澜抬头看着不远处缓步走来的霍展年,轻声说:“如果不是爱极了他,怎么会像一名急于表现的菜鸟战士,因为他一句话就去冲锋陷阵,奋不顾身呢?”

姜安安挑眉,索性承认,“是又怎么样?好过喜欢街头烂仔。”

“真可怜……”宁微澜无不叹息地说,“从前就只能穿不喜欢看不上的衣服,现……连喜欢的也是宁微澜不要了的,安安,知道吗,这就是命,怎么争也争不过命。”

“——”姜安安怒极,余光瞥见霍展年已走近,也不敢多事,只说,“等着吧,等到余家垮掉,看还能得意几天。”

“余家垮掉又怎么样?”她轻笑着转过身,往正门走去,“姜安安永远也争不过。”

邱振宇上前来轻轻扶住她,“没事吧。”

宁微澜摇头,“没事。”

只是真是难啊,太难了。这条路,昂着头,站着走下去,艰难险阻远远超乎她的想象。

作者有话要说:唉。。。。

我现在就是尽量让自己平静一点,慢慢来。

57死刑

苍穹之下,一片死寂。

默默流动的车水马龙,静静等待的空虚城市,坠落的星消失在漆黑海岸线,这座城从来不需要奇迹,不需要希冀,不需要不切实际的告慰。

就在这一片沉郁腐朽的气息中狂欢膜拜,潮水般的掌声四面八方响起,狂风海浪一般冲击着脆弱的神经。控制不了,不断颤抖的双手,接不稳一纸裁决。

宁微澜的无行为能力精神鉴定书来的毫无意外,根本不值一提。被揭开的丑闻再次掩盖在绝对权力之下,成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可有可无的笑话一则,邱振宇在庭上极尽所能地向审判长描述余敏柔彼时彼刻承受背叛后的心力交瘁,精神崩溃,谋杀也可算应激反应,请多多考虑事发时当事人的心理状况以及眼下不到三个月的短暂余生。

如果不是孙国祥突然间似浪子回头魔鬼醒悟一样的坦白认罪,声称十余年间余敏柔悬赏三亿苦苦寻觅的宁江心就被藏在余敏柔宅邸中,一时轰然,鲜活心脏陡然间就要跳出喉头,宁微澜几乎要站起来冲向证人席逼问已经满头白发的绑匪孙国祥。

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机会都好,有没有那么一点点可能,宁江心并没有死,只是被余敏柔带走囚禁,一关十五年?

“明山岛曼宁路别墅,宁江心的尸体做过脱水处理后就被封死在二楼主卧承重墙里头。多少年了,拆出来估计也是一具木乃伊了。我倒是佩服余敏柔,最毒妇人心哪,什么阴毒的办法都想得出来,找了个什么大师,十八根钢钉活活钉进宁江心脑子里,叫什么什么锁魂钉,人死了还要把魂锁死了不许投胎,这辈子被她弄死了还不算,死了也不得安宁,啧啧………………”孙国祥在监狱里老去的充满褶皱的脸不断抽动,他的不屑与恐惧,一览无遗。

庭内寂静无声,隐隐听得见压抑的哭声,甚至不必回头,就已猜到是谁会在这一刻发出低哑的悲泣,细若蚊蚋却仿佛包裹着千万个伤心故事,她紧紧捂住嘴,伏着身体,躲藏在椅背之下,尽力掩盖呜咽声抽泣声,做一个彻彻底底的掩耳盗铃的傻瓜,任他们嘲笑,任他们不屑,任他们怜悯。

她原以为早已清晰的掌握生活的全貌,一切痛苦与磨难她都能足够冷静,但此刻,孙国祥的一句话就能掀翻她自以为是的认知,原来,原来命运的残酷远不止于此。

最可怕是仍要尽好市民本分,驱车前往明山岛就别墅,敞开大门招待集结迅速的骨干警力,操着铁锤榔头,大清早开工,刀枪剑戟轮番上阵,如同古墓开发,未过多久就将先人样貌展露在眼前——一具经过特殊处理的干尸装载在真空压缩袋里,好像一只刚下生产线,色泽诱人的糖水鸭,不伦不类的恐怖片情节,滑稽可笑。

然而对于宁微澜而言,眼前却是灭顶之灾,末日降临,甚至来不及哭泣,来不及嘶鸣,身心早已超出负荷,一时天旋地转,再不知道其后如何如何。

但愿就此一睡不醒,也好过眼睁睁看着法槌落下,审判长冷冰冰毫无起伏的语调宣布,本案犯罪手段极其残忍,影响极其恶劣,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第一款,本席宣布判处被告余敏柔死刑,立即执行。另有,宁江心遗产继承案将由本院民事庭择日开庭审理。

即便早早有过心理准备,即便她已是将死之人,不惧死亡,但宣判的那一刻,余敏柔仍旧无法抵御死刑对生者带来的绝望与惊惶,瞬时被抽光了力气,跌坐在没有温度的地板上,惶惶无措地看着四周起立致敬的陌生人群,无处求生,无处求死,只能无知无觉地呆呆坐着,等待法警将她架起来带离法庭。

她的最后一眼,落在无可言语的邱振宇脸上,他的挫败与焦灼,毫无遮拦地表露在深褐色眼瞳里。

时间犹如倒回二十五年前那个满地落叶的深秋,偌大的展厅里只有三五个人,稀稀落落站在安妮罗杰晦涩难懂的画作前,邱振宇穿着深灰色长风衣,藏蓝色格子羊绒围巾,一束阳光中转过身,对着她挤出一个尴尬多余的笑,嘴上说:“你好,我是邱振宇,很……很高兴见到你,余小姐。”伸出手,给她一个商务会面一样的相亲节目。

可是天知道他有多紧张,事前演练过无数遍,微笑,转身,礼节性握手,每一步都完美,见到她才暗叫完蛋,依然紧张得舌头打结,声音颤抖。

而她,嫌他闷,无聊,没有惊喜亦没有激*情。

如果人生能够从头来过有多好,余敏柔也可以是温柔婉约的小女人,站在丈夫身后温温软软地笑,叮嘱他天冷多加衣,出差少喝酒,回到家热水都放好,尔后子孙儿女绕膝,孩童的哭声里终老。

死就死吧,她闭上眼,无所谓地说。

“我们还会继续上诉,你不要太难过,拖垮了身体,你母亲才更难安宁。”病房里,邱振宇一身疲惫,却仍要打起精神来安慰不争气病倒的宁微澜。

他自己的那一份痛彻底掩藏在身后,所谓男人,总习惯把艰难困苦一件扛,即便寸步难行、希望渺茫,也不愿多说一句。

宁微澜忽然有些羡慕邱一业,有一个这样坚强果敢的父亲,巨人一般站在身前,一路遮风挡雨,保驾护航。莫名的情绪在胸中翻滚,这个世界不公平得让人绝望。她垂下眼眸,尽力掩盖这一刻突如其来的怨毒与嫉妒,直到手中的小甜橙被捏得变了形,才轻轻叹息道:“我妈她…………多半不会再上诉了…………”

“不会的。”邱振宇更像是在鼓励他自己,“我一定会说服她上诉,不能就这样轻易放弃。”

宁微澜说:“她的脾气你我都清楚,她决定了的事情没有人能改变。邱叔叔,多谢你这段日子以来的尽心扶持,结果在意料之中,您无需自责。”

邱振宇忽而大声说:“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是你母亲,你怎么能就这样轻易放弃?难道你还在恨她,恨她这样对待宁江心,微澜,你知不知道,当时情形太复杂,你母亲并不是…………”

“我知道了。”她打断他,冷漠得仿佛没有一丝情感积累,“我谁也不恨,谁也不怨,我甚至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过两天我还要安排父亲安葬事宜,恐怕要缺席接下来的民事审理。至于邱一业威胁要揭发我伪造遗嘱,反正我已经被鉴定为无行为能力人,也就不存在被列为共同被告的可能了。至于他们要为了永安那点家产拼成什么样,我也没有心力管,邱叔叔,我累了,就这样吧。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谁都逃不过。”

父亲死不瞑目,母亲被处死刑,科幻小说家也写不出的离奇剧本,从天堂到地狱,从人人称羡到一无所有,要有多坚强的一颗心才能撑下去,在满世界流言蜚语中顶着宁微澜这个名字活下去。

“陆满——”积蓄了多少天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嘶声喊出的却是那个被埋藏在角落的名字,她痛恨的厌恶的恨不得从未相遇过的人,却又是她爱过的依靠过的唯一。

然而这一次,他不能再像去年冬天在二七山上一样,如英雄般从天而降,背起她走出荒芜地界。

陆满在人声嘈杂的监狱里,已接受判决的他,穿着宽大的深蓝色囚服,跟随膀大腰圆的中年狱警,转去东郊岚河口监狱服刑,漫长的十五年刑期,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

“微澜——”盛夏时节,蝉声依依,他的喟然轻叹,被柏油路面上滚滚掀起的热浪蒸腾,消逝在躁郁的空气里。

58博弈

一束白菊,一片芳草,一个人的孤独守望。迟来了十五年的葬礼安静如朝晖中默默无言的城市,洗尽铅华,孑然一身。

宁江心的消泯,十数年悬案的终结,此刻竟然连一个凭吊的人都没有。他们都忙着追逐惊爆眼球信息,或是低头瓜分所剩不多财产,你问受过恩惠的人在哪里?时间把所有恩义情节磨成屑,给你的只是一句——时间宝贵,请让让。

还是不能习惯啊,从前众星捧月人人追逐的热闹,到眼前空落落的寂寥,如同瀑布冲刷,一瞬间天堂到地狱,睁眼已没有机会反抗。

低声叹,轻声说,“爸爸…………我想回家…………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家呢…………”苍白的指尖划过大理石墓碑的冰冷,一帧小像描绘着许多年前,那个眉目如画清俊脱俗的男人,可笑,生在人间,又有谁能免俗?宁江心的可悲在自以为超尘脱俗,比繁华街市中庸庸碌碌求生活的芸芸众生高贵,而可怕的是余敏柔与文雪兰通通沉迷在这样虚幻无边的自以为是里,如同虔诚教徒,愿臣服,愿割肉,愿在畸形的崇拜中自我放逐。

所谓爱,不过是你你我我一场又一场各自沉沦的幻想,梦起梦落,梦生梦碎,起起伏伏,生生死死,不遗余力,不知疲倦。

然而为你,千千万万遍无止境。

风也静了,远处青山含黛,绿树茵茵,是一块可遇而不可求的风水福地。

站在初晨微光中,她等来的是一身肃穆的顾怀军,还是那样无可挑剔的着装,一丝不苟的面孔,让人挑不出错来,手中捧一束花,献给从未谋面的宁江心,此后鞠躬致礼,悉心缅怀。

“宁小姐——”

“出事了?”她转过身来,轻声问。额侧黑色网纱遮住半张脸,松烟墨一样沉郁的眼藏在半遮半掩网纱下,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顾盼之间,时间已如风拂过。

顾怀军有片刻的失神,但到了他这个年纪,自控能力强过一般人,在对方察觉之前已神色如常地开口:“确实。”

“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情你也不会跑到这里来找我,不过,谢谢你的花,令我不至于太凄凉。”宁微澜说着,走在下山的路上,错身穿过一片盈盈绿地,“景昌,或是外公?”

顾怀军以近乎保护者的姿态,不近不远跟在她身后,边走边说:“景昌的破产清算程序已近尾声,而余老先生……凌晨突发脑梗塞,好在送医及时,已经脱离危险。”

宁微澜突然停步,身后的顾怀军差一点就要撞上她单薄如纸的背脊。听她背对着他问:“是不是…………我哥他…………”

她的第六感超乎想象地强,顾怀军带来的讯息无一例外都被猜中,到这个时刻,他竟然不知该如何回应,哑口无言的情境多少年没有过?从来都只有他说到对方欲哭无泪,举手投降。

“我哥他…………不会是想不开吧…………”

每一句都是颤动的绝望,在顾怀军回答“是”之后彻底崩塌。

他以为她会哭,会闹,会瘫倒,已做好准备接住她下落的身体,等过三五分钟,除却暖风吹不散的沉默,令人窒息的寂静,眼前是空无一物的墓地,以及一颗空无一物的心。

她侧过身来,恍恍惚惚望着宁江心的墓碑,嘴角莫名抽动,分不清是哭是笑,“好好的一个家,怎么就这么散了呢…………”

“阿宁,你——”他脱口而出,随着余家长辈喊她一声阿宁,并没有了一贯的相处距离。

宁微澜只是摆摆手,满心的伤,却突兀地开起玩笑,“你说,如果杰尼斯世界纪录评选最悲惨的人,我有没有可能排进前十?”

他无言以对,她已先一步离开,“顾先生发什么呆?不是专程来载我去医院的吗?抓紧时间吧。”

人生海海,潮起潮落,从来不由得你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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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进行的,还有两个女人的夙世纠葛。

文雪兰恐怕这辈子都没有这样风光过,坐在原告席上,面对已被判死刑的余敏柔,享受着戬龙城最具权势的男人的鼎力支持,手持爱人宁江心留给她们母子三人的巨额财产证明,穿着许多年不见的精致行头,以胜利者姿态,欣赏颓败的余敏柔被律师一句一句凌迟。

“审判长,各位审判员,我当事人文雪兰及其女儿文笑眉,因被告余敏柔余敏柔女士,在明知宁江心先生重新修改遗嘱的情况下,为一己私利收买李新全、付光远与James Low三位笔迹鉴定专家,协助其女宁微澜伪造一份足以乱真的遗嘱,并获得永安地产属于宁江心先生的27%股权及其名下所有动产、不动产,而失去其应有的份额,造成我当事人文雪兰女士与其不满十八岁的尚无生活来源的女儿文笑眉生活极度贫困,情节严重,且多年来因为被告的极力打压,生活困窘,没有固定经济来源,母女二人受尽艰辛,女儿文笑眉也因经济原因过早辍学,失去了原本她应该拥有的,与宁微澜一样的生活权利。希望审判长能公正判决,保护受害人的合法权益。”

自始至终,余敏柔无动于衷,只不过轻蔑地回看文雪兰,一身令人恨得牙痒痒的傲气,即便面临末日审判,依旧不改往日气度。

文雪兰怎么能罢休呢,庭审结束后,面对无数话筒音响闪光灯,她涂脂抹粉,穿金戴银,上演一出豪门苦情大戏,细数大太余敏柔一千一万条罪状,自己则是淤泥中盛开的白莲花,凄凄切切一遍又一遍诉说当年与宁江心超凡脱俗的伟大爱情,可惜如今顶一张昨日黄花一般的脸,干枯血红的嘴,再也没有二十岁时哭哭闹闹的效果。最后只好放狠话,要告到余敏柔倾家荡产,更要让宁微澜一分钱都分不到。

台下有人说:“宁小姐是神经病呀,伪造遗嘱,她不用负责的。”

文雪兰横过眼去,气势汹汹,“什么不用负责?我们有最好的律师,用不完的钱,一定要告到她坐牢!”说完咯咯咯地笑,仿佛已经百亿财产在手可供欺凌弱小,横行无忌。

当天下午,宁微澜在看守所里见到神色平和的余敏柔,长长卷发已剪短,显得轻松许多,虽然是死刑犯,但好在外公余威仍在,并没有给她上手铐脚镣,日常饮食都按星级标准,可算是临行前的最后优待。

宁微澜在犹豫是不是应当在这个当口将余晋羡与余勉生的事告知母亲,而余敏柔已发声,“文雪兰那个贱*人,真以为有一份或真或假的遗嘱,凭着霍展年在背后操作就能从我余敏柔手上抢东西?哼,十几年不变的愚蠢。”

“妈,外公他………………”

“你回去帮我联系王特助,让他跟北京方面接洽,霍展年已经赢过一次,我不可能让他第二次。只是阿宁,你是想要分三分之一给文雪兰母女,自己拿那少得可怜的三分之一,或者,让他们空欢喜一场,一分钱也得不到?你肯舍得吗?”

脑中浮现起文雪兰掐住她脖颈要至她于死地的情景,便毫不犹豫地握住余敏柔的手,说:“我不在乎钱,却也不想便宜了那种人。”连名字都不屑讲,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种话不适宜用在此处。

余敏柔弯了弯嘴角,满意道:“很好,这才是我女儿。”继而解释,“当年光凭这份伪造的遗嘱我们也未必能赢,你是清楚的,所谓遗嘱,宁先行那个老头子手上也有一份,只不过,两份都是假的。你猜我付了多少钱买到稳赢的几率?”顿了顿说,“二十亿,捐给市政建设。那个年份的二十亿,到今天得值多少?那些人的胃口大了多少?恐怕要捐出整个永安才塞得下。不过你放心,你外婆那里还给你留了一份,没人敢动,具体多少连我都不清楚,说不定以后能富过你大哥。”

可惜大哥勉生已不在世,外公也已人事不知,这个家,到底是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