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你明显地偏向童喔!”路可挤眼。“从来没见过你问我们喜不喜欢要不要,偏心。”

“偏--心?”他换上一个凶狠的表情,“你们又何曾同我客气过?今天要不是童在,恐怕这一盆色拉眼下已经被一抢而光,哪里还用得到我问。偏心?!叫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偏心!吃完东西,你们自己去去洗餐具,包括童的,不用留给清洁女工了。”

“啊--”一群捧着色拉碟的大男人凄惨地叫,“无妄之灾!”

童凝接过路可递过她的色拉,浅尝了一口,唔,美味!奇异果与番茄的味道十分爽口,忍不住小口小口将之吃完。待她自美味之中抬起头,那一大盆色拉已经全部被分抢干净。

“喏。”李维将他手里一碟没有动过一口的色拉递给她。“今天你来了,佳纳才肯露一下手艺。他们肯等到你换好衣服出来才动手,已经是忍耐的极限了。”

“你不吃?”

“呵呵,她是我妈妈,从小到大,她也只会做色拉而已。”他笑。“吃罢,免得他们过来垂涎。”

“谢谢。”她微笑接过。多久了?她多久没有与人分享快乐了?只不过是小小一碟色拉,已经使她感动。

“童,我要去做变性手术,维有性别歧视!”周捂住胸口,作伤心状。

童凝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从他眼前收走他用过的色拉碟,又将其他人的碟子连同大陶盆一起收走,踱向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厨房,找到洗涤剂,挽起衣袖,清洗起来。

她没有注意到男人们诧异的表情,也没有注意到Anthony已经回到工作岗位,更没有注意到李维看向她的爱恋眼神,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是幸运的。在机场的那次抢劫里,遇见了李维,进而认识了他的工作伙伴,一群工作敬业生活开心关系融洽的人。她羡慕他们们可以恣意的笑与闹,可以全情投入所热爱的事业。身处在他们中间,她干涸的心,似乎竟渐渐潮润了起来。

“维,她会洗碗哦。”森小声说。

“也不会浪费事物,两碟色拉都吃了,没有要维持身材声称减肥。”周附和。

“她看到你或者我们,眼睛没有发亮,也没有忸怩羞涩。”弗蓝克追加一项。

“你们想说什么?”他想笑,什么时候他们这样认真观察一位女士?

路可与乔易对望一眼,做总结:

“我们觉得童颇不简单。她或者对模特工作并不了解,但她十分了解镜头。就一个外行人而言,她在Anthony的镜头前面,太过自然了,完全没有一般人所需要的适应过程。与其说她意识不到镜头,不如说她熟悉镜头到忽视的地步。维,你了解童吗?我们一致认为,她的脸,并不十分陌生。”

是吗?他皱眉,想起佳纳曾经向他描述与童之间的谈话,说,唾手可得的名同利摆在她的眼前,她完全不为所动。为什么呢?什么样的人,会似童?拒绝了时尚的诱惑,却又义不容辞地答允替他们补天窗?而这样的童,会是罹患癌症,在承受折磨,走向死亡的人吗?

是的。他一点也不了解童。可是,他的一颗心,已经沦陷。

童凝洗好碗碟,服装师又替她换了套睡衣,她也不做多余的动作,只是斜斜地倚躺在沙发里,抱住抱枕,用最恬适的姿势,放松,闭上眼。

Anthony拍完所需的照片,终于喊收工。

佳纳兴奋地揽住童凝的腰肢:“童,你是天才。Anthony从来没有这样顺利地拍完一个新人。”

“没错,你不需要指点,你的身体完全明白怎样展现动感与优雅。”Anthony爽朗地拍拍她的背。“Usher放弃这次的机会,是我们的幸运,因为我们找到了你。”

“走,我们去喝个痛快。”佳纳提议。

“妈妈,童有点感冒,她已经忙了一个下午了,应该早点回去休息。”李维出声阻止,“反正童在本埠尚要停留一段时间,有的是机会出去狂欢,不急在一时。”

“哦哦,有人心疼了。”佳纳笑,“好罢,今日就放你们一次,记得把童拐来替我卖苦力。”

“知道了。”

和众人告别,他们驱成回家。

看着望向成窗外的童凝,他轻声问:“累了吗?”

她摇头。

“森他们--说错了什么?”他猜测。

“没有,你不要乱想。我只是…”她拍了拍他的手。“我只是很感动。谢谢你让我再次体会到对于工作的狂热,那可以使人将一切不愉快都抛诸脑后。”

“你,不开心?”他试探地问,“可以告诉我吗?”

她淡淡笑,“不是不可以告诉你,而是,一时间无从说起。感觉上,仿佛曾经发生在昨日的事情,突然之间,就变得遥不可及了。一切都模糊不清,那种感觉,仍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者有一天,所以的事都不再是困扰的时候,我会说。”

“我们,算是朋友吗?”他认真问她。

“当然,我们当然是朋友。”

“如果那一天来临,无论你在何处,请告诉我。”

“好。”

回到家,李维进浴室洗漱,童凝去厨房准备晚饭。

电话这时响起。

“童,帮我接电话。”李维在浴室里叫。

她应声,有点不适应这样类似亲密的情形。

“请问,童凝小姐在吗?”电话彼端问。

“我是。”

“我是荷兰领事馆签证处的约瑟夫,有个遗憾的消息要告知你,恐怕童小姐补办护照的事宜,又要延后了。”

“为什么?”她诧异。

“今日下午,有人持用你报失的护照,入境荷兰。这意味着如果不将此人缉捕,你无法使用自己的身份重回荷兰。”

“我要等多久?”她冷静地问。

“直到警方将冒用你身份的人逮捕递解之后,”对方沉默一下,“请相信警方的效率。一定尽快使事情得到圆满解决。”

“我知道了。谢谢。”她离线。

“怎么了?”自浴室出来的李维扶住她的肩,“脸色这么严肃。”

“我可能要无限期滞留在本地了。”她耸耸肩,

“真的?”他挑眉,心底是狂喜的。呵呵,连老天爷也向着他呢。“出了什么事?”

“我的护照被人冒用,以我的身份离境后去了荷兰。换言之,现在的我没有身份。”

“没关系,问题会得到解决的。”最好永远留下来,他在心里说。“佳纳一定高兴,她巴不得你时时现身。”

童凝叹息,“真奇怪,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不停阻挠我离开,要我留下似的。”

怎么不是?!他没有宣诸于口。只是笑着问,“烧了什么?好香。”

“冰箱里没有什么材料,马马乎乎找到几只苹果,所以我烤了一个苹果馅饼,正好,可以吃了。”

“要不要佐一点饮料?”他自冰箱里取出一瓶香槟。

“你喜欢就好,我只喝温开水与牛奶。”

“象清教徒?”他为自己倒满一杯酒。

“类似。我远离享乐已经很久,醇酒美食华服,我几乎都不记得他们带给我的感受了。”她耸肩,不以为意。

“既然暂时不能回去,要不要通知家人?”

“稍后罢。我每年泰半时间都在各地旅游,有些森远偏僻的地方,连卫星讯号都接收不到,遑论联系了。他们已经习惯了我不定期的失踪。”

李维蹙眉。她的家人就这样放心她一个年轻单身女子独自在外?连失去联系亦不闻不问?

“你难道不需要工作学习?就只是满世界游走?”

她不明白他的语气里为什么会有隐约的怒气。

“你不用担心,我在阿姆斯特丹有一间手工艺品商店,我将在世界各地收集的工艺品,放在店里出售,也替一些艺术家寄售他们的作品,生意很好,绝对不必担心生活。金钱之于我,并不重要。”她切下一块馅饼放进他的盘子里,香味四溢。“尝尝看,许久没有下厨,说不定吃起来并不尽如人意。”

“童,你转移话题。”他一边吃馅饼,一边指控。

“显然是的。”

“佳纳,维的朋友,似乎颇有一些来历。”Anthony和佳纳最终没有和年轻人出去狂欢,而是留在工作室里冲洗胶卷。

“你也发觉了?”佳纳夹起一张照片。

“想来五人组也发现了。童没有镜头拘束感,甚至不必我给她提示。透过镜头,我突然想到,童的脸,我曾经见过。只是我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而已。”

她看着照片里的童,穿着白色棉质衬衫浅驼色长裤,立在水槽前,气定神闲地洗碗的样子,忍不住怀疑。“我会不会犯了一个错误?童看起来是个安于平凡的人。将她强拉至这个舞台,也许不是个好主意。”

“不会,她是天生要站在水银灯下的,即使不是以这样的方式。再怎么刻意掩饰,也无法遮盖她本身的光芒,你不是一眼就注意到她了吗?”

“是吗?”

“放心吧,有维在,他决不会允许有人伤害她。”

“是呀,那个坏小孩,终于动了情。”

“让他速速结婚,生个孙子给你抱。”

佳纳笑,“是个好主意。”

“不用替他担心了,最起码童是女孩子,没有同性恋的烦恼。而且她不会看到一群英挺漂亮的男子便晕浪,更没有女模特那些奇怪的个人嗜好。看她穿衣服但求舒适得体,没有强烈的名牌欲。童她也似乎根本不知道亦或不在意维的巨亿身家,由始至终都淡然处之。就此而言,维捡到了宝。”

“他不会放过。”

“佳纳,”Anthony迟疑。“我听到消息,他向媒体承认,有意让从未涉足他的王国的次子继承事业。”

“是吗?”佳纳拍拍他的肩膀,十分平静。“不用担心我们,我和维,既然当初放弃了他,今时今日就绝对不会再回去。”

说完,她眯起眼。“Anthony,你不会是来当说客,想劝维回去的罢?”

“不,怎么会?在那个家里,你们不会开心。我不会在这件事上支持他。”

她再不说话,默默冲洗胶卷。

想找他们回去了?似叫回一只宠物。当日,只凭家长的一句话,他便眉头也不蹙一下地扔了一张支票在他们母子面前,驱他们离去。她是时只想马上离开带给她羞辱的一家人,永远永远不想再看到他们,根本无意要那一张侮辱了她的人格与尊严的支票。小小年纪的维却一手接过,说:

“妈妈,一身傲骨不能使我们活下去。这钱,就当是买我们今日所受的这一场屈辱。这一秒始,我们同他们,真正恩断情绝,再无瓜葛。他朝若见着了,已是陌路。”

是!怎么不是!而后的十五年里,她同维,再未踏足那片使他们倍受轻视与错待的土地。他们可以选择忘却,却决不原谅。

唉,不知是谁的叹息声,在暗房里悠悠响起。

第三章

如果,向大海说爱你的声音,不能传至你无波的心

如果,不能使你日渐离去的脚步,因为重逢的季节而停留

那么,就让我,跟随你去天涯海角

“童。”李维找到正坐在露台上看书的童凝,递给她一张信用卡。

“给我?”她不解地看着他手上的附卡。

“是你上次替佳纳拍平面照的报酬。因为你仍然无法使用合法证件,所以我申请了附卡,用信用卡附卡的方式支付薪酬给你。”

“不需要。”她想也不想地拒绝。“我暂时借住在你家,衣食住行都要麻烦你,哪里还能向你收取薪酬。”

“可是我看你天天呆在家里,不会觉得无聊吗?”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与她一起眺望远天。

天空,深蓝宁静,象是童带给他的感觉。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渐渐明白,童之所以淡然,是因为她无欲无求。她可以包容接纳外界传递给她的信息,然而,她几乎不会去要求什么。时时,她只是捧着一本书,就过了一日。

有时,他实在是看不下去,带她去工作室,让一室的人闹她,她也总是维持着自若且礼貌的浅笑。工作室的伙伴已经在暗地里开了赌局,打赌谁能先让童开怀大笑,谁能让她露出惊诧表情。

他也注意到,她每日都服药,吃得极其清淡,不饮酒吸烟,除了睡眠质量总是欠佳之外,童在一般人眼里,实在是一个无趣至极的女子。

可是,他一点也不在意。隐约明白,这样的童背后,是别样的人,一个会使所有人都大感意外的人。

“忘记告诉你,佳纳想约谈你。”

“没有问题。”她应承。

“不,那是正式约见。”他抽走她手里的书,放在一边。“童,上一次的只是非正式的帮忙。这一次会有不同。所以,十分正式 。如果你无意,就拒绝她。免得她订立什么不平等条约要你签。”

“这样会造成她的困扰吗?”她认真地问,许久没有认真思考与生活了。所以,命运,才三番两次地阻止她回去自己的世界,执意要留她在万丈红尘,结识一群认真工作也认真玩乐的人。

“多少会有一点影响。不过--”李维终于忍不住捏了一下她光滑洁白的脸颊,唔,手感很好。“佳纳的沮丧很少会超过三天。”

“真的?”她十分好奇。

“当然,屡试不爽。”他拉起她,“走吧,带上你的信用卡,我们去吃大餐,今天你请客。”

童凝被他拉出门。

汽车行驶在拥挤的车流里,她安静地坐在他身侧听音乐。蓦然,路边巨大醒目的广告看板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商业大厦外侧,悬挂着画面连续的广告看板。

第一块看板上,是一名淡雅男子,闲坐在杰?克米拉德设计的白色单人沙发里,翻看着一本画册,浑身上下不经意中透露着斯文与儒雅。浅灰色的针织长袖上衣与蓝色卡其布长裤,衬托得他似一幅水墨画。画面上方配有一行字:也许,你的她,正这样坐在那里,看你们的相册。

第二幅广告,仍是同一名男子,只是换了一件白色棉布长衬衫,衬一条浅驼色长裤,站在厨房的水槽前,面带淡然愉悦的笑容,清洗餐具。广告上写着,或者,你最心爱的人,每天都为你洗手做羹汤。

第三幅广告,男子换上一套深棕色睡衣,以闲适恬淡的姿势横躺在白色沙发上,满足地睡去,配上文字:当你醒来,睁开眼,希望第一眼看见的人,会是穿着你的睡衣的--她。

最后一幅,却是空白的画面,只有一行清晰的字:而,你就是共她分享与分担生活的--他。

童凝有几秒钟的恍惚。会吗?会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在她的左右,别无所求,只是为了分担她所承载的重荷,分享她的喜怒哀乐吗?

然后,她才省觉,广告里那看上去悠闲自得的人,是她自己。太久没有以这样的角度来看自己了,以至于陌生得仿佛在看一个不相干的男子。

有那么一点好笑,也,有些许悲哀。

车子继续行驶,她又看见了相同的巨型广告板,只是这一回,空白画面的看板上,只得巨大的英文字母“CLOSE”。

“看来你已经注意到了。”李维在将车停进停车位以后,才开口。

她点了点头,不是不震撼的。

他牵着她的手一路向前行,并不介意旁人的眼光。或者在别人看来他们也许是一对同性恋,但他无所谓。若,童真是男人,那么,他也甘愿沉沦罢?

在餐厅里被侍者引至预定好的座位,点完菜,在等待上菜的时候,他缓缓向她解说。

“广告的创意,原本是想营造一种男人也可以很温馨顾家的感觉。不过,你的出现,使原来的设想有所改动,成为,这是需要男同女共同经营的。同理,Close系列,旨在争取男女两性顾客。在顾及男性的同时,暗示,他们的亲密伴侣,穿他们的衣物,也同样适合,彼此间也会靠得越近。”

“创意十分独特。”她由衷地说。“这样一个功利浮躁的社会环境下,再怎样坚强独立的人,也不免有软弱寂寞的时候。他们未必真的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只要有可以分担的人,已经是一种幸福。”

“是吗?童,是这样的吗?”他的手横过桌面,覆在她的手上,幽幽深瞳认真且专注地凝视着她,俊朗的脸上的灿烂笑容敛去,只有深情。“童,我可有幸,能成为那个人?不要你的倚靠,只是为你分担。”

她缓缓、缓缓地,将自己的手抽回。浓长的眼睫垂了下来,遮掩住她眼底逐渐弥漫的水雾,胸口,刺痛,不能止歇。仿佛,有关旧日的那一道伤口,又汩汩地流出血来。

上菜的侍者,适时搅散了两人之间的迷思。

“两位请慢用。”侍者笑着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