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收回自己的手,挥去淡淡的失望,“没关系,童。”

“对不起,”她扬起眼睫,没有再徉装无动于衷。“对不起,我只是没有资格。我,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我失去的那一部分,早已经化为了尘土。维,你是个好人,谢谢你。但是,对不起。”

他终于看见了,看见她恒常如止水的明眸里,浮现伤恸与动摇。

“为什么?就因为你生病的缘故?”他不能不问,完全无法接受这样的说辞与理由。不完整又怎样?

她并不诧异他会这样问。她一早已经发现他和佳纳都拥有极其敏锐的洞察力,他们一定都多少发觉了她的问题。只是,他们不问,她亦不语。

“不。”她轻声笑了。“维,从来不是因为生病。只是,我没有爱人的心,无法爱上任何人。”

略微停顿了一会儿,她加上注解:“包括我自己。”

李维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语句。

她说她没有爱人的心,无法爱上任何人,包括她自己。什么意思?难道,他们都看错了?连佳纳在内的所有人都看走了眼?

“怎么会这样?”他喃喃地问,问她,也问自己。

“它死了。”她淡淡地说,仿若事不关己。

而他,却在转眼而逝的瞬间,看见了她脸上一闪即没的哀伤。

他不相信!不相信眼前的童,是受了伤,死了心,孤身游走在这个红尘的女子。

“先吃东西罢。冷了就不好吃了。”他转开话题。他不会逼她,他只会慢慢走近她,触碰她,拥抱她,包容她。而,他可能有一场艰苦的爱情战役要打。

两人埋首静静用餐,没有注意周围已经有人在小声议论。

“是不是很象他?”女人征求男伴的意见。

“很象。”男人深深叹息,颇感无力。“你已经就此问题问了十数遍。”

“我想去认识他。”

“拜托,人家是名模,而且正在和一个男人状似亲密地进餐。你不觉得现在去打扰他们不妥吗?说不定人家不想受干扰。”

“那我们去买CLOSE。我要你穿上之后,在家里为我洗碗。”

男人怨恨地瞪了不远处正在用餐的人一眼,不情不愿地答应:“好。”

另一桌的两个单身女郎,也已经注意他们好久了。

“肯定是他。”

“真人多了一种广告里没有的疏离气息。”

“我希望我的另一半,多少会象他,有冷淡自持的一面,也可以温柔平和。”

“很难在现实生活里找到。太过完美。”

“是呀。”女郎微笑,“等一下我要去买一套CLOSE,在家里穿,就当成是我的他陪在我左右罢。”

“没错,自我安慰一下也好。”

“当然,等我找到我的真命天子,还可以转送给他穿。”

在宽敞明亮的会客室里,数双充满希冀的眼睛,注视着端坐在沙发里,表情平静的童凝。

“童,这几位都是想请你担任广告模特和产品代言人的厂商代表。”佳纳替她介绍。

“…”她沉吟。要不要?让自己再一次站在媒体的视线之中?她可以吗?在被最残酷地抛弃之后,还可以再信任吗?她能承受可能随之而来的指认吗?

“童,为什么不先听了条件,再考虑是否接受?”佳纳问。

她点头答应。这是她所能做的。

“第一,IL公司将是你的经纪公司。第二,未经你本人的同意,公司不会替你签订任何工作合约。第三,未经你本人同意,公司不会向任何个人、厂商和媒体透露你的个人资料。第四,未经你本人同意,公司与厂商不得要求你参加或出席任何商业活动。第五,你本人的意愿,高于公司的利益。”佳纳解释完之后,将那份拟好的合同递给她。

不要说在场的厂商代表,连童凝自己都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李维说佳纳会奉上一纸不平等条约要她签,但是,似乎太过离谱了。换言之,若她一个不爽,挥挥衣袖走人,公司甘愿承担一切经济损失,毫无怨言。这是一份将她保护得迹近滴水不漏的合同,已经尽量避免她与媒体接触。

她抬眸看向佳纳,佳纳笑,什么也不多说。

童凝释然,已经拍了一辑广告,悬挂出去的广告看板都在黄金地段,恐怕看过的人不在少数,若要被人想起,只怕已经想了起来。躲与不躲,都不会有太大改变。而佳纳,或多或少,是知道什么罢?所以,拟了这纸和约,却什么也不问。

“有笔吗?”她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三支名贵钢笔同时递了过来。

她忍不住笑,看呆了三个男人,那么冷淡的男子,只是一个浅笑,已经似天使般让人目眩神迷。

接过其中一支笔,细细看了一遍合同,在签名栏里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转向三位厂商代表。

“谢谢各位对我的欣赏。只是,我必须声明一点,烟同酒之类的商品我个人从不接触,是以,此类的商品广告,我拒绝。”

“不会,本公司专门生产体育用品。”

“是,我们公司生产男装。”

“那么,请将合同拟好交给公司,只要时间安排合理,我会予以考虑。”她站起来向众人告辞。“我有事,先走一步。”

步出公司,楼下一大队人马在等她,个个挺拔英俊。

“嗨,童。”路可上前给她一个熊抱。

“我也要。”周也凑上来拥抱她,给她一个法式颊吻。

“童,一起去酒吧。”弗蓝克,乔易与森分别和她打招呼,直似众星拱月。

“你们今天怎么都来了?”看了一眼旁观她被美男包围的李维,她问。

“哎呀,今天你成为我们的同门师妹,出去庆祝一下嘛。”异口同声。

李维笑着袖手而立,并不上前替她解围。他的童凝,躲在淡漠的面具后面太久了,他是想将她的美丽藏起来不与任何人分享,但他更希望还她本来颜色。而他的一群热情奔放的工作伙伴与好友,也许是一剂良药。当童与他们相处的时候,表情生动许多,语气亦略觉活泼。这样的童,似一个发光体,让人无法将视线移开。她--正在向好的方向慢慢转变。

他要她快乐。如果必须籍由这种方式,那么,他乐观其成。

“走吧。”他趋上前,揽住她的肩膀,“我找了一家全素餐厅。”

“什么?!全素?”周夸张地叫,“天哪,杀了我罢!维,你虐待我们!”

“不要理他,神经病。”弗蓝克踢了他一脚,“要不要等佳纳?”

“没关系,她晚一点会和Anthony一起过去。”

“那好吧,小师妹,我们出发。”

一群衣着光鲜身材高挑面孔英俊的男子,走在人前,不可谓不引人注目的。

“童,有不少女人看你看到发呆哦。”周向对面走来的女子抛了个媚眼,成功地在她的颊上制造了两抹红云。

“是吗?”她毫无自觉。“不是在看你吗?”

“啊!看,那是双子星的森与周!”有女孩子尖叫。

“真的,是森和周。我要教他们给我签名。”渐次有叫声响起。

然而,这些声音之中,却有一管压抑的优雅女声,穿透尖叫,悲伤地传来:

“童,是你吗,童?”

童凝浑身一震,停下了脚步,李维也陪着她停下步伐。

优雅女声的主人,缓缓靠近。

“童,真的是你吗?”

她朝着声源望去,脸上,一片沉静,毫无表情。

糟糕。李维心底暗暗一沉,一秒钟之前,还在童的脸上的生动笑容在这一刹那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比疏离淡定更遥远的冷漠表情。他多时的努力,在一瞬间,化为飞烟。

“咱们别都站在这儿,找个地方坐吧。”路可开口,眼前的情形,看上去象是不妙。

“女士,您也一起来吧。”弗蓝克挽起中年女士的手臂,一行人迅速离开,移师到一间咖啡馆。

替童与陌生女士要了一间包房,其余人都坐在咖啡观的露天咖啡座,免费为不起眼的Cafe招徕了大批女客。

包房里,童凝漠然不语。

“童。”沈彤抬起手,想抚摸她的脸,却终于没有,颓然地放了下来。“你,不肯原谅庄妈妈,可是?”

童凝一脸木然。原谅?好伟大的词语。这个世界上,真正能做到原谅的人,有几个?原谅,又有什么用?时间可以倒流,昨日可以重来?还是一切已经发生的事都可以抹去,死去的人能得以重生?

不,不能!再怎么样乞求原谅,结果也不会改变,不会。

他们都是罪人,包括她自己。

沈彤妆容精致的脸,闪过后悔与伤恸。她错了。而因为她的错,她失去的挚爱的丈夫深爱的儿子,还有曾经是自己疼爱的学生。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以为没有机会再见到童了。可是,她看见了那一组广告。她绝对不会错认,广告上面悠闲自在的模特,是她彼时小小可爱的童。所以,她设法打听出来广告上的模特来自哪一家公司,然后,一连数日等在门外。她只想见到童,求得原谅。

“童,原谅我,好吗?”她低声说。

童凝摇头,一字一句地开口,嗓音嘶哑得仿佛来自最深重的地狱。

“不,除非圣冉可以死而复生,除非这一切都只是一场不真实的噩梦,否则,我们,你、我,都得不到救赎。”

沈彤骇住,童的眼里,是绝望之后的死寂,童的声音,是永恒的黯哑。

“你的声带--”

“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她自嘲地勾起唇角。

另一边,坐在露天座的六人,都噤声不语,李维的脸上虽然保持着客气的笑容,可是了解他的人知道,他现在的心情极端的阴郁。

他们有眼睛,看得出维在乎童,也明白童是个不易开怀且情绪内敛的人。所以,他们在童面前装疯卖傻,逗她开心。维也默许他们适当的放肆。这一个月以来,经过大家的努力,他们已经能在不经意的时候,看见童真纯的笑容,虽然距离放声大笑还有好长一段时间要等待,但那样浅浅地露出嫣然娇俏表情的童,是他们所乐见的。

可就在刚才,那么简单的一声询问,就使他们月余的努力化成泡影。童--又躲回到面具底下去了。

“维,童究竟在害怕什么?”周憋不住心里的问题。

“或者,应该问,童到底在逃避什么?”路可接口。“我们再怎么耍宝,哄她开心,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真正束缚她心灵的是什么?维,如果,赶不走住在她她内心的魔鬼,她永远也不会有展现真我的一日。”

李维眼里的精光一闪,“我只是不想逼她。”

“她随时有可能会离开。也许明天她的护照就补下来了。”

“没关系,假如,童走,我随她一起走。”他肯定。“天涯海角,总有一天,她会露出真笑容。”

“哇,情圣!圣人!”周笑。

“童知道吗?她知道你会抛下一切,随她地脚天涯地去任何地方吗?”路可理智地问,不想见他最后伤心伤情。

“她不需要知道。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他喝咖啡。

“我记得当初佳纳说,童一口回绝了她的提议。是否,因为童一早已经预见了会有今日的结果?她极力要避开的,是某些人,象今天碰到的这位女士。而且恐怕,还有其他人。”一贯持重的路易开口说。

“是的。当日佳纳是在墓地同她分的手,如果童真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是来旅游的,那么墓地显然不是一处好的观光场所。并且,一个来旅游的人,不慎失去了护照证件,宁可住在陌生如维的家里,亦不与家人联系的童,理论上,本地不应有故识。”

“路可,你想说明什么?”周不耐烦。

“推理,童不是来观光的。事实上,她的目的地,根本就是那块墓园。准确一点说,是某个人的墓冢。同理,本埠是童熟悉的城市,她的伤心地。如果不是她被人抢了护照又被人冒用身份离境,她早就离开这里了。”路可作福尔摩斯状。“结论,童的心结就在这里。倘若她真的离开,痛苦可能永远也不会真正结束。”

“我同意路可的看法。”乔易点头。

“知道她的过去,会对维有所帮助。但是看起来,童自己是不会主动向维提及往事的。干脆找个理由查一下,如何?”森建议。

李维没有开口,只是摇头。

“不妥,若被童知道了,她不会开心。”弗蓝克托住下巴,有点哀怨地叹息,“很难办啊。”一群英俊男子苦着脸团团坐,实在少见。美男子的轻愁,引得周围的女客芳心驿动。可惜,美男子完全不自知,兀自为她太息。

“维,你的情路会很长。”

“而且很累。”

“坎坷异常。”

“说不定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愿上帝保佑你。”

“阿门。”众人齐齐说,为好友的坏运气一掬同情之泪,调侃的意味十分浓厚。

童凝适时走了出来,脸色十分平静,看不出心情如何。

“维,走吧。”她第一次,主动伸手握住他的手。

“好。”他紧紧反握住她,“回家吗?”

“我们去素菜馆。”她语出惊人。

付了帐追出来,微微堕后的几个人,小声议论。

“童不会是气过头了罢?”周问。

“或许。虽然她不想见到那位女士,不过,也许那还不足以彻底影响她的心情。”弗蓝克淡淡说。

“不见得,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也未可知。”森皱眉。

“你怎么不说是黎明前的黑暗?”周与他抬杠。

“正是维的机会不是吗?童现在需要找个管道发泄一下。回家不是好主意。我们应该找个热闹的去处,陪童大大的疯狂一下。”乔易拍拍手,“先去跟他们吃素去罢。”

李维牵着童凝的手,紧握着,什么也不说。他,只想在她伤心无助时,悲哀痛苦时,握住她的手,陪伴她左右。在她开心快乐时,幸福美满时,微笑着站在她背后。

这一刻,他肯定地知道了,这是一种爱情。他--李维,爱上了她--童凝。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老莫见到妻子的笑脸时会失神,看到妻子生气时会慌乱。是因为爱与关心吧?心爱的人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他的心。

“谢谢你。”童凝独有的沙哑嗓音突然传入他的耳中。

“为什么?”他不解她突来的感谢。

看了一眼他们交缠在一起是手指,她绽放真心微笑。

“谢谢你没有放开我的手,谢谢你什么也不问。还有,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怦!怦!怦!他突然间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他的世界就只有她。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一直都明白。她不是一无所觉。原来,一直一直,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中。

然后,他不顾路人异样的眼光,倾身亲吻她的额头。他的唇在她冰凉光洁的皮肤上停留了短短的一秒,移开。

“哇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