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出重围,两人跑到一个街区外的韩国饭馆吃饭。

席间,李维突然发现。

“童,你瘦了。”

“是吗?”她伸出双手抚摸自己的脸颊。“可能是工作太过繁忙,休息不当。”

“吃完饭,我送你回家,你睡个午觉。”他微笑着凝视她低头喝汤的样子。

“你呢?”

“我陪你。”他轻轻安抚她,不着痕迹地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安。

最近的童象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十分粘人。她仍然只是看书听音乐,可是必须在他的左右,除了睡觉,她几乎都和他在一起。很多时候,她都不讲话,仅仅是静静待着,眼神眷恋难舍。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她使他隐隐觉得不妥。仿佛,她做了什么决定,所以才会抓紧每分每秒的时间共他相处。

“你下午没有事吗?”

“有,跟路可他们约好在工作室见面。我们要讨论一下公司未来的走向,现在我的新身份虽然不会为公司带来麻烦,但终不免造成一定的影响。”

“那我们吃完饭直接返回工作室好了,你和他们开会,我去第三工作间睡觉。”

“听你的。”他近乎宠溺地答应,在他力所能及的情况之下,他愿意满足她的一切要求。即便他力有未逮,他亦会尽全力教她开心快活。

到工作室后,童凝进第三工作间小睡,李维在第五工作间与五人组开会。

会议进行到尾声,乔易迟疑了一下,还是望向李维。

“维,你最近都没有注意到吗?”

“注意到什么?”他一边收拾手边的文件,一边问。

“童变得喜欢跟着你。”乔易农直的眉几不可觉地皱了起来。

“这是好现象诶。”周笑着调侃。“童一开始都不觉得维英俊潇洒,也不觉得他对她的好。现在她开窍了,晓得巴住维。”

“是吗?”乔易却不以为是这样。“维,你真的不觉得她的行为很反常吗?”

“你也发现了。”这是肯定句。

“发生了什么?”路可看看乔易又看看李维。“童知道了?”

“我只说了关于我的那一部分。”他承认。“当晚我的情绪不是很好。而且,我认为她应该知道。”

“童有什么反应?”

“她说--不要等一方死亡,才后悔没有说对不起。”

一室人统统沉默。这句话,对每一个人,同样震撼。

“她的反应,大异常人。”最终,路可先开口。

“之后,她就变得象现在这个样子。”李维淡淡说。

“你有什么决定?”

“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罢。”他苦苦地笑,“爱情,是不能强求的,如果她自己没有自觉,旁人实在也无能为力。”

“如果她执意要走呢?”路可不能不做这样的假设。

“还是那一句话,我会放下一切,随她去天涯海角。”

“维,你完了。我从没见你对一件是这样没有把握。”周大声叹息。

“…”李维无语,是啊,他自己也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日。

“啊,你们都在。”门被人推开,伊世广告的小吴扬了扬手里的唱片走了进来。“正好,维,我上次答应你的,圣童的唱片。”

“什么圣童?”周好奇地问。

“又一个孤漏的人。”小吴笑。“上个世纪末最优美的声音,最接近上帝的声音,听过一次就永远也不会忘记。”

“真这样出色?”

“听过就知道了。”他径自走向唱机,小心翼翼地自唱片封套内取出唱片,放上去,然后放下唱针。

一阵近乎窒息的静寂之后,音乐缓缓响起,神圣而空灵,充斥了整个工作间。然后,第一个声音出现了,清澈透明,仿佛来自天堂。在一个小节之后,另一个声音加入进来,一样的圣洁剔透。轻缓的,这两个声音交织在一起,契合得似乎天生就应该属于彼此,那样的水乳交融。

每个人都将呼吸放轻放缓,甚至屏住呼吸,深怕不小心亵渎了那样美丽的天堂之音。

唱片终于在众人的静寂中结束了。

所有人都深深吸了一口气,圣童的声音太过美丽,几乎不应该属于尘世,完美得迹近不真实。

李维想小吴借过封套,认真而专注地凝视着上面的照片。一男一女,十分年轻,女孩子蓄着一头长及腰部的乌亮黑发,眼光澄清,象是看得透世事人心般无邪。两个人穿在同样的白色圣袍,脸上挂着一样纯洁的微笑。而他,在另一个人脸上看见过同样的表情。

“再一次。”弗蓝克要求再听一次,其他人脸上的请求也是一样。

“好罢。省得你们说我小气。“小吴同意。

当歌声再度响起的时候,仍然没有人说话。

”维,公司的电话打到我这里了,你接一接…“门被人推开,搅散神圣的气氛。

十四只眼睛齐齐望向童凝。可她的视线却没有焦点,抓在她手里的薄外套自指间滑落在地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然而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只是看到她脸上一贯纯净淡定的表情,在一瞬间褪去,同时染上的,是痛苦与脆弱。

为什么?为什么?她循声而去,为什么要对她这样残酷?时时刻刻提醒她,有些错与罪,是永远也得不到救赎的。

“…她…她是--”小吴结结巴巴地,手指指向童凝,由指向唱片封套。“我怎么会没看出来那?她是、她是圣童里的天童。天啊!简直难以置信,怪不得她能将天使新娘诠释得那么完美!”

她却听而不闻,怔忡地站在唱机前。

“最接近上帝的声音,我终于可以亲耳听到。”小吴仍不停地嘀咕。

路可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自说自话。因为他明白,唱片里所保存的绝美声音,永远也不可能在现实生活里原音重现了。如今的童,有一管沙哑的嗓音,她没有可能再唱出那天籁之声了。她的痛苦,只怕也由此而生。

小吴挣扎。“唔…唔唔…唔唔唔…”

乔易过来,与路可一人架住小吴的一边膀臂,强行将他拖出了工作间,其他人也跟着退了出来。此时此刻,他们实在是帮不上童任何的忙,就留给李维和她独处罢。

到了门外,路可一放下手,小吴就叫了起来。

“我的唱片还在里面!”

“又不会长翅膀飞掉。”周翻白眼。

“若是真的不见了,了不起我赔你一张。”森也皱眉。

“我还想要她的亲笔签名。”小吴一脸的向往。“真想不到能让我见到天童,她长大之后,其实变化并不大,只是那一头仿佛染着一层圣光的头发剪了,好可惜。”

“闭嘴!”弗蓝克瞪他一眼,转而问乔易。“乔,童--她不会有事罢?”

乔易摇头。

“我不知道。”

“我们该怎么?”

“等,我们只能等待他们出来。”

房间里,唱片仍在继续播放,歌声依然清澈萦回。

童凝呆呆站着,眼泪慢慢润湿她的眸,又一滴一滴溢出眼眶,滑下她的脸颊,落在地上。她什么也没办法做,只是无声的流泪。

李维走到她的面前,握住她的双肩,试图唤醒她。

“童,看着我。”

她没有反应。

“童!”他加重了一点手劲,再次叫她。

她象是自震惊里醒了过来,呆滞的眼神缓缓对上他的视线,然后嘶声痛哭。

“圣,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既然我已经失去了一切,那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这不公平!”她嘶哑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如果,我做错了什么,如果我不再被期许,那么只要惩罚我就好了,为什么要用这么残忍的方式结束?死的人应该是我!”

“童!”他忍不住摇撼她,害怕听见她说“死”这个字眼。

“圣,你来接我了是不是?我的假期结束了是不是?”她突然露出凄艳的诡异笑容,象个小孩子一样抱怨。“这个假期好长,因为你都没有陪我。我一直很寂寞,一个人走了很多地方。但是,没有你。不过,这个假期的最后一段时间,我过得很开心很幸福。我认识了很多人,他们都很可爱。还有维,他对我很好,同你一样好。有他在,我都没有时时刻刻想起你。可是,我怎么可以这么自私,有了他,就忘记你呢?所以,你来提醒我了,对不对?你要来接我回家,恩?”

“童,求你,你看我,仔细看我。我是李维,你的维啊!”他骇怕,那种无法抓住她的恐惧感深深攫住了他。

“圣,我累了,带我走。”她泪眼迷朦地绽开微笑。“维会没事的,他很坚强。我不想再让他为难。所以,带我走。”

“童,你清醒一点,别这样,我求你。”他害怕,一生之中,他从未这样无措过。了无生气的童、喃喃着要求带她走的童,狠狠刺痛他自诩坚强的心,心疼她藏着那么多秘密独自一路走来,心疼她背负着伤心寂寞行行复行行。他后悔,为什么要那么骄傲,不肯听沈彤讲述童的过往。现在,他除了紧紧拥抱着她以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办法也没有。

蓦然,童的声音消失了。

他以为她终于冷静下来了。但--

他发觉不是他想象中的冷静,而是,她已经陷入昏迷。

“童!”他叫,横抱起她,拉开门,冲出工作间。

“维,怎么了?”所有人被惊动。

“路可,去开车。乔,麻烦你先设法替我联络一位沈彤女士,她是本埠一位知名声乐教授。”李维静下来。现在,他必须镇定,他不能乱了阵脚。“弗蓝克,打电话给莫,我需要他。森,你留守工作室,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请代为解决。周,你去公司,设法转移媒体可能会有的注意。”

一边说,他一边包着童凝飞快地下楼,上车奔赴医院。

小吴目瞪口呆,望向气定神闲留守工作室的森,讷讷地问:“刚才那人--是李维?”

他知道维是个冷静的对手,并且必要时可以阴狠毒辣。但,他才来没真正见过他运筹帷幄深沉自持的样子,一贯只见他言笑宴宴。

“小吴,能成为他的朋友,是一种幸运,而若成为他的敌人,那会是最大的不幸。”森以为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很少有什么事情能真正激怒他。他之所以一直任由记者在报纸上胡乱报道捕风捉影,是因为他们没有触到他真正的禁忌。他或者我们的身世不是,他曾经交往过多少女友也不是,过去他是百无禁忌的。”

小吴了解地点头,李维的禁忌已经出现,不可以逾越那条线,不可以骚扰他心爱的女人,不可以探究他心爱女子的隐私。这就是他的禁忌。

“既然要留在工作室,不如,你就再陪我听一会儿圣童的唱片罢。”森笑呵呵地揽住小吴。

“维,单独谈谈。”医院里,老莫神色严肃,不复玩笑。

“原因不明的低热,消瘦,昏迷。我不以为你会虐待她。所以,我不是十分乐观。我想我们需要她以往的医疗记录。虽然我们可以替她进行周密全面的检查,但势必延宕时间。”

“没问题,我会与使馆方面联系。”他保证。

“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看上去憔悴不堪。”这是老莫最大的疑惑。

“你知道圣童吗?”

老莫点头。

“今日,一个朋友将圣童的唱片借给我们听。童听见了之后,极之激动,然后就昏迷了。”

“此童便是彼童。”老莫立刻恍然大悟,抓住重点,指出真相。

李维点头默认。

“那童的嗓子--”

“我不知道。”他捏紧拳。因为他不知道,所以他无法分担她的痛苦。

“去罢,多陪陪她,教她觉得自己被需要。如果二十四小时之内她仍无法清醒,最好要联络她的家人来。”

“维,”办好手续的路可走近他们。“乔已经联系上了沈女士,她说她尽快赶来。童呢,她还好罢?”

李维摇头,除了冷静与守护,他帮不上她任何忙。

路可拍了拍他的肩。老友的情路,走得太过坎坷,原以为他们各自放下心间的重负,就能成就一段美满的良缘。可是,以童现在的情形而言,不但是心结未解,只怕是愈系愈紧了。而且,说不吃惊是骗人的罢?如今的童,说得好听一些是有一管豆沙喉,若形容得刻薄点,那便是男人嗓了。然曾经,她拥有仿如天籁般美丽清澈明亮的声线。并且,还被完好的记录保存了下来。那样强烈的对比反差,更显得事实的残酷。因着某些不明的缘故,永远永远失去自己的一部分--美丽的歌喉的她,没有任何人可以宽慰。

“我该怎么办?”李维自问,也问所有在场的人。他后悔,他对童的深深好奇,使他无法轻易罢手,执意想探知深藏的过往,他不想放她成为过客。而这样做的结果,是童至今仍昏迷未醒。

“等待她,支持她,最重要的是,爱她。”路可揽住他的肩,将他的头压在自己的肩膀上。两个英俊异常的男孩子在医院的走廊上拥抱的画面着实怪异,但他不在乎。现在的维,只是故做镇定,他需要朋友的支持。

“路可,我是不是错了。我执着于童不想提及的过去。然而真的将她的伤口揭开,不过是翻出了她不欲人知的隐私。其实我是籍着爱的名义,在行伤害她之实罢?”

“不会,爱一个人而想知道她了解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路可深呼吸。只是童的--他振作精神,“维,你要坚强,童还等你去唤醒她。”

“我去陪她,有什么事的话,到病房找我。”

四周,很安静。只是,远远传来了婴儿清晰的啼哭声。她迟疑了一下,决定循声去看一看。没有人陪在她的身边,她有一点意识上的模糊。这里是哪里?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怎么会空茫茫一片?她并是害怕,只是觉得寂寞。

越是向前去,婴儿的哭声就越洪亮。

“恭喜庄先生,庄夫人生了一位公子,体重七磅四盎司。”一阵德语传入耳中。

德语?她有一丝好奇。这儿有人说德语呢,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纯正切流利的德语了。

“恭喜童先生,童夫人生了一位千金,体重七磅一盎司。”另一个声音操同样流利的德语说。

真奇怪,这里也有两对夫妻,在同一天的同一时刻生下一儿一女。她淡淡地想。

“我们真是有缘,同在异乡为异客,又在同年同月同日,在同一间医院里拥有了自己的儿女,实在是太好了。哎呀,忘记自我介绍了,鄙姓庄,庄安岑,与内子在此地游学。”

“呵呵,我姓童,童奕朗,我们定居此地。”

她愣住了。她不应该知道或听到这样的对话才对,她根本不可能有这样一段记忆的,更不可能经历这一切才是。

她颇怀疑地再次四顾,周围又变得静谧了,而且仍然空茫一片,简直似电影里的异度空间。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她在想什么呢?不远处又传来婴孩的声音,咿咿唔唔,哦哦牙牙的,煞是有趣。她继续前行,想看看能发现什么。

“她好可爱!你看,她都不哭,还会和着音乐摇手。咦?节拍抓得很准诶。”

“是呀,有音乐的时候,童童就会很安静。”这个声音,好慈祥,又好熟悉。“看,冉冉的音感也很好呢。”

“说不定,我们两家生出两个音乐天才!如果教育得当,相信他们将会是未来的音乐家。”

“是吗。”慈祥的声音不是顶热中。“他们都还小,等他们懂事一些,由他们自己去选择罢。如果童童长大了只想做一个办公室里的小小文员,我亦不会反对,她开心就好。”

说得好。她大感赞同。由家长决定小孩子的未来,太过独裁。小孩子也有自己的自我意识。不过,原来,彼时,她与圣,已经展现了在音乐上的非凡天赋。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她竟可以心平气和地回顾往事。或者这一片无边无际的空茫使她安心于自己的世界里罢?她可以不必担心周围的人,只要直接反应自己的情绪就好。

婴孩的呀呀之语和大人的交谈声又淡出了,她却并不十分在意,她知道,再向前行,还会有声音出现的。她期待着。

“老童,冉冉会说话了。你知道吗?他的第一个清晰完整的词语不是说出来的,是唱出来的。他唱:哈利路亚。字正腔圆。”

“啊?不是爸爸?”浑厚的男中音里夹着明显的笑意。“我们童童不行,她还只会发出毫无意义的咿呀声。我现在很想听她叫爸爸妈妈。”

“真可惜,他们同一天出生,又几乎同时会爬、学步。我一直以为他们会同时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