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失望。既然冉冉已经会说了,想必童童也不会拖得太久。不用着急。”

她无声地笑,庄伯伯恨不能圣马上长高长大。但爸爸,只希望她顺其自然,经历再平常不过的成长过程。

她向往地前行。前面,无忧无虑的欢乐童年,在等着她。

慢慢地,周围的环境亮了起来。景象渐渐变得清晰明快,似在看一场环形银幕立体电影。一切都逼真而鲜明。一条两侧长满小灌木的石径在她的眼前延伸了开去,小径的尽头,是一片开阔的草坪,有两个小孩在嬉戏。蓦然,长发的小女孩跌倒了,男孩子马上返回她的身边,扶起她上下检视,一边焦急地问:

“童,有没有受伤?痛不痛?”

“没有。”女孩吐舌头,沾染了草屑的手摸上了男孩子的脸。“圣,你不要紧张,我没事。我的头发挡住了我的视线,所以没注意到脚下的石头,就跌倒了。等一下回家我叫妈妈把它剪了。”

“不要!”男孩子立刻反对,抬起手替女孩理顺因奔跑而显得乱蓬蓬的长发,掖回她的耳后。“大家都说你黑色的长发象丝绸,他们都说你是最漂亮的中国娃娃。冯森的妹妹说她羡慕死了。童童,不要骄掉。”

呵呵,她笑,原来圣小的时候就已经似个小绅士,懂得赞美女生了。

“咦?好象有人来了。我们走罢,妈妈回来后,我们去练声。”

“我今天不去了。”女孩子不太起劲地坐回草地上。

“为什么?”男孩大感诧异。“合唱团下一周就要面试了。”

“今天冯森过生日,他请我参加他的生日晚会。再说--”女孩清脆的笑声逸出唇畔。“圣,我又没有要当音乐家歌唱家,练声弹琴只是好玩。”

“哦。”男孩沮丧地应了一声。“既然你又不在意,我那么辛苦地练习有什么用?”

“圣,你不要这样。我只是无谓加入合唱团,又没说不喜欢唱。”女孩连忙安抚。“好啦,我答应你不剪头发,明天加倍练声,好不好?”

“好。”男孩笑开了一长清秀的脸,满足地随女孩离开。

曾经,他们是那么的相亲相爱。她太息。如果上天怜她,就让她留在下一段无忧无虑的回忆中罢。

淡淡思忖着,这一段岁月已经走过。再次出现在她眼前的,是身材已经拔高的圣,眉清目秀,但隐约已经有男性俊朗魅惑气息。

“童,我被选中参加童声合唱团了。”他语气平淡,并未显得兴奋雀跃。

“恭喜你啊。庄妈妈一定很开心,对不对?她一直希望你能成为她所教出来的最优秀杰出的歌唱家。你现在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不是吗?”

“可是,我不想去。”

“为什么?”

“他们只招男童,你又不能和我一起参加。”有一些哀怨。

“那有什么办法?谁让爸爸妈妈把我生成女孩子?不过没关系,过几年你退出合唱团,我的歌唱水平已经有了进步,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唱呀。”

“真的?你要和我一起唱?”

“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你好,童。你一定要等我!再过三年,我十四岁,退出合唱团,度过变声期后,我们一起唱歌。”

“恩,一言为定。”

她微笑,一直,圣都执着于要和她在一起,象是一种习惯,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融入骨血,无法分割。而他之于她,也是一样的。

再前行,终于看到了那一天。长高长大,已经变得英俊儒雅的男孩站在女孩家门前,笑眯眯地朝放学归来的少女伸出双手。

“好久不见,童。”他的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拥抱久未见面的女孩。

“是啊,两年。你一直随团演出,直似人间蒸发。”女孩一任他抱着。“你长得好高,我现在要仰起头看你了。”

“那多好,我可以替你挡风遮雨。”男孩宠溺地理顺她的及腰长发。“我回来实现我的诺言了。童,我要和你一起唱你喜欢的歌,直到我们双双老去。”

呵,更多的画面接踵而来,他们关在练音房里练唱,一起望着冰淇淋发呆,唱第一首属于自己歌,进录音室录音,被乐评人嘉许为世纪最相属的男女声,出第一张专辑、,他的父母受邀回国执教、,他们在梵帝岗被教皇接见…

她浅笑,多姿多彩的两年,一个人一生所追求的荣耀与财富、赞誉与成就,她共圣,在那两年里都得到了。她只是单纯地喜欢,从来没有功成名就的意愿。而圣,背负着母亲的期望,却只想和她站在同一处,无论是否是一个华丽的舞台。

她闭上眼,不想再看下去了。接下来的苦难,从无一日自她的脑海之中消失,午夜梦回,她总是低吟着醒来,再也无法深眠。怎么能忘?又怎么可以忘?!

他们兴高采烈地筹备录制他们的第二张专辑期间,圣回国探望父母,她则留在奥地利承欢父母膝下。虽然见不着彼此,他们仍透过电话分享彼此在异地的生活。

“童,你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紧,这几天没有练声吗?”即便隔着万水千山,隔着电话的两端,他仍然轻易地听出了她的异样。

“好象有点感冒,这两天嗓子有些疼。”她没有隐瞒。“大概过几天就会好了。”

“看过医生了吗?”他关心地问。

“没有,小毛病,应该没事的。”她轻声笑,心中觉得暖暖的。

“明天记得去看医生,知道吗?歌唱家的歌喉可是最珍贵的。”他殷殷叮嘱,就怕她不以为意。

“知道了,小老头!”她玩笑地说。“圣,你越发似老人家。”

“我关心你呀。换成是旁的什么人,才不理他死活。”他大声表白。

“晓得了。”

次日,她去看了医生,做了数项检查。医生很和蔼地说检查结果要等几天才出来,要她回家乖乖休息。她听从了。她一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因为她未成年,医生先联系了她的父母,三日后才约见她。

“童,你的扁桃体出了小小的问题,我们必须切除它。放心,这只是一个小手术,成功率是百分之百。不过,手术之后,你要禁声数月,好好保养,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好吗?”

她同意,父母签了手术同意书,她做了那个医生口中的小手术。一周以后,她觉得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不能和圣通话。考虑了一天,她决定直接去见他。

圣见到她不能言语的样子,十分心疼。就算她用手语告诉他不要紧,他仍不放心地追问。

“真的?一定很疼罢?”他疼惜她吃了一刀。“是不是很难受?”

无法言语的她,摇头摆手挤眉弄眼,将他惹笑,他揽住她亲吻她的眉心,低语:

“就爱这样的你,童。”

她张大嘴,无声的笑,觉得理所应当。

可是,见了庄妈妈之后,她发现她来错了。忙于教学的庄妈妈在看见她时,是疏离客气的。客气地欢迎,客气地招待。只是,却十分顾及她的身体,强调她不可以开口说话。显然,父母和他们联系过了。

直到那一日,她在书房外无意之间听见了庄妈妈与庄伯伯的一番令她寒彻心骨的对话,她的世界在她的眼前崩塌溃散,化为飞灰。她跑回自己的房间,收拾行李。她要回维也纳,她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圣就在彼时彼刻推门进来,看见她素缟着一张脸,打包行李要离开,急忙拦下她,追问原因。她用手语问出她的疑问,得到了圣肯定的回答,也验证了庄妈妈与庄伯伯的话。无法接受的她,狂奔了出去。

她睁开眼,周围变得一片黑暗,无声无息,只得她自己。她不要再回想,真的累了,背负着永远也无法卸下的歉疚和永生不得涤净的罪愆,她实在是累了。本以为,不听不看不想,她可以慢慢与往事渐行渐远。可是,在听到圣童的歌声时,她知道,她从来没有能释怀。这一次回来祭扫圣的墓冢,是以为在经过这许多年的沉淀之后,她终于可以面对圣。然而,她还是错了。终究是不能啊!

“老莫,她已经昏迷三十个小时了。”李维几乎一天水米未进,也没有梳洗。

老莫与路可实在担心童凝没有醒来,他反而先行倒了下去,不得不出面劝他洗漱吃东西,乔易则允诺替他照看着童,一旦有什么动静,就叫他。这样,他才肯离开病房一会。

沈彤见他走出病房,连忙自长椅上站了起来,问:“她怎么样了?”

李维摇头,不做声。

“我可以帮忙吗?”自被通知童昏迷入院,她推了一个学术会议,到她赶抵医院,之后她等了二十余的小时,但童一直没有醒来。

见李维无意替大家做介绍,老莫只好自己开口询问。“请问这位女士--”

“沈彤。我曾经是童的声乐老师。”她无法说出另一个身份。曾经,她是童的庄妈妈。只是,她太过功利了罢。转瞬之间,她失去了一切心爱的人。

“沈女士与童是旧识?”老莫眼光一闪,荷兰方面传来消息说未经由本人或亲属同意,他们不能透露患者资料。而童的在奥地利的家人他们一直都不晓得怎样联系,简直是束手无策。现在,来了一个了解童过去的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么沈女士一定了解她以往的医疗纪录。或者,你至少知道她有没有罹患重症史喽?”

她苦笑。她怎么会不知道?正因为她知道,所以她自私地向圣冉隐瞒了真相,也一并瞒着童。却不料童会意外地将她与丈夫的对话都听见了。是以,与其说是童导致了圣的死,不如说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人一手酿成了所有的悲剧。而丈夫,亦终因无法接受儿子的死,与她离婚。

“是的,我知道。”她深吸一口气。“六年多之前,童的咽喉处长了一个肿瘤,造成咽喉肿痛并且压迫了声带。后来,在对声带的永久性伤害尚未造成之前,及时切除了。医生在切除后对肿瘤进行了切片检查,证实它是良性的,说它是一块息肉也不为过。只是,童虽然可以保有她完美的声音,日常生活不会有什么大碍,却不能过度用嗓。”

所有人都不解地看向她。

“既然可以保有她原来的声音,为什么--她今时今日会有这样沙哑低沉的声线?”老莫发问。

“童不肯向我透露原因,她只说那是上帝的惩罚。”沈彤捂住脸,发生的这一切,与其说是给童的惩罚,毋宁说是给她的。永远得不到救赎,忏悔至死亡,也违反解脱。

“就这样?”李维轻声问。这不是全部的真相。“就这么简单?”

“维,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最主要的是与童的家人取得联系,经由他们或他们的授权,得到童过去几年的医疗纪录。”老莫安抚他。

“我得知童的消息之后,已经通知了她的父母。”她叹息。

“你知不知道她多年来一直在服用抗癌药物?”李维不理睬她自责懊恼追悔交织的表情,冷冷问。

“什么?!”在场的人,除了老莫,无不诧异地惊呼。

“是,童多年来一直服食一种抗癌药。”老莫证实,“这种药物多用于抑制癌细胞扩散或者细胞癌变。”

“不!上帝啊,为什么是这样!怎么可以是这样!”沈彤被这个消息击垮,崩溃地哀号。“错的人是我,受到苦难与责罚的人亦应该是我。为什么是童?错不在她。”

“错也不在你,沈彤。”一管低沉镇定,似乎具有安定人心魔力的浑厚中音,在众人身后响起。同时,一对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女趋上前,分别拥抱他。“沈彤,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我们都为人父母,对自己的儿女难免比较自私,不想他们受到伤害。”

“老童、水澜。”她泪眼婆娑。

“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这样自责呢?你为什么不想一想,我们至少还有童童,至少还有她活着。仔细追究起来,你才是受害者。圣冉为了童童的自私和莽撞,无知同懦弱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童童,我们曾经以为给她五年的时间,去流浪,去沉淀,去思考,她最终可以明白,这件事情其实所以人都需要背负一点责任。并不是她一个人无可饶恕的罪愆。然而没想到,事隔五年有余,她的心理建设仍然这样不堪一击。”成熟儒雅的中年男子微笑,转向有一些不明状况的众人。“我是童奕朗,这位是我夫人宁水澜,我们是童的父母。”

无须出示任何的证据,便可以肯定他们是童的双亲。童凝拥有她父亲一般淡定自若的气息,也似足她母亲--童夫人。她们有一样清澈无垢的眼瞳,一样白皙细腻的皮肤,相似的微小表情。

童夫人走开去安慰濒于失控的沈彤,而童父则望向守侯在病房之外的人,他看到李维时,眼光是研审的。然后他缓缓开口:

“你们一定都很累了,我从维也纳连夜赶来,也十分辛苦。不如,大家找一个地方,吃一点东西,休息一下罢。如果我们之中有任何人因童而倒下,那么她醒来之后会很自责。”

“童先生,不如先到医生休息室稍适歇息。”老莫引路,众人默默跟上。

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坐定,老莫从冰箱里取出牛奶与蛋糕递给大家,自己则在一边不语静观。

“你--是李维罢?”童父环视在场的人,然后视线停留在李维身上,语气是肯定的。

“是,我是。”他迎视眼前持重深沉的男子,那是所爱的人的父亲。

童父慢悠悠地看了憔悴的男人一眼,想找到卓尔不群的富豪之子的特质。接着他摇头失笑

“本人同照片相去甚远,我简直不能相信你和报纸上的贵气男子是同一个人。”

闻言,所有的人都愕然。老莫一口牛奶梗在了喉间。他有没有听错?童的爸爸一来不是着急探问女儿的病情,反倒是调侃起女儿的绯闻男友?

“很奇怪我为什么会这么说?我们在来医院的途中自计程车里看了一份八卦周刊,令我好奇的是童竟然对报纸上的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五年半前发生的事使她对媒体颇有一些偏见。我们一直不认为她肯再与之接触。不过,也许五年的沉淀,多少使她有足够的勇气心平气和地重新面对他们。又或者--”童父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似乎仍处在愕然状态的李维。“又或者,那个陪在她左右,陪她共同面对人生的风风雨雨的人,终于出现。”

他觉得欣慰,女儿此番回来,是她自己的一场人生之赌。输赢都掌握在她自己的手里。如果说会有变数,那便是眼前这个男人了罢?他看好他,没有骄傲自大狂妄的气息,正象报纸上的照片里一样,是个清俊成熟的男人,可以将童导往好的方向。而这样一个男人,正为他的女儿憔悴伤神,唉,就不要再让他提心吊胆了。

转向穿着白袍的老莫。

“医生,请说说我女儿的情况。”

“我们替她做了检查,她一直持续低热,昏迷不醒。详细的检查报告要今天下午才会拿到。”老莫回过神。“请童先生与我们合作,告诉我们她的病史。”

“好。童童--曾经在咽喉处长了一个小小的瘤,虽然切除后证明是良性的,但医生说必须每年定期复诊,以排除咽喉癌的可能性。她也一直在服用一种药,主要是防止细胞癌变。去年她复诊的结果仍是没有癌变迹象。可是今年,她失约了,我们一直都无法联系上她。”

“我知道了,立刻安排重新检查。”老莫起身离开休息室。

“我先回工作室看看。”路可也告辞。

剩下李维与童父两人。

童父收拾起轻松的表情。

“好吧,现在,请告诉我,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李维慢慢的,将他与童相识、相交,并且进而肯定了他爱她的过程讲述了一遍。

“啊,是这样。”童父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你了。这些事,原是我们为人父母的应该操心的。只是,她从小到大都是个很普通的孩子,我们也一直都放任她做自己上的事。所以,所有女孩子的缺点,她都有。但她一贯和圣冉在一起,他替她挡去了不少的风雨,使得童的世界显得美好且顺遂。可惜,圣冉没能一直陪在她身边,与她一路走来。他的死,无庸置疑是对童的一次致命打击,她关上心扉,避走天涯也不意外。谢谢你,你几乎就要成功了。”

“只是几乎,不是吗?我终究没有成功,还伤害了她。”他自嘲。

“我想,她逃避了这么多年,也该累了,让她发泄一下之后,长睡几天。醒来后才有力气开始真正的新生活。小子,你会等她,包容她,爱她吗?”

“不会!”他的回答迅速而且斩钉截铁。

“不会?”童父十分不解。

“我会爱她包容她,但我不会一直等待她。我可以给她一些时间将回忆与心绪厘清,可是我不会由得她一个人逃去天涯海角。”

“哦?”童父眼里开始有了真正的笑意同欣赏。强势的男人啊!

“我会追上去。”他捏紧拳头,肯定。

“即使是你必须与一个亡魂争夺?”“是的。”

“很好。”他伸出手,将童交给这样一个人,他可以放心了。

李维亦伸出手,与之交握,默默承诺了他的爱情。

无边的黑暗,悄无声息。她停在了原地。走了好久,只得黑暗,她不想再走下去了。

倏然,一团柔和的白光在她眼前渐渐亮了起来。

然后,一个修长的身形渐行渐近,在距离她数步之遥的地方站定。

“童,果然是你。”

多么熟悉的身形、脸孔和带着淡淡宠溺的声音。她忘却己身,向他奔了过去。可是,却怎样也无法接近他。

“圣!圣!别走。”她叫,害怕就这么再次失去他。

唉。他幽幽地太息。

“童,你休息了太久了,该回去了。”

“我不要!我太累了,走不动了。”她撒娇切任性地蹲在那儿,不肯挪动半分。“没有你,我哪里也不会去!”

他温和地微笑。

“童,你已经长大了,变高变重。我恐怕已经背不动你了哦。你要自己走接下去的人生,童。”

“你恨我了,是吗?”她哀哀地仰起脸。“我没想和你吵架,没有想过会害死你。圣,我只是怨恨,为什么当我开始热爱我们的事业,执着于我们的歌唱的时候,上天却要收回我的歌喉。我没有想过天惩罚我的方式会是带走你和我们的约定。”

“我一早已经知道。”他轻轻说。

她眨眼,迷惑而且惘然。

“你还没有从维也纳赶来同我会合,我已经从童爸爸那了知道了一切真相。”

她吃惊的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可能再也无法做一个职业的歌唱家。”他承认。

“震惊”两字亦不足以形容她此时心情的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