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问题。”他在彼端笑。“我的车就停在你的楼下,童小姐只要换个衣服便好。”

童凝挂上电话,一点儿也不意外他知道她的电话及住址。似保罗?沙恩这样的男人,多所要得到的东西,包括咨询,绝对会不择手段。

换上一身黑色便装,她下楼,看见一辆银色克莱斯勒泊在门前,沙恩就倚靠在车头边。

“累你久等了。”她微笑,伸手将被风撩起的头发顺往耳后。

“等待您这样美丽的女士,是我的荣幸。”保罗?沙恩欣赏地说,立正身躯,替她拉开车门。“请允许我为您服务。”

童凝轻声笑,撇开他隐瞒了的身份不谈,他本人倒也十分绅士且风趣。

“就叫我童罢,沙恩先生。”

“那,请唤我保罗。他识趣,随后坐进车里,司机即时将车驶出公寓区。

“想去哪里吃饭?”他询问女士的意见。

“主随客便罢,保罗,你喜欢哪里便哪里好了。”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

“你比之最初在广告上的形象,有颇大的改变。感觉上,不单纯是外形上的,而是心境上的。虽然不至于判若两人,但总是不同。”

她有些许诧异保罗?沙恩敏锐的洞察力,两人接触不过两次,他却轻易看出了她心态上的转变。她自己,亦还不能完全明了这样的改变会给她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影响。然而,陌生如他,或者可以给她中肯的建议罢?

在她的沉思当中,车子停在了一间私人会所门前。

保罗?沙恩先行下车,然后伸手扶童凝下车,走进会所。

偌大的会所里,除了训练有素的蓝衣侍者,竟不见一名会员。童凝并不觉得意外。保罗?沙恩是有备而来,而她,还是静观其变罢。

“童小姐,请。”他为她引路。

“沙恩先生。”她微笑,他们之间又回复到先生小姐的称呼,是因为地点与人的关系罢?“希望下一次,我可以真正还你一个人情。”

他不语。如果,她不是李维所爱,他此时想必已经为体贴善良且聪慧的她动了心。可惜,他没有机会。

步入装潢典雅的餐厅,童凝看见已经等在里面的老者,挑了挑优美的长眉,按下淡淡的狐疑。不应该感到意外呵,童。

“童小姐,请坐。”利文思顿向她颌首。

保罗为她拉出椅子,待她坐定,沉声说了句“失陪”,便转身离开了。

“童小姐,想喝点什么?”利文思顿和蔼地问。眼前的人是儿子的最爱,爱屋及乌之下,他很难拿出大家长的架子来面对她。

“水,谢谢。”她自在地说,同时打量维的父亲。或者当年利氏不信任妻儿,但维成年后,他们父子眉目之间实在是酷似。如果维肯摘下深色隐形眼镜,洗去黑色染发剂,与利氏并肩站在一起,那么没人会怀疑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

“我很喜欢圣童的音乐,没想到今天能见到天童本人。”

她轻浅地展开微笑。

“若圣童只有天童而没有圣音,也就不能成其为圣童。但是,我仍然很高兴您喜欢圣童。”

“很遗憾你们没有继续唱下去。”

“是啊,这是我今生最大的一个遗憾。”她垂下眼睫轻声认同,转而又看向利氏。“希望您没有类似的无可挽回的憾事。”

利文思顿深深注视童凝。她太聪明了,完全不等他说明来意,已经精准地说出了问题的核心。

“我知道你滞留本地的原因,也知道事情已经得以解决。不晓得童小姐有没有兴趣到我位于凡尔赛的乡间别墅做客小住?”他充满期望地邀请。“你可以约请你的朋友一起来。”

她静静考虑了几秒,终究是无法拒绝一个极欲挽回过错弥补遗憾的父亲。

“我是很向往乡间美丽的晨昏景色。至于我的朋友,我不能肯定他是否会一起前往。但是我期待着这一趟法国之行。”

“那实在是太好了。”

“呵呵,是我的荣幸。”她笑着起身。“很高兴见到您,请原谅我还有事待办,要先行一步。能否麻烦您的司机送我一程?”

“当然。”

向利氏告辞出来,她就见到保罗?沙恩仍等在车旁。

“请送我至荷兰领事馆。”

“取得护照后,有什么打算?”他显然知道事情的始末。

她忽然记起,李维也曾经问过她相同的问题。而奇怪的是,今日之前,她却从来没有真正考虑过。真奇怪!

“一直忘记请教你的身份。”她淡淡略过这个问题。

“利文思顿先生的特别助理。”保罗并不讳言自己的身份。

“那么一知道他们父子之间的恩怨吗?”

“是。大少爷清醒的时候,曾向我详细地讲述过。”他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清醒。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清醒的时候?”童凝听出了蹊跷。维说整个利氏他只怀念兄长维克,可是,情形似乎不怎么好。

“这也是老爷极力想要和二少爷修好的主因之一。大少爷因为罹患脑疾而陷入昏迷,他等于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想再让另一儿子待在彼方,彼此不闻不问。”他叹息,没有向她隐瞒事情的真相。

“为什么你们不直接告诉维?”

“老爷不想以大少爷为由,迫使二少爷回去。”

都是骄傲的人啊。她不语,沉吟良久后,有了决定。罢了,她能为李维做的,或者,只有这些了。

“保罗,我欠你的这顿饭,看来要等到去法国才能还你了。”

他笑出一口白牙,明了地向她眨了眨眼睛。

当她一推开门的时候,迎接她的是李维闪过惊惶、痛苦、释然、安心的脸庞。

“童…”他一把抱住她,紧紧的。仿佛怕他一送手,她就会似一缕云烟般消失。

“我回来了。”她悄悄伸手拍抚他宽厚的背。

“你一声不响就出去了,我大电话回来也没有人接,你也没去公司,又没到工作室。天,我以为你走了。”他哑声说。

“对不起,是我疏忽了。”她道歉。

他揽着她坐在沙发里,一刻也不肯放松。

“维,我向你说过我同圣的故事吗?”

“没有。”他搂着她,轻声说。

她闭上眼睛,让往事自记忆深处浮现。呵呵,清晰一如昨日啊。她从无一日或忘过,而今生,即便她可以释怀,也不会忘却。轻缓地,她向他讲述过去的种种。

“我从维也纳赶来和圣会合,圣每天去练唱,临走时都会叮嘱我,注意饮食休息,不要讲话。我安心于被他照顾。直至那一天,我在书房门外,无意之中听到庄伯伯和庄妈妈的对话。庄妈妈说,为了圣的前途,绝对不能让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当职业歌者,更不能让圣知道。否则以圣的性格,为了陪伴我,他肯定情愿不再继续他的演唱事业。彼时彼刻,我觉得如遭雷殛,所有的感官好象都死了般。就在这时,圣回提前回来了。我用手语问他,如果我不能再唱了,他会怎样。他毫不犹豫地答说,他只想和我一起唱下去。然后,我推开他,跑了出去。外面很冷,还下着大雨。圣一直在后面追我,叫我不要跑。我不听,一直在雨中狂奔…接着,一切就发生了。”

她眼光迷离,唇边是凄美的微笑。

“他为了救我,被车撞得飞了出去。我抱着他,感觉生命从他的身体里迅速地流失,不顾医生的叮嘱,尖叫着救命。圣却在他的最后一线神志丧失前,抓住我的手,要我答应他,会好好活下去,快乐地活下去,他要我应允。

“我应允了他,却只能眼看着他在我怀里,渐死渐冷。我的长发上,衣服上,染满了他的血。讽刺到,那一日是情人节,圣提前回家,是想同我一起过节。而我,却害他踏上无法回头的黄泉路。

“葬礼那一天,庄妈妈哭着指责我是凶手,可是我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我的心,跟着圣的逝去而死了。”她浅浅地笑。“我剪下了我的长发,陪圣一起下葬。他曾说过,他喜欢我的长头发,为了他,我才一直蓄着。他去了,我便再也没有留长过。”

李维下意识伸手摸摸她已经蓄至耳下的头发,不语。

“葬礼过后,爹爹妈妈把我接回维也纳休养。整整有半年的时间,我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不肯穿女式的服装。后来又去看了半年的心理医生,才再次说话。只是,我的声音,永远也无法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了。车祸那日,我提早开了口,对我的声带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永久性伤害。然而没有了圣,治不治得好,对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爹爹妈妈不喜欢我这样颓废的状态,给了我五年的时间,希望我能解开自己的心结。多年过去了,游走于世界各地的我,以为可以回来面对过往。不过,我仍然不够坚强。”她垂头微笑。

“不,你很坚强。”他抬起她的下巴,亲吻她的眉心。“你的心没有死,你只是害怕。”

“是啊,我害怕。”她没有反驳。

“我浪费了人生中的五年,来走出阴霾,释放心魔。却原来,那样沉重的包袱,只一句话就可以放下。在我昏睡的时候,梦见了圣。一直以来,我的梦中,只有过往,圣却从来没有入过我的梦。在梦中,我对他说我累了,不想再走了,圣却笑着要我回来。我说对不起,圣却说他从来不怪我。那一刻,痛苦已经被我放下。但,我不会忘记他,永远也不会。”

“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吗?”他十分期待地问。

“你自己呢?可以放下了吗?”她抬眼,凝视他的脸。“你和自己的父亲,彼此不理不睬,互相怀疑憎恨了十五年。可是,还能有多少个十五年,让你们为曾经的憾事付出代价?或者你有,然而你的父亲,只怕是没有了。真的要等到他入了黄泉,你们天人永隔,你才去他的墓地前说对不起?”

他依旧不语,只是轻轻搂住她。

她幽幽地叹息。爱人的事,信任的事,原谅的事,她终归只能等待。当事人如果不肯释怀,旁的人,实在也莫可奈何。

一整个上午,李维都有些许的心神不宁,隐约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这种感觉很糟糕。打电话回家,却只得童的留言:“李维与童凝不在,有事请留言。”

他不放心。昨天的童凝,十分奇怪。一向矜持的她,竟然陪着他睡了整整一夜。早晨起床的时候,他的手握着她的手,十指交缠。他不忍心叫醒她,轻手轻脚地放开她,洗漱上班。

早上他被幸福感冲昏了头,没有仔细回想她的反常态度,现在身处工作室,头脑冷静了下来,他开始觉得不对劲。

“维,你怎么了?”路可发现了他的不专心。

“我在担心童。”他承认自己心有旁骛。

“童?她又怎么了?自她醒来之后,不是一切事情都解决了吗?”

“昨天她独自外出,回来之后就劝我和老头和好。”

“啧,不象童的风格。”路可咋舌,“不会是利文思顿见过她了罢?他如果一心想要你和他回去,自然会挑你的弱点下手。想必他算准了童对你非同寻常的影响力,摆出低姿态让童心软。”

“不行,我要回家一趟。”他实在有一种奇怪的预感。

飞车回家,推开门,他扬声叫。

“童,我回来了!”

回应他的,是一室冷清的静默。他大步走进她的房间,她不在。且,她的小物品不见了。他转身冲向衣橱,用力拉开门--她的衣服和行李箱也都不见了。

李维颓然地坐在了床沿。她--走了。

独自呆坐了良久,当他自童的离开带给他的冲击里醒来时,天色已经沉暗了下来。

他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闭上眼仰躺在床上,没有料到身下却压住了一件硬物。

他坐起身,将硬物抽出。亮灯,他看清手中的是一只扁平的盒子。揭开盒盖,里面有一张信用卡附卡,是当初他交给童凝以支付她的酬劳的;一枚钥匙,是他在童的生日之后特地打给她的:最下面,是一封信。

他轻缓地展开,是童写的。她的中文字实在不怎么好看,却,让他目不转睛。

维:

当你展信时,我已经重新踏上我的旅程。会去到哪里,又停留多久,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我答应过你,无论做了什么决定,都不会忘记你--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何时重逢。然而,我向你承诺,你对你的过去真正释怀的一日,就是我们相见的时候。不过,我不是一个擅于等待的人哦,你要快一点想通哦。

你的童草。

李维苦笑,怎么变成了这样?她的心灵包袱放下了,现在,却换成了他要去卸下重负了。而他,该怎么做?

第十章

为了你,我愿意抛开这一切红尘束缚

为了你,我可以重拾不堪挥手的旧日

为了你,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十二月的巴黎,渐渐开始弥漫白色圣诞的节日气氛。

保罗?沙恩为童凝充当了义务导游,替不谙法语的她介绍巴黎的风景民俗。

童凝的头发已经及肩,乌黑亮泽,浅色简约的纪梵希女装将她衬托得文雅清秀,走在异国的美女之间,仍不掩她的天生绝色。一路上,沙恩已经不知道替她挡下了多少热情法国男子的当街追求示爱。

“很难想象,这些年来你用那么中性的外形在全世界游走。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从来不曾来过巴黎?”他握住她的手肘,沿着植满树木的香榭丽舍大道向东,往协和广场走去。

“一直以来,我都避开繁华的都市,而选择相对偏远的地方。除开物价方面的原因,还有想避开媒体方面的考量。”她平淡地向他解释。

“为什么不在乡间别墅多停留几天?那里的风景十分美丽。”

“的确,早晨会飘起浅浅的紫色雾霭,弥漫在周身,感觉上美丽得迹近不真实。”她承认,那是她这么多年以来,用最轻松的心与最享受的眼光,所看到的最令人难以忘怀的景色。让她震撼不已。在她从旧日里解放出来时,她又看得见风景了。

“老爷如果听见了你的赞美一定很开心。”

“可是他最想听的,却不是出自我口中的赞美。”她轻轻微笑。

“你想--二少爷他会来吗?”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问了。

她摇头,她并没有把握,只是在赌。赌他对她的爱,胜过他对他父亲的恨。

“恨是种很强大的力量。由爱而恨是极其巨大的转变,想必当初利文思顿先生的所作所为的确深深伤害了李维。否则,一个孩子对父亲的敬爱是很难在一瞬间化成恨意的。而我们,都只是旁观者,因为没办法感同身受,所以觉得宽恕与原谅不过是简单的一句话或是拥抱。但对当事人的维而言,也许就是一生之中最难跨越的一道线吧?”

“你会劝他吗?”

“我不知道。”她望着街边的大理石雕塑。“他的动力是对父亲的恨,执着了十五年,我不会期待他就此原谅冰释前嫌。我也不会在这里等太久。一个月是我的极限,若他不来,我会回去。”

“你爱他。”保罗叹息。当他发现她是圣童里的天童时,不是不震撼的。曾经,天童是他心目中的天使。

“我想是的。”她伸出一只手,接住一片悠悠飘落的雪花。“在他的身边,我有安心的感觉,他什么也不用说不用做,已经令我觉得温暖无比。只因为有他的陪伴,亦因为他从未要求我的回报。爱一个深深爱着自己的人,会是这个天空下最幸福的事。”

“想过重回乐坛吗?”

“…”童凝沉默。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都过去了,对歌唱的执着已经被淡然的生活态度所取代。

“为什么执意不再唱?即使没有商业的或者纯艺术的演出,但是只唱歌给自己听,取悦自己,不也很好?没必要把它屏除在生活之外。”

“所有的人都觉得遗憾,连我自己都奇怪我竟然可以完全不接触音乐,一过就是六年。不过不可否认的是,不再唱歌的我,缺失了生命的一角,就好象将身体的一部分给遗落了一样。”

“那就将之找回来。”他给她鼓励。

“也许有一天我会的。”

“容我拭目以待。”

“她在哪里?”踏进偌大的客厅,李维对周遭的布置视若无睹,只是直接向坐在客厅里的父亲追问童凝的下落。

“儿子,你不向我问好吗?”利文思顿坐在古董沙发里,欣慰又伤感地看着已经长大成为伟岸男子的幺儿。“又或者,你不问问维克好吗?”

“那么--维克他好吗?”他冷冷地问。把手头的工作统统扔给好朋友,自己千里迢迢地飞来法国,是因为他明白,童一定在这里。否则她不会说,他释怀的日子,就是他们相见的时候。

“想不想见他?”利文思顿有些黯然,两个儿子,他一个也没有能好好关心过。待到他发现自己的疏失时,长子已经深度昏迷,药石罔效;次子恨他入骨,视他如陌路。

“你不担心我是回来谋夺维克的继承权?”他讽刺地问。

“如果,他可以和你竞争,我会很高兴。”利文思顿起身,“走罢,我带你去看维克。”

李维静静跟在他身后,蓦然发觉,他真的老了。头发已经花白,连身形也没有他记忆中的那么高大健壮。他--已经七十岁了罢?

利文思顿推开一扇厚重的门。门内,坐在摇椅里的蓝衣女子站起来迎接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