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衫吃了一惊,喜出望外,反而不敢置信,不禁连连后退两步,重新仔细地打量着小蛇,唯恐自己听错。

小蛇再次强调:“你为褂裙的事顶撞太太时我就决定了,都听你的。”

她庄严地站在那儿,像一尊神像。高高的衣领抵着她精巧的下巴不容转寰,裙摆在脚背上荡起一阵阵轻微的涟漪,身上该鼓起的地方是两座圆润的小山,而该陷下去的地方是山间的羊肠小路,引领着人抑不住的攀升欲望。

他怯怯地伸出手,在她高耸的胸前逗留了很久很久,那种暖香的酥软刺激着他,使他整个人都昏昏地,甚至忘记了下一步应该做些什么。

她却又推开他来,回转身,主动解开衣扣。

他看着她,她好像不是脱下了那十斤重的一层层绣服,倒好像是从那层层衣服里走出来的,像珍珠离开她的蚌。

她的身子圆润,牙白色,泛着淡青的光,正像是一颗饱满的珠。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就矮了下去,跪在裸着的女体前,跪在造物主最完美的杰作前,跪在比天地尊亲师都更高更大的原始欲望与力量前——那股力量,你不重视它,它就是零;你正视了它,它就是一切。

小蛇流了泪,她知道她的生命在这一刻得到升华,生存的价值重新被衡量定位,现在她是一个真正的人了,不,不仅仅是人,而且是女人,是神。

她的纤细的十指深深插进长衫浓密而短的头发里,揉搓着,抚摩着,微微痉挛,但是静,极度的、永恒的、周而复始的一种静。那是地母的造像,弱到不可以再弱时,也就大得不可以再大。

她就这样子在嫁进卢府一年零四个月后,终于将自己的初贞送给卢家人了。

逃亡

(二) 下雨的日子(1)

小雨。三姨娘娉婷在屋子里穿珠帘。

她最恨珠帘。因为怕珠子落。那种大势已去收拾不及的零落,一种绝撒的失去一切希望满盘皆输的失落,可以将人的心在瞬间彻底打败。可是她的屋子里,却偏偏四季挂着一面珠帘。有风时,刷啦作响;有雨时,湿润粘人。

她也恨下雨。下雨的日子,她就会想起很多关于雨的诗,想起父亲教自己念诗的情形,想起自己的怀才不遇和红颜薄命。但是她却偏偏把自己的住处取名“听雨阁”,每到下雨的日子,便总是舍不得歇,整夜守着窗子听落雨的声音,觉得那是上天为了自己的命运在哭。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可真是应景啊,只除了现在不是五更,是三更。

隔壁二姨娘慧慈的院门儿响了一声,又“吱呀”关上了,分明有人走出来。

娉婷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正在穿的珠子,走出去,站在阳台上往下望。

三姨娘娉婷的房子是一座米黄色的两层阁楼,坐卧起居在一楼,读书写字在二楼,称为“书房”。她是整个卢府里唯一拥有独立书房的女子,这是一种身份的标志,也是学问的标志。因为这间书房,就连大太太卢胡氏也要对她另眼相看,或者说,是对那满架子的书另眼相看。

此刻,娉婷就站在高高的书房阳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一个穿长衫的身影从二姨娘慧慈的院子里走出来,向六姨娘小蛇的院子走过去。娉婷冷冷地笑了一笑,便披上墨绿弹花的缎子斗篷轻手轻脚地下了楼,小心地不惊醒丫环和老妈子。

她擎着黄纸伞,缓慢而流畅地走在青石子路上,像浮萍淌过水面。

六院的门开了,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走出来,迅速和那男子会合,小声说了几句什么,两人便肩并肩地往花园那边走去。娉婷站在树后面,看不到那女子的正脸,却看到她的脚——那穿着绣花鞋的一对三寸金莲。

湿滑的青石板路上,雨水汪着森冷的光,艳红的绣花鞋踏上去,有种刺目的凄然。小花园的门也是艳红的,一种奇怪的深浓的红,雨水浇在上面又流下来,就好像在淌血似的。娉婷忽然尖叫起来:“啊——有贼呀——”

家人被惊动了,护院匆匆地跑过来,大呼小叫着:“贼在哪儿?贼在哪儿?”

那男子一牵女子的手,叫道:“不好,快跑!”两人拉开小花园的门栓便往墙根儿处去,无奈女子一双小脚跑不快,还在墙根处已被护院追上了,那男人并不回身,仍然让女子踩着他的肩头快快翻墙,嘴里不住催着:“你先走,别管我!”

各院的灯纷纷亮了,丫环婆子的叫声缠成一团,连老葫芦也由丫环扶着颤微微地出来了,直问:“抓到贼了么?带来我看。”二少爷短衫一马当先,大声指挥着家丁:“给我打,重重地打,打完了再问话!”

男人已经倒在地上,却还合身扑过来护在女子身上,叫:“不关她的事,是我……”恍惚有人惊叫:“是大少爷!”短衫更不打话,抢过棒子来迎头一棒,正正击在那男人的额上,顿时血流披面。那男人眼睁睁,眼睁睁地看着女子缓缓倒了下去,眼神痛楚焦虑,分明还在为女子的安危担心,无声的口型,好像还在说:“快走!”却已经发不出声音来。

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人群无声地散开一个半圆,连拉扯女子的人也都松了手,女子披头散发直扑过来,宛若一道闪电撕破夜空,蓦然间,发出撕心裂腑的一声惨呼:“长——衫——”

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是——六姨娘,小蛇!

卢胡氏奇怪地并没有对小蛇的出逃给予应有的惩罚,只淡淡地说关起来等老爷回来再说。

也许,是因为大少爷长衫的死,使所有其他的事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吧?

短衫也再没有在晨请安上出现过。原先坐镇紫檀雕花椅子是为了落实自己的当家人身份,现在,用不着了。长衫已死,他如今是卢家唯一的儿子,卢家的财产不给他,又给谁呢?

慧慈哭得几乎断气,天天坐在小蛇的院门口拍腿指天地大骂,一口咬定是小蛇带坏了她的儿子,说枉我对你这么好,怎么就没看出你是条深藏不露的狐狸精呢?我日防夜防,独独没有防过你这个貌似单纯的小妖精,你表面上装贤良老实,骨子里比婊子还婊子!

开口“婊子”闭口“婊子”的,就惹恼了一个人——五姨娘凤琴,她嘴里不好说,腿上却做出了反应,天天得闲儿就往六院里跑,说是去看看六姨娘,防止畏罪自杀。

老葫芦睁一只眼闭一眼只做看不见,实际上也是害怕小蛇会做出什么举动来,到时候不好跟老爷交代。就算她再该死,也是老爷的人,人命关天的大事,还是由老爷自己来断的好。卢氏再霸道,可还不敢草菅人命。不过那个在乱中喊了一声“大少爷”的家丁,还是被卢胡氏捏个错儿给打发了,也没太难为他,说毕竟在卢府孝敬了这么多年,便有错也不能太苛待了老人,赏了好些银钱。

逃亡

(二) 下雨的日子(2)

偌大的卢府,蓦然间安静下来,明明来来往往地走动着几十口人,听着却只像没什么人似的,连小花园也因为死了大少爷,迅速地荒芜起来。那夜在打斗中被踩倒的花花草草再也没有站起来过,周围几尺方圆的地方都荒倒了一片,从旁边走过,依稀还能闻到一股血腥味。而且三天两头地,就撒满了纸钱,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随风飘着,挂在树杈上,看着十分惊心。

卢府花园里原本就有柴房闹鬼的传说,如今传得更加离奇荒诞了,说是男鬼女鬼一到晚上就会满园子乱走,那男鬼长衫着地,没有影子,分明就是大少爷;那女鬼披头散发,身材娇小,像丫环秋菊又像六姨娘小蛇,还边走边哭呢。便有人说,胡说,六姨娘还没死哪,如何成了鬼?偏偏见鬼的人赌咒发誓地说,我看得真真儿的,那女子一双小脚好是精致,还穿着绣花鞋呢。

这些个传说弄得卢府里阴风阵阵地,渐渐大白天也没人敢往小花园里去。卢胡氏只得暂命将小花园的门关了,说一并等老爷回来发落。

晚间的雾先从荷花池里泛起来,在假山处抱了一抱,一一抚过冬青和芭蕉,然后才姗姗地拥到院子里来。

慧慈的院门儿紧闭着,院心跪着几个和尚道士在做法,说是给大少爷超度。老爷没回来,大少爷的尸体便不能发丧,但是为娘的若不给儿子做点什么表表心意是怎么也过不去的。而卢胡氏也因为忌惮着园子里闹鬼,有意请几个和尚来家驱驱邪,便对二姨娘难得任性的擅自妄为不闻不问。

道士只等夜色彻底地浓下来,便披挂了来到小花园,于出事地点挥剑起舞,念念有辞,忽然间若有所得,口里念着“急急如律令”,脚下捣着台步一径地往花园外去,奔到一处院子,问:“这是什么去处?”答:“是六姨娘的屋子。”便命道:“开门。”

家丁不敢怠慢,急忙拍开门来,又随那道士一路碎跑抢进屋里,丫环在后面紧追,嚷着:“姨娘的房间,你一个道士混闯什么?”道士早一剑挑开床上绛纱帘子,劈在床上。

床上却是空的,然而剑劈下去,殷红一道血迹。道士说:“好了,鬼已经被我斩了。”二姨娘便哭天抢地大闹起来,说:“儿啊,你死得惨哪,生前捱人一棒,死后还要捱一剑呀。都是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勾坏了你,勾了你的魂,害了你的命呀。天呀,你要抓,就把这狐狸精抓去呀!”

自始至终,小蛇只是端坐在床边绣榻上,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直到看了那痕血迹,才忽然露出诡秘的一笑,冷冷说:“骗人的!长衫才不会被你抓到!”

道士大怒,抽身便走。慧慈哭了一半的念白也猛地哽住,不认识一样地看着小蛇,半晌,“嗷”地一声转身跑了,其余看热闹的人也都一哄而散,六院遂又回复了平静……

逃亡

(三) 乘龙快婿(1)

卢四爷在半路已经遇上赶来报信的家人,听说了长衫的事,顿时急怒攻心,一口痰没上来,就厥倒了。幸亏有祁三爷帮忙张罗着请医问药,总算一路支撑了回来。

祁三也是十分悲伤,长衫是他亲自选中的乘龙快婿,只等回到青桐就要给他和女儿办喜事的,却不料竟是个短命鬼。那报信的家丁支支吾吾,最终也没说明白这未过门的姑爷究竟为什么会暴病而亡,更使三爷觉得蹊跷。到了青桐,家也顾不得回,便直接跟了四爷回府来,名是拜祭世侄,实是要看清他究竟是死了还是唱一出空城计。

待见到灵位棺柩,四爷抚尸大哭,又是几欲昏厥,二姨娘早已哭哑了嗓子,整个人痴痴呆呆的,骂也不会骂,说也不会说,见了三爷也不知道招呼。大太太卢胡氏百般劝说,死拉硬拽了四爷去休息,一边便发下话来,说人已经死了多日,天气渐热,不宜停灵太久,便是明日发丧吧。

祁三爷见了棺材,也抚着洒了几滴眼泪,只叹:“是我女儿无福。”

慧慈忽然呆住,想起自己原是出门前死了丈夫,才不得不委委屈屈嫁到卢家做妾,以致吃了这半世的苦的,原指望母凭子贵,没料想儿子竟也是同样的命运,不等娶亲,就早早地夭了。原来,这一切都是命。忽然间,只觉心灰意冷,倒有了几分顿悟的意思,把前几日痛恨小蛇的心给淡了。

次日是长衫的出殡大典,一排排的灵幡,一队队的号鼓,后面跟着卢府一家老小,足足塞了半条街,浩浩荡荡地开向坟山上来。到了棺椁入土的时候,小蛇忽然疯了一样地要往穴地里跳,两三个仆妇都拉不住,已经被她跑到墓穴边了,还是四爷亲自出手才死死地拖住了。

四爷大怒,觉得颜面扫地,当众狠狠地刮了小蛇两个耳光,然而祁三爷已经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当下“哼”地一声,拂袖而去。

隔了两天,便传出祁三率领一家老小当众拜牌坊的消息,整个青桐县都被惊动了,倾街空巷地前去看热闹,其影响比四爷娶妾和长衫出殡更加轰动。

四爷这一气非小可,从那夜柴房听到哭声已经着凉,一路奔波操劳,病渐成灶,如今儿子和姨娘私通,加之祁三拜牌坊这两件事使他丢足了面子,二姨娘又闹着要出家做尼姑,虽是好说歹说劝止了,但却关起门来供奉观音,每日持斋念佛,发誓自此不与四爷照面,不理红尘俗事,已经等于是个在家的修士,带发的尼姑……种种烦恼愁怨,不一而足,纠缠交加,终于使得个风烛残年的卢会长卧床不起,一个人只剩下半条命了。

卢府里整天中医西医进进出出,忙个不停。家中大小事物,悉数交给卢胡氏和短衫打理。短衫遂更加趁心如意,胡作非为起来。

这日,四爷略微好点,便让丫环搀扶着来看小蛇。

小蛇一身缟素,打扮得纸人儿一般,面无血色。四爷大为不喜,摇头说:“胭脂水粉是公中的,每月都有例钱发放,怎么也不见你打扮打扮?穿成这样子,多不吉利。”小蛇正在绣花,见了四爷来也不站起,也不奉迎,仍然一心一意地低头刺绣。

四爷凑上前看那绣活儿,鲜艳水灵,却是一对鸳鸯戏水,旁边绣着一句词:“天长地久有尽日,此恨绵绵无绝期。”四爷诧异:“这两句是《长恨歌》里的句子,你是从曲子词里听来的?”小蛇摇头:“是三姐姐教的。”四爷更加奇怪:“噢,她倒和你谈得来?这个老三,又傲又硬,性子最可恶,等闲不爱理人的,倒肯和你交结。这样也好,你多和她走动走动,也学学认字,日常有个消遣,不会太闷。如果你也能教教她绣花,那就更好了。”

小蛇只是低头不语,恍若未闻。

四爷又坐着说了半晌话,便叫下人送酒菜进来,打算像往常一样吃了就寝。却见小蛇忽然站起,正色说:“天色不早,老爷请回吧。”

四爷心中懊恼,沉下脸说:“这里也是我的地方,难道我倒不可以留下吗?”

小蛇面无表情,淡然说:“老爷明知道我已经跟了大少爷,长衫尸骨未寒,我不便让老爷留宿。”

卢四爷勃然大怒,明知道侍妾与长子有染是一回事,但是当面听她明明白白说出事实是另一回事,这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遂一脚踢翻绣凳,大叫:“拿鞭子来,拿板凳绳子来,给我把这贱妇活活打死!”

待下人送了鞭来,四爷也不等把小蛇捆绑,便亲手下鞭抡打起来。鞭子蘸了水,每一鞭下去,小蛇身上的衣裳便绽开来,露出血肉。然而,任四爷咬牙切齿地打得浑身大汗,却听不到小蛇一声呻吟。他看到她疼得发不出声音来的眼神,却不明白那疼到底来自她的身上还是心底。四爷打得手软,骂:“贱人,枉我对你这样,你竟然背着我做下这样的丑事,真不知羞耻!”

小蛇缓缓摇头,平静地说:“我虽被你买了来,其实和你并没有夫妻之实,更没有夫妻之情。这辈子,我只认准一个丈夫,就是大少爷。我的心里,只有大少爷,他的心里,也只有我。我们两个真心相爱,这没什么可羞的。我们本想一块儿离开这里,可却送了他的性命。我只恨自己不能就死,好去陪他。”

四爷更加暴怒:“好,我就打死你,成全你!”手下加力,重重打了几鞭,正想再打,忽然听得梁上“呛啷”一响,急忙回头问:“是谁?”恍惚听得有女声“嘿嘿”一笑,接着又似有个男人长声叹息,再屏息静听,却又没了。

四爷只觉寒毛直竖,一阵凉气上袭,不敢恋栈,只得悻悻然抛下鞭子说:“改日与你算账。”转身出门。

门大开着,穿堂风吹进来,小蛇身上的鞭伤凉下去,丫环听到她仰起头轻轻说:“长衫等我,我和你一起走。”

自此,四爷再不敢过份纠缠小蛇,也不让小蛇再来晨请安,一日三餐都让人送到屋子里去,全当她已经是个废人,等死罢了。

逃亡

(三) 乘龙快婿(2)

小蛇依然很美,但脸上有了一丝鬼气。白天不说不笑,到了夜间,却忽然莫明其妙地哭泣,而且无休无止,有时还到小花园里彻夜地走来走去。人们便都说小蛇是鬼上身了,大少爷长衫死得惨,冤魂不散,还留在这园子里没走,到了晚上就找小蛇,他是一定要等小蛇跟他一起走了才会甘心,不然整个卢府都不会安宁的。

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四爷也痛骂了几回,着力把下人找来捱个夹手指打板子查问到底是谁造的谣言,又是谁在小花园里散纸钱,却终究也没问出个是非来,反而让自己心里也有些毛毛的。

小蛇并没什么病患,也不见得消瘦,却完全按照大家想象或者说是期望的样子,一天天苍白憔悴下去,脸上的鬼气也越来越重,仿佛蒙了一层雾。凤琴等几位姨娘结伴来看她,坐不多久,都觉得浑身不自在,只得匆匆告辞。渐渐也都不大来了。丫环除了送饭扫屋子,也都能不进来便不进来,小蛇好好地住在重帘绣衾之内,却仿佛坐监。

唯一照常走动,而且来得比以往更频了的人,是三姨娘娉婷。

娉婷本是个自命清高的人,平时几个姨娘聊天闲话,她总是摆出一副降尊纡贵的姿态,不是伶牙俐齿地卖弄聪明,就是居高临下地冷嘲热讽,如今却对小蛇和颜悦色,主动亲近,甚至有点讨好的意思,每天陪她说话做伴儿,又向她请教绣活儿,拉拉杂杂地东扯西扯,总是找理由呆在六院不走。

然而小蛇已经是那副样子了,别人对她好,也是淡淡的听而不闻;别人骂她笑她,也是愣愣地不知动怒。

三姨娘却偏是好脾气,不论小蛇应不应她,每天只管自说自话,自哭自笑地,可也跟半个疯人差不多。这天,她问小蛇:“小蛇,你看我有多少岁?”小蛇照旧是不作答。她便自行说下去:“我今年28岁,还很年轻呢,是吧?可我已经老了。我陪着一个老头子,陪了十年,早就老了。老头子活不了多久,不过我知道,他死了,我也活不了,我等于是卖进卢家的,生是卢家人,死是卢家鬼,这是卢家所有女人的命。”

娉婷说着,看着小蛇不动声色的脸,叹了一口气:“我这些话,也不知你听见听不见,可我就是想说,找个人好好说说。你敢逃跑,就说明你和我有一样的想法——我也曾想过要改变命运,我不甘心,我想寻找自己的人生。但我是个女子,就算知书识字又怎么样,我终究还是个女子。我想走出卢家,必得有人帮忙,我选中了大少爷长衫。”

小蛇听到“长衫”的名字,微微一惊,抬起头来,眼中有了神采。

娉婷点点头,哀然地说:“是大少爷,我一进卢家,就看中了他。整个卢家上上下下,只有他一个是好人,正直,又有学问。我有一次在花园里遇上他,我们谈了很久,都是些诗经楚辞的学问,我们谈得很投机。大少爷就说,你这么有学问,又有志气,不该过这样的生活。你得逃出去,走得远远的,海阔天空,另寻一片天地……”娉婷低下头,好像要哭,却终究没有泪。

小蛇有些呆呆的,这些话,似曾相识,是大少爷依稀同她说过的,原来,在这之前,也和三姨娘说过了。

娉婷举起手来,在腮边擦了擦,擦去了那并不存在的泪,接着说:“那以后,我就盼着再见大少爷一面,盼他可以带我走。我在卢家,忽然有了新的希望,有了活下去的念头,我一直盼着他,天天盼,夜夜盼,盼得好苦……”

这份期盼,也是似曾相识的。小蛇茫然地看着娉婷,不知道说话的人是三姨娘,还是自己。

“然后,我终于盼回了他,可是,他对我,却已经判若两人,变得冷冷淡淡,话也不愿多说一句。后来,他一直对我都是这样子。我几次想找他问清楚,可他见了我就躲开,一脸嫌恶的样子,好像我有多脏似的。我是他的姨娘,他躲我,我又怎么能接近他呢?我只好死了这条心,远远地看着他,一次次地回想着那次谈话,希望有一天,他能够回心转意,又重新对我和颜悦色,畅快地交谈。可是这时候,你来了……”娉婷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却并不再去擦,她的眼中忽然跳跃出两簇小小的火苗,盯着小蛇,很快地说,“你明白我有多恨你吗?你来了卢府,把卢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我不在乎老爷每晚都呆在你的屋子里,可是我嫉妒大少爷看你的眼神,他难得回来一次,可是一回来,眼睛就跟着你转,每天有事没事地找机会往你这边来。你知道吗?你们每次见面我都清楚,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什么时候走的,我都知道!我就站在你的院门外,那棵老槐树下,等他出来。我站在那儿等着他,冻得浑身发抖,有一晚还淋了雨,可是我等着,等他出来的时候,远远地看他一眼。当你们在屋里缠绵的时候,你们一定不会想到,我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屋外面淋雨!”

娉婷哭起来,声音变了调,像哭又像笑。小蛇听着这些话,一幕幕想起自己和长衫幽会的种种轻怜蜜爱,温馨回忆,心里像有千万根针在扎,喃喃地说:“原来,原来是你……”

“是我!”娉婷豁出去地说,“是我告的密!我看到大少爷在门外接应你,看到你们偷偷摸摸地往小花园去,是我故意大喊捉贼引来护院,是我破坏了你们的计划……可是,不是我要害死大少爷,我只是想阻止你们,并没有想要害死你们,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没想到长衫会死,长衫,我亲手害死了他,我不想的,我不是有心的,我不是有心害死大少爷,不是的……”娉婷大哭起来,跪在地上,用手胡乱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一绺绺连皮带血地扯下来,却连疼也忘了,疯了般地哭着扯着,十分地可怜。

小蛇早已听得呆了,脑子里轰隆隆的,像有雷滚过,一片空白。这些日子里,她沉在长衫逝世的悲痛里不能自拔,心疼得只觉连呼吸都含着痛苦,偶尔也想过自己和长衫的计划天衣无缝,怎么竟会在中间出了差错,却从没想过竟是三姨娘做的手脚!可是三姨娘,是和自己一样的可怜人,她布下这个偷天陷阱,不是为了恨,却是为了爱。她对大少爷长衫的热爱,其实不压于自己!但是,说什么都无用了,长衫死了,大少爷死了,无论爱与恨,都不能使他复活,如今这世上,只留下自己和三姨娘同病相怜的一对苦命人,她们彼此仇恨,又有什么用呢?

小蛇握着娉婷的手,自长衫去逝以来,第一次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起来……

贞节牌坊

(一) 一记惊雷

第六章 贞节牌坊

凤琴怀孕了!

这消息无异于一记惊雷,再次将死气沉沉的卢府炸了个底朝天。四爷把凤琴捆起来关在祠堂里跪香,不叫一个人进去,只带着大黑狗亲自拎着鞭子日审夜审。

祠堂供桌上搭着黄布幔子,供着卢家祖祖辈辈的牌位,那些牌位,每隔几年就会刷一次新漆。今年又是该着刷漆了,但还没到日子,所以显得有些灰白,其中最后排却是最显眼的一樽,是大少爷卢长衫的。新漆的松木牌子,油黑锃亮,像只不瞑的眼睛。

那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抡起那根前不久才打过小蛇的鞭子抡在凤琴的身上,口口声声地问她一个奇怪的问题:“谁?到底是谁的孽种?是谁的?”

他问着她,手指一直指到她脸上去。大黑狗在一边呼呼地喘着气,舌头吐得尺来长。凤琴咬着牙,口口声声只说不知道。“怎么会知道?我每天呆在这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是你的人,我怀了孕,你不认,我怎么知道?”

“我的人?嘿嘿,我的人?”四爷丢了鞭子,扳过五姨娘的下巴来,脸对脸儿地问她,“你说这种子是我的?你说得出口?”

“是狗的!”凤琴忽然指着大黑狗撒起泼来,打着滚儿哭叫,“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都在我身上干了什么,我有孕,你说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你打死我,打死我好了,我反正不想活了!”

“好,就算是狗的!”四爷忽然“嘿嘿”地笑了,暴喝:“你个贱人!我就养着你,不打你也不骂你,我让你好好地把这崽子生下来,我倒要看看,是狗崽子还是人崽子!你要真生只狗出来,算我亏待你,以后也把你当座牌位供起来;你要生个人种子下来,别说我冤枉你!”

祠堂的大门乌沉沉地关上了。四爷将鞭子杆做拐杖,拄着走出来,好像一会儿功夫又苍老了许多,一边咳着,一边命人找二少爷来。

下人们窃窃私议,都猜测着凤姨娘不知道招了些什么,这二少爷和五姨娘有染是府里公开的秘密,就只瞒着老爷和太太两个人,如今八成是闹开了。倒不知道老爷会怎么处置二少爷和凤姨娘。大少爷新丧,二少爷已经是老爷唯一的血脉,就算犯出天大的事来,料想老爷也不能拿他怎样吧?

足足有一袋烟功夫,二少爷才从上房里出来,一叠声地叫人备轿子。接着,祠堂的大门再次打开,凤琴被遍体鳞伤地抬出来,直接抬进了轿子里,二少爷说,要亲自护送她去乡下养胎。

卢府表面上又恢复了平静,但分明有一种等待的气息,每个人都在等待,带着莫名的兴奋和诡秘,等着凤姨娘瓜熟蒂落,到底生出一个怎样的儿女来。

尤其是那些捕风捉影的下人们,嘴上不说,心里都在暗暗算计着,再过三两个月五姨娘就该生了,不知道到时候老爷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地把孩子顺水推舟认下呢,还是真会把五姨娘活活打死。老爷不找别人,单单让二少爷送她下乡,不知是什么意思,莫非已经猜到了是二少爷的种儿?不过也说不准,那个五姨娘成天妖妖调调的,谁知道背着老爷有过多少男人,说不定有的还是她以前做婊子时接的客没断来往呢,她怀了孩子,别说老爷了,只怕她自己也不清楚那孩子到底是谁的吧?要不,怎么打死她都不说呢。

而其中最为紧张的,就要属四姨娘荷花了。她在凤琴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生怕因为凤琴的事牵扯出自己来,偏偏二少爷又不在,无从商量,这就更使她心惊肉跳,惶惶不可终日了。

有时候独自坐着,她会很怀念以前的那些日子。虽然姨娘间总有些勾心斗角的事儿,但总算还相处得来,闲时凑一桌麻将,几个人亲亲热热,和和气气的,就是斗斗嘴也很有趣。但是现在呢,二姨娘是自打大少爷死了后就闭门不出,只差没有落发为尼了,三姨娘每天也疯疯傻傻的,四姨娘凤琴走了,六姨娘小蛇更不消说,就不算个人。偌大的卢府,满园锦绣,衣香鬓影,却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头脑简单的荷花,第一次有了叶落知秋的伤感,兔死狐悲起来。她想,如果老爷死了,少爷又不要她,那么她也只有死了。

便在这个时候,丫环来报,说二少爷从乡下回来了。

荷花只觉一颗心扑扑跳,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也不知是想念还是害怕,一溜烟地跑出去,来不及思想就冒失失闯进厅里去,欢天喜地地说:“是二少爷回来了么?”

短衫正对着胡氏报告乡下见闻,原本就心里有鬼,看见荷花进来,更是心虚,满腹狐疑地,竟一时看着她愣住。

胡氏将两个人的神情尽看在眼底,心里恼怒,却不便发作,只阴阴地“咳”了一声,说:“四姨娘,你的消息倒灵通,少爷刚进门,你已经准备接待了。”

荷花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忘形,赶紧敛眉低额地说:“我也是刚听说,正要来给太太请安,进门时才听丫环议论说少爷回来了。”

“是吗?”胡氏淡淡地一扬眉,“现在你安也请了,人也见了,我和少爷还有事要谈,你出去吧。”

荷花有些不舍,却不能违抗,只得下死眼地将短衫深深看了两眼,这才退了出去。短衫眼看着荷花背影都走得远了,心中栗栗不安。

胡氏一一看在眼里,恨恨地想:这几个贱婢,没一个好东西,这会儿先顾不得理你,等我闲下来,一个一个地剥你们的皮。因接着向儿子:“你刚才说到哪儿来着?”

“正说五姨娘呢。”短衫恭敬地答。

胡氏“呸”地一声:“什么五姨娘?你只管呼贱人就是了,又什么劳什子姨娘?”

短衫笑一笑,恭顺地说:“……那贱人刚到半路,就发了疹子,我替他请大夫煎参汤的,花了不少银子,可是没什么用,只吃了三副药就死了。”

胡氏点了点头,凤琴客死途中的消息她是在二少爷赶回来前已经听说了的,如今不过是想听儿子再说一遍。自那日四爷关起祠堂门来鞭审凤琴,她便一直在担着心事。虽然处罚凤琴使她觉得开心,但是儿子到底与这件事有没有干系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现在好了,那贱人一死百了,总算拔了一根心头刺。这样想着,脸上便不自禁地露出几分笑意来,说:“你去向你父亲请了安来没有?”

短衫答:“刚进门,听阿福说父亲病了,急着来向母亲禀报,还没来得及去看父亲。不知父亲怎么样了?”

胡氏皱眉说:“正要等你回来商量,看情形,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短衫微微吃惊,沉吟一下,慢慢地说:“儿子这就去看望父亲。”躬身退出。

贞节牌坊

(二) 病入膏肓(1)

卢四爷自知病入膏肓,时日不久。这日,将短衫叫到眼前,欲布置后事。待见短衫进来,看他衣衫不整,神情委顿,眼神飘忽不定,不禁又想起大儿子长衫举止有度,气宇轩昂,心下深为痛惜。

足足将短衫看了半晌,方缓缓叹气说:“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短衫,你那几个姨娘对不起我,这也不消说了,但是你妈,她一辈子含辛茹苦,守妇道,讲祖礼,没半分差错。我一生有两大憾事:第一个就是没一座皇帝奖赏的卢家牌坊。如今这朝代,又不打仗,又不科举,想请座军政功德牌坊,科甲功名牌坊,那都是不大可能的了。若说忠正名节牌坊,官宦名门牌坊,也离题太远,最多,也就是座贞妇节女牌坊了。皇上登基,我捐了不少钱,简公公来青桐时,我们没少礼遇他,我死后,你可托简公公向皇上请求,赐一座贞节牌坊给你妈。如果我们卢家终于有一座自己的贞节牌坊,我在天之灵也觉安慰。”

短衫点头答应,问:“那第二件呢?”

四爷叹一口气,并不回答,却说:“短衫,你给凤琴请的大夫是哪里人?”

短衫大惊:“父亲问这个做什么?”

四爷道:“我要请他给我开一副药,不过,可不能三副才死人,要一副奏效才行。”

短衫吓得“扑通”一声跪下,不住磕头,却不知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