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璇眼底的笑意霎时凝固,乖巧的点了点头。

蒋峥带着她往杏花林的八角凉亭内走,亭内有一汉白玉石砌成的的圆桌并四方圆凳,桌上摆了一壶茶,几碟子瓜果点心。

天璇坐下后,蒋峥毫无征兆地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另一手挑起她的衣袖。

天璇慌得脸色都变了。

蒋峥失笑:“我看看那天的淤痕退了没?”

天璇的脸一下子烫了起来,火烧云似的,讷讷:“好了,好了,都好了!”试图把手抽回来。

见皓腕上带着那只黄玉手镯,蒋峥眼底笑意更浓,又看了另一只手,指腹轻摩她的肌肤:“没擦药,虽然看不出来了,还是继续擦两天好。”

他指腹带有薄茧,有一种粗粝之感,硬生生刮出了阿璇的寒栗。天璇去撸他的手:“好的,回去就擦。”

见蒋峥握着不放,天璇灵机一动,皱眉:“你不是说给我时间的!”

蒋峥瞅她一眼,松开手后,在她旁边的石凳上坐下。他最见不得她躲他,初定亲那会儿,她的抗拒让他很有一种挫败感。慢慢的阿璇才不躲他了,愿意接受他,亲近他。即使这份亲近之中带着点认命的味道,他亦甘之如饴。他们相识十四年,他们会有四十年,早晚有一天她会忘了他!

不想她却失忆了!把所有人所有事都忘得干干净净!

蒋峥望着身侧坐在那儿无比乖巧的女孩儿,似乎是为了掩饰尴尬,她抓了一把松子认认真真地剥,用自以为不着痕迹的视线觑着他,彷佛怕他生气。蒋峥阴郁的心情突然放晴。遂他也抓了一把松子在手里,天璇注意到有一颗松子没有开口,他轻轻一捏,举重若轻的模样,松子便整整齐齐分成了两瓣。

天璇悄悄拿着一颗闭口松子捏了捏,手都疼了,松子还纹丝不动。便想他力气可真大,怪不得她死活抽不回手。

蒋峥语气随意:“白露那丫头既然不得你欢心,待会儿我就把她带回去。换一个你喜欢的来,你喜欢什么样的?”

天璇被他的理所当然震得呆了呆,连松子都不剥了,半响才道:“我不要。” 谁愿意身边有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下属,关键时刻还倒戈,所以这两天她就给白露找了活从身边支开。

蒋峥问:“不要我把白露带走,还是不要我另派人过来?”

天璇瞧他眉目柔和,便道:“我这里人手够用了,你不用再派人过来。”她又特意说道:“白露很能干,我让她回去并不是因为她哪里做的不好。而是,而是我这院里大大小小就有三十个丫鬟。你知道的,近身伺候的名额就那么几个,僧多粥少,让一个外人占了先,不是寒了老人的心吗?”她有点怕白露回去后受罪,遂只想疏远,而不是退回去。只蒋峥主动问了,她便想硬着头皮说一说。她觉得自己这一番话说的很是有道理了。到底为何,大家心知肚明。

他笑了笑,语气温和地捅破了天璇苦心想维持的窗户纸:“这一年局势越发混乱,暗探活跃,沈家居要位,你又是我未婚妻,还前尘尽忘。我怕有心之人会对你下手,不在你身边放人,我不放心。走了白露我也会另放人进来。”

天璇哑口无言,想起那天谷雨要提醒却被白露阻止。虽然即便她醒着,蒋峥真要做什么也无力抵抗,可天璇还是不甘心,气苦:“可她不能这样啊!”

蒋峥把剥好的松仁塞到她手里:“知道你恼什么,白露刚调来你这,身份上还没转换过来。我会让她以后事事以你为先,就是我也得排在你后面,好不好?”

天璇觉得这语气和自己哄朵儿的一模一样。低头望着手心里白白胖胖的松子仁,这算是打一棒给一颗甜枣吗?

#

“表妹站在这里干什么?”

这一声于林嘉玉无异于平地生雷,炸的她险些魂飞魄散,她惶然扭头。便见二姑娘沈天瑜俏生生立在她身后,一双凤眼亮的仿若带刃,刮得林嘉玉血色全无。

林嘉玉心跳如擂鼓,她捏了捏帕子定神,强制镇定道:“不小心崴了脚,在这儿歇歇。”说着又勉勉强强地与她福了福身。

沈天瑜的目光在她被咬红的下唇上凝了凝,旋即眺望远处,暗道一声果然如此。她远远看到林嘉玉站在这儿,形迹可疑,这才过来。

这假山位于莲花池旁,池对面就是杏花林,隐隐绰绰就能看到对面凉亭的二人。

这一眼望过去,正见蒋峥抓碰了碰天璇的手,像是把什么递给她。恰在此时,蒋峥侧脸,即便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沈天瑜依旧心头一悸。

沈天瑜立刻收回目光:“歇息好了,就快走吧,这里离阿璇不远,阿璇面皮最薄不过,要是让她知道我们瞧见了她和世子相处,怕是要害臊的。表妹可能走,要不要我让人去抬软轿?”

林嘉玉摇了摇头:“已经好了,多谢二表姐关心。”

“那就走吧。”沈天瑜瞥她一眼道。

林嘉玉抬脚跟上。

二人默默走出一段路,离着杏花林远远的。沈天瑜望着垂眼不语心神不宁的林嘉玉。

林嘉玉的心思,她早就发现了,不止她,就是天璇也心知肚明。

如蒋峥这般人物,能力、家世、模样都是万中无一。他少年成名,时至今日声名赫赫。暗中爱慕他的人犹如过江之鲫。

林嘉玉情不自禁可以理解,但是她这模样分明有些走火入魔了,拒绝了一门又一门的亲事,偌大年纪还不找人家,她打算做什么!

沈天瑜笑得意有所指:“我看着哪怕阿璇失忆了,她和世子还是好的一根针都插不进去。林表妹你说是不是?”

林嘉玉心里一堵,扯了扯嘴角:“自然是的。”

玉镯

细雨带风,林嘉玉仰起脸,铅云堆叠,竟然下雨了,明明一瞬前还是风和日丽。她牵了牵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

沈天瑜的话别有深意,她看穿自己的心事了吗?她会不会告诉沈天璇,会不会告诉外祖父?林嘉玉想起了被打的鲜血淋漓的沈妙娇,千宠万爱的老来女都毫不留情,自己这个外孙女下场只有更惨的。

一股冰寒从脊椎骨蹿上来,林嘉玉脸色微白,是她大意了!

她太过迫切的想知道,面对失忆的沈天璇,蒋峥会不会疼爱如初?沈天璇引以为傲的才情荡然无存,空有一身美貌,这样的沈天璇还能让蒋峥另眼相待吗?

结果…林嘉玉闭了闭眼,死死攥紧袖中双手。她承认她嫉妒,嫉妒的快要发疯。显赫的家世,倾城的容颜,出色的天赋…完美的夫君!女子梦寐以求的,她都唾手可得。怎能不叫人嫉妒!

萦绕在她周身的萧瑟黯然让紫苏眼角发酸,心里发疼,她忍不住出声打断:“姑娘,这雨眼看着要大了,咱们快点回去吧。”林嘉玉的心思,林沈氏这个当娘的不明白,与她朝夕相处的紫苏,再是明白不过了。

姑娘对冀王世子的感情一开始和这信都城里的闺秀差不多,那只是对强者的崇拜和向往,自古美女都爱英雄。如蒋峥这般的人物,太过高不可攀,就如同神坛上之人,供人膜拜仰望,不敢生出旖念。

偏姑娘见过冀王世子不为人知的一面,对着沈三姑娘,冀王世子温柔体贴的如同换了一个人,顿时沾染上了烟火气,给了人可以亲近的错觉。

她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姑娘一步一步陷进去,几近走火入魔。

林嘉玉倏尔回神,淡淡道:“走吧!”

带着一身细雨回到锦瑟轩的林嘉玉,见正屋门窗紧闭,外面却连个传话的小丫鬟都没有,林嘉玉的眉头瞬间皱紧了。母亲委实太过宽厚,纵得下人胆大妄为,

“…您不要再自己吓自己了,您再这么惴惴不安下去,旁人都要多想了。漫说三姑娘失忆了,便是没失忆,她也不知道那天的人是您…大爷答应奴婢了,他马上就搬到军营去,尽量不出现在您面前…夫人要是真的不敢见三姑娘,不如您听了老夫人的话,改嫁吧,咱们嫁到信都附近,离着沈家不远也不近的,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回。大爷那,您改嫁后,就更碰不上面了…”

天崩地裂,不外如是,整个世界在她眼前轰然倒塌。柔弱的母亲,稳重的兄长!

林嘉玉好似被人当头一击,眼冒金星。又像是惊天巨雷在她耳边轰然炸响,炸得她的三魂六魄都要脱体而去。她浑身的肌肉都在这一瞬间绷紧,便是眼珠子也不能动了。

屋内灵芝听得异动,惊恐欲绝地冲过去打开窗,看清的那一瞬间,就像是数九寒天里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寒意从骨头缝里钻进来。

窗内的林沈氏骇然的看着窗外泥雕木塑似的女儿,愣着两只眼木木的看着她。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身体如同面条一般,软到在地。

午膳时,林沈氏和林嘉玉缺席。沈老夫人道林沈氏身体不适,林嘉玉留在锦瑟轩内照顾。林沈氏素来体弱,尤其是这一阵精神恍惚的厉害,众人更是看在眼里,遂无人起疑,纷纷道要去探望。

沈老夫人道:“你们的心意,我替妙仪心领了。不过眼下她精神不济,还是让她好好歇一歇,明儿再去吧。”

见沈老夫人心思郁绕,连笑容都勉强,众人识趣的不再献殷勤,安安静静的用膳。大小两个女儿都躺下了,沈老夫人心情能好才是怪了。

沈老夫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夹着米饭,她哪有心思用膳,恨不得飞奔到女儿床头才好。可今天有贵客,哪怕没有女客。爷们也在另一个厅内用膳,她依旧得坐在这儿,方显郑重。只她人在这儿,心思早就飞到了锦瑟轩。

沈老夫人暗暗后悔,她觉得林沈氏晕倒,大抵是因为她逼迫太甚。可她这全是为了长女好,目下她年纪还不大,颜色也好,找个不错的人还容易。等几年后色衰,再想找条件和眼前这几家差不多就难了。

之前她生病那会儿不是点头了,这次她再说,林沈氏就哭,哭的沈老夫人心烦意乱,不由得语气也重了,话里还捎带上了过世的林父。

提及林父,沈老夫人自然没好话。林沈氏认识林父时才十五岁,她自幼体弱,养在深闺养的心性单纯,而林父已经二十有六了,成过亲,生过子,死过妻。

沈老夫人至今都觉得林沈氏非林父不嫁,是被林父诓骗的。偏老爷子也跟着犯糊涂,竟然由着女儿下嫁。

素来逆来顺受的林沈氏却是见不得沈老夫人诋毁亡夫。

林父对她一心一意,即便她体弱,多年只有嘉玉这一滴骨血也没纳二色。婆母妯娌刁难她,林父就找借口带她搬了出去。

母女俩不欢而散。

#

次日,天璇随着阮氏前往锦瑟轩探视林沈氏。林沈氏颜色如雪,见着天璇,忍不住瑟缩了下。天璇眉头微微一拧,又来了,这位四姑姑似乎有点怕她为什么呢?

满脸憔悴,眼带血丝的林嘉玉坐在床头,挡住了林沈氏的脸,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柔声道:“阿娘是不是觉得冷了?”

望着一脸担忧的林嘉玉,林沈氏抖得更厉害了。嘉玉太平静了,平静的让她害怕。彷佛昨天站在窗外那个人不是她,可早上灵芝说了,晚上林嘉玉逼着她把什么都说了。

林嘉玉扭头吩咐人再搬一床被子来。

让人放下慰问品,天璇和阮氏就告辞:“四姑姑好生休养,我们就不打扰了。”

林嘉玉送二人出来:“大表嫂现今身子不便,还让您过来,实在是不好意思。”

阮氏怕了怕她的手:“这话可不就是见外了。”

天璇含笑道:“表妹回去照顾姑姑吧,不必再送了。”

林嘉玉屈膝一福:“那我就送到这儿了,表嫂和表姐慢走。”

天璇和阮氏的身影消失了,林嘉玉还站在门口。她内心远没有外表那般平静,她觉得自己被扔在汹涌澎湃的海潮中挣扎,一着不慎就会被卷入漩涡之中,永世不得翻身。

天璇扶着阮氏慢慢往霞飞院走,沈妙娇是前天挨的打,因为形象不雅,今天才算是能见人了。这高门大户里头,人情往来不可避免,哪怕两看生厌。

她们到时,二房沈天瑜已经带着胞妹沈天珠在了,且沈妙娇和沈天珠姑侄俩‘相谈甚欢’。

天璇简直不知该作何评价,

趴在床上的沈妙娇脸色还有些苍白,却没浇灭她争强好胜之心,她高举着右手,露出半截皓腕和腕上的血玉手镯,一脸毫不掩饰的得意:“这是娘送我的血玉手镯,”见了天璇,顿时加重了音:“价值连城!”

沈妙娇挨了打,身心受损,郁郁寡欢,沈老夫人到底心疼女儿。遂把沈妙娇念念不忘,原本打算等她出嫁时再给的血玉手镯,先与了她哄她高兴。

沈天珠气苦,她手上的确没有能和这血玉镯一比的手镯,顿觉颜面无光。瞥见天璇进来,当下福如心至,不屑一顾的撇了撇嘴:“不就是只血玉手镯嘛!三姐连黄玉手镯都有两个,血玉手镯光我见过的都有三个了。”

躺着中枪的土豪天璇步子顿了顿,这姑娘有一十分烧钱的爱好——收集玉镯,当初见到那一匣子一看就很珍贵的玉镯时,天璇愣了好久好久。

这下轮到沈妙娇气苦了,她火冒三丈地瞪一眼沈天珠:“她有也是她的,你有吗?”

沈天珠语塞了一瞬,嗤笑:“比不过三姐,就和我比是不是?”

幼儿园水平的吵架,天璇没兴趣听,她的视线凝在了沈妙娇手上的玉镯上,

沈妙娇也注意到了,能让沈天璇红眼,沈妙娇心情大好,比赢了沈天珠一百回还高兴。遂她立马撇开沈天珠,故意晃了晃手,欢快道:“你喜欢这个手镯?”

天璇笑了笑:“这玉镯,像是哪里见过?”若有所思的皱了眉。

沈妙娇的笑意顿时凝固,就说沈天璇这个人最讨厌,焉坏焉坏的。这样的手镯一模一样的有两只,是沈老夫人从娘家陪嫁来的压箱底,另一只在林沈氏手里。物以稀为贵,有了二就不显贵重了。

沈天瑜笑着道:“三妹应该是在四姑姑那见过,这玉镯是一对,四姑姑一直不离手,不过可惜了,去年听说不小心摔碎了。”

天璇又看了一眼才收回目光,眉头疏散开来:“怪不得觉眼熟呢!”这一阵她偶有零星画面闯入脑海,也见怪不怪了。

感谢bay、无情画珂扔的地雷 (づ ̄3 ̄)づ╭?~

听戏

早上天璇出门时,发现庭院里那棵月季墨绿色的枝叶上,探出一朵又一朵的朱红色花朵。此时正值朝阳初升,映得花叶上的露珠璀璨生辉,美不胜收。

天璇不由心情大好,脚步轻快的前往玉笙院请安。

阮氏见了她便笑:“瞧妹妹这高兴的模样,莫不是已经得讯了?”

天璇诧异,笑问:“这是有什么好事?”

“合着你还不知道,那怎么笑得这般甜?”

“今日我见阿嫂貌美更胜从前,我替大哥高兴呢!”天璇说得一本正经。

阮氏脸微微红,啐她一口:“油嘴滑舌!”

天璇便叫屈,待闹腾够了。刘氏才宣布消息:“梨合楼今日要上新戏,你们大哥收到了请帖,然他临时有事去不成。想起你们几个这一阵也没出门散心,便想让你们去玩一下。”

南梨落北梨合,这二座戏楼冠绝天下。当世大书法家柳斌之曾在二楼留下墨宝‘不上梨合,枉来信都’。梨合楼从此更是名声大噪,楼内雅间千金难求,非达官显贵不得入内。

只是再难求,依着刘氏的性子,是不乐意女孩儿去戏楼的。要看戏,府里就有戏班子,看腻了也可请外面的戏班子来。只沈天枢为女孩们说话,这个面子刘氏要给。

沈天珝兴奋的脸都红了:“是李筱楼扮花旦吗?”

刘氏无奈点头,其实这家里最爱听戏的是天璇,天珝这丫头是被她三姐手把手带出来的。

沈天珝拉拉天璇的衣袖,激动:“是李筱楼诶!”

天璇瞧她这迷妹样,想这李筱楼该是她爱豆了。

“啊,”沈天珝叫了一声,一拍脑袋:“三姐都忘了,不过等三姐听了肯定能想起来,三姐以前可喜欢听他的戏了,还说他的唱腔俏丽多变,跌宕婉转,有感人以形、动人以情的魅力。”

天璇瞅她这一脸笃定,失笑:“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迫不及待想饱饱耳福了。”

下午,长房四姐妹,大姑娘沈茗,九姑娘沈天珝,十姑娘沈薰并天璇,坐了同一辆马车前去梨合楼。沈茗已经‘病愈’,那天林嘉志过府,沈茗就出来了,还被安排着与林嘉志逛了花园。这两日天璇看着沈茗像是认命了。

一路上,沈天珝挑起窗帘,指着窗外向天璇一一介绍,小姑娘声音清脆如同黄鹂,听得天璇津津有味。一路驶来,天璇发现越来越热闹,两旁酒楼商铺云集,道上车马川流不息。

行了大半个时辰,她们才到达位于康乐坊内的梨合楼,高约七丈,翘角重檐三层,富丽堂皇。大门之上金字黑匾高悬,上书‘梨合楼’三个篆体字。

台阶下穿着浅棕色竖褐的小厮殷勤备至地迎上来,领着她们往楼上的雅间走。前往雅间这一路,都是上来打招呼的,天璇记性好,但凡见过一面的都能叫上名来。

众人暗付,看来她是真的在逐渐恢复记忆了。

好不容易应酬完,进了雅间终于清静的天璇吐出一口长气来。她都有些后悔来了,幸而在千呼万唤之中隆重登场的李筱楼,让天璇那一点后悔烟消云散。

浓墨重彩之下,模样不甚分明,唯独一双眼灵动地会语一般,顾盼之间,万种风情,夺人心魄。

“…你是个天生后生,曾占风流性。无情有情,只见他笑脸儿来相问。我也心里聪明,把脸儿假狠,口儿里装做硬。我待要应承,这羞惭,怎应他那一声?我见了他,假惺惺;别了他,常挂心。看这些花阴月影,凄凄冷冷,照他孤另,照奴孤另…”

唱腔婉转,感情细腻,少女心思表现的淋漓精致,天璇不由看入了神。

沈茗却是听得眼角发酸,她再不敢细听。扫视一圈,妹妹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她慢慢地站起来,甫一起身便见天璇望过来,沈茗指了指外面。天璇笑着点了点头。

一曲毕,满堂喝彩,华服彩衣的生旦翩然退场,眉眼讨喜的小丫鬟捧着托盘讨赏。斯文点的让下人送过去,性急的直接投掷,不由得旁人也跟风起来,金叶子银裸子,珍珠玉佩雨点似的落下。天璇还注意到对面雅间趴在窗口的少女,心急火燎地拔了头上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扔下去,当下忍俊不禁。

一盏茶的功夫,这一场打赏戏才算是结束了,换了妆容的生旦再一次粉墨登场。

天璇坐的有些乏了,遂站起来,见两个小的望过来,道:“我去更衣,你俩可要去?”

两个小姑娘连忙摇头,这还是她们第一次来戏楼听戏,哪舍得挪步。

天璇便带着人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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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合楼后面连着一个大花园,沈茗独坐在廊庑下盯着院子里的梨花海发呆。

“茗姐姐!”花园里的孙英梅又惊又喜地抬头。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沈茗浑身一颤,她僵硬的低下头。

笑容灿烂的孙英梅冲她扬了扬手:“茗姐姐,你等我,我这就上来了。”

不一会儿,上了楼的孙英梅拉着沈茗的手欢快道:“要知道你来听戏,我大哥肯定也会来的。这一阵见不到茗姐姐,大哥可是茶不思饭不想,过两天我就请姐姐出去跑马,我大哥也就能安心了。”

沈茗心头一刺,被握着的手不受控制地抖起来。

“茗姐姐,你怎么了?”终于留意到她异状的孙英梅愕然。

想起那温润如玉的青年,沈茗心中的悲伤不可自抑的涌出来,她的眼角一点一点红了。

不知所措的孙英梅慌道:“茗姐姐,你是哪里不舒服吗?你等着,我让人给你找郎中去。”

沈茗拉住她,泪珠从眼角一滴一滴落下:“对不起,对不起。”

孙英梅心急如焚,握紧了她的手:“茗姐姐,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啊,你这样,不是要急死我吗?”

沈茗的眼泪流得越来越凶,哽咽:“家里已经给我许了人家。”她一直不敢把林家的婚事告诉孙英华。从小到大,身边人的只会注意到三妹,没有人会留意她。只有孙英华,他看的见她,眼里只有她。她怀抱着奢望与侥幸,自己和林嘉志的婚事可以作罢,她不敢说也舍不得说。

孙英梅瞳孔骤缩,不敢置信的看着沈茗,抖着声道:“茗姐姐,你说什么?你不是还未出孝吗?我们说好了的,趁着你守孝这两年,我哥好好当差做出点成绩。一等你出孝,我哥就去提亲!”

“对不起!对不起!”沈茗泣不成声,口中反反复复说着对不起。

那声音里的悲伤让人闻之落泪,天璇听得不是滋味,蹑手蹑脚的离开。不过是更衣后想去看看大书法家的墨宝,哪想会撞见这么一桩事!怪不得沈茗一听说要嫁给林嘉志就哭成那样,所谓害怕守寡都是其次,实则是她心有所属。

天璇心情难免受到影响,颇有些郁郁。等被人拦住说蒋峥在‘宜兰厅’等她时,天璇顾不上郁郁,她紧张了。每一次面对蒋峥,对她而言都是一次挑战。实在是蒋峥气势太盛,天璇偏又心虚,何况他们仅有的两次相处实在不怎么美好。

蒋峥瞥到她竭力隐藏的紧张,只做不知,而是道:“觉得你庶姐可怜?”

“你怎么知道?”天璇惊,这才是多久之前发生的事。

“我让人去找你,他们正巧也听见了。”蒋峥倒了杯茶递给她,笑起来:“你实在不必同情她。”

天璇听出他语带轻嘲,心里一动,抬眼看着他问:“这里面是有什么我还不知道的。”

“你大姐和林嘉志的婚事早在半年前就定了。”

天璇怔住了,难道不是她刚回来那几天定下的。徒然间天璇心头大震,听孙英梅的话头,沈茗一直和孙英华暗中来往,哪怕婚事已定!?

“怎么会?”在她眼里沈家大房的人都是极好的,严父慈母,兄友弟恭,姐妹相亲。哪怕沈茗当初在杏花林的哭诉,有把她当枪使之嫌让,但是她依旧难以接受沈茗会这般。

蒋峥继续道:“也不用觉孙家无辜。正式提亲要等出孝后,可规矩是死,人是活,真心求娶,大可在孝期内悄悄提。孙家不上门提,不过是因为知道沈家肯定会拒绝。孙英华文不成武不就,偌大年纪碌碌无为,你父亲怎么可能答应。看林嘉志就知道,比起家世,你父亲更重能力。”

是的了,和林家的婚事不就是在孝期定下的,孙家要是真的有心,怎么会不打个招呼,就不怕被捷足先登吗?

又听蒋峥接着道:“一旦提亲被拒,你家里定会阻止你庶姐与孙家往来。孙家心知肚明,却依旧暗中来往。他们所想的不外乎,你庶姐死心塌地之后非他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