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未染轻轻耸肩,勾起一抹极淡的笑痕,看向沈醉的目光里隐隐泛起光华。她从不肯叫他“阿染”,只淡淡的叫他“褚副市长”,略带嘲讽,偏又将尾音咬得脆生生,听起来别有风情。若是她连这个也不肯叫,只连名带姓的喊他时,通常只代表一件事——她生气了。

此刻他并没有捋虎须的兴致,于是很识时务的放低姿态,避开她的逼视,笑容轻缓却魅惑,“哪有什么算盘,不过收买人心而已。”

“人心?”她不屑的撇撇唇,冷哼,“谁的人心?”这人的心思一转一个花样,眼睛一眨一个心眼,鬼才相信他的话!这般卖力的表演,除了招来一群忠实粉丝,她看不出其它的收获。

如果人心如此容易取得,何不干脆在电视上劝导对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她天真还是他以为她天真?

褚未染慢条斯理摘下眼镜,双眼毫无阻隔的与她对视片刻,接着摆出一副坦诚恳切的模样,语气平缓的回答,“民众的心,还有,对手的心。”

公检法是维持社会安定第一道防线,却也是最容易被黑暗势力渗透的地方,经年累月的相互较量,难免被有心人把持和利用。周立为、张力波这些人,背后的牵扯太大,哪怕一丝一毫的马虎,都是灭顶之灾。

他们对他的防备一直都有,虽然经过多番示弱,也只是稍有降低而已。

所以,韬光养晦只能安抚一时,摆出姿态来反而能彻底安了他们刚刚萌发、或者一直没有消失的怀疑。不管褚未染如何示弱,毕竟是上头下来的钦差大臣,纵然本人没有多大的本事(当然是他们以为),也是要做些表面文章的,不然如何向上面交差?

这番动作看在对手的眼中,充其量把他当成个懂得运用媒体搏出位的官二代,为了争取上位的资本,投机取巧无所不用其极。相信他们很快会放松警惕,一度激烈暗中的阻挠也会慢慢消失。

这样的结果本在他意料之中,却不料遭到了自己人的反对,不仅沈醉,秦澍葆也颇多微词。褚未染眯了眯眼,看向沈醉的眼神闪了闪,随即飞快的隐去。

沈醉听了他的话却是呆了呆,怒极反笑。她蜷蜷手指,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褚未染,你可以更自恋一点!”

褚未染没吭声,只见他不紧不慢的站起身,挪了几步过来,半倚在沈醉坐着的长椅旁,隔着椅背将她轻轻环住,微微俯身,“小醉想听什么?”而后,斜挑了眉峰,露出白白的牙齿,补充,“唔,其实,我更想得到小醉的心…”

四周围万籁俱静。

三登乐

一碧鳞鳞,横万里、天垂吴楚。四无人、抛声自语。向浮云,西下处,水村烟树。何处系船,暮涛涨浦。

正江南、摇落后,好山无数。尽乘流、兴来便去。对青灯、独自叹,一生羁旅。被枕梦寒,又还夜雨。

——范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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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周末是晴天,沈醉窝在阳台的躺椅上无聊的望着天,脑袋里想着的是小学作文里常用到的句子——“湛蓝湛蓝的天空里飘浮着几朵白云,有时候像棉花,有时候像羊群…”

年少无知的童年啊,多么令人怀念。

“想什么呢,笑得那么猥琐?”一把低沉的男声从身后飘来,接着人影一晃,褚未染那张蛊惑人心的俊脸在眼前放大。

“你才猥琐。”少不得呛声反驳他,却也很自觉的往旁边让了让,给他留出一个位置,毕竟,这是他家地盘,不得不低头啊。

沈醉今天推掉了李莉莉和傅明媚的邀请,特意赶来打牙祭。关秘书前段时间总是神出鬼没,据说刚刚出差归来,难得他今日心情好要下厨,这样的机会她如何肯放过?说起关大厨的手艺,绝对让人垂涎三尺回味无穷,这也是褚未染这间公寓最近人气大增的原因所在。

只要关秘书在,美味是可以奢求的,等待是可以忍受的。

事实上,沈醉对关思羽的好奇心由来已久,并且从未减少过。越是接触得多,越是对他刮目相看。在她看来,关思羽虽然不显山不露水,平常也不太会被人注意到,但他却总能让人意外不断。从他的那分报告,到褚未染就任以来的襄助,再到这一手出神入化的厨艺,这个人绝对是个人物。

可偏偏这样一个人,心甘情愿留在褚未染身边做个小秘书,怎能不让人好奇心大起?

对她的疑问,褚未染丝毫不以为然。某日在她重提旧事之后,终于淡淡的勾起嘴角,懒洋洋的问她,“怎么,你觉得思羽不能胜任我的秘书?”

“怎么可能?”就是太能胜任了,才让人觉得奇怪好不好?关思羽那家伙,怎么看也不像是个默默无闻的小角色。

褚未染扶扶眼镜,朝她露出洁白的牙齿,摊手,“既然如此,我也很满意他的能力,还有什么问题?或者,小醉你有更好的人选?”

“呃…”她摇头,“没有。”

“嗯,那就好。”朝她勾勾手,摊开手里的纸页,“过来看看这个,你昨天不是说…”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图表摆在面前,再没人有心思追问其它。

关思羽的特异之处除了他仿佛无所不能的本事外,行事诡秘也是一大特点。他在褚未染履新的那天突然出现,事前一点预兆都没有,仿佛只是一回身的功夫,他已经在那里。而后他跟在新上任的褚副市长身边,不多言不多语,四面八方应对得滴水不漏。以致于没人再怀疑,为什么褚未染千里迢迢带着他一起赴任。

作为副市长秘书,关思羽大部分时间都与褚未染同进同出,还有同住。当然也有好事者对他们的关系感到好奇,但并没有什么闲话流传,大概想八卦的人也很无奈,这两人一个沉默一个温和,却都不是好相与的,套不出有价值的消息,只好偃旗息鼓。

沈醉的好奇心绝对不比旁人少,却比他们更得天独厚——她有足够多的机会近距离与他们相处。她很想知道,这位沉默寡言的“关公”真面目到底如何?

说起来,关思羽和褚未染根本是两种类型的人。一个是冷静无波的冷面神,不刻意寻找,几乎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一个是温和亲切的笑面虎,时时处处都在吸引观众的眼球,无论男女老幼。一在前、一在后,一在明、一在暗,彻底打破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条条框框。

沈醉私以为,若换在古代,关思羽绝对符合一流杀手的条件——杀人于无形。只有让别人感受不到你的存在,一切才有机会。

如此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偏偏配合得无比默契,一进一退一攻一守天衣无缝。

今天是周末,关大厨又肯亲自下厨,所以不但沈醉早早来报道,消失许久的秦师兄也准时上门。

门铃响起,沈醉从躺椅上站起来,对施施然走进客厅的师兄招呼,“秦师兄,今天不用出勤啊?”自从上一次她这样问过之后,秦副队长已经连续忙碌许久,配合着褚未染的安排,千头万绪的展开。

褚未染是那种把一切可能都算计进去的人,一件事情到了他的手里,若无一箭双雕或是更多雕的效果,他根本不屑考虑。

沈醉那天也只是偶尔晃过他的桌边,随便瞄了一眼摊开的文件,上面的勾勾划划俊秀挺拔,出自他的手笔。那上面的内容很简略,只是份草稿,却让她在震惊之余,立刻想到了几天前,他带她去的那座小院。她在那里吃了顿饭,也见了些人,顺便,看着他们定下些事。没想到,当时以为只是随便听听的事,如今已经摆在眼前,蓄势待发。

褚未染波澜不兴的朝她摊手,黑沉沉的眸光里隐隐滑过几分幽暗,扬了扬下颌,“看看?”她挑眉,拿起文件,闷声不响的翻看一遍。

生平第一次,沈醉对一个人心生赞叹,由衷佩服。她猜得出他谋划布局的时间不算短,却没猜到明里暗里的算计如此惊人,互为牵制、互为铺垫,将对手锁死在他们画出的框框。

一份毫不起眼的报告,不是以往历任主管官员惯用的“XX突击行动”、“XX专项检查”,而是即将实施的《系统内部轮调名单》。

所谓轮岗,是指企业内部人员的轮岗,不但可以锻炼员工多方面的能力,对干部的培养更是有利。这种制度在企业里常见,政府部门并不多见。虽然政府官员也有异地调用的情况,但在一届政府任内实施如此大规模的论调计划,尤其是在公检法系统内,实属罕见。何况,这份名单里的那些名字,怎么看都不是一次普通的干部论调。

事实上,这份计划堪称完美,安排十分隐蔽,而且用心险恶。

打着“加强学习实践、积极建设队伍”的旗号,褚未染点燃了来山城的第一把火。看似平常的干部轮调,隐含的深意却大不寻常。

大批调动的岗位里,名头响亮的几个实权人物,同一群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混在一起,各有升迁,借着风起云涌的轮调大潮,有些被神不知鬼不觉的架空,有些则被不动声色的安插到并不起眼却十分关键的位置。这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被他用到了登峰造极出神入化的程度。

身后那人悄无声息的走过来,手臂极自然的舒展开,轻巧的搭上她的肩头,“有何感想?”沈醉摇头,除了佩服,还是佩服。这把火点得,够彪悍!无论时机火候,全都恰到好处。

褚未染从她拿起文件开始就一直仔细注意她的表情变化,此刻见到眼底那抹诚服,笑意终于慢慢涌起,“觉得哪里需要调整的?一个人的判断难免偏颇,而且,我也很想听听小醉的高论。”

沈醉抽了抽嘴角,他已经把功夫下到了十成十,还怎么调整?何况,具体的细节她并不清楚,让她拿什么给他意见,还高论,当她是神算子么,赤手空拳的给什么高论?阴阳风水还是五行八卦?

“什么都可以,”褚未染煞有介事的点点头,呵呵的笑,“女人的第六感不是很准吗?你就当买衣服,随你怎么挑!”

她彻底无语。

褚未染这份轮调方案甫一出台,原本虎视眈眈的官员统统傻了眼。在他们眼里,褚未染早就褪去了最初的光环,只盼他呆满这个任期赶紧上调,也好摆脱这座不大不小的“镇山太岁”。

不料他剑走偏锋,“打黑”的行动不痛不痒的温吞着,突然四两拨千斤来了这么一手,他们瞪大了眼珠子也看不清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说他有心打压吧,没谁被降职或者处分,说他无心而为吧,几个关键人物好巧不巧的被挪了窝,虽然级别上晋升了,可仔细咂巴咂巴,咋就不对味儿呢?

几个非核心人物被调职,看似轻飘飘的毫无章法,却轻轻松松的打破了本来牢不可破的关系网,虽不至于伤筋动骨,却也足够有心人利用起来,埋下伏笔。

轮调方案推进得十分顺利,反而让沈醉有点担心,难道对手如此好骗?褚未染只是笑笑,拍拍她的肩,语重心长,“你把对手想复杂了,也把自己想简单了。”见她不解,又道,“这次只是个伏笔,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虚实实,目的就是让对手放松警惕,至于其它的,不必太担心。”

这一步走得如此顺利,大部分在于此前的铺垫还算到位。无论是涉黑分子还是保护伞,被他的迷魂阵所惑,并没有使出全力防备,才给了他绝佳的机会,不过接下来的对抗,决不会那么简单。

“小醉,你知道在一场变革中,因为各种原因而参与其中的人,会有几种不同的角色么?”褚未染语气和缓,循循善诱。

沈醉很捧场,双眉微扬,眼神晶亮,“支持的、反对的,还有…中立的?”

褚未染颔首,表情轻松,“虽不中亦不远矣。一共六种——布道者、表演者、专业人士、反思者、怀疑者和挖苦者。

先说说布道者吧,这种人更乐于做追随者,因为不需要动脑筋,只要相信领导者的决定、无条件接受和服从,就能保住他们现在的地位和利益。这些人看上去最支持变革,也最好管理,可实际上,他们最容易干扰你的判断。”

“为什么?”沈醉也有了兴趣,“难道因为他们太像应声虫,无论什么都赞成,反而让你看不清真相吗?”

“说得不错,那些看起来热情的追随者,就像眼前的那片树叶,让你看不见事实。”褚未染轻哂,“所以我借助媒体造势,不是真的想要树立形象培养粉丝的…”那只是掩饰真实目的的假动作。

沈醉眯了眯眼,不说话。

好吧,她承认自己小人之心了,度了他这个君子的腹了。可是他这么说,难道不是晃点了真心支持他的人么?

褚未染被她看得有些尴尬,耸耸肩,推动一场大规模的变革,如果没有舆论的支持,会很困难。但是,有了舆论也不代表一定能达到预期目标,所以,“呃,也不算是欺骗,即使赢得他们的支持,也只能带来表面的繁荣,不解决根本问题。”

“所以呢?”

“布道者里也可能隐藏着表演者,有许多人是迫于压力或者担心不同意见会招来麻烦,才表现得好像很支持,比如那些被调离实权岗位的人,很多都是敢怒不敢言…”

“然后?不是有六种吗?”

褚未染被她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模样惹得一阵轻笑,“你还盯住不放了?好吧,不过只说一种,又不是讲课?”

“哼,小气。”小声嗔他。

褚未染只是笑,“再说说反思者吧,他们可是变革成功的关键,既有忠心,又有批评精神。”诡异的瞥她一眼,清清嗓子,“虽然有时候过于苛责和难对付,但总归是为了我好,所以呢,就算她毒舌一点、任性一点、无理取闹一点,唔,我也不会介意的…”

沈醉听着听着,越来越觉得不对味儿,这家伙不是在说她吧?冷不丁抬头,恰好撞上他的坏笑,于是,“反思者”反击了——

“褚未染!你给我说清楚,谁毒舍任性无理取闹了?”

三部乐

美人如月。乍见掩暮云,更增妍绝。算应无恨,安用阴晴圆缺。娇甚空只成愁,待下床又懒,未语先咽。数日不来,落尽一庭红叶。今朝置酒强起,问为谁减动,一分香雪。何事散花却病,维摩无疾。却低眉、惨然不答。唱金缕、一声怨切。堪折便折。且惜取、少年花发。

——苏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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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未染近来颇有些春风得意的意味。到任不过几月工夫,城市的治安形势一片大好,又在主管的系统内部推行声势浩大的干部轮调方案,原本死气沉沉的机关部门变得欣欣向荣起来。

不过,欣欣向荣的可不只政府机关。

山城的经济发展虽然不温不火,却也并不乏各领风骚的公司企业。这些企业掌门人的一举一动,也可谓八方瞩目。

眼下,山城各界名流最关注的大事莫过于傅老爷子的寿辰。

提起傅家,山城几乎无人不知,就算不知道傅家,也该知道有名的新城地产,傅老爷子正是新城老板傅强的父亲。傅老爷子早年在政界颇有背景,本城人脉一向丰厚,再加上如今如日中天的新城,一场普通的生日宴会引得各方趋之若鹜。

沈醉本来没把这件上层人士关注的热门聚会当回事,直到傅明媚把宴会的请柬塞进她手里,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她竟是嘉宾之一。

当然,她想意识不到也不成,作为本城新贵、又是下一届市委书记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褚未染自然也在贵宾名单之列。

傅家的别墅在离市区不远的东湖岸边,宽敞豁亮的三层建筑,面积惊人的前庭后院,闹中取静。离宴会开始尚有不少时间,院外已经陆陆续续停了许多名车,个个身价惊人。

虽说是为傅老爷子过寿,但到了这儿的人没几个目的单纯,眼看着本城政商两界有分量的人物一一到场,还有什么比这更适合勾搭显贵的场合么?

褚未染刚一进门,就被几个半生不熟的同僚拉了过去。眼看换届选举在即,原来的市委书记到了年纪马上要退居二线,副书记又已经得了异地升迁的调令,这腾出来的位子,早就有人虎视眈眈了。

虽然褚未染在山城的根基尚浅,但是他的背景雄厚,又有令人赞赏的成绩在手,说不得也成了有力的竞争者。除了潜在的竞争对手,还有很多望风而动的人,想趁此机会早早的站好队,以便在日后多拿到些好处。

站在一群高谈阔论的政客当中,褚未染一如既往的表现得谦虚,即使对待即将离任的老书记,也是礼貌恭谨,丝毫没有人走茶凉的冷淡。

沈醉跟在他身边,得体的应付来自各方的称赞和示好,笑容完美礼节优雅无可挑剔。若不是注意到她越来越僵硬的手臂和渐渐虚幻的笑容,褚未染几乎要以为她对这种程式化的宴会乐在其中。

草草应付完不太懂得看眼色的某处长,他领她避开了人群。

大厅外面是林木葱郁的庭院,中式园林的小桥流水,看得出来有高手精心设计过,处处古色古香玲珑有致,只是精致之余略显刻意。

从院门到主屋有一段不小的距离,主人大概是为了表示对客人的重视,还特意铺了地毯在原本不太平整的石子路上,蜿蜒曲折,气势俨然。

在距主屋不太远的地方找了一块小小的空地,两人干脆旁观起了这场非正式的红毯典礼。沈醉捏着小巧的手袋,目光饶有趣味的在那条“红毯”来回扫视。

受邀的名流正陆续到达,虽然没有奥斯卡颁奖礼那么夸张的大批记者围堵,在两排数十个迎宾小姐的迎接下,却也不输多少气势。从来宾的穿着打扮来看,这位傅老爷子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可谓举足轻重,无论男女,皆盛装而来。

诺大的院落一时间衣香鬓影,满目奢华。

宴会很无聊,他们索性找些有趣的事情自娱自乐。

褚未染半环着她的腰肢,背光而立,一边指点着不远处经过的人影,一边小声把对方的背景说给她。虽然男士们大多形象普通,但他们身边的女性却一个赛一个的漂亮出彩,沈醉也乐得躲在旁边欣赏。

红毯上的人影突然多了起来,傅强从主屋迎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眼熟的面孔。

“天江地产的董事长?”沈醉在嘴边把“江义山”这个名字重复了几遍,将那个精瘦的背影印在脑袋里。

江义山在山城可以算得上是个传奇人物,出身草根,借着改革开放的大潮发迹,名下的天江集团在本地的影响力可不一般。单是同官员的密切关系,已经足够让人刮目相看,细数一下,几乎没有谁不曾做过他的座上宾。

沈醉这段时间把山城政商两界的大亨级人物了然于胸,只是没有机会见到活人,对他们的印象还只停留在文字和图片描述的初级阶段。对于习惯形象思维的她而言,单凭一个干巴巴的代号或是灰土土的照片,实在无法保证分析线索时把人物弄混淆。

眼下见到了活体的原形,沈醉忙不迭的把有关信息叠加起来,习惯性的把网络关系重新理了一遍。

很快,问题来了。

天江和新城同是地产业的领头羊,尽管各有侧重,却是天然的竞争对手。至于两家企业的掌权人,也很少在公开场合一起出现,虽然谈不上剑拔弩张,但相互之间的关系还是很微妙的。

可眼下江义山出现在这里,看起来似乎同主人家的关系良好,并没有受两家公司之间的影响,跟提前迎接而来的傅强握手言欢,气氛融洽。

“这样算是…相见欢?还是,一笑泯恩仇?”沈醉勾了勾唇角,杏眼氤氲,笑意未尽。

褚未染眼中深意沉沉,低声笑谑,“为什么不能是狼狈为奸?”

“噢?”沈醉挑眉,事情竟如此有趣?“怎么说?”难道这两家看起来势均力敌的地产龙头,竟还有什么暗箱操作的交易不成?

褚未染但笑不语,目光绕着不远处热切寒暄的两人,片刻不离。

“喂,你倒是说话呀。”她的问题被无视,不由有些心急,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这人,一到关键时刻就卖关子,怎么也不肯痛快的说清楚。

褚未染的肩膀跟着顿了顿,扭头看她,见她一副恨不能扑上来逼问他的凶狠表情,不由好笑。

反手抓住她的手指,拢起,朝对面比了比,轻声道,“商场上没有永远的伙伴,自然也没有永远的对手。他们两家的份额若是合在一起,几乎等于覆盖了大半的市场,你说,若是握着这样的筹码,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做不到的?”

沈醉蹙眉,不错,两家业务互补各有专营的公司联合起来,绝对可以在整个行业里翻云覆雨,说一不二。市场攥在他们的手心里,想怎么玩儿,自然是他们说了算。

“原来如此,看来,懂得明修栈道的人不止你一个呢。”

“唔,上兵伐谋,这样的对手才有趣!”褚未染微笑,山城的水已经够浑了,不知道最后能摸到几条大鱼?

“我觉得,他们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沈醉眉眼弯弯,有意无意的打量身边的他几眼,唇角轻扬。

“那小醉觉得在什么?”无聊的晚宴上跟她斗斗嘴,时间过得似乎快了不少呢。

“项庄舞剑,自然意在沛公。”

褚未染缓缓挑眉,眼神莫测,“怎么,小醉觉得我是沛公?”

“差不多。”沈醉轻快的点头,凭他笑面虎的嘴脸,刘邦还真不是他的对手。

褚未染眼角微搐,他有刘邦那么…虚伪么?

可惜,他们正谈得兴起,已经有人发现了他们,招三挂四的过来找人。褚未染无奈,只得同他们返回大厅,走前见她兴趣缺缺,便也不勉强,嘱咐了几句,留她在这里躲清静。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为了照明,傅家在院子周围挂起了几十盏宫灯样式的灯笼。当然,尽管外形古色古香,里面作为光源的肯定是爱迪生的电灯,而不是古代的蜡烛。

沈醉今晚穿了一件样式极简单的缎质小礼服,柔和的浅贝色,裙边和领口用同色的细线绣出暗纹,颈上一根极细的铂金链子,挂着一颗粉白的珍珠,在灯光下泛着朦胧的光晕,衬着象牙般洁白细腻的肌肤,柔美耀目。

她身上除了这颗珠子,再无多余赘饰,整个人看上去如同花仙子一般清艳,一举一动间却又带着漫不经心的妖娆。在见到这样的沈醉时,所有人的反应都和褚未染当时一样,忘记移开眼睛。

没有褚未染的指点,沈醉也没兴趣再看下去,沿着脚下的小路走走停停,来到一处假山池畔。抬头望望静谧的夜空,神情有些淡淡的寂寥。

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她虽然不喜,却也不得不参与其中。只是经过这些年的远离,如今再来,竟已不太能适应了。看来人的惰性果然随着岁月不断的壮大,遥想当年,无论多么枯燥乏味的宴会,她也是可以自得其乐的。

傅家的别墅布置得金碧辉煌,无论建筑或是园林,都出自名家设计,可惜组合在一起,却透着一股拘谨的小家子气。越是追求大气磅礴的气度,越显出束手束脚的憋屈,像妄图上位的小三儿,再怎么假装贤惠,也改不了骨子里的菲薄。

本应是诗情画意的景色,沾染了太多的奢华,竟有些不伦不类。缓缓勾起唇角,她默然微哂。想起新城名下的诸多楼盘,貌似也有着相似的风格,平民会嫌弃它华而不实,贵族则嫌弃它过于平庸。

绕过一从开得热闹绚烂的各色月季,四周的幽暗被明亮的灯光代替,举目四望,原来已经转到接近大门的地方,不远处即是蜿蜒而过的红毯。

正要回头按原路返回,突然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视野。心底忽的怦然,是他么?

第27章VIP

烟光摇缥瓦。望晴檐多风,柳花如洒。锦瑟横床,想泪痕尘影,凤弦常下。倦出犀帷,频梦见、王孙骄马。讳道相思,偷理绡裙,自惊腰衩。

惆怅南楼遥夜,记翠箔张灯,枕肩歌罢。又入铜驼,遍旧家门巷,首询声价。可惜东风,将恨与、闲花俱谢。记取崔徽模样,归来暗写。

——史达祖

以下是正文

所谓富贵名流的宴会大抵的流程和噱头其实都差不多。

远远看着大厅中央行礼拜寿的傅家人,想不到傅明媚那样一个江南春景似的温婉女子,在须发皆白的傅老爷子面前,竟也有撒娇讨巧的一面。

“在想什么?”身旁矗立的人对她的神游很有些不满,巴不得出声打断她的恍惚。

“唔?”嘴角的笑意尚且还不及放下,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场寿筵,竟让她有些似曾相识的感慨,看看眼前这张线条肃冷的脸孔,也有了闲谈的心情,“想起外公…还有家人,好像很久没有见到了。”

语气里的怅然极淡,如果不是一直留心的话,很难发现。

褚未染抿了抿唇角,修长手指间猩红的酒液荡了荡,“从没听你说过。”抬眼,看看那其乐融融的一家人,眼神不经意的软了软,“想家了?”

她轻轻耸了耸肩,瞥一眼旁边,似乎越来越习惯这样的动作了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轻松和谐的气氛终结于款步而来的熟面孔,没办法,这样以结交攀谈为主的场合,总免不了新知与故交的深切交流。

褚未染与来人简单的交谈几句,确认无法推却,只得转过身略带歉意的看她一眼,语气温柔,“刚刚不是说饿了?先去那边找些东西吃,我等下过去找你,嗯?”

沈醉乖巧的点头,看向他的目光柔情似水,“好,我先过去一下,你们聊。”

立刻有人调侃他们之间的郎情妾意,褚未染一径轻笑,她自然也是笑而不语,在众人一迭声的暧昧中娉婷离开。

傅家的宴会中西合璧,贺寿的礼节全部按传统中式礼仪,跪拜唱诺面面俱到。餐点部分却是西式冷餐会的安排,长长一排条桌,雪白的桌布直垂到桌角,配上锃亮的西式自助餐具,气派而奢华。

条桌边是精心布置的休息区,亦有精心装扮的女士矜持微笑,三三两两的聚起来轻声交谈。这样的场合,男人有他们需要关注的圈子,女人同样也有。

沈醉托着餐盘低头挑选。依照以往的经验,这样的宴会通常吃不到多少可口的东西,所以来这儿之前,他们特意吃了一顿颇为丰盛的下午茶,却也不是太饿。

慢悠悠的东挑西选一阵,手中的战利品仍是乏善可陈。撇了撇唇,她打算放弃继续这趟缺乏饥饿感的捕食行动,果然还是有人抢食才吃得香。

尚未来得及转身,背后突然响起一道凉腻腻的女声,带着不敢置信的惊疑:“沈醉?”

果然世上的许多事,躲是躲不过的。她在心底扬起极轻的叹息,刚刚还在叹息此处熟人不多,连可以凑在一起攀谈几句的对象都没有,这会儿就冒出个喊着她名字的熟人,看来有些话还是不能说得太满,哪怕在心里想,也是不能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