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连环2:死亡名单》作者:天下无侯

编辑推荐

由真实案例改编,现象级罪案小说

一份死亡名单,一系列连环凶杀案,是谁在处心积虑地布局?

超高智商的烧脑游戏、骇人听闻的人心机密

同名影视作品现正精心筹拍中

内容简介

这是一场精心布局的不可能的犯罪,犯罪手法闻所未闻、近乎“完美”。故事以小老板程功的不幸开局,引出一份臆想的死亡名单。名单上的人接连死去,凶手不断在警察眼皮底下作案,而此时线索指向十多年前的一桩失踪案。所有表面的动机都只是被人利用的棋子,一切背后,藏着一个邪恶而贪婪的阴谋……

作者简介

天下无侯,本名侯广彬,毕业于西安交通大学。国内原创推理小说界的一匹“黑马”,从小喜好写作,多年来创作无数杂文,多见于网络。其创作的《罪连环》系列作品,天涯原帖人气火爆,总点击量已经超过5000万,同名影视作品现正精心筹拍中。

第一章 愤怒

  “七情”,佛家谓之喜、怒、忧、思、悲、恐、惊,是人对外来事物情绪的反应。这七情里,要说起破坏力,最强的恐怕就是一个“怒”字。历史上,前有大哥刘玄德因关二哥之惨死,怒起西川举国之兵,反被陆逊火烧连营;后有吴三桂冲冠一怒,打开山海关,助清廷定鼎。正所谓王者之怒,天下缟素;匹夫之怒,血溅五步,此等事例实在数不胜数。日本战国时代,有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德川家康的家训里,有一条叫“视怒如敌”。表面看,说的是对待“怒”的态度,实际上是在说“怒”的可怕,叫人远离愤怒,少发怒,怒字当头时别做决定,把“怒”当成敌人。今天,在我们的故事里,也有个愤怒的人,一个小人物。

  这一天,在省城滨海市栖凤区的一条街道上,程功正坐在一辆破旧的五菱面包车里。他想抽根烟,手却抖个不停,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着火。他狠狠甩掉打火机,用车载点烟器点上烟,深深吸了几口,用力吐出。他的气息很长,直到再呼不出一丝气,整张脸被憋得通红。

  他不想吸气,好像空气里到处都是愤怒的味道,令人窒息。深呼吸要是能平息所有的愤怒,世界早就和平了。近几年来,他的日子每况愈下。作为男人,他坚强、忍耐,本想百忍成钢,从头再来,却不料昨天,仅仅一天之内,交织累计的种种苦闷、委屈、愤怒就彻底爆发了。

  他的视线透过车窗,掠过人群,投向灰蒙蒙的天空。天边升腾着一簇黑云,随风变幻着形状。程功呆呆地盯着那片云看了很久,直到黑云再次变换了形状。在程功看来,那个图案像是个大大的“杀”字,杀气腾腾,悬天而挂。街道上的行人步履匆匆,暴风雨就要来了。

  那么接下来,我们先花点耐心,来了解一下程功这个人,以及他倒霉的经历。程功,34岁,是个生产水溶性肥料的小老板,这几年滨海市周边大力发展钢结构蔬菜温室大棚,程功为人聪明、能干,在这个行当里摸爬滚打,从业务员干起,十几年下来,也算是小有成就,有车有房,老婆漂亮,女儿可爱,有个小公司,有自己的兴趣爱好,业余时间喜欢玩玩小魔术,小日子有模有样,未来充满希望。谁知,幸福竟这么不牢靠,两件事就让程功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两年前,也就是2014年9月,有个女人打电话告诉他,他老婆杨梅跟别人上床,被当场抓奸,还被拍了微信小视频。程功赶过去才知道,跟他老婆杨梅上床的,是他的一个客户,打电话的女人则是客户的老婆。被当场抓住,杨梅除了被挠得青一块紫一块,并未多做辩解,事后她告诉程功,之所以那么做,是为了要账。

  听到这样的理由,程功只能冷笑。要账?以前那些难收的账,杨梅也是这么要的吗?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就像附骨之疽,他没法求证,却怎么甩也甩不掉。冷静了几天,程功意识到,他不可能带着这个想法,再跟杨梅睡在一张床上。

  “账多了去了。为要账,我是不是可以跟每个客户的老婆上床?或者说,我程功也出去跟别的女人上床,只要打着要账的名义就行?”程功抛下这句话,就和杨梅离了婚,女儿程璇璇才十一周岁,归他抚养。

  离婚后不久,推不过朋友的热心,经介绍,程功认识了孙丽萍。对方经营农产品,算是程功的半个同行,小模样也过得去,离异,带着个十七岁的女儿。几经接触和打听,程功觉得孙丽萍是个过日子的女人,也有事业心,以前在男女关系上也不混乱,就和孙丽萍草草领了证,但两人财务上还是分开的。

  谁知,婚后孙丽萍玩起了金融,把钱投到了一个还算有名的网上融资平台,想拿高息。领了几笔高额利息之后,孙丽萍尝到甜头,就劝程功也投点。可是程功很务实,对金融这块完全不感兴趣,孙丽萍就以进货的名义,“借了”程功三百八十万元,又全部投到了那个融资平台。

  天有不测风云,不到半年,那个融资平台因非法集资被查。在经管部门全力追缴下,程功的资金只返回来二十万元,其他都打了水漂。孙丽萍实在无颜面对程功,关了自己的农产品公司,一夜之间杳无踪迹。孙丽萍跑路,留下十七岁的女儿王媛。孙丽萍前夫吃喝嫖赌,自己都顾不过来,姥爷早就过世了,姥姥又行动不便,王媛无处可去,程功只好让她留在自己家。再说,法律上他和孙丽萍并未离婚,他还是王媛的法定监护人。

  杨梅和孙丽萍使程功对婚姻彻底绝望,尤其是孙丽萍搞的那一出,让程功的生意彻底无力运转。偏偏这个时候,程功的母亲因为受到打击生病住院,被诊断为肾衰竭晚期,得换肾才有希望。省医学院附属医院主治医生华春晓告诉程功,肾源可是绝对的稀缺资源,不管哪个医院都极度紧张。医院可以帮忙联系肾源,但需要时间。

  在那期间,病人可以留院治疗,也可以回家,定时到医院透析即可,住不住院,由病人家属自己决定。住院费贵,回家省钱,这是最简单的道理。程功是个大孝子,坚持让母亲留院治疗,等待肾源。他多次找到华春晓,希望对方在肾源方面多多帮忙。华春晓让程功别抱太大希望,即使找到肾源,费用方面,也是个不小的数目。程功当即表示,多少钱也行,只要能找到。程功和母亲在医院坚持了半年多,随着透析次数的增加,程功渐渐无力再维持后续费用,为此,他无奈卖掉了厂房和设备,只留下仓库和一仓库的货,用作他日东山再起。

  他之所以留下仓库,还有另一个原因。程功干企业这几年,一直是一个叫吕胜的人在给他看仓库,同时,吕胜还在厂里做搬运工,也干车间的活,肥料生产技术门槛低,吕胜得心应手,真正地卖力。

  吕胜,看起来三十来岁,婚姻状况未知,籍贯未知,长相普通,脸上有很多疙瘩。他话很少,为人却没得说,能干,不计较,多年来仓库方面没出过一丁点岔子,再加上车间和搬运,一个人干着三个人的活儿,却从未主动提过加工资的要求。

  程功是个好老板,给吕胜加了工资,还特意在仓库里隔出个单间,收拾了水电暖,方方面面非常妥帖。吕胜接受之余,非常感激程功给他这么个稳定的有吃有住的地方,干起活来更是勤恳。

  程功明白,吕胜那是发自内心的感恩。对任何老板来说,吕胜这种人都是稀缺资源,哪怕他干的活儿很低端。这些年下来,从某种意义来说,程功和吕胜之间,不是朋友,却胜似朋友。要是卖掉仓库,吕胜怕是一时就没住的地方了。程功这是为吕胜考虑,算是有情有义,可吕胜要是知道程功的处境,又怎好意思继续在仓库住下去呢?这个话头,我们暂且按下不表。

  程功卖了厂房设备,筹到一笔钱之后,接到华春晓的电话。是个好消息,肾源找到了,让程功准备二十五万元现金。二十五万元换个肾,在黑市上倒不算便宜,但程功还能勉强承受。他二话不说,就把钱送到了华春晓办公室。华春晓明确表示,这钱可不是给他个人的。他坦诚地告诉程功,是通过中间人找的肾源,不是无偿捐献。程功心里明白,这所谓的中间人,十有八九是组织卖肾的贩子。他不知道具体怎么运作,但他知道那个行当风险很高。风险高,当然就有暴利。

  当天,华春晓约中间人跟程功见了面。中间人三十来岁,黑黑瘦瘦,外号黑子。

  黑子对程功说:“你母亲的肾脏配型,华医生早就给我了。你知道,肾源紧张,直到昨天,才找到合适的配型供体。”说完,黑子拿出一沓材料让程功签字。

  程功浏览材料,黑子解释:“这是合同,还有近亲属证明文件,需要你这边准备的材料,里面都写着,搞肾,得先把肾源提供方和被提供方,搞成近亲属关系,明白吗?得到公证处公证,法律上这么规定的。这块我们一手包办,你放心,顺风顺水。”

  程功皱着眉翻看材料,没说话,随手捏了捏装钱的袋子。

  黑子看在眼里,随即沉稳说道,“钱不急,啥时手术,啥时付款。不过,我们只负责提供合适的配型,如果手术过程中出现意外导致换肾失败,到时候你还是要付这笔钱的。”

  闻听此言,程功刚想说什么,华春晓适时说道,“手术这块你大可放心,整体上,医疗界这一块的技术已经相当成熟,至于我个人嘛,我也不敢保证这种手术没有意外,不过,我的口碑,程老板你是了解的。怎么样,换不换,你自己做决定。”华春晓跟很多医生一样,把概率往自己身前一放,把选择权交给病人家属,实际上,病人家属往往没得选。但有一点华春晓说的是实话,他虽然还不到四十岁,但外科手术这块,在本市也算小有名气的。

  程功呢,被别人叫着“程老板”,这令他很不舒服。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手里那三十几万元现金,已是他全部的家当了。花费方面,除了肾源费用,手术及相关费用也不少。房子不能卖,程璇璇还小,孙丽萍的女儿王媛也没地方去,母亲以后倒可以回农村老家,但没人照顾。再有就是一辆开了十几万公里的奥迪A4,再用钱时,还能卖点钱。程功这人很沉稳,不轻易表露情绪,这两年生活、事业急转直下,像陡崖飞瀑,他无力阻止,更不敢考虑将来,心里长长叹了口气,面上却平静如水,只想尽快把母亲治好,放下时时悬着的心,再计较别的,于是干脆地说:“华医生,麻烦你尽快安排手术吧。”

  程功说着,眼光扫了扫近亲属证明文件上肾源供体的名字:艾丽。

  母亲住院期间,程功简单了解过,我国每年急须器官移植的病人,少说几百万人,但能顺利得到器官的,顶多几万人。用市场来形容,这就是个极端到头的卖方市场。有钱的主在生死关头,碰到合适的器官,别说几十万,几百万甚至更多的钱,都会毫不犹豫。

  2015年以前,我国人体器官的合法来源,主要有两个,一个是红十字会,一个是死刑犯。2007年死刑纳入最高院核准后,死刑每年成倍下降,直到2015年,我国停止了死刑犯作为器官移植的来源,公民自愿捐献器官,也就成为器官移植的唯一合法来源。国家通过红十字会,做了大量的人体器官无偿捐献公益宣传,很多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门口,都贴着一幅八个字的标语:捐献器官,延续生命。但是这种方式所能提供的器官,相比庞大的需求,简直是杯水车薪。况且,通过红十字会获得合法的无偿器官,有一套严格苛刻的捐献、获取、分配、移植程序,就算排队拿到了使用指标,对面临生死的人来说,效率也非常低下,而病情却一分钟也耽误不得。

  在这种情况下,也就必然地催生了地下人体器官黑市。一句话,有需求就有市场,有市场就有犯罪。再简单地说,有需求,就有犯罪。

  七天后,华春晓通知程功,肾源马上到位,准备手术,但需程功再加十万元。程功很疑惑:“合同不是签字了嘛,为什么加价?”华春晓告诉程功,供体加了价,合同就只能跟着增加个文件附件,程功可以不接受,再等别的供体。

  “别的供体?那得等到什么时候?”程功心里琢磨着,蹙眉沉默。

  华春晓在电话那边说:“要不咱就等别的供体?可能久一点,但也可能很快。”

  程功左右为难,来不及考虑是不是被人临阵宰了一刀,心里飞快地权衡着:不能再等了,一来母亲的病情拖不得,二来自己得尽快从这事脱身,收拾别的烂摊子,再说,三十五万元一个肾,相对于母亲的命,严格来说也不算贵,自己没钱,那是自己的问题。想到这,他说:“华医生,安排手术吧!”

  手术这天一早,程功开着辆破旧的五菱宏光赶往医院。前几天把奥迪卖了,他觉得一切已经不能再糟,跟十几年前的一无所有比起来,他已不再年轻。年轻是最大的财富,可如今……以后该怎么办呢?他觉得自己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机器,一匹苦苦挣扎的骆驼,虽经受那么多变故和打击,但忙于母亲的事使他无暇多想。但愿手术成功,一切顺利,那么他也该停下来好好想想自己的事了。

  可是这台机器,这匹骆驼,一旦停下来,会不会崩溃?谁知道呢?

  车开出去不久,经过一个城中村,城中村是个“几”字形,里边封闭,路两边有大大小小的店铺,店铺外边有很多石台,供小商贩赶集摆摊之用,五天一个集。今天恰好逢集,“几”字形的市场里人山人海,煞是热闹。市场靠外的路两边,依次停着很多车,开车路过赶集的人可不少。程功路过此地,心念一动,把车停在了路边。手术安排在下午,他想去集市买两只老母鸡给母亲炖汤喝,时间还来得及。

  不到二十分钟,程功拎着两只鸡从人群里挤出来,来到车前,把鸡扔进车里。他擦了擦汗,刚要上车,抬眼瞅见车窗上贴着张违停罚单,罚款一百元,记2分。

  望着这张新鲜的罚款单,程功笑了。他笑得很不自然,掏出烟点上,朝四周看了看,见周边其他车辆,除了那些横七竖八停着的电动三轮和电动小汽车,也都被贴上了罚款单。他叹了口气,又看了看周围,没见到禁停标志,也没见到执法的交警。

  “简直太过分了!不就是赶个集吗?再说这里是‘几’字形街道,停车也不妨碍交通,我去你……”他默默吐槽了几句,猛地吸了口烟,丢掉,狠狠踩灭,抬手去撕罚单。罚单和车玻璃向来贴合完美,第一下他只撕下一个角,第二下又撕下一个边,第三下,第四下,第五下……他每撕一下,嘴里就嘟囔一次:“杨梅,孙丽萍,女人,三百八十万,肾脏,三十五万……”

  他越撕越快,指甲狠狠地抓在玻璃上,发出刺耳的声音。终于,他把罚款单撕得支离破碎,左一块、右一块,残留在玻璃上,像一些斑点。透过斑点,他看到了车窗映出的自己,满脸通红,牙齿紧咬,面容扭曲。他定定地看了几秒,猛地停了手,心道,我这是怎么了?

  下午的手术做得很顺利,程功久悬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不过,他并没看到那个叫“艾丽”的肾源供体。对此,他并不在意,这是一桩生意,你情我愿,他付了足够的钱,甚至还加了十万元的码,管对方是谁呢,手术顺利就足够了。即使组织贩卖器官违法,一旦日后出事,也跟他程功无关,不管从什么角度说,这事,在程功这里都完结翻篇。不过,手术前发生的一个意外,却令程功始料未及,尤其愤怒。

  手术前,黑子按行规,赶到医院附近,只等手术顺利完成结账收钱。程功揣着一张三十五万元的卡,在手术室外边等着。程功之前从华春晓那再三确认了供体提供的肾没问题之后,对手术过程还是有些不放心。思来想去,他决定给华春晓包个五千的红包,想让医生手术时再认真些、负责些,千万别出什么意外。程功看了看表,见几个护士不时从手术室进进出出,知道那是在做准备工作,起身往华春晓办公室走去。

  他一路琢磨好了措辞,来到办公室门前,本想着要是对方不在,再给对方打电话。甚好,办公室的门开着一条缝,华医生应该在。程功想也不想,刚要推门进去,此时,房间里传出的一句话打断了他的脚步,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妩媚,甜腻。

  “我不管!反正不可能打掉孩子!你答应我要离婚的!”

  程功闻言嘴角动了动,知道又是个老套的小三怀孕闹上门,看来华医生魅力不小,而里面的女人呢,进出不好好关门的毛病也不小,这时候进去可不合适。他刚想转身离开,华春晓接下来的几句话却把他定在了原地。

  “姑奶奶,婚嘛,肯定是要离的!但是孩子你一定得拿掉,你知道,我老丈人可是副院长,你这有了孩子,我这婚还没离,万一被别人知道,坐实了传到老丈人那里去,我还怎么在医院混啊?”

  “我不管!那就赶紧离啊?”

  “哎哟,急不得!我跟你说过,我呢,前几年工作忙,加班太多,我老婆出轨偷腥在先,这不假!可我一直没抓到直接证据。再等等,等我忙完这阵,找机会抓她个现行,再离婚不是顺理成章吗?到那时,她那副院长的爹,也说不出来我的不是!”

  “呃!你们男人,真是复杂!那个,反正你要好好补偿我!”

  “那当然!喏,这有十万元,拿去好好补补身体。”

  “才十万元?哼!”

  “呵呵!一会有台换肾手术,我呢,才从那个小老板身上榨了十万元,手术后付钱,都给你!再多,我看他也出不起了!”

  “这还差不多!老公真能干!”

  “那里更能干!”

  “真坏……”

  显然,华春晓所说的小老板就是程功。听到这,程功一下子惊呆在原地,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悄步离开。前几天华春晓给他打那个电话,加价十万,他不是没琢磨。做生意,坐地起价的事时有发生,这次他没得选,认了。他知道华春晓肯定不白干,加价的这十万元也肯定有华春晓的提成,但他实在没想到,那根本就是华春晓的讹诈。他和华春晓接触了这么久,对方看起来热心,负责,文质彬彬,他实在想不到华春晓能干出这种事。

  这年头,也不奇怪。程功愤愤地想,这要是平时也就罢了,偏偏赶上自己连续婚姻失败、破产,屡遭打击,母亲重病,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候遇到个人渣,只怪自己运气实在太差。他重重地一拳打在墙上。要是这一拳打在华春晓脸上就好了!可是不能。对方不但不会承认,换肾的事闹不好也要黄。只能忍,不过这么一来,五千的红包倒是省下了,对方讹去了十万元,手术肯定好好做。程功竭力平复了情绪,到病房安抚了母亲一番,这才若无其事回到走廊上等着。

  手术成功了。程功总算顺畅地喘了口气。他没对华春晓表示感谢,安顿好仍昏睡的母亲,在病房里静坐了一会,匆匆离去。

  黑子早在医院门口等着了,他接过程功那张三十五万元的卡,扬起笑脸想说几句祝福的话,程功却径自离开了。卡里的钱怎么分都和他无关,此事到此为止,程功只觉得胸口像是塞着一大团棉花,点根烟都可能把那团棉花点燃。

  开上面包车,程功匆匆往家走。今天是女儿璇璇的生日,他可没忘这个茬,自己离了婚对不住孩子,给孩子过生日,不是补偿,是应有的父爱。很快,程功又来到早晨被贴罚单的“几”字形城中村市场。市场早就散了,还有些卖花、卖水果的商贩。程功远远望见里面有几家卖生日蛋糕的店铺,心头一动,把车开了进去。

  他顺着路开到了“几”字形的最里边,然后掉头往回开,想看看到底有没有“禁停”标志。他本以为没有,结果却在“几”字形路段的中间,看到了“禁停”标牌——全路段禁止停车。看着那块牌子,程功隔着车窗发了会呆,突然摇下车窗,对着那块牌子吐了口痰。随后他把车停在一家蛋糕店门口。店里很清闲,很快,程功就带着蛋糕走了出来。可谁也料不到,这时,他的车窗上又被贴了张罚单。

  上午的罚单还没撕干净,新贴的这张,刚好覆盖了上午的痕迹。程功紧紧咬着牙四处张望,然后跳上车,沉稳地把蛋糕放好,沉稳地打火、挂挡。他手背暴起的青筋却出卖了他,他那不是沉稳,是故作沉稳。他开起车向前追去,他看到了,在他前方不远处,有辆交警巡逻车正在缓慢行驶。

  巡逻车被程功别在了路边,两个警察下了车,敲了敲程功的窗户,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一边敲窗户一边问:“什么情况?”

  程功仔细看了看车外的两人,猛地推开车门,把那个交警推了个趔趄。

  不待对方发火,程功跳下车,重重地拍着车窗上的罚单问:“这谁贴的?”

  年纪较大的交警明白对方为什么用车门推他了,神色平静地说:“我。”

  “你?我这就停车买个蛋糕,你至于?就你执法认真?就你干活勤?”

  “同志,此路段禁止停车,那边有提示牌。有什么异议,到交警大队处理。”交警不急不缓地说。

  “提示牌?你们把提示牌弄得那么靠里,过往不熟悉的人谁看得到?算哪门子的提示牌?”

  “呵呵,这个呢,确实有群众向我们反映了,也确实是我们考虑不全面。过几天,我们打算在路段外面也立个牌子,谢谢您的意见建议。”

  “好做派啊!”程功有些颤抖地说,“我这破车,今早路过,就买只鸡的工夫,在这已经被贴了一张,这都散集了,路过买个蛋糕,你们还贴?上瘾?城中村,‘几’字形封闭路段,你们这么上心?”

  “城中村你也得遵守交规!”交警说着,翻了翻手里的记录,说,“还真是!巧了!早上你那张,也是我贴的!同志,没办法,碰上了,就得秉公执法,希望您别有意见,下次多注意吧。”

  程功不理会这话茬,深吸一口气说:“我没看错的话,你俩都是辅警吧?”

  “是的。”对方脸色微变,声音如常。

  “辅警你贴罚单?你有执法权?”

  “我们按程序来,一个正式民警,带几个辅警。带我们的小队长在那边十字路口呢,”交警朝远处指了指,“你违停,我碰上了,贴单,没毛病,不管你一天被我贴几次!”

  “你叫什么名字?”程功问。

  “高虎,栖凤区交警大队辅警,如有意见,可以来队里投诉!”

  程功不再多说,上车离去,这次,他没撕窗上的罚单。

  天慢慢黑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开了一会,才想起要给女儿打个电话,这个点,女儿该到家了。他拨通程璇璇的电话,没想到提示关机。他又打了一遍,还是关机。可能是电话没电了,他正想着,电话响了,一看,是女儿的美术老师李志堂打来的。程璇璇打小喜欢画画,天赋不错,以后上了高中,肯定要尊重孩子的兴趣和选择,进美术班。现在孩子还小,程功平时却没少跟她的美术老师沟通。

  李志堂的声音有些急促:“程哥,璇璇到家了吗?”

  “我也不知道啊,下午我母亲手术,我这才往家赶,刚才打她电话,关机了。”

  “这……”李志堂踌躇了一会说,“是这,下午的美术课她没上,也没请假,听同学说她回家了,当时我也没在意,下了班想起来这事,就联系孩子,可是,打不通。”

  “可能她电话没电了吧,我回家看看再说?”

  “嗯。不过,这孩子最近情绪有些不稳定。”

  “什么意思?”程功急问。

  “那个……课后培训班的事。”

  “培训班?”

  “嗯。程哥,我知道你家里的事,你呢,手头肯定紧,所以呢,这几个月来,有两个课后培训班,我都没让程璇璇报名。你可能不知道,搞那几个培训班的,要么是学校某老师的家属,要么和学校某领导有关系,他们惯于和老师搞业务,课后把整班的孩子全拉去,教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实际上就是替家长哄孩子,完事给老师提成。我在学校干,没办法,只能配合。我不让她报,一来你手头紧,二来也为她好,咱俩这关系,我能不好好教她?直到最近,我发现她情绪不大对,才意识到,这么一来,可能是伤了孩子的自尊,别的孩子课后都一块去培训班,唯独她不能去,时间长了,就可能被孤立,显得不合群、不正常,甚至还可能被同学嘲讽装逼、没钱之类的……”其实李志堂跟程功一样大,他连连称呼程哥,显然是心虚了。

  “你!李志堂!要你替我想那么多?报个培训班的钱我没有?你他妈多事!”程功直接把电话扔掉,又拿起来吼了句,“璇璇要是有什么意外,李志堂我饶不了你!”

  程功急匆匆赶回家一看,程璇璇不在,书包也不在。他犹豫了一会,还是给前妻杨梅打了个电话。

  离婚以来,他极少给杨梅打电话。这次为找孩子,他放下了面子、尊严,心里着实苦涩,同时心里蹿起一股无名邪火:要怪,都怪那个美术老师李志堂多事,害老子要给杨梅打电话!

  在电话里,他没直问,而是拐了个弯,说孩子问她能不能来一起过生日?

  杨梅也早就另嫁他人,没好气地说,“你爷俩过吧!我要想孩子,会单独见她!”

  程功刚挂断电话,李志堂打来了。得知孩子没回来,李志堂在电话里说:“我给她要好的同学都联系过了,没人见过她。”说完,李志堂沉默了一会,又说:“先别急,说不定到哪玩去了。”

  程功直接挂断电话,默默地坐在沙发上。程功忽然想到,应该回来陪程璇璇过生日的王媛也没回来,这俩孩子平时处得还行,莫不是她俩在一块?

  还没等他打电话,电话响了,是王媛打来的。孙丽萍愧对程功跑路后,这王媛没表现什么异常情绪,程功也就没把孙丽萍亏了他三百多万元、令他破产的“好事”告诉王媛,毕竟孩子才十七,年后要高考了,不要影响她的心理状况。

  程功急忙接通电话,刚要问王媛是不是和程璇璇在一块,王媛说:“程叔,今晚我有事,不回去陪璇璇过生日了。”这王媛之前随着孙丽萍来到程功家,一直叫他“程叔”。

  “你没和璇璇一块?”程功心里一凉。

  “没啊,我这刚下课。对了,程叔,还有个事,上次我过生日,你不说下次要送我一礼物吗?不会反悔吧?今天提前送我吧!反正离我生日也没几天了,就送我一台iPhone7Plus吧,刚上市的。”

  这一天下来,一连串的事,程功心里早就乱成了一锅粥,他沉默了一会,还是强忍着笑道:“还是国产手机吧,便宜一半,性能不差。”程功这么说,实在是本能反应,即省了钱,又兑现了承诺。加上刚才李志堂说的因为没报培训班,对程璇璇心理可能造成诸多影响,他现在再难,也得答应王媛。

  “别啊!今晚是‘觅觅’苹果之夜,从‘觅觅’上买苹果手机,赠钻石会员呢!”

  “‘觅觅’是什么?”

  “一个APP啦,说了你也不懂,把钱打给我哦,么么哒!”王媛说完就挂了电话。

  程功的大脑处于空白状态,他在沙发上呆呆地坐了一会,起身出门。估计母亲也该醒过来了,他得赶回医院。

  在医院走廊,程功上网搜了搜“觅觅”。那个APP功能挺多,出自滨海市比较有名的飞虹网络公司,需身份证验证注册,只要输入自己的生日,具体到时辰,就能免费给出一个非常完整的命理分析,还有一个西方的星座、血型分析,还能免费玩塔罗牌预测。此外,达到一定会员等级,还能玩六爻、八卦等更加专业的预测。APP上介绍,他们的预测,是基于权威、系统的六爻、八卦命理学编译成的程序,程序的编译有多名国内外著名命理专家参与,相比民间众多半吊子打着六爻、八卦名义的算命先生,他们的程序极为专业。经过一段时间的推广和炒作,这个APP注册了不少人,尤其是年轻人的认可,在年轻人中间流传甚广。另外,达到一定会员等级,系统还会给你推荐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异性会员,会员等级越高,推荐的会员越多。“寻寻觅觅,找到与你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那个TA”——是“觅觅”主打推广语之一。此外,它还能玩网络直播,培养了不少网红……

  程功浏览着网页和贴吧,注意到一句出现频率很高的网友回复:觅觅,最新约炮神器。

  看到“约炮”二字,程功的眉头越来越紧,他来不及吐槽世风日下,也没心思谴责这些APP的开发者。给不给王媛打钱呢?不打,万一王媛再闹出类似程璇璇的异常状况;打,他不希望王媛再玩这种软件。再说,他这最难的时候,自己都穷得揭不开锅了。

  不打钱她就不玩了吗?程功想,现在担心也解决不了问题,重点是王媛别再给自己搞出新的麻烦。想到这,程功果断做了决定,用手机给王媛转了八千块钱。按下转账的确认键,他发现自己似乎连叹气的劲也没了。他觉得自己太累了。

  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程功白天到处找女儿,晚上就在医院胡乱对付一宿。四十多个小时很快过去,女儿依然杳无消息,当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要报警时,他接到了一个让他彻底崩溃的电话。

  电话是王媛的班主任打来的,对方说王媛无故旷课快两天了,电话也打不通,问他王媛为什么不去上课。

  一番紧张的对话下来,程功确认从他给王媛打钱那晚之后,王媛就失去了消息,换句话说,王媛也已经失踪了将近四十八个小时。

  从医院出来,程功无力地坐进他的面包车。镜头来到这个故事最开始的那一幕——省城滨海市栖凤区的一条街道上,程功坐在一辆破旧的五菱面包车里。他想抽根烟,手却抖个不停,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着火。他狠狠甩掉打火机,用车载点烟器点上了烟,深深吸了几口,用力吐出。他的气息很长,直到再呼不出一丝气,整张脸被憋得通红。他不想吸气,好像空气里到处都是愤怒的味道,令人窒息。深呼吸要是能平静所有的愤怒,世界早就和平了……作为男人,他坚强、忍耐,本想百忍成钢,从头再来,可是,生活不容假设。

  他这匹负重挣扎、早已疲惫不堪的骆驼,终于在这个黄昏的某一刻,彻底崩溃了。细数一下,压死这匹骆驼的,有那么几根稻草:

  一、华春晓的讹诈。

  二、一天之内,在同一个地方的两次违停罚单,尽管罚单本身没什么毛病。

  三、李志堂“多事”导致程璇璇的失踪。

  四、玩“觅觅”的王媛的失踪,此时的程功,不可能不把王媛的失踪,跟一个APP联系到一块,他认为,都是什么“苹果之夜”闹的。

  他坐在车内,两眼发红,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对!先报警!可是报警之后呢?找个朋友聊聊?扯淡!聊来聊去,无非是朋友的敷衍安慰,真正的朋友,能有几人?

  很早他就知道一个道理,生意上的朋友,不是朋友。

  他没料到,这时自己想到的人,竟是吕胜,那个曾经在他的肥料小工厂里,一天到晚干着三份活的、沉默寡言的人。

  他两眼茫然,无计可施,他承认,自己再也扛不住了!

  他想死!他把所有的事考虑了一遍,跟多数人一样,没有过多埋怨之前背负的那么多沉重,而是把所有怨气都集中在了那几根稻草身上。

  此时,他的逻辑异常简单,要是华春晓不讹诈他,那个叫高虎的协警不给他开那两次罚单,美术老师李志堂不多事,世上没有那个狗屁约炮神器“觅觅”,程璇璇和王媛,都不会莫名失踪,他已彻底捉襟见肘,还能余下十万八千块钱,他也绝不会崩溃,不会有扛不住想死的觉悟。

  “不对!该死的,绝不是我程功!而是一个医生,一个交通辅警,一个老师,一对开网络公司的狗男女。”

  程功突然坐正了身子,恶意的念头越来越放纵,他很快搜到了飞虹网络公司老板的名字:黄少飞,郝虹。

  谁也不能预料自己的未来。但对程功来说,至少此时此刻,他心里有一把杀气纵横的刀。

  那么,一份死亡名单,也就这么出来了,只是程功怎么也料不到,他愤怒之余意淫的这份死亡名单,很快就会变成现实。

第二章 亡者雕塑

  时间很快过去了三个月,外地警方在一次扫黄行动中,接到群众举报,从一个偏僻的乡镇找到一个秘密窝点,解救了四个女孩。其中有个女孩叫王媛,在警方的失踪人员登记名单里。外地警方迅速联系滨海警方,通知程功去领人。

  据王媛讲述,她是在半年前的“觅觅”苹果之夜,被一个男会员骗到了外地,连同其他几个女孩,被关在地下室,成了那个男人的“后宫团”。那个男人每隔几天会送食物过去,再把垃圾收走,女孩们吃喝拉撒全在那么一间地下室里。里面有台老旧的DVD播放机,连着电视,看连续剧是女孩们仅有的娱乐生活,男人去的时候,电视剧会被换成黄碟。

  最初,女孩们以不同方式进行了反抗,绝食,打闹,拒绝和那男人上床。反抗持续的时间很短,当她们发现反抗徒劳无功,没有希望,而不反抗或少反抗的女孩总能得到更好的食物,更好的待遇,反抗变成了顺从,后来又发展成争风吃醋,一个比一个献殷勤……

  那是一段极其悲惨的经历,王媛回来后,见到陌生人就瑟瑟发抖,只能待在屋里,拉上窗帘,不见阳光。

  程璇璇还没有确切下落,好消息是警方在一次联合打拐行动中,从一名被抓获的人贩子口中,得知有个疑似程璇璇的女孩被同行卖到了外地,警方仍在全力追查。

  两个孩子,时隔三个月,终于安全回来一个。程功看起来却波澜不惊,不欣喜,也不难过。谁也不知道这些天以来,他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是在煎熬中麻木?还是麻木中隐藏着更深的愤怒?没人知道。

  也就是王媛被找到的这一天,滨海市栖凤区公安分局接到了一个奇怪的报案。在多米诺骨牌案中,秦向阳因为立了大功,登上了公安部最高荣誉舞台,得到大力表彰,升任栖凤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长,时至今日,他在这个位置上也快两年了,其间,他还把老战友孙劲从清河县公安分局调到了自己手下,任中队长。

  孙劲接待了报案人,秦向阳路过接待室,静坐一旁倾听。报案的是个男人,五十多岁,叫艾文章。

  艾文章有些语无伦次,他说自己的女儿被做成了干尸雕塑。

  “干尸雕塑?”孙劲精神一下子上来了,他调过来有段时间了,还没碰到过大案子。艾文章看起来很激动,说的话没头没尾。

  孙劲连连安抚,叫他把话说清楚。艾文章连说带比画了一阵,大家才听明白。

  前几天市里有个很特殊的展览,叫“不朽”。那是个人体展览,通俗地说,可以把它理解成干尸展览,但跟通俗意义的干尸、古尸又完全不同。

  《不朽》展览的人体,全部是新鲜的真人尸体,经过特殊工艺塑化而成,可以永久保存。尸体先用福尔马林浸泡,固定,消毒,然后被解剖,肢解,将尸体肌肉组织中易腐烂的脂肪全部剔除,只剩下骨骼、肌肉和一些神经系统,然后再脱水,冷冻,切片,根据需要定型,做成各种各样的造型和姿势。展览的那些尸体塑化模型,有的在踢球,有的在打牌,有的在托腮沉思,有的在奔跑,有的摆出武松打虎的造型……一个个造型生动,生龙活虎,无比震撼。经塑化的尸体能永久保存,也就有了市场,可以购买收藏,价格相当高。单是经过塑化造型的人体零件,比如一条腿,或者头部,就起码好几万人民币,整个人体塑化模型的价格,则最少在七八十万左右,普通人难以企及。

  说起《不朽》这个展览,秦向阳和孙劲都知道。这种展览在本市尚属首次,新奇,惊险,刺激,大胆,上了当天报纸的头版,网上的消息更是铺天盖地。对此,人们的分歧也很大,有的强烈反对,有的支持,闹得动静不小,但实地参观的人数并不多。一来票价不低;二来,尽管做了种种处理,但要零距离面对那种尸体,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的。

  实际上,生物塑化技术有其实际意义,它始于塑化尸体,却被广泛应用于解剖学、胚胎学、生物学、法医学等多种学科和领域,观众通过参观了解人体结构,能唤起人们对卫生健康的重视,从而逐步提高整个社会的健康水平。

  《不朽》展览了很多塑化尸体模型,其中有一具模型最为引人注目,也最为特殊。那是一个女人的身体,或者说尸体。模型的身体修长,经过了完整的塑化处理,摘掉了内脏、大脑等,整个模型呈跪姿,双臂前撑,臀部后翘,脸部微微抬起,身体呈完美的流线型,浑身上下,透着最原始的狂野。准确地说,那应该是一个女人最诱惑的动作,让人一下就联想到美女在床上的撩人姿势。

  此外,那个模型与其他模型最不同的是,其他模型身体的肌肉、骨骼、甚至血管都清晰可见,那个模型却被精心包裹了一层材料,使她跟正常人一样,全身上下每个部位,都拥有完整的皮肤,尽可能还原了她本来的面目。那层材料应该非常特殊,看起来尤其白皙、光滑、细腻,尤其是模型的胸部,显得异常饱满、圆润。另外,模型的头上还带着假发,面部画着精致的妆。换句话说,那个模型,要么,会被参观者当成真人模特;要么,会被误认为是个塑料模特。而实际上,那的确是一具真人尸体的塑化模型。

  这个模型理所当然成了展览的焦点,网络和新闻上出现的频率也最高。正因如此,艾文章从新闻展示的图片上一眼就认出了它,那是他的女儿,艾丽。

  这怎么可能?从疑惑、震惊和恐惧中缓过来之后,艾文章起初以为那只是个塑料模型,只是恰好跟他女儿长得像,后来他从新闻中得知,主办方曾多次强调,展览的所有模型,全部是真人尸体塑化模型。

  全部的意思,当然就包括那具最特殊的模型。

  这简直是个晴天霹雳,艾文章的老伴当场昏了过去。

  “女儿这是被害了啊!”艾文章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首先想到的是找主办方的负责人问个清楚,看到底怎么回事,女儿怎么就死了?叫他怎么活!还被做成了模型?还弄成那么个样子?叫他老脸往哪放!但是展览在滨海搞了三天,就移师到别的城市,艾文章找不到对方的联络方式,只是从网上找到了主办方所在的企业,归零人体塑料有限公司。

  这个企业名字很有中国特色,法人却是个法国人,叫欧佩里·德洛克,在国外也算是个有名的生物学家。这个企业就在滨海栖凤区,是个外资企业,也算是市里招商引资的成绩之一。艾文章一看这还牵扯到个外国人,这才慢慢恢复理智,跑来报警。

  “警察同志,我女儿,太惨了!你们可得给我女儿申冤啊!”艾文章越说越激动。

  好不容易送走艾文章后,秦向阳没有急于立案,就目前的情况,也肯定没法立案,一切都有待进一步调查。在刑侦大队长的位置上,经过将近两年的锻炼,秦向阳变得更加沉稳,只是性格上一点没变,办案执着、缜密、灵活,可为人处世上,不到非需要不可的地方,就不太讲究城府。他这两方面的巨大反差,却颇受手下拥戴。

  由于还不能立案,秦向阳只把孙劲叫到了办公室,当了队长就得有队长的样,你得先听听手下的想法,手下有好表现,成长了,有成绩,就等于自己有成绩。

  孙劲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说了三点:

  1.得先搞清楚归零人体塑料有限公司的基本情况,这个企业从事的业务太特殊了。

  2.这事背后可能涉及凶杀,但仅就展览来讲,却有个逻辑悖论。正是因为这个企业的特殊,他们应该比谁都明白,也比谁都希望他们的展览能有更多曝光率和社会认知度。那么,他们为什么搞出那么一具特殊的塑化模型?他们难道不清楚那样一来,艾丽的家属,完全有可能看到展览的新闻,从而认出那个模型,从而报警?他们难道不怕死者家属报警?为什么不怕?如果艾丽的死,和这个企业有关,他们这不是不打自招吗?他们完全可以不搞特殊化,把那个艾丽的模型搞得跟其他模型一样,谁也甭想认出来那是谁。

  3.模型为什么是那么个姿势,而不是其他姿势?因为她长得漂亮?漂亮就得搞成那个姿势?仅仅为了吸引眼球,增加展览效果吗?

  孙劲说到这里,几乎跟秦向阳同时打开了手机,手机页面上正是艾丽那个极尽诱惑的模型图片。艾丽的身后,还有好几个模型,一个个筋骨外露,张牙舞爪,牙齿森白,肌肉像风干的腊肉,跟艾丽的模型,形成了强烈反差,这种反差加上艾丽本身的姿态,让人看一眼就血脉偾张,久久难以忘怀。

  秦向阳先关掉了手机,习惯性用拳头擦了擦鼻头,说:“我同意你的分析。这样,你带两个人去趟归零公司,跟那个欧佩里·德洛克接触一下。他要是不在,你就不用回来汇报了,直接跟去展览会,算是给你个机会,跟艾丽近距离接触。我想,你的大部分疑问,那个德洛克都能给你解决。但是一定要注意工作方法,那是个外资企业,很可能是市里某个领导的工作政绩,千万别给我惹事!”

  孙劲嬉皮笑脸地说:“秦头,你还怕惹事?你后台多硬啊,丁副局长和丁厅长可都拿你当宝贝呢!”

  秦向阳说:“少扯!宝贝都是用来卖的!”

  孙劲走后,市局的原法医副主任、现法医主任苏曼宁来到了秦向阳办公室。这个警花自从两年前,跟秦向阳密切配合,帮着秦向阳破了赵楚策划的多米诺骨牌连环案,也升了职,早就成了秦向阳的老熟人。

  因多米诺骨牌案,原市局局长丁奉武升到了省厅,郑毅被判刑处理。市局局长和刑侦支队长的位子,就都空了出来。上级部门空降了一个邓局长,一个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兼支队长,叫丁诚。

  丁诚三十来岁,年轻有为,听说很有背景,最重要的是单身,而且跟丁奉武是本家。后来在丁奉武大力撮合下,丁诚跟苏曼宁走到了一起,最终步入婚姻殿堂。

  自从结了婚,苏曼宁看起来更是秀丽动人,摇曳多姿。

  秦向阳就任栖凤区刑侦大队长后,想方设法把苏曼宁从市局“借”到了分局。这种借法有些不靠谱,分局比市局低一级,苏曼宁一个市局法医主任,到分局上班,怎么说都不合适。

  但秦向阳也有自己的理由,他说多米诺骨牌案,亏了苏曼宁能力出众,跟自己配合默契,才侥幸破案。然后他突然从一个刑警队的兵升到了刑侦大队长,这是上级领导的安排,违逆不得,但自己实在是能力不足,怕在那个位置上干不好,到时候丢领导的脸。秦向阳把苏曼宁临时调来分局工作一段时间,既是帮助,也是监督,可以更方便他跟市局丁诚汇报自己的工作状况,有助于进步。

  市局副局长丁诚也被他这番说辞弄得实在没办法,同时丁诚也确实爱才心切,还深知,新任厅长丁奉武对秦向阳很是欣赏有加,加上这也就是个内部的临时借调,也不怕别的系统有什么说法,就勉为其难同意了。可是他也没想到,秦向阳这一“借”就是两年,也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丁诚为官多年,哪会不明白秦向阳那是借故抢人才,又是调孙劲,又是借苏曼宁,无非也是为了工作上大展拳脚。丁诚考虑到秦向阳一线经验有余,领导经验不足,也就听之任之,没往回要苏曼宁。

  苏曼宁级别高,一般的活,下面的法医、痕检人员就办了,这两年里倒也还算清闲,加上最近正在备孕,倒也乐得清闲,也不再提回市局的事。

  秦向阳见是苏曼宁,站起来笑道:“也就是你,进我办公室直来直去,不敲门不关门!”

  苏曼宁揶揄道:“秦大队长可真是越来越有官样了!”

  秦向阳嘿嘿一笑,说:“专门来找我的?”

  “想得美!顺路来你办公室瞅瞅。”

  “顺路就算了,我还有事,先走了。办公室它不长腿,你慢慢瞅吧,替我问候丁局长。”秦向阳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你这家伙!从老丁那给你顺了条烟,扔这了!”苏曼宁扔下烟也抬脚往外走。这时,走在她前头的秦向阳突然停步转身,差点跟她撞个满怀。

  苏曼宁无语,退了两步,道:“听到烟就来劲了。还这么毛躁。”

  秦向阳没接她的话,掏出手机打开个页面,递给她,说:“帮我看看这个图片,然后说说你想到了什么?第一感觉。”

  苏曼宁明白过来,刚才秦向阳急停、转身是因为想到了案子,表情很是欣慰,接过手机的同时,嘴上却说:“我在备孕,不无偿给你打工!”

  秦向阳也不说话,走到门口点了根烟,想起苏曼宁在备孕,又把烟扔了,等着苏曼宁的反应。

  他叫苏曼宁看的,正是艾丽那张模型图片,图片下面配着展览的一些相关说明。苏曼宁毕竟“久经尸场”,进入工作状态,向来是面无表情。秦向阳见对方面无表情,只顾细看,也不发问,就把艾丽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

  苏曼宁听完,想了一会,说:“单就这个模型,第一反应,男人。”

  秦向阳不插话,苏曼宁接着说:“这个模型效果,是个男人,都能留下深刻印象。”

  “没了?”

  “没了!那就是第一感觉。”

  “再说点别的。”

  “别的?这种展览,对它感兴趣的,我想大多数都是男人吧。很少有女人对尸体感兴趣。这个模型,能大大增加它的受众眼球。”

  秦向阳一边听一边想,没有说话。

  “行了!它里头要真牵扯案子,等你们立了案,有需要我的地方,你说就是了!我还有事,先回了!”苏曼宁说完径自离去。

  归零人体塑化有限公司设在郊区,孙劲带着两个刑警在中午之前才赶到那里。想象中,那应该是个阴森恐怖的地方,实际上它更像是医院解剖室跟塑料手工业作坊的混合体。公司办公楼倒是窗明几净,孙劲等人亮明身份后,有人接待了他们。

  孙劲说明来意,要了解一些情况,结果欧佩里·德洛克不在,去了外地的展览会。孙劲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想参观工作车间,好说歹说人家才同意。

  换上防菌服后,穿过一扇厚重的大门,孙俊终于得以窥见这个神秘工厂的全貌。

  车间很大,充满刺鼻的福尔马林的味道,四周全是透明玻璃,车间内光线很足,或者说阳气很足。车间最外面有个巨大的水池,一格一格的,被分成许多小格。格子里充满了不知名的黑色液体,里面泡着各种各样的尸体,有的安详,有的恐怖,有的是车祸死亡,有的是难产而死,有的自然死亡……死者的脸上,凝固着他们对生命最后一刻的感知。车间再往里,像课桌一样,摆着一排排整齐的工作台。工作台旁边放着停尸车,工人们把缠着塑料布的尸体从停尸车上搬下来,放到工作台上,就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工人们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像庖丁解牛一样,分解尸体,取出该取出的,留下该留下的。该切片的切片,该切条的切条,一具尸体经过千刀万剐,才能成就一具完美的模型。再往里,有很多固定的铁架子,一些半成品被固定在架子上进行后续工作。另外,还有很多独立单间,孙劲也不知道那里面在捣鼓些什么。

  孙劲看了几眼就待不下去了,倒不是因为怕,而是活人待在那里,有种严重的不适感。毕竟在普通人的印象里,人即使死了,也不应该像动物一样被加工。待在这里,孙劲觉得死亡的庄严感和神圣感被彻底剥夺了。

  走出车间后,孙劲问公司的陪同人员,制造一个完整的塑化模型用多长时间。

  陪同人员说:“简单说吧,按一天八个工时算,一个完整模型最起码得消耗一千六百个工时,再算上局部切片模型,那就更多了。”

  “这么麻烦!”孙劲又问,“那你们的尸体来源是?”

  “哦,全部是进口,全部是外国人生前自愿无偿捐献或有偿捐献。这么说吧,以前我们的展览会都在国外搞,每次展览完都有人留言捐献。尸体经过国家质量监督检验检疫总局和地方检验检疫局重重检验后,才能入关。”

  从工厂离开后的第一顿饭,谁也没什么兴趣,一行人迅速赶往展览会所在城市,终于在一个酒店的房间里见到了欧佩里·德洛克。

  德洛克大概六十多岁,中文讲得不错,见警察上门,略有惊讶,知道对方来意后,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点上雪茄,德洛克用厚重的声音说:“那是艾丽小姐,那确实是我一生当中,最为特殊的作品。尸体本身没有科学性,经过复杂、科学处理的尸体,就具有了价值,具有了科学性,她是女神,具有了另一种生命!”

  孙劲打断德洛克:“德洛克先生?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些!”

  “不!孙警官!”德洛克说,“艾丽是我的作品,是女神,刚才是我对她的敬意!我没有谋杀她,她是自己找上门的!”

  孙劲认真做着笔录,示意对方说下去。

  德洛克说:“严格来说,她的做法不符合我们企业的规定,我们一直用进口尸体,因为在中国,还没有人愿意死后让我加工,重塑价值,我尊重你们的文化!艾丽小姐是第一个找上门的!这件事,好像要到有关部门备案,毕竟,我干的这一行太特殊了。为此,我都准备好了,我们的合同,艾丽小姐的自愿捐助书,还有她的一份视频说明。我最近太忙了,这件事,我还没有处理。”

  “那些文件呢?有没有带在身上?”

  “怎么可能?都在公司。”

  “能详细说说当时的情况吗?”

  “详细说说?哦!大概三个月前的一天,有个漂亮的小姐找到我,你知道,那是艾丽,她说愿意无偿向我捐献遗体。”

  “等等!第一,据我了解,一个完整的人体塑形,至少需要一千六百个工时,一天工作八小时的话,就得两百天。你确定是三个月前?第二,她为什么向你捐献遗体?她怎么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第三,她的模型为什么是那个奇怪的姿势?”孙劲又打断德洛克,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

  德洛克吸了口烟,才缓缓说道:“小伙子,你的问题可真多!你知道吗?在我们法国,打断人讲话,是对人极大的不尊重!哪怕你是警察,我都没法立刻原谅你!”

  德洛克慢慢说完,见这次没被打断,才接着说:“看来你对我的工作做过最简单的了解,这很好,不过你了解得很不全面。我进口的尸体,在进厂上工作台之前,在国外就得提前浸泡福尔马林四个月左右。为什么提前泡那么久?为了消毒,防腐,固定。不然,尸体漂洋过海,在路上会坏掉的!你以为尸体塑化,是很简单的工作吗?我希望你更多了解我的工作,到我的工厂去,那么不久以后,你一定也会喜欢上人体塑化。好吧,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来回答你的问题,第一,你说的没错,一天工作八小时,的确最少要用两百天,可我让工人三班倒,就只需要六十多天,再加上我亲自上阵,那就更快了!上帝啊!那是我遇到的最完美的人体标本,我必须亲自上阵!第二,她得了重病,是子宫癌。她说她死后,会有人把她的尸体送过来。第三,那个奇怪的姿势,以及她身体外面包裹的特殊塑料,尽量去恢复她的真容,都是她的要求,那是遗嘱,我必须尊重并履行!那加大了我不少工作量,改变了我的作品风格,不过不可否认,那是件完美的作品,与众不同,充满创意,我的辛苦是值得的!”

  孙劲见德洛克说完了,才问:“尸体是谁送去的?”

  德洛克摇摇头说:“不知道,有天早晨,我的工人在工厂门口附近发现了尸体,包裹得很好,没有腐烂。我认出来那是艾丽,就接收了。”

  孙劲皱着眉记好笔录,又问:“她为什么那样做?那个奇怪的姿势……你不觉得她的要求很奇怪吗?”

  “奇怪?我不觉得,那是她的事。每个人都有留下遗嘱的权利,我见过比她更加奇怪的遗嘱。另外,她的模型是非卖品,只能用作展览。这也是她的要求。”

  “非卖品?只能展览?”这条要求同样奇怪,孙劲认真在笔录上记好。

  “还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她的尸体送来的时候,五脏已经被掏空了。”

  “五脏被掏空?”

  “是的,心肝脾胃肾,都被摘除了,而且,手法看起来很专业。”

  “为什么?”

  “我哪知道,我知道的就是这些。用你们中国的话说,我这个砂锅,已经被你们打破问到底了!”

  “你为什么按她的要求做?你考虑过她家人的感受吗?”

  “天哪!孙先生!每个人都首先属于他自己!她有她的要求,那是她的权利!我只是忠于她的要求!我实在不明白,孙先生你这么年轻,却这么保守!你的问题太愚蠢了!请原谅我这么直接。”

  孙劲不想和他抬杠,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好在了解到不少有价值的情况,至少,他那个逻辑悖论得到了完美的解释。就目前的情形看,德洛克的确跟艾丽的死没有直接关系,只好告辞回滨海。

  临出门前,德洛克叫住孙劲,说:“小伙子,有时间常去我的企业参观,我相信,你会成为我的粉丝的!”

  孙劲一路无语,回到滨海,第一时间把相关情况向秦向阳做了汇报。简单地说,有两个关键点:一、艾丽的尸体是谁送过去的,或者说,五脏是被谁掏空的?二、她为什么留下那么奇怪的遗嘱?

  对于孙劲了解到的情况,秦向阳并未表现过多惊讶。他斟酌着,要查清楚这两点不难,既然五脏被掏空,那极大概率牵扯到脏器移植,那么,只要查查本市三个月前,各大医院的脏器移植手术记录,多半会有收获。至于艾丽为什么留下那么奇怪的遗嘱,得首先摸清她的人际关系和生活状况,也就是说,得先弄清楚,那个艾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包括学历、性格、情感、收入来源、爱好、宗教信仰,甚至价值观等,事无巨细,了解得越多越好。

  秦向阳说完自己的想法后,孙劲提了自己的疑问:“要是涉及艾丽的脏器手术不是在本市医院做的,那排查起来难度就大了,这事还没立案,程序上没法请外地警方协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