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雪海里出现的是魏子昂与其带着一小队跑来增援主子的士兵。说是来增援自己的主子,其实,大可不必。朱隶带着那几百号直奔这里的精锐,可是黑镖旗中精锐中的精锐,这样几百号人,如果都不能解决那点东胡人,有点说不过去。魏子昂和公孙良生一样,一开始更担心的是,朱隶找不到人。

黑风谷说大不大,但说小不小,地形又复杂,想突然间在暴风雪天气里,找一路人数不多的人马,肯定不容易。

因此,公孙良生对魏子昂说起了真正的顾虑,更怕找到人的时候,迟了。

自己主子的脾气是怎样的,到底是在军营里和朱隶从小一块滚到大的兄弟,魏子昂在听到公孙良生这样一说,心头才一惊,想起这回事儿。想当初,朱隶的爱马被流沙吞灭的时候,朱隶大发雷霆,命令全军火力全开,直把那些东胡人赶尽杀绝,急追八百里远。

可以说,护国公的部队能所向无敌,与主子这样可怕的脾气也是有点关系的。

朱隶,最在乎自己身边的人,像他弟弟受伤的事传到朱隶耳朵里,朱隶一样是挂心非常。

重人情的护国公,更令人敬畏。

可是,一旦朱隶发疯起来,真不是有天下有谁能抵得住的。这个事,与护国公打仗的东胡人最清楚不过的。是怕护国公带兵打仗,但是最怕护国公发疯,这样的传言,早在东胡人里传开了。

“王爷呢?”魏子昂拉住马儿,没有下马,与许飞云对上眼。

许飞云长话短说:“我要去追王爷。你来的正好,魏将军,公孙先生应该与魏将军说过了。这里由魏将军指挥比较好。”

魏子昂经他这话,望到了东西两侧的乱局,二话不说,对身边两个护卫官道:“你们到东面,制止他们,三爷要走的话,让三爷走。”

抓了朱璃肯定是没有任何用处的。毫无用处,而且,还会给自己添麻烦。

最重要的是,抓东胡人。

魏子昂亲自驾马,直奔西边的乱局。西边的厮杀声,一路响着。

许飞云拉住一匹没有人骑的马,跃上马鞍,同时从怀里掏出一只玉瓶子,扔给了身边的徒弟:“你留在这儿,不要动气。为师见到你师兄之后,会让你师兄来找你。”

“师傅。”兰燕接住他扔来的药瓶,刚要再说话,被许飞云一个凌厉的眼神一射,哑了声音。

“留着条命,以后才能更好的效忠主子,报效主子。大少奶奶,绝对不急于你这一时的表现。何况,大少奶奶现在有王爷护着。”许飞云与徒弟说完这段语重心长的话,一甩缰绳,马蹄急策,是伴随那带路的老鹰,一路去追朱隶了。

许飞云刚走不久,远处传来声音:

“三爷!”

“三哥!”

郭子达和十爷,在听到护国公正规部队的号角声之后,根本不敢在黑风谷继续恋战,赶紧带人到这后山里找朱璃准备撤退了。

听见接应的声音,刚好趁着敌方攻线忽然放松的间隙。马维和朱璃同时跳上来身边的马,带着李莹,回头去和郭子达的部队汇合。

兰燕竖起耳朵,能听见自己人的部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应该是从后山开始进攻黑风谷了。想必这次,必定能一举清除这群亡命之徒的余孽。

只是,需要付出的代价呢?

地上鲜红的血迹,很快的,被大雪覆盖。夜幕降临的一刻,万物天地,像是进入了静寂。

刮了几天几夜的北风,似乎在今晚上,有一些宁静了下来。

曾经有人说,北边的风,是和守护北方的护国公,息息相连的。没有比北风,能更体恤护国公了。或许老百姓的传言是夸张了些,可是,没有基础,何来谣言?所以,事实上,护国公利用天气,制约东胡人屡战屡胜的光辉事迹,是有过不少的。

现在谷中转好的天气,犹如护国公身边的谋士所料。

军队入谷,铲除土匪余孽。护国公的指挥营,除了前线带队攻打的一线军官,却俨然都没有入谷。

公孙良生在督军前线部队进入黑风谷以后,接着回到了黑风谷后面黑镖旗的领地。这里,才是护国公的地盘。

黑风谷拿下以后,有许多事情需要做,不过,按照护国公身边一群谋士的商议,黑风谷并不需要驻军。因为,只有那群亡命之徒,会稀罕这个天气极端恶劣的地方作为避风港。其余的,比如万历爷、东胡人,对这个地方,其实都毫不留恋。

护国公不是说放弃黑风谷,只要在黑风谷几个要道设卡就可以了,进入黑风谷这个不毛之地驻军则不需要。

倒是拿下黑风谷之后,黑风谷里面,龙胜保那些人数十年来靠抢夺积累下来的大笔金银财富,可以拿回来充当护国公军费了。这个,也是护国公攻打黑风谷的目的之一。

最受益的,恐怕要数老家本来就在黑风谷附近的百姓们,他们,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故乡继续安家乐业。这才是护国公攻打黑风谷的真正目的,得民心。

恐怕只会衬的皇帝懦弱,或是皇帝心思歹毒,万历爷一定是不乐于见到这个结果的。或许,不到两日,万历爷会下达御旨,说是重赏护国公清剿土匪的行动。继续欺瞒天下说,护国公此举都是因为他万历爷颁布的命令,天下百姓其实该感激他万历爷。

黑镖旗驻军地里的指挥帐篷里,谋士们与军官们,只要想到这个结果,都会心里实在的不爽一把。事都是他们主子做的,结果,功劳全都是皇帝的。

这种为皇帝做嫁衣的事,做了不知道多少年了,皇帝懂得感激是好,但是,万历爷压根视他们主子为眼中钉,不止不会感谢他们主子,还对他们主子赶尽杀绝。这样忍气吞声的日子,实在是够了。他们不是朱隶,都替朱隶不值。

公孙良生掀开帐幕走进指挥帐时,一群人都站了起来,喊:“公孙先生!”

口气里,都有敬意在。

公孙良生缓慢的目光,掠过账中一圈人,说:“辛苦各位了。前面军队进入黑风谷之后,有许多工作,尚需依仗各位。”

话刚落地,众人一脸表情严肃时,帐外营地门口,突然传来一声:“王爷回来了!”

一群人急忙先后出帐迎接。

迎着疾风,策马过来的黑色汗血宝马,吐着白烟似的气体,可见其一路狂奔的速度。前面士兵把营地的大门打开的刹那,汗血黑马,犹如雷电急闪而过,穿过了大门,在营地中间的空地急勒住马蹄。

所有人只听马如牛似的喘息声。

后面几丈多远,朱理骑的白马才追了上来,更不要说,其他骑的不是什么汗血宝马的侍卫了,只怕追的够呛。

“王爷——”公孙良生站在众人之前,刚喊一声。

马蹄溅起的尘埃落地,那披着金色的像要跃出水面的麒麟黑袍的男子,一双睥睨天下万物的黑眸,俯视底下众人。

众人接到男子的眼神时,不由心头都一凛:主子心情很不好。

其实只要看朱隶一个人急着先策马进了军营,都知道必定出不好的事了。

公孙良生扫到了朱隶怀里用袍子裹着的人影,书生气的眉宇深深一皱,几乎快拧出水来:最糟糕的事儿,果然是发生了吗?

后面站在人群里一块儿眺首张望的徐掌柜,一样发现了谁,拨开前面围观的人群跑了出来,失声喊:“二小姐——”

朱隶抱着人从马上下来,不由分说,对公孙良生说:“你随我来。”

公孙良生点头。

朱隶抱人在前面,其余在场的人,已经都察觉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让开了一条通道。

那是他们的王妃吗?他们主子最重视的女子?

这里很多人,都从来没有见过李敏,听到的东西,肯定不如自己亲眼看到的东西可靠。护国公身边的人,都属于务实居多,不喜欢胡乱猜测。可是,如今,只看朱隶抱着人的那个紧张和小心翼翼的姿态,都可以看出,他们的主子,的确是很在乎这个王妃的。

可惜,不知道是长什么样子,眼看,主子连他们王妃的脸都有意遮盖。

朱隶是不想他人随意窥视她的样子,她如今那幅苍白的样子,想必她自己肯定也不想随便被人见到。

他知道,她和他一样,都是那样的好强,不喜欢被人看见自己软弱的一面。

可能正因为如此,当她在他面前突然上演倒下的一幕时,他忽然恍然:他和她,是不是,都过于好强了?

以这种逃亡的方式离开京师,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已经,很努力地想把损伤减少到最小。可是,皇帝始终不肯放人,不会放他走,更不会放她走,最终只能是强行离开。这是她的命,她李敏嫁给他朱隶以后必定要走的命运,因为,她是护国公夫人,皇帝眼中钉的老婆。从他作为她老公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和她说了。

她说,她知道,也认这个命。

他朱隶何能何德,能娶到一个愿意与他共命运的女子。本来,以她美丽的风姿,以她璀璨的才华,根本不需要跟着他劳累奔波,过上平凡但是平安的日子不是不可以的。可是,她说了她愿意。

是他,一直把她抓在了手里。

踏进帐篷里,把人放在了帐篷里架设的暖榻上。他伸手,掀开刚才帮她裹着头抵挡寒风的袍子,拂开披落在她脸上的头发。他的动作,既温柔,又细致,在其余人眼里,都有种感觉不可思议。

谁不知道,军营里出来的汉子都是老粗。更何况,护国公真正的脾气,军营里的人,恐怕比外面的人更清楚。

“敏儿,能听见我说话吗?”他贴在她耳畔上说。

一会儿过去,没有声音回应,连眼睫毛眨一下都没有。

他握着她的手,全冰凉的,好像死人一样。就好像他那会儿刚抱起她时被她全身冰冷的温度给吓到一样。只有在感觉到她鼻孔里微弱的呼吸时,他心里才仿佛感觉自己的心跳和她一起还活在这个世上。

现在,他心里突然又极度的恐慌,不能确定起来。他揉着她冰凉的手,意图让她有些暖和起来。

帐篷里,除了进来帮手的公孙良生与徐掌柜,并没有其他人。

公孙良生脸色严峻,先是下了禁令,从此刻开始严格封锁所有消息。朱理追着自己大哥跑进军营里,从白马上跳下来之后直奔这里,一样被抵挡在了门口。

徐掌柜忧愁地看着躺在床上的李敏:“王爷,二小姐是怎么了?哪儿受伤了吗?”

在他们看来,李敏身上并没有外伤的痕迹。

没有外伤,现在人却陷入昏迷,怎么看,都不太像是好现象。如果是外伤,赶紧处理外伤就是了,不明原因的病,只能让人连大夫都会感到更加棘手。

朱隶没有喊军中的军医过来,知道军医不擅长不是外伤的病症,再有有公孙良生在这儿。公孙良生在病人细小的皓腕上,诊了脉,紧皱的眉头没有松开。

“如何?”朱隶声音沙哑地问。

“王爷。王妃的脉很虚弱。”

“本王知道。”

“恐怕是劳累过度,再受到了风寒,全身属于阳脱的症状。”

阳脱?

“阳脱是凶症,如今最重要的是,让王妃的身子保持温暖,参汤进补,但是,王妃身子有孕,进补过多,又对胎儿不好。而且,现在,貌似还有一些滑胎的迹象。”

意思,朱隶听明白了,大人和孩子,有可能都不保。

“一旦滑胎——”

“是的,王爷。”公孙良生严肃地点了点头,“滑胎对于王妃的身子绝对是雪上加霜。当然,如果,硬是要保住如果滑胎的胎儿,对王妃也没有好处。”

“不管怎样,先把王妃的身子保住。”朱隶对这话是不假思索。

徐掌柜听着他们说话,突然间心里一动,天下,可是少有说先保女人再保孩子的男人。谁让男人可以娶很多女人,女人缺一个不要紧,儿子传宗接代,才是要命的。

可以说,李敏嫁了个,天下少有的拥有权势富贵却依然这样说的好男人。

“王爷同意的话,属下要给王妃用针。”公孙良生请示。

朱隶点头。

徐掌柜赶快转身去煲参汤。

夜幕降临之后,黑风谷的战事告一段落。带了一大批俘虏回营的魏子昂,是与孟浩明等人汇合,回到军营里,听说了这个不怎么好的消息。

一群人,聚集在指挥官的帐篷里。

“早知道,该把人先带走——”孟浩明后悔地说。

许飞云回头扫他一眼,没有说话,眼睛略带了些深思,望着不远处,在朱隶帐篷外趴着的金毛。

军营外围,一路追着他们而来的,还有那群狼山上以狼王为首的狼。这些狼,好像第一次有了人气,对一个人粘成这样,换做是任何人,看了都无法置信。

朱理更是愁眉苦脸的,对着给他送晚饭过来的伏燕说:“不吃。我又不是残废受伤,什么事都没有,你去照顾兰燕。”

血气方刚的少年,只认为自己无缘无故地拖后腿,可气死了。

“二少爷。”伏燕劝说着,“大少爷肯定是先去接你,再来接大少奶奶。”

“是,因为我年纪小,我娘担心,是不是?可是,大嫂是一介弱女子,而且,怀着大哥的孩子。”

“二少爷这样想就错了。”许飞云不得不回头,解释一句,“本来,不需要王爷亲自到,我们可以带王妃走的。只是——”

只是,如果李敏被他们带走的话,本来埋伏在黑风谷里的内应,以及马上护国公要攻打黑风谷的迹象,会全部曝光,哪有今日的全面大胜。像黑风谷里那些潜伏已久的人员,受伤肯定最深。

“大少奶奶清楚这点,所以根本对我们的安排没有任何一句怨言。”孟浩明接着许飞云的话说,轻轻地叹了口气。

跟了李敏一段日子,对这个女主子,非要用一句话形容,那就是,冷静的堪比神人。

可是,神人,也有突然倒下的时候,只能说李敏本来就是个平凡的女人。是他们疏忽了。

“如今心里面最悔恨的人应该是王爷。”许飞云皱起了双眉,“我们现在能做的,只能是等了。”

“等?”朱理像是惊叫一声。

“军营里,公孙先生的医术,是最好的。”许飞云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人敢说不对,“当年王爷的腿伤连公孙先生都治不好时,只能回京寻找大夫。当然,当时,王爷和公孙先生心里都没有绝对的把握。”

可以见的,其实,公孙良生的医术,放在皇宫里,都可以和那群身披太医官袍的老头子比一比了。

“能遇到王妃,公孙先生在私下时,都说这是王爷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公孙先生说的话,可以理解为,如果没有遇到王妃,可能王爷这腿不仅别想好,可能都别想有的治了。”

朱理和其他人,都明白许飞云这话的意思,如果说这个世界上,一个病人什么大夫都看不好的时候,几乎绝望的时候,好歹有李敏在。但是,李敏自己一病的话,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李大夫,是最后一棵救命稻草,可是李大夫可能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一旦出事,救命稻草上哪里找?

等,只能等,多么无奈的一个字。

朱理感觉自己都能被这个字逼疯了。更不用去想自己大哥的心情了。孟浩明是想到那个时候,春梅出事的时候,他心里无比的镇静,原来是因为还有李大夫在的缘故。潜意识里,固然接触不多,他已经对李大夫堪比神技的医术,信赖无比。

许飞云低头,一声叹息:算错了。最算错的地方,在于他们即使信任李敏的医术,却也低估了李敏出事所能造成的风险。

现在变成了最糟糕的一个局面,李敏一倒,那个男人的心跟着先倒了。

安静的北风,在营地里绕着圈子,好像,也在安慰此时此刻那个被叫做北方夜叉的男人的心情。

扎了针,喂了参汤,病人依旧不见醒。

朱隶握着她的手,一刻都不敢放开。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大概,此刻是他人生中觉得最无助的第二次。第一次,是在他亲眼目睹了他父亲死在办公案上的那一幕。

父亲一直是家中的顶梁柱,那时候,他刚行冠礼,实际年纪很轻,感觉,父亲要教自己的东西还有许多。父亲轰然一倒,那一刻,他头顶上的那块天都可以感觉是要塌了。

倘若不是有魏老等人,因为之前一直受到他父亲的嘱托,用力把年少的他撑了起来,恐怕,他很快,一样变成了万历爷口里的猎物,根本撑不到今时今日。

然而,父亲那次的死,毕竟有魏老等人,可以告诉他,天其实不会塌,一切在他父亲意料之中,他只要继承父亲的遗志,绝对明天可以再有阳光。所以,父亲的死,他没有感到特别大的悲伤,而只有愤怒。这次,俨然不同。这次,他的心里,突然感觉失去了阳光,一片灰暗。

他的世界里,除了给父亲报仇,以及身为护国公府主人的责任以外,第一次,在他满是血汗的人生里出现了这样一道春风。遇见她,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也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可以享受妻子孩子天伦之乐的普通男人。

或许,这是他朱隶的命,残酷的命和现实,现在她被他拉进了他的命运里。

“敏儿,你如果听得见我说的话,你应该知道,我不能没有你——”

他低沉沙哑的声色,在她耳边盘绕着。

她闭着双眼,很久都没有一点动静。

朱璃等人逃了出来以后,找到了个地方做休整,清点人数。郭子达的手臂受了伤,在被军医缠绕绷带。十爷受了严重风寒的样子,坐在帐篷里一直咳嗽着。

派出到外面打探消息的探子回来,跪在朱璃面前说:“护国公好像回自己的领地去了。东胡人一个都没有见到,不知道是被俘虏了,还是说逃回去了。”

没有他最想要的,她究竟怎么样了的消息。

绿柳是被找了回来,在李莹面前哭哭啼啼地说:“三小姐——”

“哭什么?”李莹笑了笑,“你我应该高兴,不管怎样,这个结果对我们来说是再好不过的。”

“三小姐?”

“我二姐是神仙转世,也不可能救她自己吧?”

【163】孩子在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据说北方的大雪,这两日有缓和的气象,是让关内京师的天气都好了起来。

大明王朝的王都,不能说四季如春,但是,分明的春夏秋冬季节,加上,一年从头到尾没有的恶劣极端气候,事实上,是适合人居住养老最好的地方。当年大明皇室的祖先选择这个地方建都,可谓是用心良苦。用现代的风水师的话来说,这个地方,本就是一块适合皇家的风水宝地。

朱永乐起了个早,在院子里跳绳。听从李敏的计划以后,这个京师里被众人唾弃的小胖妞,正逐渐抛弃了胖妞的恶名。

苗条的腰枝开始清晰可见,原来胖乎乎的苹果脸,都慢慢地有些豆芽尖起来。自己母亲,父亲,本就长得不难看。朱永乐外貌上的遗传基因不差,只要瘦下来,五官当然不会难看。

明亮的大眼珠,好比两颗明耀的黑宝石,在少女活泼生机的脸上,是明眸春风,顾盼有神,吸引了无数男子的目光。

女儿宛如破蛹化蝶的改变,鲁亲王妃最为高兴。只可惜,女儿的变化,貌似刚好处于一种生不逢时的阶段。

近来,京中表面看是安安静静,无波无澜,之前朝廷文官还攥文写恭贺皇帝太后天下太平,百姓安康。可是,谁都知道,太后今年要办的寿宴八成是要黄了。太后自从那日忽然病重以后,到了今时今日都昏迷不醒。据说,是太医们想尽方法用药在延续太后的性命,实际上,太后那命,按理来说可能早就没了。

如此重大的事儿,作为孝子的万历爷自然是哀伤不已,下了连续两道全国特赦令,为太后祈福。只是关于这两道特赦令,在有些人看来,里头的学问,可能是远远不止为太后祈福那样简单。

毕竟听说关外的消息,早从关外的百姓嘴里传回到了关内,消息通达的京师里的人,多少都听到了些传闻。说是,世间最臭名昭著的黑风谷,被护国公一整锅给端去了老巢。谷里大部分亡命之徒,平常烧杀抢窃,屠杀无辜百姓,罪大恶名的恶徒们,没有一个能逃得掉护国公的手掌心。带头的龙家两兄弟,被护国公当场斩立决。

被黑风谷的人欺负长久了苦不堪言的老百姓们,大声拍手叫好。

护国公的名声,在关外早就是处于巅峰期,深得民意。再加上这一次把黑风谷铲了,民心更是都吹向了护国公。

好事是好事,这种恶徒,本就该杀了斩了。可是,京师里的一帮达官贵族们,一个个听着这样的消息,不仅高兴不起来,而且,都心中不免惶惶然了。可能也只有随遇而安的普通老百姓没有察觉这其中的奥妙,民间里那些关心朝政时事的读书人,都能闻到了些不妙的气息。

朱永乐吃完早饭,走到了母亲那儿请安。

听说今日八爷和九爷他们,受到她父亲鲁亲王的邀请,到亲王府里赏雪饮酒。朱永乐对这几个爷,说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欢,只说一般般吧。

鲁亲王妃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的,坐在那儿,一个人发着闷的样子。负责亲王府厨房的婆子,拿着今日要招待客人的菜单,走到鲁亲王妃面前请示的时候,重复了两句。

见状,朱永乐都不得不问起母亲:“母亲,是不是今日身子不适?是否要请大夫过来给母亲看看?”

鲁王妃方才是回了神,有气无力地说:“今日身子是不太舒坦,但是,不至于请大夫过来。本妃这就先回房休息,你们有什么事,请示不到王爷的话,先请示郡主吧。”

一群下人闻言,低头答是,朱永乐起身,指挥那两个丫头婆子扶母亲回房。见到鲁王妃走了,掌管厨房的王婆子走上来,有意无意地对朱永乐说:“郡主,王妃怕是在想着郡主的婚事,和世子的事呢。”

鲁王妃这个年纪,想要再生是比较难的了。生不出来,肯定要拿侧妃或是王府里其它妾生的孩子,过继到自己膝下当嫡生子。在这个问题上,鲁王妃可谓是费尽心机,思量许久。在鲁王妃的构想里,最好是拿个亲娘死的,而且,最好年纪很小,什么事情都记不得的孩子来养。这样的孩子,想必能把她当成真正的亲娘来看。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近来鲁王妃可能是从哪里听见了些不好的故事版本,说是那个孩子自己再怎么抚养,养母肯定比不过亲娘。只要到了哪一天,这孩子一旦知道自己不是这个娘亲生的,随时都可能反咬养母一口。

鲁王妃据此心里的疙瘩始终放不下来了,想着这个顾虑,不就是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担惊受怕的。要是如此,那真不如不养了。养的孩子终究不如亲生的。可鲁王妃亲生的孩子,只有永乐一个女孩子。鲁王妃想了想,不如找个入门女婿。如果女儿到时候生了个儿子,直接让这个孙子继承鲁亲王府,不是更好吗?

普通人家,可能可以接受这样折中的方案。可是对于后院里群妾众多,根本不愁子孙繁衍的亲王府来说,哪有可能答应鲁王妃这样荒诞可笑自以为是的想法。

鲁王妃肯定是,根本不敢把自己脑袋里的瞎想告诉亲王,这不,给憋在心里头了。眼看,自己女儿的婚事,上次被皇后召入宫的时候,皇后告诉鲁王妃,说皇帝开始惦记着给郡主找夫君了。

其实,朱永乐的婚事,到底是皇帝兄弟的女儿,做叔伯的,对自己的亲侄女怎能不关心爱护。只不过,之前朱永乐小胖妞的名声太臭了,导致,皇帝都不知道上哪儿给朱永乐找个合适的郎君。只怕高了,人家不愿意,低了,亲王府不愿意。

现在一切则不同了。盯着鲁亲王府的皇家,早看出了朱永乐一天天的蜕变,并且有意对外宣传郡主的脱胎换骨,朱永乐的名声一转好,京师里不少有意图攀附富贵的大家族,都有意把自己儿子送到亲王府给鲁王妃先过眼了。

鲁王妃心里却不见得高兴。自己只一个女儿,真的嫁出去了,她以后怎么办?没有儿子,只有女儿,女儿犹如泼出去的水,那可不行。

朱永乐这个小胖妞,虽然说变漂亮了,可是那个心思,还是单纯的很。当初李敏喜欢这个小胖妞也正是看中这位郡主大人的那份单纯。听婆子说来这些话,朱永乐硬是没有能听出个蹊跷,只道,母亲既然生不出儿子,和大家一样赶紧养个不就完了。自己毕竟不能变成男的啊。

婆子只好从旁点了点朱永乐:“今日八爷要来,不如,郡主问问八爷?”

“问八爷?”问那个家伙做什么,朱永乐的脑袋里一头雾水。

“八爷在京师里人缘极好,消息是四通八达,或许可以指引郡主,未来郡主的如意郎君,是在何处哪家。”

朱永乐想想,自己在外交际少,哪怕是在外面和哪个男子遇上,不过是在聚会上远远地照个面,可能连对方的五官鼻子眼睛都看不深刻。嫁人最怕嫁个人品不好的。如果能从那个八爷口里,略微了解一下对方为人,倒也不错。

说起来,这个小郡主,心里其实对自己的对象,已经有些自己的主意了,只是,朱永乐年纪,没有经验,也不知道该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下对父母说。

要是李敏在的话,那就好了。朱永乐想。放眼这个京师里,只有隶王妃的人最好,心肠好。别看小胖妞心思单纯,可是认人很准,早就看出来了,李敏是个真心的好人。不像京师里大多数人,都是像李莹那帮人一样,喜欢暗地里欺负她。

不久,八爷带着老七、九爷、老十一、以及十二爷,一群兄弟,都上鲁亲王府里来做客了。这里是他们父亲仅存的唯一的兄弟的家,他们仅剩的一个亲叔,肯定是要亲近的。

鲁王妃身子不适,鲁亲王说是出外亲自采购美酒招待贵客,一时没有回来,府里,只能由朱永乐出头了。本来,侧妃也可以出面,但是,府里的人都知道鲁王妃心情不好,想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趁人之危抢鲁王妃的风头,那肯定是落人口实的。

几个皇子被亲王府的管家领着进了待客的大堂。走在路上的时候,九爷望到了院子里栽种的那几棵梅树,在寒冬中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娇嫩喜人,不由欣喜地一叹:“说来说去,还是鲁亲王这里,最太平盛世了。”

七爷听到这话,回头看了九爷一眼,眼神里有些意味深长的责备。

九爷自知口误,搭上七爷的肩头上:“七哥王府里的病人病好了,说句实话,我老九和八哥,真的是松了一口大大的气。十一弟、十二弟的心思,一样如此。”

七爷淡淡地回道:“老七多谢各位兄弟关心。”

可见,七爷对于自己家病人病好了的事儿,不见得有多高兴。事实上,有什么好高兴的?他儿子为了这个病,到现在,小脸蛋都煞白煞白的,府医都说了,说是怕要养上大半年才能养回来。好在小孩子生命力强,脸色有些煞白的小世子,照样白天在院子里奔跑玩乐了。

老九那张嘴,这会儿,突然又失去了保险栓,说:“七嫂肚子里还是没有消息吗?听说,鲁王妃,对于世子的问题始终犹豫不决。”

言外之意,还是七王妃会做人,很快解决了这个问题,不会让外面的人,误以为七王妃和鲁王妃一样善妒。可是,在明白自己府里是怎么一回事的七爷耳朵里听来,老九这个话,更像是嘲讽。自己王妃那点儿精打细算的算盘,真是不接触的人是完全猜不到的。七王妃哪里是生不出来,是没有想到抢着生把自己变成母猪罢了。再说,七王府里,哪样事不是都掌控在七王妃手心里。

外面的人,都说老十是妻奴,但是,论起来,禧王妃那点心思手段,比起七王妃是差远了。他老七在府里,才算是真正的妻奴,毫无实权可言。而这些,都是皇后娘娘安排的。

老十那个窝囊废,和他老七一样,终究逃不了皇后的算计,眼看老十这个侧妃注定是要娶了。

老七想到这里,对老九等几个弟弟说:“立妃这事,虽然不是我们几个兄弟说的算,但是,仍需要慎重起见。像八弟,这就挺好。”

话题说到八爷头上了。

八爷走在前面,一袭银鼠白袍,几度翩翩风姿,有种翩然飞上天宇摘月的潇洒脱然。看得后面几个弟弟都羡慕妒忌的要死。

很多人,都说八爷野心大,对于皇位势在必得。可是,跟老八许久的老九和十一却觉得,说来说去,这都不是被逼出来的吗?像他们这样,如果新皇帝登基以后,该何去何从?

如果能做到像鲁亲王到至今都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的能力,那是最好不过的了。想象是很美,想他们的父皇五个兄弟,到最后只剩下个鲁亲王。可想而知,新皇登基以后,照样会像他们父皇那样对他们斩草除根。

老九心情一激动,不由小声议论起皇家里剩下的那几只旁支:“恭亲王留下的那两个儿子,都没有继承亲王的称号,被皇上派去南夷了。恭亲王妃,之前向太后求情不也一样。”

“你这话说的没错。”老七点着头,“谁让恭亲王很想为皇上立下汗马功劳的样子。但是,做,又做不到护国公那样的兵权在握。”

“护国公不比我们,护国公是我们的爷爷的爷爷辈遗留下来的,赐有单独的封地。”

万历爷要解决掉祖先留下来这块心病,可谓是十分的不容易,千辛万苦,都难以达到目标,到如今,竟然连人,都被跑掉了。

老九心里头都不得不承认,驻守东线的,那些吃皇帝皇粮的朝廷大臣官兵,都可以吃屎去了,因为连护国公的影子都捕捉不到。

“他们飘忽不定,一心只想逐利的心思决定的。”老八朱济忽然回头,神情淡然地在兄弟们的谈论中插进了这样一句话。

十二爷朱佑是极少与这帮人走在一块,要不是朱琪用力拉他来,并且,他想帮自己三哥留意京师里的动静,根本不会来凑这个热闹。现在听到重心老八发言了,朱佑自然瞪大了眼睛问:“八哥是指——”

“八哥是说。”老九抢着话,好心地告诉小弟弟,“那些人,心里衡量抓隶王妃好,还是护国公好,在两者利益之间飘忽不定,结果,反而失去了所有的机会。”

对于这个结果,老七另有看法:“观望天下,如今女子中,能做到隶王妃如此的,恐怕不出几个。”

不出几个,那还是夸张了些的说法。像李敏这样单枪匹马,没有老公,一个人带着一支小分队,长途跋涉,一路追兵不断,深入土匪虎穴,真心是,让男人想都难以想象的险境,却都被她一一闯过来了。

这样的事,一般只有在皇帝和帝后的传说里面能存在。

几个人的心头只要想到此处,都毛了起来。这也是为什么,京师里的人,在听说护国公把土匪的黑风谷窝子端了以后,没有多少人能真正高兴起来。因为,皇帝都高兴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