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或许能看出他病了,外面的人,宫内宫外,都有他病的消息传递着。可是,他到底什么病,是病到了什么程度,那可真不是他人可以窥探的。

给他诊脉的鲁仲阳,都只能拿个五六分,余下的四五分,病人如果有意隐瞒,他大夫也无能为力。何况,万历爷博古通今,是个读书痴人,自己都习读医书,对医理不是一窍不通。

万历爷心里头比谁都明亮着呢。

只见,他这个病,终于走到了这一天了。不知是该高兴的事儿,还是不高兴的事儿?

万历爷从卧榻上起来,迈步往门外走。

王公公亦步亦趋,给他打着竹伞,屋外风大,却也一时没有雨下来。

这种天势,怎么看都十足诡异。

在屋里拿着只布扇准备绣点花样的淑妃,听见云层里传来的像是雷声的动静,心头好像被吓得,有些活蹦乱跳了起来。

她抚摸下胸口,正想继续低头绣花,突然察觉到了什么,抬头一看,果然,窗户外头站着一个人正看着她。

那时候,隔着窗户,一男一女遥遥对视,此情此景,是令淑妃想起多年前的事儿了。曾记得,与他相遇的初时,不也这一般。那时,她是刚入宫的秀女,名分低微。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整个后宫唯一的男子,唯一的主子。

她真的是一个没有什么背景和来历的女子,只有一张美貌,正因为如此,她的遭宠,总是被无论朝廷上或是朝野外的民间诟病,称她为妖妃,只是用美色来勾引皇帝。

如此一般,哪一天她突然病了,美貌没了,随之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冷落。直到李敏出现,把她治好了,让她恢复了那张脸。

万历爷再次眷顾于她。

其他人只说她的运势是时来运转。

只有她自己明白怎么回事儿,通过这次大病病坏病好给彻底弄明白了,原来皇帝真的是看中她这张脸。

她的脸,恐怕是像极了皇帝心里的哪个人。

他不是爱她,只是爱着她那张酷似谁的脸。

听起来甚是悲哀的一个故事。可淑妃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像李敏说的那样,只有像淑妃这样病入膏肓都试过的人,才会把过去的苦痛都看成了过眼风云。死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比死更可怕更悲哀的呢?

因为如此,此刻,淑妃看着窗户外的那个男人,一下子看明白了那男人的表情。

皇帝这会儿来找她,是对的。因为没有人比她,更能了解他此刻心头五味杂陈的感觉。

万历爷没有迟疑,那只脚,迈过了门槛。

外头闷然一道响雷,敲击到皇宫头顶,仿佛在警告皇宫里所有的人。

淑妃是处惊不乱,起身,像以往一样服侍皇帝。

万历爷在她暖阁里坐了下来,感觉很是舒服,这里弥漫着一股温暖的气息,而且,和他争宠的回明也不在了。想她为他做的一切,到底都是知心的,合乎他心意的。

“皇上,喝茶吗?”她轻声在他耳边说。

他一把拽住她若是无骨的手,让她坐在了自己的大腿上。同时,那些姑姑和太监都撤出了暖阁。

清秀的,绣着水鸭的帷幔,遮盖住暖阁。

他闻着她发间的香气,说:“你令朕心旷神怡。春秀宫的花再美,不及你一分。福禄宫的佛经声,也不如你的声音令朕心平气和。”

对于他的夸奖,淑妃只是微微低着脑袋,似笑非笑。

“知道朕为什么来找你吗?”皇帝低头看着她。

“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皇上势必是有何缘故,才来找臣妾的。”

听见她这话,皇帝不由开怀一笑,阵阵笑声如雷发自龙子的胸膛,上气不接下气,道:“如果朕只是心里想着,然后,不自觉走到了你这里来了呢?”

淑妃抬起眼睛,近距离看他的脸,看到他脸上浮现的那种病重的沥青,顿时圆了圆瞳仁,一抹不知如何形容的情绪霎时涌入她心头里,让她捏紧了手里的绣帕。

不懂的人,只以为她这表情是欲语还休。万历爷却是懂的,把她纠结的手骨抓住,低声说:“朕亏待你了。”

“皇上——”淑妃慌乱的,像是要从他怀里逃走。

他两只手用力地把她抱住,仿佛囚笼一样困住了她的挣扎,继续在她耳边毫不留情地说:“你是认为,朕对你的情意,源自另一个人。好,朕这会儿就向你坦白了,向世间坦白了。朕的心头是坦坦荡荡的。没有错,初次见你,是觉得你像极了那画里的人。那张画,是先帝画的一个后宫女子,朕曾经以为她是朕的亲娘。当然,朕怎么可能胡乱到连自己的亲娘和所爱的女子都分不清呢?你和她,终究是不同的。她在朕的印象里,是个懦弱的,一点抵抗的能力都没有的弱女子。你有勇有谋有略,帮朕完成了不少大事。”

淑妃喉咙里骤然一声哽咽,恨他的心都有了,吐道:“皇上,后宫里哪个被你宠爱的女子,你都曾经和她说过这样的话——”

“朕向天发誓,这话,朕只对一个人说过,那就是你,你是第一个,知道朕心里这个秘密的人。”

这话是没有错的。想他提到亲娘,说明现今的太后不是他的亲母,这个天大的秘密,可是谁都能说的?

淑妃之前不是没有耳闻过这类风声。如果这样一说,那女子是先帝后宫里的人,哪怕太后来个狸猫换太子,本质上没有变,皇帝应该还是先帝的儿子,大明祖宗的后代。

对于这点,万历爷苦笑:“她是在后宫里犯下了最不可饶恕的通奸罪恶,被处死的。”

淑妃倒抽口凉气,嘶的一声,仿佛撕裂了心扉。

两只手,抱紧了他的脖颈,无疑是在安慰他。

“太后对朕的恩情,朕都知道。”皇帝低声说着,好像在对一个神忏悔。

淑妃点着头:“是,都知道。”

“喜欢孩子吗?”皇帝又轻声说。

淑妃脸上划过一抹紧张。

万历爷见她这个表情,却好像得到了糖果的孩子一样,高兴了,十分地高兴,道:“朕没有白来这一趟。”接着,口气益发显得坚决:“朕得把你送走才行。”

淑妃的眉头顿时愁了起来,很清楚他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朕喜欢的女子,朕是不会留她们在这个邪恶的宫里的,尤其在朕不在了以后——”万历爷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悠远而深长,“总得给你们留条后路——”

淑妃于是想起了之前听说常嫔已经走了的消息,顿时身子一个抖索,莫非,他那时候借皇后势力的刁难把常嫔孤独了起来,其本意是创造机会同时逼迫常嫔走留住其性命。

很多人都说皇帝无情,实则是如何,谁是谁非,非当事人又怎能说得明白?

万历爷拍拍大腿站了起来,道:“行吧,朕给你筹划筹划,这两日,你收拾下东西。”

淑妃低着脑袋,等待他擦过自己面前离开了暖阁,离开了她宫里。景阳宫,顿时因为他的离去,倍显孤寂。

后宫里的日子,真的是围着这个男人转悠的。得到这个男子真正的爱,才有了生命的意义。淑妃不知道是该哭或是该笑,只觉得一切悲从心来,扑倒在了床榻上大哭。

因为,他可真的是要永远离开她了。

皇帝摆驾回宫,同时按照答应淑妃的,低声给王公公叮嘱什么。

刚走到御书房,皇帝突然捂住了胸口。

王公公被吓到周身冷汗,急忙要喊太医。

皇帝把他手抓住,道:“扶朕回屋,把太子叫来。”

万历爷的声音是那样的冷静,仿佛没有什么事发生过一样。

王公公对皇帝快速的恢复显得是不可置信,想,皇帝刚才出门时好像是要死了一样的灰心丧气,怎么去了趟淑妃宫里以后,什么都变了。

皇帝走进屋里,坐上了金黄的龙榻,突然问起了身边的人:“你说朕是不是个好皇帝?”

王公公突然一样悲从心来,发自肺腑地说:“在奴才眼里,皇上爱民如子,是个世上难得的明君。在皇上的统治下,大明可是没有兵荒马乱好多年了,太平盛景,连西洋人都津津乐道。”

万历爷听他这道诚挚的声音,微微眯了下眼:“朕知道你说的是实话。只怕史学家没有你这般宽容,若不在史书中给朕添上几笔污笔让民间可以乐道,是不成的。”

王公公说:“公道自在人心。”

“朕也是这么想的。只要朕活在世上的时候,朕的子民大多数能吃上饭,不会饿死,朕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王公公泪流满面,拿袖管用力地擦拭脸上的泪迹斑斑。

太子来了。

朱铭跨过门槛,低头垂袖,身体恭卑地走进皇帝的御书房。

在万历爷面前,实则也是当上了父亲的朱铭,两条腿跪了下来,给皇帝行了大礼,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子起身吧。”万历爷说。

听万历爷的声音一如往常,朱铭固然在太子宫突然接到皇帝召唤的消息时,有种大限或许来了的感觉,是不敢怠慢,急匆匆赶到皇帝宫殿,是生怕被人抢夺了先机。现在只听皇帝这个声音,却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朱铭没有抬起头。

万历爷说:“朕写了封诏书,想给太子先过目一下。”

王公公接到皇帝旨令,从皇帝写字的抽屉里,拉出了一个长盒子,揭开盖子,里头放了一捆写好绑起来的圣旨。双手捧着这盒子和圣旨,王公公走到了太子面前。

朱铭稍微迟疑,感觉盒子里装的是毒蛇一样的东西,会咬到他的手。

万历爷锐利的眼神扫过他的脸,说:“怎么?太子以为里头装着什么?”

朱铭连忙说不敢,伸手把圣旨从盒子里取了出来,接着,当着皇帝的面又几经犹豫,才把圣旨上面绑着的丝绸给解开了。

展开的黄色面纸,上面一排皇帝亲笔写的墨字,让朱铭的手指头整个儿哆嗦,几乎拿不住。

从朱铭那张复杂神色的脸上,倒是看不出他这会儿是高兴,或是悲伤难过。

皇帝这是要他继位,没有错的。其实,朝廷里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只要他朱铭撑到最后关头不会犯错儿,皇帝恐怕是不会让他错失机会变成新皇的。

问题是,圣旨里写的另一样事情——

“父皇。”朱铭终于在心里好像想清楚了,在地上跪了下来,喊,“儿臣办不到这事儿——”

万历爷仿佛早料到他会有此举,对他厉声说:“这事儿会有朕来做,根本不需要你做。”

可是,可是皇帝为什么提早让他看这份诏书呢?

朱铭的脑门沾上的全都是豆大的汗珠。

“朕只是想,在临走之前,教会太子最后一件事情,给太子上最后一课,作为皇帝最需要做的一件事情。”

朱铭猛然抬起袖管啜了一把泪,这是叫他同时失去爹失去亲娘,怎么能舍得下?

太子心肠的仁弱,万历爷不是不知道,否则,当初也不会坚持让这个孩子登上太子之位。说起办事的能力魄力,其他皇子中,比起太子能干的,比比皆是。朝廷中因此而对朱铭继承皇位的事耿耿于怀的人一直都有。

只是,万历爷自己经历过新旧皇帝更迭时期的那个年代。不愿意自己的后代再次受到这样的重创了,选择朱铭,是他做皇帝存下来的最后一丝怜悯之心。

对此,老天爷买不买账都好,他万历爷,对于自己的子孙后代真的是尽力了。

朱铭哪里知道皇帝想什么,说起来,他是一点都想不通的。

他的母后皇后孙氏,在后宫里向来是个仁慈的主儿。当年,皇帝不是正看中他母亲的仁慈,才把孙氏扶上后位的吗?孙氏坐在皇后的位置这么多年,可谓是兢兢业业,侍奉皇帝,孝敬太后,维持六宫的和睦。后宫里出了什么岔子都好,到最终,不都是证明了不是孙氏所为吗?

要是孙氏真的是一个邪恶的女子,皇帝可以早就把她按照罪名杀了,何必等到这个时候?

既然万历爷都摆明了说,这份诏书是教诲太子如何当皇帝,朱铭因此也不傻,会想成皇帝是因为喜欢孙氏非要孙氏跟着自己去陪葬。

从皇帝的御书房出来以后,朱铭自然是脑子都浑浑噩噩的,没有一点自己即将成为新皇的快感。

对他来说,登上了皇位,如果亲爹亲娘都死了,还有什么意义?

权势吗?其实对于权,他真不怎么看重。或许,以前年少的时候刚当上太子的时候,有些激情澎湃,对权力抱有幻想。可是后来,皇帝一再压制他要安守本分的情形下,把他本来就不大的胆子全吓破了。可以说,如今他要是真敢做出什么让人大开眼界的事儿,那绝对不是他自己内心的想法,是他人怂恿他做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当他回去太子宫不过一炷香,他夜里突然被皇帝召过去,并且那些事后反应的表情,已经传得宫内宫外都满处飞了。

应说,皇宫里外,这段时间,个个心里都犹如热锅上的蚂蚁那般煎熬。因为谁都看得出来,万历爷的身子真的是不太行了。

据说从去年冬季护国公携妻儿逃跑到北燕以后,皇帝这个身体就日趋下行。天天吃起了药。只是万历爷掩饰的很好,一般人真看不出皇帝身体里面的名堂。

如今,太子今晚的事儿,可以说是佐证了所有人心头之前一直最关注最忧虑的。

首先要说到十爷,十爷和其他皇子一样,在皇宫里都布有眼线的。接到自己父皇可能身体真的不行了的消息,十爷从帐内跳了起来,对着报信的人瞪着眼睛,问:“我七哥呢?九哥呢?八哥——”

“八爷府里好像都人去楼空了,皇上似乎知道这个事儿,但是默不作声。”底下的人提醒他。

“是——”十爷嘴巴啧了一下。

那个老八不仅狡猾而且自私,一个人先跑了。不过,在他老十看来,这老八十足的实质上才是真正的窝囊废。不然,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可以争夺名利的时候,跑了,不等于把到口的肉丢了吗?

十爷说一句:“太子比老八还沉得住气。以前,大家都认为老八是个办大事的,看来,比太子还不如。”

八爷跑了,等同于放弃了这场京师里皇位的争霸战,余下的结果,似乎不言而喻了,本来,能和太子争的人,只有老八或是老大和老三。结果,老大死了,老八走了,老三的眼睛不好一直力挺太子。结局肯定是太子要登基了,这点从皇帝的反应都看得出来。

十爷咬起了手指甲。说起和太子的关系,他老十真不怎么样。之前,还因为媳妇的事儿,和太子当场翻过脸。

其他兄弟倒是都早就在未雨绸缪了。比如老七,向来中规中矩的一个,基本不选边站,因此,太子对老七,肯定不会起什么疑心。

所以他刚才问了老九。老九一直跟老八混日子,情况和他老十差不多。想看看老九有什么招数应付新皇。

对此,底下人做过一番调查告诉他:“近来听说九爷和十二爷走的很近。”

哦,老九是去巴结十二那头小猪了。

十爷一下子明白了老九的算盘。直接巴结太子的话,由于以前跟老八混的,面子过不去不说,而且太子不一定相信。去巴结老三的话,老三那个冷面王,哪能轻易让你说情。唯独十二,年纪小,心肠好,和老三一直在一起,是太子阵营的。

巴结十二,比巴结太子和老三容易多了。

没想到老九有一个这样聪明的脑袋,难道是老八离开前给老九支的招?

对此,十爷是很笃定的。决定照着老九这么干。

为此烦恼下来的人,只能是朱佑。想他从来,在皇子之中,在众哥哥眼中,也绝对算不上是个人见人爱的弟弟。可怎么突然间,不管是老九、老十,甚至是老七,都突然间对他百般示好,给他送起据说他喜欢的东西来。

他想拒绝,那些人,却无论如何要他收下。

朱佑只好急匆匆跑到朱璃府上问起自己三哥的意见了。

到了三王府,朱佑看见了自己三哥的女儿,可爱的小侄女。

孩子未及百日,皇帝的意思是,名由朱璃到时候自己给闺女取,并不需要急于一时,慢慢想。想必皇帝这个言外之意,还在于,究竟这个闺女是不是朱璃的亲闺女,最好是再观察观察,避免太快建立父女感情。

可朱佑只看这孩子一眼,都觉得像极了朱璃,却是一点都不像李莹。

三王府里王妃死了以后,暂时没有了女主子打理。朱璃都是自己当爹又当娘的。孩子饿了什么的,他都要亲自照看。

朱佑感觉得出来,他爱这个孩子。

孩子现在年纪小,倒是暂时看不出来是不是有遗传的眼疾,不过,现在朱璃倒是比较庆幸是个女娃。女娃眼睛有什么毛病,不至于像男娃一样什么大事都干不了,女人是可以被人养着的。

“三哥,其实臣弟不太明白。”朱佑站在婴儿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娃那张可爱文静的小脸,这么可爱的小生命,而且是自己亲生的,怎么李莹能忍心下去毒手。

朱璃似乎是想通了这点,淡淡地说:“不然,怎有最毒妇人心的话?”

最毒的人是女人,而不是男人,因为男人都舍不得去残杀自己的亲儿,只有女人,往往干得出这种事情,而且为的只是自己的私利私心。

想到这儿,兄弟俩对视一眼,似乎都对近来皇宫里太子突然被皇帝召见后,太子的表情像是彻底绝望的传闻,有些心照不宣了。

朱佑舔了舔嘴唇,问朱璃:“近来,七哥、九哥、十哥都给臣弟送起了东西——”

“你七哥、九哥、十哥,都是因为之前做了些亏心事,所以心里存了不安。”朱璃淡然道,“你收着他们的礼,也无所谓。毕竟他们也知道,以你这么小的年纪,未必能为他们说得上话。”

“就是。”朱佑嘟了嘴角。他和太子感情也不怎么好的。

朱铭看起来是很仁慈的一个人,他和朱璃也一直都力挺朱铭,和朱铭相处的时间多,可是他们两个从来都不觉得朱铭是个会把心里话告诉其他人的人。也就是说,其实朱铭是个孤僻的人,不怎么允许其他人接触自己的内心世界。

太子能不能听进他的话?朱佑认为不可能。

朱璃把女儿抱起来,放进朱佑手里。朱佑受宠若惊,但是没有推拒,抱着这个新生命,感受着他三哥为人父的感动。

趁朱佑分神的时候,朱璃走到了隔壁,和马维说:“可能需要为十二爷准备一下了。”

“三爷——”马维神情里一丝紧张,怎么主子不先为自己准备一下后路。

“十二弟与本王是真正的手足之情,在皇家如此苛刻的宗族里,实属难得。本王要是连他都失去了,更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了。”

听见朱璃这话,马维不由跟着一阵心酸难忍。

其实,他们是最不愿意见到万历爷死的一群人。因为皇帝一死,代表真正的杀戮和死亡即将到来。到时候,多么残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

以为争皇位的老八一走,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吗?

想的太天真了!

朱璃捏了下拳头:老八终究是个聪明绝顶的,知道成王败寇,也知道,什么时候放手最好,所以彻底撒手留了一个烂摊子,让京师里的兄弟们自己解决问题吧。八成,在逃离京师之前,老八先是利用了皇帝对他的一时宠溺和任用,贪了不少银子,在国外布局逃亡后的生活了。

“三爷要不要入宫见见太子先?”马维接着小声请示道。

要知道,这两天朝廷里已经有不少人,偷偷上过太子宫好几趟了。好像皇帝对此也不拦阻。朱璃这会儿不去的话,是不是显得落后人家一步?

朱璃冷笑露出不齿的神情:“真正的臣子,应该是危难时候挺力相助,而不是在热闹的时候凑一脚想分羹。”

马维素知道主子是这个性情,也就不再对此进言了。

太子宫门前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好像把以前本该有的热闹突然间全部积聚了起来。

可朱铭不开心,让招待客人的事儿,都给了太子妃和身旁的太子太傅等人了。

终于到了夜里,春秀宫的主儿来到了太子宫。

太子妃在宫门前迎接婆婆。

孙氏下了轿子,问儿媳妇:“太子的病好些没有?”

这两天,春秀宫没有少过发帖子,要太子过去问话,但是太子都借口抱恙,没有过去。孙氏对太子的这个疑心因此存了下来。

太子妃自然是这样回答婆婆,不敢揭太子装病的老底,道:“太子是有些春来报病,太医给开了付药,总得等三剂药吃完了,才知道如何。”

孙氏于是对身旁的卫立君使了下眼神:“本宫这次带了卫公公过来,给太子看看。”

卫立君是身怀医术的,而且,专门给皇后在皇宫里的家里人看病,这点太子妃很清楚。因此太子妃不敢驳斥孙氏的话。

孙氏带着卫立君径直进了太子的屋内。

朱铭躺在榻上,苦思不解,压根没有想到孙氏来的这么快,太子妃根本抵挡不住。到了孙氏突然闯进他屋里时,他只能是狼狈地从床上滚了下来,冲孙氏一个磕头:“儿臣,儿臣拜见——母后——”

太子气喘吁吁,满脸张惶和苍白映入孙氏的眼里,孙氏怎不了解这个儿子,太子这表情明显是心虚,而且是对着她孙氏心虚。

登时,孙氏心头上浮现出了一抹不妙。

孙氏弯下腰,对太子柔声问:“本宫听说太子抱恙,前来探视,如今看来,太子貌似是受到了梦魇之扰?”

朱铭是做噩梦,翻来覆去的噩梦。孙氏一口说中了他的心事,让他喉咙里不由发出一声呜咽。

孙氏继续叹:“太子从小都有此毛病,与本宫说了梦魇之事,则有好转。”

朱铭回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做噩梦的事,无非都是因为被万历爷给骂的,每次,也确实都是被孙氏安慰之后安然无恙。想到孙氏说的梦魇,朱铭心头一转,把万历爷的那份诏书说成自己的噩梦,想必孙氏也察觉不出是真实的。因此,袖管在眼角上擦擦,朱铭把心中的纠结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孙氏那边听完,心头的震惊无以言语。

皇帝竟然想让她死?!

她当他发妻多少年了,没有功劳总有苦劳吧。结果,他居然念都不念夫妻之情,死了还不愿意放过她。皇帝这分明是被哪个贱人给利用了!

说完梦魇的朱铭自然是有些担心地仰头偷窥下孙氏的反应。

孙氏脸上沉静,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好像皇帝要她死也是理所当然的。

太子朱铭一愣。

“太子。”孙氏对着他疑问的表情说,“请太子千万不要责怪皇上。”

朱铭骤然脸一红,为的是能写出圣旨想让皇后去死的万历爷。

孙氏继续说:“皇上呢,定是被什么奸人给利用了,昏了脑袋,才写出这样的诏书。太子以为本宫真可能犹如某些奸人所说的那样,在太子登基之后让太子杀自己的兄弟吗?”

朱铭再次愣了下。原来皇帝想让孙氏死,是怕这个?

孙氏一笑:“看吧,太子都怀疑不到本宫头上,是不是?本宫对于太子的兄弟,从来都是犹如自己亲儿子一般,和太子一视同仁,才看称为国母。可想而知,有奸人想当太子的母亲,顶替掉本宫,实施真正的屠杀,才怂恿皇上写出这样的诏书。”

朱铭因她此话猛的打了个哆嗦。

孙氏弯下腰,摸住太子的手:“太子不用怕。本宫答应太子,本宫贵为国母,绝对不会让仁慈的太子做出如此残忍屠杀手足的事。这事儿,本宫会帮太子处理好的。”

朱铭仰头看着她的脸,最终,像是昏昏沉沉地点了点头。

隔着扇屏风,隐约听见里面母子说话的太子妃,拿帕子使劲儿塞住了自己的嘴巴。

这时,从皇帝宫里急匆匆骑马狂奔出来报信的人,抵达了太子宫,跪在宫门口大声哭嚎:“太子,皇上他——”

皇帝病危了。

固然前两日已有此类前兆,但是,众人所想的,都是万历爷真正要去的话,八成还得两三个月,没有想到突然这么快。一瞬间,宫内宫外都有些手忙脚乱。然而,当众人都进了宫里,互相对视的时候,心情不由慢慢平复,毕竟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一群皇子公主,无论年纪大小,都跪在了皇帝的屋门口。

只有太后、太子、皇后,有这个资格步入到皇帝屋内,站在皇帝榻前,听皇帝的临终遗言。

夜风呼啸着经过宫殿里头。悬挂在门前的两盏灯笼里的蜡烛,犹如垂暮即逝的老人。此情此景,无不让人触景伤情。

第一声哭泣,是由十九爷发出来的:“爹,娘——”

没有喊什么父皇,母妃,直接喊的亲人之间最亲近的词汇爹。万历爷听着十九那声哭声,登时感受到撕心肺裂的痛楚。

他也是怕,作为爹,作为一个普通的爹,最怕年幼的孩子,在他撒手人间之后,会遭到什么样的待遇。

孙氏刚要走前一步,因为眼看躺在床上的万历爷转了下眼珠子,像是在招人上来要交代。结果,太后突然紧一步,抢在了她前面,先握住了万历爷的手。

太后这个举动,果然是惊讶到了孙氏和屋内其他人。

皇宫里的人其实都心知肚明的,万历爷和太后心生罅隙,说不定是彼此怨恨呢。

太后这是想做什么?

只听太后贴着万历爷的耳边,轻声说:“哀家知道,那都不是皇上的本意。皇上要是真想为难哀家,不会煞费心机让隶王妃给哀家治病了。”

万历爷的手在太后的掌心里没有离开。

孙氏完全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这对母子居然破天荒想和好了吗?还是说,这对母子其实之间并没有什么矛盾,都是其他人的幻想?

不管怎样,这些事儿,只有这对母子自己心里清楚。而此刻,万历爷确实是仍将太后当自己母亲看的,把手给太后握着不给其他人握着,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