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后来,雅子三岁那年,母亲又给她生了个弟弟,叫做十哥儿。

要不是出事的话,雅子和这个弟弟,在地主家庭里,也算是养尊处优的小姐儿和小少爷,最少,不用像街头流浪的乞丐那样挨饿挨冻。

问题出在,十哥儿两岁那年,即去年。

京师里突然旋起了一道风,是说南夷那边又有叛贼,违抗京师的统治。一时间,许久以前,对南夷人的抵制情绪,再一次在京师内外大兴其道。只要是南夷人的身份,都会被皇帝的机关抓起来,被作为安插在京师里的间谍处置。

许多南夷人,包括这场事故之前已经在京师里安家许久的南夷人,都被无辜牵连。

雅子的母亲一样毫无意外被受到牵累。要知道,以雅子母亲的美色,在地主家庭里,当然早就受到正室和其她姨娘的排挤。因此,雅子的母亲在听到同乡人从京师里第一时间传出的消息之后,立马给女儿儿子打了包袱,急匆匆托人送出去。毕竟,据说,这回皇帝的爪牙,是连南夷人的孩子都不放过。

于是在某一天夜里,雅子和弟弟十哥儿,被母亲分别拜托到两个老乡的手里边逃走。雅子的母亲让两个孩子兵分两路逃走,目的也是为了让孩子不会被同时抓住,避免死在一块儿。但是,母亲没有跟着两个孩子一块走。

那时候,雅子并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不跟他们走,只记得弟弟被喂了药昏昏迷迷地睡着,根本不能哭闹,这是母亲的主张。既然弟弟都被这样处置了,雅子更不敢哭了,不敢问。

后来,雅子才知道,她母亲原来病重了,逃,也逃不了多远,只怕连累一块儿逃跑的人,更怕连累自己的儿女,所以,在孩子送走以后,自个儿上吊自杀了。

等雅子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她跟着母亲的老乡,一个叫做四海的男人,走出了关外,是投奔北燕的护国公去了。

本来,雅子他们作为南夷人,回南夷找自己的同乡,是最好不过的。可是,正好那个时候,京师里戒严,皇帝四处抓拿南夷人,去南夷的那条路肯定被皇帝重重封锁,设下陷阱等着抓他们南夷人。因此,很多逃亡的南夷人,只好选择了通往北边的路。

南夷人知道,北燕的护国公的夫人,据说其娘家,和南夷有关系,护国公据说对南夷人也不错,并不像京师的达官贵族那样排斥。

四海对雅子这样解释着,对于这样只有六岁的丫头片子,四海以为,雅子不一定能听得懂这些复杂的世道。可是,很快的,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发现,这个孩子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懂事得多。

经历了那样的生死劫难以后,哪怕以前是地主家庭的小姐,一个六岁的孩子,都能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成长着心智。

雅子听得懂,既听得懂四海那些委婉的,意图安慰她的解释,也听得懂在去北燕的路上,听说的那些关于龙潜和护国公,以及京师里皇帝,和南夷人之间的故事。

别看六岁的丫头片子,好像连提个水桶都难以搬起来的力气。但是,雅子聪明。这种聪明,是连四海都为之吃惊不已的。

在去北燕的路上的时候,雅子沿途收养了一只猫,两条狗。雅子不能提水桶的时候,都是两条狗帮她拎水桶。

四海虽然是南夷人,但是,终究和雅子一样,是二代南夷人,即祖上是南夷人,却早已迁徙到其它地方生活的南夷人的后代。因此,关于南夷人的种种说法,他都是听老乡说的多,并没有亲眼见过。

雅子好像和动物很有缘分的本事,四海也只是听老乡说过,说一些南夷人会驯服野兽为自己所用,有天生的这种本事。不过,既然有这种特殊的本事,这种南夷人,肯定是在同族之中都显得与众不同的。

四海不知道,雅子这个本事是好是坏,但是,既然受到了雅子母亲的委托,四海是个重情义的,于是教育雅子,一般不要把这种本事露出给其他人看,特别不能给外面的人看见。

雅子点头,明白四海的话。其实在地主家里的时候,她母亲也总是和她说过同样的话。

两个人流浪到了燕都,是到伏夏的时候了。

到燕都不过几天,四海到一个大户人家家里找到点杂役的活儿,生活貌似刚有点着落。两个人找不到住的地儿,暂住在这个大户人家的柴房里。没有想到这户人家家里养了条尊贵的狗大爷。

雅子幸好在之前到燕都时,把身边养的两条狗都给放走了,只留了那条叫白白的白猫。要不,她那两条狗遇到这条狗大爷,不得和这条狗大爷大干一架。

这条狗大爷不得了,怎么个不得了法?

雅子亲眼见到,那天狗大爷上街的时候,在一个街头行走的老妇人脖子上咬出了个口子。

狗大爷发狂的时候,像是目若无睹,什么都咬,看见什么咬什么。其实,雅子知道不是的。这条狗,被主人早训得和主人一样有看人的本事了。

是看清楚是什么以后,才发狂起来咬人的。偏偏,所谓打狗要看狗主人。一般百姓,是不敢真的打狗大爷的。好比雅子和四海,在这家里算是当奴才吧,借住于人家的屋檐下,没钱没势,哪敢干那条发狂乱咬人的主人的狗。

这样一来,当听说狗大爷失踪了六天,怎么都找不到,狗主人在屋里摔杯子勃然大怒。

雅子,却静悄悄地笑了,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个小弧度。

四海从外头,与其他那些一样被主人派去找狗大爷无果而终回来,进到柴房,见到雅子在笑,连忙捂住她小嘴:“小祖宗,千万别被他们瞧见了。”

难怪雅子幸灾乐祸,四海自己心里也是乐翻天的,眼看那条咬人的疯狗终于有人敢于处置掉。可是,毕竟他们两个在这狗主人家里呢。

雅子点点小脑瓜。

话说回来,找不到狗大爷的四海,其实心头纳闷着呢,问她:“你是不是知道,它是跑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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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怀疑雅子这个小丫头片子是知道的,为什么,因为雅子和动物之间有种莫名的缘分,好像不止是能听得懂动物说的话而已。

更重要的是,雅子这个丫头,好像个小大人似的。四海已经逐渐习惯是把雅子当成个大人来看待,和她说话。

雅子没有对四海的问题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嘴角弯弯的,保持一种有意无意的神秘性。

四海对她这个小鬼精灵的表情,露出无奈又爱惜的笑脸,拍拍她的小肩头,问:“饿了吧?我给你带了好吃的。”接着,从怀里给她变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把布展开以后,见是一个烤熟的番薯。

雅子都不禁眼睛一亮,接过他手里的番薯时,不忘捏一点给自己心爱的猫咪白白吃。

四海看着这对孩子和猫嬉闹,心情愉悦,话匣子打开,说的话更多,对雅子说:“这个烤番薯,是上回你遇见的那个奶奶送给你的。”

雅子想了会儿,好像在回忆他说的是哪个奶奶。

“那个,七天前的事——”

四海这样一说,雅子似乎想了起来。那天,四海作为短工,被这府里的主子遣派,到一间主子开的杂货铺搬运东西。四海担心她一个人,当时刚来不久,怕她一个人不安全,因此把她带了出来。四海在马车边上和其他人一块忙碌的时候,她在街道边上一个人蹲着,手里抱着白白。

一个老妇人,两脚蹒跚,走过她面前。

刚好,府里主子带了狗大爷出来遛街。

狗大爷看见集市人多热闹很兴奋,跑上去接连撞翻好几个街边小贩的货品。老妇人来不及闪开,狗大爷横冲直撞过来,见老妇人挡在自己的路前面,一下子扑倒老妇人,在她脖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当场,血流成河的场面,把雅子给惊呆了。

四海和另外几个府里的长工短工看见了,因为知道这狗是谁家的,是又气又恼,但是不敢上前阻止。

其余的百姓见着这个场面,一样是一个个唯恐不及地闪开,只怕被牵累了惹祸上身。

狗主人骑在高头大马上,冷冷地看着那个被狗扑倒的老人。

雅子很记得,当她抬头接触到这人的眸光时,冷不丁打个周身的哆嗦。那双眼睛,一点感情都没有,而且好像不是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一样,和这个世界与世隔绝了。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睛。

十六七岁的少年,是她雅子和四海干活的那家人家的主子,狗大爷的主子,姓曾,人称曾少,其名为雪磐,字梓佟。

名取得好听,年纪及冠,只是尚未娶妻,小小年纪,在父母早年丧命之后,作为唯一的曾府继承人,自然而然接管了整个曾府。

说到这个曾府,名气还挺大的。四海到当地的时候,一开始找短工的时候,当然是找钱最多的地方打工。然后听人家说,曾府绝对是第一个算是不缺钱的主儿。

曾府拥有的田地多,在燕都西边的大片田地,据闻有四分之一,都是曾府所有。曾府在古代,算得上为大地主阶级的人了。刚好,护国公近年来重农的关系,给了很多大户的地主阶级一定优惠来保证粮食的供给。这给了曾府创收的大好机遇。

粮食卖得好,曾府近年来的收益直线上升。除了田地,在燕都内外,曾府还置有不等大小的商铺,经营买卖,收入同样十分可观。

因此,曾府绝对算得上是燕都西郊一带本土有名的望族之一了。偏偏,这个财力称得上望族的曾府,与人口兴旺却是完全搭不上边的。

曾府几代都是倒霉的单丁相传,香火甚为孤独。像这个曾雪磐,据说以前有兄弟姐妹好几个,可是都长不到十岁左右给夭折了。更可悲的是,自己父母去世的早,早年未去世的时候,给曾雪磐安排的未婚妻在前年患了重病去世。这使得曾雪磐到了年纪马上娶妻生子的美好愿望泡了汤。

在燕都,之前据说有一次在护国公府的大力整顿之下,不像京师那样迷信风水了,可是,到底这种貌似克妻的传言不好。导致这个曾府的少爷在未婚妻死了以后,到如今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妻子人选。

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缘故,曾雪磐这样一个,其实算得上翩翩美少年的公子爷,长年孤独地生活在曾府里,个性显得阴鹜且难以捉摸。

要不是看在银子的份上,四海压根没想带雅子留在曾府里。

曾府可能是死人多的缘故,阴气重。另外,这个十六七岁的主子,钱是有钱,对待奴才在用银子上面不克扣,可就冲那条曾雪磐养的目中无人的狗,占着自己有钱有势,在地方上可以为所欲为的架势,狗想咬谁就咬谁,可见是个恶主子。

四海曾想,拿到一个月的工钱,在这个地方基本混熟了以后,找到合适的机会换个地儿。找什么样的主子,肯定都比曾雪磐好。

这样忍到一个月整,还需要半个月左右的时间。

说回七日前,狗大爷把老奶奶脖子咬了个口的事,四海如今想想都心有余悸,同时,佩服的是,自己是大人,都不如一个孩子。当时,曾雪磐放任狗大爷咬了人,骑着马儿走了。

一群人,却愣着都怕了这个年纪轻轻的地方霸主,不敢上前救护。大人们全畏头缩腿的,何况小孩子。

雅子在这时候脱颖而出,跑上去,撕开自己的衣服,给躺在地上被狗咬了一口的老奶奶捂住脖子上的血,边大声喊:“大夫呢?大夫呢?快去找大夫,白白!”

那只平常被雅子抱着的,白色的慵懒的猫,好像都不会走两步路的猫儿,突然间,脚步矫捷地一跃,像是听懂了雅子的话,跃入了人群里,不会儿消失了。

没过多久,一个男子,拨开人群走了进来,见到老妇人的情况,马上把流血的老妇人抱了起来。

那个突然出现把老婆婆抱走的男子,后来经四海仔细回忆,身上衣着打扮,干净整齐,应该最少是什么大户人家家里的长工之类的。

男人把受伤的人带走了。留在原地的老百姓们,对此都不敢过问和追问。原因很简单,再牛气的人又如何,要知道,曾雪磐是这个地方的土霸王。所谓一方的土霸王,牛过皇帝都有可能。

众人没有想到的是,曾雪磐每天傍晚固定让狗大爷自个儿活动玩耍。趁这个功夫,不知道是不是有人作祟,狗大爷当天傍晚在曾府给狗大爷开辟的私人院子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曾雪磐把照顾狗大爷的两个奴才都打了,派人四处去找,可能想着狗大爷是不是今儿太兴奋自己溜出到外面。但是,接连好几天,六天了,都找不到狗大爷。

是人都想得到,八成这狗大爷是被人抓了起来宰了。

谁敢宰曾雪磐的狗?

四海想想都全身发寒,总觉得这来者敢抓狗大爷也不是什么善人。毕竟,像曾雪磐这种恶人,非恶人肯定是治不住。

雅子却像没事人似的,问四海:“老奶奶伤好了吗?四海在哪里见到奶奶的?”

四海告诉她:“我今天到东市去了。那边有个药堂,办了凉茶摊,说是每人可以免费领取一碗。排队的时候,刚好遇到那个老奶奶坐在药堂门口帮忙。她的伤肯定是好的了,我问她是谁救了她,她也说不清楚,但是她记得你,说着让我给你带个番薯,说是感谢你救了她一命。”

自己不过是走出来喊了几句,雅子知道真正救了老奶奶的,肯定不是她。其实雅子也挺好奇的,究竟谁救了老奶奶。她或许不怎么清楚,可是,她的猫白白,一定很清楚。所以,她才没有和四海说的明白。

这个府里,说起来,眼线蛮多的。四海是总要出去办事,所以不知道而已。

听完四海说的话,雅子继续保持沉默,和白白一块儿啃着番薯。

四海咳了一声,走出去,准备到厨房再找点吃的。

过了会儿,柴房的门,忽然咿呀一声,仿佛一阵风掠过。

雅子回头去看。白白全身猫毛竖立,一双绿色的猫眼睛缩圆了,锁住门口。

门缝里,一只灯笼的光照了进来。

提着灯笼的人,雅子认得,是给曾雪磐牵马的一个奴才,叫做鲁哥。

鲁哥张开森森的,不整齐的前牙,冲雅子似笑非笑的。

雅子伸手去抱白白。

白白却躲过她的手,突然从柴房另一边敞开的窗户跳了出去。

见猫儿突然跑掉了,鲁哥皱了眉头,踢开柴房的门,闯进来,跑到窗户看,只见那只白色的猫仿佛幽灵一般,不会儿消失在夜里不见了踪影。

鲁哥掉头,冲雅子瞪着:“你那只猫呢?”

雅子摇摇头。

鲁哥见她不说话,走过来抓住她衣服,一下子把她拎了起来,对她咧开牙齿:“你知道曾少的狗在哪里,是不是?”

雅子不说话。

“不说是不是?好啊,把你抓起来打一顿,看看,你那只猫回不回来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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