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那些无知妇人离家出走,出去一圈没地儿可去,就知道这家的好处了。

只是,饭端上来以后,他就傻了。

桌上只有半小碟咸菜,两个人一人一大碗稀粥,瞧着份量十足…不过脑袋往碗面上一趴,清的能照出人影子来。

赵老抠的脸色当时便十分难看了。

媳妇儿偏半点没瞧见,一脸的得意卖好:“相公你瞧,我今儿煮粥,是数着米粒儿下锅的。我想了想,往日我们也太浪费了,晚上吃了饭便要睡觉,吃了干的又不干活,索性喝稀的,这咸菜也少吃一些,吃得多了还要多喝水…”

赵老抠:…媳妇儿你真是尽得了我的真传了!

雁儿也不理会他发愣,一筷子下去,咸菜便少了一半儿,不过她今日着实贤惠,筷子转了个方向,咸菜便落进了他的碗里:“夫君劳累了一天,多吃点。”好似那是山珍海味一般。

自己却只尝了尝筷头上夹咸菜之时沾到的盐味,便大大喝了一口粥,心满意足的盘算:“我算了算,咱们这般过下去,一个月可省不少米粮呢。”

赵老抠心道:媳妇儿这是初次学着节俭,分寸还掌握的不够好…多盘算盘算,没准就好了。

当下端起碗来,大大喝了一口清粥,只觉那粥水顺着食道一路滑下去,落进空落落的胃里,却更觉的火烧火燎的饿了。

“娘子,你这是不是…节俭也太过了些?”

媳妇儿脸上全是惊愕:“怎么会?相公你真是不会过日子。将来咱们还要生儿育女,万一天下太平,你解甲归田,总要去买些田地,有了儿女还要准备嫁妆聘礼…爹和娘还在老家,我们也要照管,将来用银子的地方多着呢…我们这会节俭一点算什么?”

这些话,全是赵老抠平日里拿来教育她的,此刻被她理直气壮的还了回去,他当时就哑巴了。

雁儿笑咪咪催他:“相公快吃,不然一会该凉了。”

她自己倒喝的十分香甜。——中午在莲香家吃的太饱了些,晚上正好喝点清粥溜溜缝儿。

赵老抠喝下去一大碗清粥,将碗一推:“娘子,再来一碗吧?”

对面坐着喝粥的媳妇儿像被他惊住了似的,呆呆瞧着他:“夫君…晚上也不出去,就省省,一人一碗吧?你要觉得饿,我再扒半碗给你?”小心翼翼将自己碗里的清粥倒了一半给他。

赵老抠:…

这天晚上,赵老抠又是一夜未睡,饿的。

进门的一腔欲念被清粥给浇了个凉透,白在实在累的慌,又饿了这一天,一碗清粥入了肚,上了一趟茅房就化为无形,不但没有力气行房,整个肠子都要饿得打结了。

媳妇儿睡在他身边,脸上带着淡淡满足的笑意,临睡之前她还偎在自己怀里,抱着自己的胳膊大讲节俭的打算。

赵老抠从前觉得,节俭是美德…这会儿,能不能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节俭?

好不容易后半夜饿得麻木了,才朦胧睡去,天亮了爬起来一瞧,早餐…还是清粥咸菜。

赵老抠脸色一下黑了起来,这时候他要再不明白媳妇儿这是故意的,他就不是赵老抠了。

可是媳妇儿一脸笑意盈盈瞧着他,服侍他洗漱,又盘算:“夫君,你们营中午吃的是粗粮馒头跟炒菜面汤吧?”

“嗯。”赵老抠有气无力的抱着大碗喝粥。

“这样就好了。我先想着,这样吃下去,省是省了些,倒把夫君饿坏了,既然营中午饭管饱,往后夫君就在营里吃得饱些,晚上回来咱喝粥就好。”

赵老抠被一口粥呛的差点喘不上气来,将碗重重座在桌上:“你…”

雁儿一脸感动的瞧着他:“夫君是担心我饿着吗?没关系的,我省省就好了。真的没关系。夫君这样记挂着我吃没吃饱,我不吃都饱了,夫君真好!”

赵老抠努力抻了抻脖子,将一肚子怨气嗯了下去,不到中午就想往营中伙房里冲,偏这日左迁带着一众将领在校场操练,他饿的手脚发软,连长枪都提不起来,周围一众人等都只当他身体不舒服,坚持要他回家休息。

赵老抠想了想家里那照得出人影的清粥,再想想营里的粗面馒头,只觉唾液控制不住的往外流,坚持要操练,左迁还当他带病操练,着实将他夸赞了一番。

等到中午的时候,他狠狠吞了四个大饿着,连向来饭量大的贺黑子都比他少吃了一个。

这一顿,他总算吃了顿饱饭。

也许是媳妇儿这次真的认识到了节俭的美德,家里连续煮了半个月的清粥咸菜,现在一到饭点赵老抠就想往营中跑…营里的饭难吃是难吃了一点,好歹能混个饱肚。

媳妇儿看来是死心塌地要跟他节俭到底了,除了照得出人影的清粥就是照得出人影的面汤,菜除了咸菜就是酸菜,数量小的惊人。

半个月以后,赵老抠终于抗不住了,天天半夜被饿醒,实在是太痛苦了!

他痛定思痛,将家里所有的银子都推到了雁儿面前:“娘子,以后家里的内务为夫再不插手了,你想咋花就咋花…能不能,给我晚上吃顿饱饭?”

雁儿心只狂乐,暗道书香这主意妙,这些日子她中午没少在书香跟莲香家蹭饭,为了节俭,家里连块馒头都无,竖清壁野,最终取得显著成效。

不过她面上却是一脸的惶恐:“夫君嫌我不够节俭吗?我以后…大不了我以后煮粥,数的米粒再少一半…”她眼瞧着都要哭出来了…

赵老抠见媳妇儿惊魂未定的小模样,脸蛋似乎都瘦了一圈(纯粹是心理原因),心疼的将她搂在怀里:“娘子嫁了我,在这边关吃了不少苦…以后,家里内务就由你掌,你想买些什么就买些什么,吃的穿的用的都行…只是…”他肉疼的瞧着堆在桌上的银子:“这可是咱们家全部的家底子了,娘子花起来一定要悠着点啊…”

娶个媳妇儿真是敲骨吸髓啊!

赵老抠心疼的差点背过气去,却又不得不坚决的将银子推到了雁儿面前。

雁儿瞧着银子,似怕扎手一般,在他一再强烈的要求之下,终于将银子全收进了妆匣里。

她数了数,足足五十几两啊。

书香跟怀香听到雁儿绘声绘色讲这一段的时候,笑到肠子几乎打结,笑完了,又问她收了多少银子,听到这个数字,都一脸“你发财了”的模样羡慕的瞧着她。

这两个人的夫君都不善理财,家底子实在薄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他以后若是再提节俭,家里就清粥咸菜的吃,坚持个一年半载,好生俭省俭省。”

雁儿掌了家中实权,这会打定了主意,更要斗争到底。

赵老抠再一次吃到雁儿热腾腾的家常小菜,想到营中的粗面馒头,再没提半个字,说这顿浪费了…清粥咸菜的日子实在不好过啊。

他咬了咬牙,心疼兼肉疼的挟一筷子酸菜炒肉来吃,菜里面的五花肉越嚼越香,他越嚼越心疼。

这败家娘们儿,压根没有诚心悔改!

丰收

34

晚上,书香将这件事讲给裴东明听,又笑软在了他怀里。

裴东明想起前些日子赵老抠中午吃饭之时的狼吞虎咽之相,在小媳妇儿的脑门上凿了两下:“就你鬼主意多!”自个儿也禁不住笑了。

彼时夫妻二人刚柔情蜜意,肌肤相贴的大动了一场,火炕暖的身上都起了汗,但两个人都舍不得分开,紧贴着腻在一起。

书香与他成亲这些日子,想起赵老抠教育雁儿那些名句,忽好奇心起,想起一事来。

“夫君,你我成亲这些日子,怎的从不曾听你提起过公公婆婆?”

裴东明本来是笑着的,听了这话那笑便如湖中涟漪,一圈圈渐渐变小,最后消至无形,面上一片平静了。

书香不过随口一问,哪知道引得他笑意全无。

她心中不禁捏了一把汗:难道裴家…有什么难以启齿之事不成?

或者,未曾谋面的公婆早已亡故?

裴东明想了一想,才又道:“其实…我是过继给爹娘的。”

“啊——”

过继这种事,书香以前听说过,只是瞧着裴东明的脸色,似乎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裴东明略想一想,又道:“这事早晚要告诉你,不如今儿就说了。我的亲生父亲与养父原是亲兄弟,生父是养父的大哥。生母养了三个儿子,我排行行二,养父母却一直膝下无所出,于是便跟生父商量,要过继一个儿子。我四岁那年便正式过继了给养父。那两年,其实养父母待我也如同亲生…”

“他们后来又生孩子了?”没有亲生的,自然感觉不出不同来,疼养子也是正常的,若有变故,必然是有了亲生孩儿.

裴东明点点头:“我七岁那年,养母生了个儿子,紧跟着又生了妹妹,于是我渐渐觉出不同来。养父母待我也并无以前那么经心了,家里但凡有好的也必是弟妹的。”

书香在他怀里,也能觉出他的难过之意。

等我到了要娶妻生子的年龄,养父母不想负担这笔开销,想将我还给亲生父母,亲生父母也不同意要我,后来征兵令下来,养父的意思是,家里的钱要留着弟弟娶媳妇,没钱买了人来替,我便拿着征兵令投了军。”

裴东明向来喜欢笑,书香这是初次看到他隐露自伤之意,有心要引他开怀,在他怀里哆嗦了一下,裴东明忙将被子又往上掖了掖:“冷了吧?”

书香摇摇头:“怕了,好害怕。”

“怕什么?”

“旁人只有一对公婆,我却有两对,将来要是都要我侍候,岂不要累死我?好害怕啊…”

裴东明搂着怀中温香娇软的身子,不觉笑出来:“你就作怪吧!这你倒不用担心,我参军以前,就被养父母分家单过了,就算你想去沾点他们的光,恐怕也沾不到。”

裴家虽然不是大富之家,也算小有富裕,开着两间小铺子,但裴东明只分到一个小小的院子,破败的不像话,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回去,估计回去也不能住人了。

养父母曾说过,一间铺子将来留给弟弟,另一间留给妹妹当嫁妆,自然没他什么事儿了。

“我也从来没想过要沾什么人的便宜啊,夫君你身强体壮,又有一身好武功,就算将来天下太平,回去了也饿不着我。要不咱们从现在开始就攒钱吧?”

裴东明心头熨贴,多年阴影消弥无形,捏了下她的俏鼻子:“你不是想向赵老抠学吧?”

“我正有此意啊!”

二人想起赵老抠喝了半月的清水粥,又抱在一起笑作一团。

因着年关已近,扫房除尘,准备过年的吃食,各家各户都忙碌了起来。

军中自上次裴东明带着书香行猎,左迁本来带军操练,索性只留一部分人值守,拉了人马去打猎,冰天雪地里操练了半个月,日日满载而归。

关外虽然荒凉,但响水城背靠香末山,香末山中猎物竟然十分的丰富,猎到的猎物们除了军中留下一部分改善伙食,此地驻守的军眷们也挨家挨户按着人头分了些。

书香家分了两只黄羊,半头野猪,十几只兔子,她看着这些东西乐开了花,本来已为再没有了,过得两日,竟然又分了一头野猪跟两只狐狸。

送猎物来的士兵特意向她解释:“军师说了,将他的份送来裴校尉家,过年他就在校尉家过了。”

书香对着这些猎物,正在考虑如何下手,结果燕檀又带人扛着自己分到的一头半大的野猪跟一只狐狸,还有几只野鸡回来了。

“这…这…”

燕檀虽然还不能出去行猎,但军中成亲的人人都有份,左迁与连存都知道他已经休了妻,但怀香还怀着他的骨肉,怎么样也不能克扣他的,他也懒得解释怀香已经失踪,只带了手下兵士将分到的这些肉一股脑儿送到了裴家。

书香对着这一大堆肉,真正发起愁来,院子里堆成了一座半大的肉山。

燕檀打发了兵士回去,挽起袖子便要替书香处理。

书香只围着肉山打转,眼见着他先将兔子野鸡都扒拉出来,一只只开膛剥皮拨毛,愁眉难展:“看来只能腌些咸肉了。”

自行拿了几十文钱,去街上买了两个大瓮,令铺子里的伙计送了回来。

她回来的时候,家里两个男人正对着肉山干的热伙朝天。

裴东明也从营里回来了。

旁边雪地上一溜摆着一堆扒了皮的兔子,拨了毛的野鸡,三只狐狸,两头黄羊,一人正收拾着一头野猪。

书香想了想,指挥这两个人将猪蹄都分了下来,猪杂堆在一起,排骨五花肉还有腰梅肉都分开,围着正在被拆卸成零件儿的野猪念念有词:“…碳烤小排…红烧肉…卤猪蹄…水晶肘子…”拿手在野猪厚厚的皮上戳了戳,皱眉:“这么厚,也不知道能不能做成皮冻…”不管了,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她手一挥,指挥着两个男人将皮也要剔下来。

两个男人默默对视一眼,又瞧瞧野猪那硬厚到能做靴子的皮,认命的干起活来。

这小丫头定然是乐疯了,这猪皮哪里能吃啊?

书香站在这小院子里,忽尔生出一种富足的感觉,小时候在乡下,爹娘一年也就过年能杀一头猪,今年过年她却是成山的肉。

“夫君,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很富有啊?”

燕檀绷不住先自笑出声来,裴东明看着她一脸急于求证的模样,严肃点头:“娘子说的没错,我们确实很富有。”

书香又旋风一般跑了出去,再回来时,已带了笔墨纸砚,她也不嫌外面冷,索性搬个小桌子放在廊下,磨了墨,执笔悬腕,刷刷写了起来。

看来年夜饭的菜品可以十分的丰盛了,为了怕自己忙忘了,她有必要开个单子出来。

燕檀颇为惊讶:“大哥,嫂子识字?”

裴东明轻笑一下:“嗯,识得几个字。”

赵老抠自娶了雁儿,四下宣扬,自己得偿所愿,终于娶了个识字的媳妇儿,人人羡慕他。但同期娶妻的军士们却无人知道,书香竟然也识字。

燕檀默默出神,心中又自嘲:书香识不识字,与自己并无什么干系吧?

两个男人在书香的指挥之下将厨房里的案子拿了出来,支起来,腌的肉都剁成豆腐大的块,排骨也剁了一部分,还未剁完,书香已经在那里喊着:“排骨别全剁了,分成一根要的就好,要留一部分腌成盐排,回头可以炖烫煮粥,趁着天冷,正好挂在廊下风干…”

兔子都切成块,她又在那里喊:“将兔脑壳放一起…这也是一道菜。”

又低下头去写写划划,念念有词,“也不知道此地有无豆腐乳,倒可以做一道糟肉出来。”

这道菜却是前世去西北吃到的,也算是地方特色菜了。

她前世生的平常,家境也平常,追的男孩子很少,反倒在家宅成了习惯,最大的爱好就是研究吃食,这道菜从前也做过两次,虽然作起来费事,但吃起来真美味,又是野生健康野猪肉,再想下去,口水都要滴到纸上去了。

燕檀偶尔抬头,瞧到她一脸馋像,不觉莞尔:“嫂子在想什么?”

裴东明都都未抬,边专心的剔着野猪皮,边漫不经心回答:“她肯定是在想着怎么样吃,这个嘴馋的丫头。”

这样亲昵的口气,燕檀不觉心下黯然,复又笑道:“我怎么觉得今年的年夜饭必定很丰盛啊?”

裴东明这才抬头瞧一眼廊下正呆呆想着吃食的小媳妇儿,也乐了出来:“娘子,你口水掉到桌上了。”

书香下意识拿手去擦,一擦之下才发现上了当,嗔他一眼:“今儿你别想吃饭了!”

燕檀与裴东明瞧着她窘迫的模样,顿时大笑出声。

花了近一天功夫,两个人才将这堆肉山处理了,书香早已经将桌子搬进了房里,做好了晚饭。

外面天色很冷,二人将分好的肉都搬进了厨房里,这才洗手吃饭。

今晚的晚饭是野猪肉片炒酸菜,燕檀进去的时候,火上正炒着肉,闻起来极香,桌上放着一笔墨纸砚,有张纸上密密写着黑字,他漫不经心瞄了一眼,便定在了那里。

纸上的笔迹并不陌生,当初左迁给裴东明带到营房里的那一资料便是这笔迹,犹记当时他心中还暗暗赞叹,真是一笔好字。

书香的字极有筋骨,并非一般闺中女子的婉媚柔和,纯然是一副铁骨虬立,舒朗自如的大气,很是好认。

那纸上记着些菜名,还有小字备注,燕檀眸光十分复杂的扬了扬手上的纸:“这是…方才写的?”

炒菜的那人正淘了酸菜,放在小菜板上切成了丝,捏一捏水便放进了肉锅里,动作熟练的翻炒了两下,抬头灿然一笑:“那是年夜饭的菜单子,燕兄弟有什么想要吃的,也尽可以提。”

满室生花。

燕檀脑中轰的一声,心里顿时像塞了一团乱麻一样。

过年

35

这一年的大年夜,响水城中银妆素裹,左迁与营中将士经过了除夕的亲切会晤,便被连存拖着来到了书香家。

左迁在将军府也算孤家寡人,那些通房妾室都是旁人送来,如今被塞在将军府后院自生自灭,他倒也想不起来要与这些女人过除夕。

因此书香家最后倒热热闹闹一桌子,燕檀裴东明,再加左迁与连存,等最后两道素菜上了桌,书香也被裴东明拖着坐到了一起。

桌上红焖卤炸,一眼瞧过去,糊醋酿皮与凉拌豆芽是素菜以外,其余都沾着荤,算是纯肉。

皮冻是裴东明与燕檀花了半天功夫才清洗干净的野猪皮,切成条,又煮了一天才熬成了浓稠的胶质,放到院子里凉了大半天,最后被书香切成了小指粗细的皮冻条,颤微微亮晶晶,弹性极好。

书香在上面切了些红萝卜丝,又用红油麻油蒜泥香醋拌了,最上面洒了炒熟的花生碎,一筷子夹起来,那皮冻便似要断了一般,在筷头颤动,喂到嘴里,冰凉酸辣,还未曾品够味道,皮冻便顺着食道一路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