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感觉到自己心底的波动。她并不习惯,也不想感受如此。

副导演回坐那刻,顾栖迟撑着额头说:“卫导,这场戏你来掌镜。”

副导演有些踟蹰,万一拍出的效果顾栖迟不满意,她到时候大杀四方怎么办?

他那副泄气的模样顾栖迟看一眼就懂:“有点儿自信,难不成你觉得你拍出来的东西会想让人自挖双目?”

副导演立刻挺直身板。

顾栖迟点头撤退。刚往片场旁搭建的休息室迈了几步,身后又传来尹半夏的声音。

“顾导”,尹半夏明显底气不足,“这场戏我总是吃不透,你能不能…”

“能不能…”

顾栖迟一向不喜人不干脆利落,拖泥带水。刚想发火,想起霍灵均说“温柔些”,又忍了下来:“讲戏?”

“上周的剧本研读这几场戏难道我没说?”

尹半夏摇头:“不是,顾导。我是想问,你能不能和霍帅搭一下这场戏,实地让我观摩下到底应该怎么把握女主角的情绪。除了导演,您本身也是和霍帅相当的影后啊,您能不能,演一下这部分让我学习一下?”

“不能。”顾栖迟拒绝的彻底。

态度强硬。

剧本如何她一清二楚。

她怎么能忍得了置身这幕戏看到霍灵均近在咫尺深情地望着她说“我爱你”。

想起该“温柔些”,她又叹口气建议尹半夏:“杨林戏好,你可以让她搭给你看。”

**************

自从霍灵均现身剧组,顾栖迟自认自己越来越不称职导演的工作。

前期投入的心血那样多,最近她置身之外将工作丢给别人的情形却越来越多。

颜淡先她一步替她推开休息室的门,觉得她似乎有些忧伤。而顾栖迟从来不喜欢自己脆弱的一面被人围观,于是颜淡很自觉地推门出去,把休息室留给顾栖迟。

坐了半日,她感觉到身体的变化。没有办法再拖下去,明知留不住,她应该一早放手。

她拨给自己的医生burke,再度在那家顶级私人医院预约手术时间。

可能疼一疼,能让她从最近有时候会冒出来的幻想中清醒一下。

电话刚挂断,又再度响起。

看到号码那刻,她眉头一跳。

疗养院的护工对她说:“顾小姐,迟女士的病情有些变化,你能不能,今晚过来看看她?”

她觉得自己的小腹坠疼的更加厉害,出口声音便有些哑:“我马上过去,先别告诉小顾先生,他在国外,平白担心,容易出事。”

护工应下,顾栖迟就拉开休息室的门往外走。

颜淡就立在门口,接到顾栖迟取车的命令也没多问,还顺手多替她拿了一件外套。

可她车开了出来,却被顾栖迟从驾驶位赶下去。

最终她只能留在片场,看着顾栖迟驾车再一次在她眼前扬长而去。

顾栖迟的脸有些过于苍白。颜淡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一样,只能站在这里担心。她不应该放任顾栖迟只身离开,下次顾栖迟再赶她,她应该死皮赖脸坚决不听。

这么长的时间,她早就明白顾栖迟是个纸老虎了不是吗?

****************

疗养院在市郊。

这些年养成的本能,让顾栖迟在驾车上路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去瞄后视镜。艺人鲜有*,可她并不想自己的母亲遭受连累被人曝光现在生活的惨象。

疗养院里,迟归年所在的病房很空旷。窗帘一拉,像是傍晚黄昏时的模样。

她一进门,护工就退了出去。

迟归年近些年越发缺少安全感,总要在窗帘遮蔽的房间内,才能入睡,见不得刺眼的阳光。

顾栖迟觉得自己墨镜下的眼睛,几乎就要看不清迟归年陷在床上单薄的模样。

面前这个中年妇人做错过什么呢,怎么会活成一个苟延残喘见不得光的弃妇?

她不过是懦弱,不过是过于依赖那个离开她的男人。

顾栖迟慢慢走到迟归年身旁落座。

迟归年浅眠,听到陌生的声响,微睁开眼睛。

还能认出她吗?顾栖迟觉得自己等待的几秒,身上的每一寸骨血都在遭受凌迟。

“夏至?”迟归年开口那刻,顾栖迟握住了她的手,“是你吗?”

顾栖迟答应:“是我,妈。”

她和顾栖颂生在节气,乳名都是迟归年取得二十四节气中的夏至和立冬。

她的胸腔中溢出无数的温情,却在下一秒,就被迟归年的话击得粉碎:“你爸爸呢?”

“他怎么不来看我?”

她握住迟归年的手立时散了下来。

顾栖迟心疼了这个躺在床上的女人二十余年,却也恨其不争二十余年。

做一株攀附别人活得毫无尊严的凌霄花,她怎么会这样心甘情愿?

她不想刺激床上的女人:“妈,哥很快就回来了。他会来看你的。”

迟归年微笑:“立冬和你们爸爸越来越像了。”

顾栖迟猛地站起身,她怕自己再在这个病房里停留一秒,都会忍不住想要骂醒这个执迷不悟一生的女人。

迟归年那样单薄,她经受不起刺激。

顾栖迟只能把所有积压的情绪硬生生吞回自己五脏六腑内。

她的手撑在迟归年病房外的墙壁上。

白壁很凉,和她僵冷的身体一样的温度。

她走得很慢,总觉得每踩一步,脚上都能多一寸伤口,留下淋漓鲜血。

两年前迟归年差一点离开人世的时候,她都没有像现在这般觉得自己疲乏地不堪一击。

全身上下似乎每一处都在疼。

眼前的路渐渐不再分明。

她不允许自己倒在这个地方。

可迈出的每一步,都在让她对自己的这一份固执投降。

顾栖迟是无坚不摧的、是生冷的、是心狠的、是极作却不知悔恨的、是能够幸福的。

感觉到大腿间渗出的粘稠时,她突然有些同情自己。

如果她真的足够好,为什么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会义无反顾得将要离开她。

眼前的黑雾渐渐弥漫,她走不动了。倒下去的那一刻,却摔进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温暖怀抱。

她看清那人侧脸轮廓的时候,顾不得惊讶,顾不得隔阂,更无力推拒…她只来得及攥紧男人的手臂,连想嘱托的那句话都没来得及说明,就彻底陷入了黑暗。

、第10章 三字经

第十章:三字经

好像经历了一场疲于奔命却最终在山巅一脚踩空的旅程。

顾栖迟醒来那刻,全身像是被碾压过一样痛,眼前的黑雾散开,第一个进入她视线的,是她并不期望的郑森林。

她并没意识到自己眸中分散着的那些氤氲水汽,坐在病床旁的郑森林却在她睁开眼的刹那心底一沉。

近三年,他不曾坐得离她这样近。

近六年,他不曾在她眼底见过这样心灰的情绪。

总觉得她下一秒就会启唇吐出那一个字:滚!

他犹豫了下,紧紧锁住眉梢眼角那些压境的黑云,开口的声音极低,似乎唯恐惊动了什么。

“这里很安全,很隐秘,不会给你造成多余的困扰。你可以放心。”

他捏紧自己的手,觉得自己的指节似乎都开始变得锋利伤人:“我还没有通知任何人,我想等你醒来自己做决定。”

他前所未有的耐心温和,顾栖迟静默着看了他两眼,咬牙避开他的视线问:“已经彻底不在了,是吗?”

是个问句,却没有夹带多少不确定。

那个结果她已预想过多次,真得来临已然平静。

郑森林身形微僵,手指握得更紧,没有给出答复。

她失去了属于另一个男人的孩子,这样的认知正在一点点侵蚀摧毁他努力积攒了两年才敢出现在她面前的“厚颜无耻”。

他在努力回来的路上,而她已然走向他人身旁。

“我妈妈那里,我不相信你出现是巧合。是想代表你姐姐去验收下成果吗,看看手下败将如今有多惨淡?”

“还是代表你未来姐夫去慰问被他背叛的糟糠妻?”

顾栖迟勾起失色的唇讥笑:“别在我面前一副假惺惺的模样,收起你那些可笑的同情。”

她轻微咳嗽一声,声音更加喑哑低沉:“我说过再见你一次泼你一次,不是说说而已。”

“你最好祈祷我妈妈活得久一点,不然也许明天我就会雇凶杀人。”

顾栖迟说这些话的时候眉宇深锁,郑森林的情绪被她几句话斩得七零八落。

再见不是朋友。

他本就没抱着奢求。

顾栖迟的泾渭分明,爱恨两极,他再清楚不过。

原本,他自信地以为,他终生都是爱那一端,却没想到,真正的人生刚开始的时候,他就成了她心头横亘难移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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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森林利落地滚了。

在她即将开口说出“滚”那个字的时候。

顾栖迟挣扎着摸起床畔的手机,漆黑的屏幕摁过依然难以点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关了机。

下午她离开的匆忙,等她开了手机,果然一串短信进来。

无非是工作进度的汇报追踪。

还有无数条颜淡询问她去向的讯息。她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凌晨两点半。便没有即刻回拨给颜淡。

她的声音,此刻怕是正常人听到都会觉得有异。现在这样晚,她也不想打扰颜淡,回了条“明天见,安好”,就再度将手机扔在一旁。

这角灯亮起依然显得漆黑的夜,这空调开放依然显得冰凉的床。她躺在上面,有些怀念近些时日来那个温暖的怀抱。

经历过现实的严寒,人总是会屈服于现实的温暖。

想起下午片场霍灵均短暂的那一握,和他说早些收工休息时认真的表情。

她又在深重的疲乏间撑住眼皮将手机摸回来,给备注神经病的人发去一条讯息:临时有事,不回,没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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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顾栖迟讯息的时候,霍灵均已经将手边那本剧本捏得边角全是褶皱。

从他结束下午那场戏,就再未在片场见过顾栖迟的身影。

等他回到顾栖迟的公寓,呆到晚上九点,依旧不见顾栖迟的踪影。

他的每一通电话拨过去,提示音都在告诉他对方关机。

什么心情?他问自己。是怒,还是急?哪一个占据上风?

自从顾栖迟走进他的生活,这是他第一次,失去她的消息。

他这才发现,彼此冠以姓氏的夫妻关系,原来竟然脆弱到在这个人口数百万的城市,他就已经遍寻不到顾栖迟的足迹。

她总是擅长气他,从她的只言片语,到她的大小动作。他越来越习惯纵容,可这一次却想很直接地表达自己生气的心情。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面对面让她看到他的严肃黑脸,可她从来不让他如愿。

“没丢。”看到这两个字那刻,却又禁不住莞尔。

笑着笑着霍灵均自己脸又阴沉了下来,当他突然认识到这叫“傻笑”那刻。

他深呼吸一口气,先进阳台把顾栖迟快要养死的那堆盆栽挨个浇水、挨个可怜一番,内心稍微治愈一些,然后又折回近来快要被他彻底霸占的顾栖迟的书房开始写他自幼心绪不宁时练得三字经。

性本善、性本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