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的记忆只有这三日的,也就是三日之前的所有一切她都失去了记忆。

他是医者,非常清楚失忆症分很多种。

有些人的确在失去一些记忆的同时,还记得一些东西,譬如识字。

但是,对于一个只有三天记忆的人,说白就是彻底失忆,彻底白纸,原则上讲,曾经认识的字,也会忘记,就算记得,也只可能是一些日常见得多的简单字。

而她,在茶楼里说她叫三一。

当时,茶桌的桌脚上,号码正好是三一,可能茶楼为了突出百年老店和古朴的气息,字体是用的云漠很久远的古书上才会出现的云漠老体字。

她识了出来,不是吗?

他不知道,一个好好的人为何要这样坑蒙拐骗,也不知道她曾经经历过什么,手臂上会有那么多的伤痕,他只知道,苦难并不能成为一个人变坏的理由。

走了很远,他无意识地回了一下头,发现那抹身影竟然还怔怔地站在原地。

隔得有些远,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当然,他也并不关心。

夏日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早上刚刚下过一场雨,白日就放晴了,结果,晴得好好的,桑成风去茶楼取了马儿准备打道回府,天空竟然再度下起雨来,且雨势凶猛,见天色也不早,桑成风便决定在临波镇停留一宿。

就近找了一家客栈,安顿好,便下楼准备用晚膳。

远远地就听到楼下很吵,他以为是客人多的缘故,也没甚在意,可等他下了楼才发现,是掌柜的在驱赶一个乞丐。

哦,不,不是乞丐。

哪有穿着嫁衣的乞丐?

当那一抹大红入眼,桑成风脚步一顿。

怎么又是她?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只希望相逢不会被赖上才好。

不知又在唱哪一出?

轻凝了眸光,他看过去。

女子在乞求,乞求掌柜的收下她。

掌柜的不要,让她出去。

女子拉着掌柜的袖襟,因为淋了雨,头发和身上的喜袍都是湿的,让原本就狼狈不堪的她更是惨不忍睹。

也难怪桑成风第一眼以为是个乞丐。

只不过,也因为淋雨,发丝湿漉漉地耷贴在头上,显得一张小脸越发的白皙瘦削,眼睛就更大,又黑又亮又可怜兮兮。

而且夏日本就衣着单薄,湿透的喜袍尽数粘贴在身上,裹出她凹凸的身材玲珑有致。

掌柜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拉拉扯扯中,语气就软了。

“你会做什么?”

桑成风轻笑。

又得逞了么。

“我什么都可以做,端茶送水、扫地收拾都可以…...”

女子欣喜激动地说着,一个抬眸,就毫无征兆地撞上了桑成风的视线。

女子一怔,似是不意又遇见他。

许是读懂了他眼中的那一抹轻嘲,女子脸色微微白了白之后,也没有跟他打招呼,就收了目光,微垂了眼帘,声音也低了几分,继续道:“我也不要任何酬劳,只要管吃管住就行。”

“可是我们已经不缺打杂的,你换算账吗?”掌柜的问。

“那识字吗?”掌柜地又问。

桑成风看着女子。

女子继续摇摇头。

“那就没办法了,你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还是走吧!”掌柜的抬起手臂,将女子落在他袖襟上的手无情拂掉。

女子有些失望,不过,却也没有再看桑成风,默默转过身,颓然地往大门口走。

外面雨幕成帘、天地一色。

桑成风眸光微微一敛,淡漠地看了她的背影一眼,便继续拾步下楼。

这时,一个小二急急跑过来,“掌柜的,楼上的几个客人在投诉,说马桶里的夜香没倒,没法入住,要退房。”

掌故皱眉:“倒夜香的吴婶呢?”

“她家里有急事,下午回去了。”

“那现在......”

“我去,我去,我去倒!”

掌柜的还未反应过来,就看到红衣似火动,从眼前一掠,直直朝楼上跑。

竟是他刚刚拒绝、让她走的那个女子。

女子跑得急切,就好像是去抢什么好东西,生怕自己晚了一步,被别人抢去了一样,掌柜的想要阻拦都来不及,忽然想起什么,掌柜的对着她的背影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三一。”女子没有回头,回得清脆。

木质楼梯有些窄,经过桑成风的身边时,女子还差点撞上他。

桑成风伟岸身姿往边上让了让。

女子脚步不停,也未和他打招呼,“噔噔噔”而上。

身形交错的那一瞬,他看到女子脸上的那一份喜悦,不像是装的。

他怔了怔,下了楼。

楼梯上很多水,一路逶迤而下。

是方才女子衣袍上滴落的。

用过晚膳,桑成风便回了房。

因为他要的是客栈的上房,也就是最好的房,所以,条件还不错。

不仅独独一间,跟其他厢房隔得有些距离,还有两扇窗,南北通透,而且,还有一个小书架,上面虽然书不多,但对于一个客栈来说,已是不易。

小二端来热水,他沐浴之后,便在书架上挑了一本书,倚在床头翻了起来。

暴雨初歇的夜很凉爽,也很静。

甚至连夏虫和蝉鸣都难得听到一声。

唯一清晰的便是自己手中书卷翻动的声音,一页一页。

忽然,门口传来响动,他刚抬起头,门就被人自外面推开,一抹身影走了进来。

烛火映着来人眉眼清晰,赫然又是那个叫三一的女子。

桑成风蹙眉,想起方才他在书架上挑书的时候,小二曾经进来问有没有什么需要,然后,退出去以后便帮他带上了门,当时,他挑书挑得入神,便也忘了栓门闩。

但是,就算没有栓门闩,进人家的房首先要敲门,这也是最基本的礼貌吧。

何况深夜,何况男女有别。

刚想冷声问向女子,却蓦地发现,女子就像没看到他一样,目不斜视,直直朝一个方向走。

江山如画怎及你笑靥如花【005】

是盥洗台。

木质的架子上放着铜盘,铜盘里还有半盆水,架子上方挂着布巾钗。

女子走过去,抬手就扯下了布巾,然后放进铜盘的水中。

桑成风没有动,疑惑地看着她,不知她意欲何为?

洗脸?

来别人的厢房洗脸?

这也太......

只见女子将浸湿的锦巾绞了绞,拧干,并没有洗脸,而是猛地转过身孀。

桑成风一怔,以为她终于发现了他,终于发现了屋里有人,也不吭声,就静静地望着她,等着她开口。

谁知不是,她的视线并未朝他而来,甚至依旧看也没有看他一眼,便举步走向房中的桌案,然后,用手中的布巾擦起桌子来。

桑成风震惊了。

来打扫的?

深更半夜来打扫?

而且,不用抹布,用他的洗脸巾?

桑成风合上手中的书卷,坐起身来。

可这样的动静也未能引起她的注意,依旧擦得专心致志、心无旁贷。

擦完桌面,便蹲在地上擦桌腿。

擦完桌腿,又钻到桌子底下擦桌面的反面。

擦完桌面的反面,又钻出来弓着腰擦板凳。

桑成风就看着她。

她不吭声,他便也不出言。

静观其变。

许是掌柜的见她主动倒夜香已经收留了她,此时的她已经换下了那身大红嫁衣,穿着一套浅青色粗布衣裙,长发没有梳起,也没有任何束缚,就披散着,因为她来回擦拭的动作,倾泻了满身。

桑成风收回目光,又轻倚在床头,看起书来。

看她能坚持多久,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忽然,来回的“咯吱”声停了,桑成风自书中缓缓抬起头。

原来板凳也擦好了。

那么接下来呢?

桑成风看着她,看着她直起腰身,丢掉手中的布巾。

对,是丢。

随手一掷,弃在地上,毫不顾忌。

瞟了一眼地上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布巾,桑成风皱了皱眉,刚转眸就愕然发现女子竟举步朝他走来。

而更让他吃惊的是,女子竟然一边走,一边脱着身上的衣裙。

夏日本就穿着少,当上衣随着女子的动作,滑落在地上,露出紧裹玲珑的兜衣,桑成风一惊,终于再也淡定不了,沉声冷喝道:“你做什么?”

女子恍若未闻,依旧一步一步上前,还解着长裙的腰带。

桑成风大骇,猛地合书下床,上前一把握住了她的腕,阻止了她的动作。

心中有着怒意,下手就有些不顾轻重,桑成风差点将她的手骨捏碎。

女子痛得皱眉,似乎才幽幽回神,转眸怔怔看向他,愣了半响,又缓缓垂眸看向自己的身上,看向自己只着一件短小紧致兜衣、裸.露着一大片肌.肤的身上,水眸中的神色也由一片沉寂,渐渐起伏起来。

先是懵懂,后是震惊,最后是愤怒。

紧接着,“啪”的一声脆响,响在静谧的房中。

她扬起另一只手骤然给了桑成风一个耳光。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桑成风根本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而且他探究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瞬息万变的眼眸里,对于她的举措骤不及防,就结结实实地挨了那一巴掌。

女子惊惧又愤怒地看着他,喘息,扬起的手颤抖落下。

桑成风微微眯眸,更是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她竟然打他!

冷冷地将她的手松开,他后退一步,寒声道:“该问这句话的人不应该是我吗?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是我的房间!你深更半夜跑到我的房里来做什么?”

女子怔了怔,缓缓转眸看向四周,脸上浮现出茫然的表情,末了,又似想起什么,扭头看向自己的身后,见衣衫委顿在地上,连忙上前拾起,慌乱地裹在身上。

许是意识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女子气焰一下子就萎靡了下去,甚至都不敢抬眼看桑成风,只怯怯地对着桑成风的方向躬了一下身,低低道了句:“对不起”,便转身仓皇逃窜。

屋中一下子静了下来。

桑成风缓缓抬手抚上自己被扇得发疼的脸颊,微蹙了眉心,怔忡。

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女人打。

竟是如此不知所谓、莫名其妙。

翌日清晨,桑成风下楼,就又看到了昨日看到的那一幕。

掌柜的又在驱赶那个叫三一的女子。

一个不愿意走,苦苦

tang乞求;一个不愿意留,态度强硬。

听了听掌柜的数落,应该是这个女子遭到了一对住店夫妻的投诉,说她有毛病,深更半夜直闯房间,然后什么话也不说,在人家的房里转了转,又出去了。

女子求掌柜的再给她一个机会。

两人僵持不下。

桑成风下了楼梯,走到柜台前,掏了一锭银子,说:“结账!”

女子见到是他有些窘迫,微低了头。

掌柜的推了推女子:“走吧,别杵在这里耽误我做生意!”,末了,便转身陪着笑脸收了桑成风的银子,走到了柜台的里面,算盘拨得噼啪作响,然后,找了一些碎银子给桑成风。

“客官慢走,下次再来!”

女子站在旁边,微微抬了眼梢,偷偷睨了眼他手中的碎银子,吞了吞口水。

桑成风五指一收,将银子纳入袖中,转身便越过她的身边径直朝门口走去。

衣袂轻擦的瞬间,他看到她低垂下眉眼。

桑成风走出门口,外面天早已放晴,虽是夏日,被水洗过的天空非常的蓝,也还算凉爽。

小二让他稍等片刻,去后院帮他将马儿牵过来,他看到女子也出了门,一脸的失望和颓废,也没看他,就沉默地从他的身边走过,然后顺着街道的边上缓缓往前走着,不时停下来,茫然地看看繁华的街道、川流不息的行人和左右林立的商铺。

当桑成风打马横在她面前的时候,他看到她微微一怔,顿住脚步的同时,眸中掠过的一抹恐慌。

她怯怯地说:“对不起,昨夜我不是有意出手打你的......”

“会骑马吗?”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桑成风淡声打断。

女子一愣,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还以为拦住她是为了找她算账。

微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她想了想他的问题。

摇了摇头,她仰脸看向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桑成风。

桑成风居高临下地睥睨了她片刻,大手一拉缰绳,调转马头,丢下一句话便走了。

女子站在原地怔忡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话是:“就知道不会,在这里等我。”

等他?

虽不明其意,但还是等了,反正她也不赶时间,也无处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