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想到马上要见到大伯父了,不由得紧张起来,甚至想要不要临阵脱逃,干脆不见他好了。我又不是很想找月泉古城,找不找得到,关我屁事。彷徨的我很没用,木清香注意到我的情绪,她就说你紧张什么,这个样子怎么问出月泉古城的线索。司机听到我们要去找黄德军,且地点在五通古渡附近,他就说那里很荒凉的,估计住在那里的人不是正经人家。

五通古渡附近的确有一座大厝,但它离五通村有三百多米,孤零零地立在海崖边,别提多荒凉了。厝是房屋的意思,福建沿海及台湾普遍称家或屋子为厝,而非我们说的房子。司机大哥不经常去过一两次五通古渡,他说那里好像有人住,但不知道是哪路神仙的地盘。

 

厦门保存了很多古建筑,尤以明清为主,既有闽南台湾型传统建筑,又有土楼建筑。五通古渡附近就坐落着一座古厝,司机大哥停车在五通村前,因为五通村到五通古渡这段路不方便行车,所以司机大哥给我们指了方向就调头跑了。天色已晚,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与木清香一起到渡头那边的古厝借宿。

厦门岛栖息很多白鹭,海风吹拂时,一群群白鹭飞过,感觉来到了天地尽头。每次坐车我都感觉饿得快,看到头顶这么多白鹭,恨不得马上拿枪打几只来烧烤。因为那座古厝在海崖边,海风肆虐,所以没有太高的植物生长,石礁上满布青黑色的苔藓。我们还没走近古厝,老远就看到一个穿得很暴露的女人站在门前。

那女人愤怒地朝我们大喊:“喂,快点儿,等了半天了,搞什么名堂!”

我心中生疑,没和谁有约,那女人等我们干嘛,难道认错人了。越走越近,那女人就越喊越大声,母老虎都没她凶。我顶着海风前行,发现那女人比我年轻几岁,此刻正双手插腰站在门口怒视我和木清香。

我疑惑地问:“你是哪一位,怎么知道我们要来?”

“你就是那个逃回湖北的堂哥?”年轻女人翻了翻眼睛,不客气地打量我。

我看这女人没有自我介绍的准备,于是就问:“我们能不能借宿几晚,钱的方面不用担心。”

“罗嗦什么,跟进来吧。”女人话还没说完就转身进屋了。

 

到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年轻女人就是我未见过面的堂妹,当年我离开马来西亚她还没出生。小堂妹不到18岁,名叫路雨唯,可惜名字文雅,为人却不文雅。大伯父如此精明,没等我调查他的行踪,他在来中国前就把我和父亲的事情查得一清二楚。廖老二托人找大伯父时,大伯父就反查我们了,所以提前叫小堂妹在古厝门口等着,没接到人就不许进来。我们久久未到,小堂妹等得不耐烦了,并吹了一天的海风,所以才把气撒在我们身上。

我紧张地跟进去,木清香与我平行,风吹起她的头发,我竟开小差地觉得她更美了。小堂妹很讨厌我,进了主厅都没叫我和木清香坐下,而是叫我们老实地等着,待会儿大伯父和那两个堂哥会来见我们。这些年,大伯父肯定对三个堂兄妹说了我和父亲不少的坏话,难怪小堂妹还没见面就对我恨之入骨。

尴尬无声地等待中,我观察了古厝的结构,发现古厝很结实,在海边吹了这么多年还没出现裂缝。古厝坐北朝南,是砖木抬梁式结构,由南到北依次为高大门楼与围墙、庭院、前厅、天井、主厅,东西两侧是护厝,护厝就相当于客人住的厢房。

当地人称这座古厝为黄厝,因为主人姓黄,这种命名在厦门岛很常见,大多数都是“厝”前加上主人姓氏。黄厝原来人丁兴旺,后来就没落了,最后只剩下一个人住在黄厝里。我迫切地想看看黄德军,估计是个佝偻的老头,孤独地住在这么大的古厝里,心理不变态,身体也变态了。

木清香处之坦然,她对小堂妹的态度不在意,反而主动问:“另尊情况如何了?”

小堂妹虽然凶,但口无遮拦,直接把事情抖出来:“还不是老样子,我就不知道那个叫黄德军的人有什么本事,老爹要跑到这种地方来求助。我早叫他别风流成性,老妈死后,他搞了多少个女人了!这下好了吧,那个贱女人把破杯子砸碎了,被赶出去了!结果呢,贱女人自杀了,还恶毒地咒老爹!”

我看小堂妹越骂越狠,于是打断她:“什么杯子啊,值得大伯父这么生气?”

木清香没等小堂妹回答,她就说:“是那个晋代茶杯吧?”

小堂妹先是一惊,然后又不屑地说:“没错!没想到那个贱货会邪术,砸碎的杯子居然在她死后又复原了,害得老爹也开始长鱼鳞,这些渔女可真有手段!”

我听了就觉得不可思议,茶杯被砸碎了还能复原,但这事如果是谣传,大伯父就不会来到五通古渡了。可是,茶杯碎了,它怎么可能自动复原,难道有人又把碎片粘起来了?大伯父眼睛再花,也不可能看不出吧,何况小堂妹眼神锐利,她总不可能也看错了。晋代茶杯出自月泉古城,它怎么流出来的已经无从得知,但依小堂妹的说法,这个杯子绝对不简单。

等到傍晚,屋外都黑了,大伯父等人还没出现,就连小堂妹也开始抱怨了。我和木清香坐在红木椅上,俩人都没出声,小堂妹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跟个钟摆一样。我想问小堂妹,大伯父跑哪儿去了,但她横眉竖眼地瞪了我一眼,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我饿得坐不住了,主厅后才投来几道人影,这时古厝里的电灯已经亮了,但主厅太大,小小的灯泡照不亮所有的角落。很快地,长长的人影变短了,主厅后面的青色门帘被撩了起来,五个老少男人就一个个地亮相,好比上台演出似的。我见了马上从红木椅子上站起来,木清香也站了起来,小堂妹却在这时候一屁股坐下了。

大伯父老了很多,和印象中的祖父一样的年纪了,老得要拄拐杖了。我不禁地佩服大伯父,一只脚都迈进棺材了,居然还敢泡妞,他吃不吃得消啊。大堂哥和二堂哥我还记得一点儿,他们一高一矮,一白一黑。大堂哥叫路雨磊,他生得白净又高大,一副书生模样,文质彬彬,看起来比较好说话,但实际很刻薄,完全继承了大伯父的性子;二堂哥叫路雨飞,他就像穷苦人家的孩子,又矮又黑,再黑一点儿就赶上非洲人了,所幸他脾气好,小时候我和他玩得比较好。

大伯父带来的老仆人,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只知道大家都叫他老严。老严从年轻时就跟着大伯父了,年纪和大伯父差不多,但听说老严以前在南洋是杀手,替人杀过很多仇家。别看老严满头白发,但打起架来,年轻人很难占到便宜。除了这些大伯父的自家人,还有一个年轻人,他的年纪与我相仿,我看了很久都没认出他是谁。听说大伯父就只有三个孩子,不知道这位年轻人是谁,或者又是路家里哪位亲戚的孩子。

大伯父一进来就坐了上座,俨然是黄厝里的主人,有钱人的德性就是这样。奇怪的是,那位陌生的年轻人居然也坐了上座,和大伯父平起皮座。我看了一圈人,都没看到黄德军那个老头,据说黄厝里只有他一个人了,估计在忙大家的晚饭,可怜没人想到要去帮他。两位堂兄在大伯父入座后,他们也坐了下来,只有老严一直站着,陪在大伯父身旁。

大伯父威严地扫了我和木清香一眼,抬手道:“坐吧,都是自家人,别客气了。”

我心跳得厉害,想到谁和你是一家人,当年要不是你不把月泉古城的下落告诉我爸,他也不用费尽心计地跑回中国,落得个悲凉而终。哪有自家人,还搞得那么拘谨,好像我们都是他的奴仆,根本没有一家人的那种融洽感觉。

大伯父看我没说话,又问:“怎么,这么多年没见,不认得我了,还是路连城那个老家伙又在你面前数落我了?”

路连城是我爸的名字,听到大伯父当众侮辱他,我气急败坏地要还口,但木清香马上抓住我的手,意思是叫我冷静。我看了木清香一眼,挣脱他冰凉的手,深呼吸了一下,把怒火强压在心底。

二堂哥和气地问我:“威迪啊,你怎么这么多年没来看我们,都断了联系好长时间了,今天终于见面了!”

路威迪是我以前的名字,归国后父亲帮我把名字改成了路建新,我听到二堂哥好声好气地打招呼,心中的怨气终于消散了七分。惟独大堂哥和小堂妹还是不愿意主动讲话,鼻子高高地翘起,不可一世的样子。这家人除了老严和二堂哥,没一个好说话,我也没抱任何希望,能让我坐着和他们说话,已经是天大的奢望了。

早在这之前,我已经演练过好多次,再见到这些亲人要说点什么,但此刻不争气的我竟有点鼻酸,开口就说:“二堂哥,不是我不想见你们,而是家里没钱了,想再去回去看你们已经很困难了。”

大伯父不相信地质问:“你不是和赵家处得蛮不错的嘛,据说还卖了一个稀有的茶壶,拿了不少钱。”

我没想到大伯父神通广大到这个程度,居然连这事都知道,看来这一年来我的遭遇他肯定了如指掌。接下来,大伯父当着众人的面,直言知道我是为什么事而来,但没有戳破,也没有点到“月泉古城”这四个字。仿佛大伯父并不希望别人也知道这事,所以我们心照不宣,他只说如果我想知道真相,就必须等到他身上的鱼鳞怪病完全被黄德军治愈,否则永远不会考虑告诉不告诉我。

最后,大伯父又说我能和木清香住几天,那语气听着就好像这里真的是他的房子。我要是黄德军,听了这话就马上赶他们出去,最好全都踢到海里喂雨。说了大半天,我一直没看到黄德军,不知道这位神汉是什么样子,最好别长得太吓人。可是,没想到大伯父说完以后,竟起身向我介绍那位陌生的年轻人——他就是黄德军。

 

在廖老二打听的消息中,黄德军是个老头子,害得我刚才一直张望,以为黄德军在弄晚饭。这位传说中的神汉一点都不像神汉,没穿袍子,也没握拂尘或者铜铃,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我摇摇头,心想大伯父这么精明,这次怎么会找一个业余的神汉,好歹找个专业点的嘛。

我想向黄德军说谢谢,但他只是对我笑笑,屁都没放一个。大伯父见状就解释,黄德军从小就是哑巴,但是听力没问题。我听说黄德军是个哑巴,不由得大吃一惊,大伯父居然相信这种人,他能驱邪除恶的话,我就能把宙斯打趴下了。既然大伯父这么相信黄德军,相信他的确有过人之处,海水不可斗量嘛。

黄德军不能说话,但他用手比划心里话的方式很易懂,如果理解错了,他就会猛地摇头,跟猜谜似的。看着黄德军比划地说他要去做晚饭,我不禁地笑出声来,大家都失望地看着我,搞得我脸都红了。天黑后,海风很大,这附近没有树木挡放,我都觉得黄厝的黑瓦会被吹飞,屋里的光影都好像被刮得抖动了。

大伯父交代二堂哥带我们去放行李,然后老严就陪他去主厅后的睡房里休息,大堂哥和小堂妹也马上回到护厝里休息了。黄厝里只有主厅后有两间主卧,是主人睡觉用的,大伯父仗着财大气粗,硬把黄德军从主人的位置上踢了下来。二堂哥看到大家走了,他很开心,因为当着他们的面,他总是不方便开口,否则大堂哥又要教训他。

二堂哥要帮我提行李,我马上抢过去,谢道:“不用那么客气,这么多年了,还是雨飞你好说话一点儿。”

二堂哥笑道:“那当然了,我路雨飞是什么人啊!”

我们被分配住在左边的护厝,大堂哥、二堂哥、小堂妹、以及老严都住在右边的护厝,每边护厝都有四间厢房。二堂哥小声问我和木清香是什么关系,需要住一间吗,我急忙摇头说不是那种关系,最好一人住一间。男人间的话题总离不开女人,二堂哥在我耳边窃语,夸我能力强,居然泡到这么正的妹儿。

木清香耳朵不背,她听到了就冷冷地斜视了我一眼,接着提着自己的行李就走进了左护厝的第一间厢房里。

二堂哥和我走进第二间厢房,他一直和我聊小时候的事,当听到我父亲去世了,他还挺难过的。我问二堂哥这么多年了,有没有结婚,他说他样子长得丑,暂时没有哪个女人看得上他,倒是大堂哥已经谈过几个女朋友了。

我们刚要把黑漆衫木门关上,大堂哥和小堂妹就闯了进来,大有兴师问罪的意思。二堂哥纳闷地问:“大哥,你又有什么事,要帮忙提行李,怎么不早说?”

大堂哥哼了一声:“我路雨磊会干这种事吗,不是我说你,雨飞,就因为你老干这种事才没出息!看看我和雨唯,你应该多学学。”

小堂妹一进就把门关上,然后厉声问:“你这次找我爸有什么事,难道也是为了遗嘱的事?”

我听得一头雾水,什么遗嘱不遗嘱的,我来这里是为了月泉古城的线索。不过大伯父已经暗示我,不许我对这三个堂兄妹讲,所以只好编个谎言先糊弄过去。大伯父这么做,倒让我觉得他真的去过月泉古城了,而且他十分谨慎,就连自己的孩子都一直保密。我信口雌黄地乱编,说老爸已经去了,实在想念亲人,所以才趁这个机会见大家一面。

谁知道,小堂妹根本不信,她说老头子马上要死了,听说遗嘱已经立好了,但他们都不知道路家遗产会怎么分。看到我这个多年不曾联系的亲戚出现,他们万分惊恐,生怕大伯父病糊涂了,会把财产分一些给我这个所谓的外人。这一家子,除了二堂哥,都没什么人情味。大伯父病成那个重要,他们居然在抢家产,而且认定大伯父命不久矣。

据他们说,大伯父立的遗嘱在老严手上,他们还当着我的面商量,怎么从老严手里偷出遗嘱瞧瞧。他们还猜,遗嘱肯定在老严身上,这次难得离开路府,没了其他家丁,正适合偷遗嘱。我望着这些人,心想大伯父真的是遭报应了,早年和我爸争斗,现在他的儿女也上演了这出戏。

二堂哥好不容易把那两位凶神请走,临走前二堂哥还对我抱歉地笑着解释,叫我别生他们的气,待会儿再一起吃晚饭。我口是心非地说没生气,但马上拉住二堂哥,问大伯父的病情有没有控制,黄德军到底能不能治好。二堂哥说他也不清楚,只知道大伯父的鱼鳞最初长在脚踝,现在已经两腿都长满了,要是卷起裤腿,肯定能把人恶心死。

大堂哥和小堂妹走远了,他们看到二堂哥还没走,就在对面催他。我抓紧了时间又问:“那大伯父他没有带那个晋代茶杯来,就是被人砸碎的那个。”

“带了,好像那个黄德军说要带来,否则不能除掉诅咒。”二堂哥也很疑惑,他说,“不知道他们怎么治的,反正就关在后面的主卧里,我们只看到里面不时烧起火光,估计在搞驱邪仪式。”

我不肯定地问:“那他们说茶杯被砸碎了,后来又变好了,这是真的吗?”

二堂哥听了这话,马上肯定道:“那当然,当时那个渔女是当着路家人砸碎茶杯的,我们都亲眼看见它碎掉了,爸的脸色都青了呢!”

我还没来得及表示惊讶,二堂哥就被小堂妹连下十二道金牌,十万火急地催着离开了。吃晚饭时,小堂妹故意不叫我,后来还是大伯父让二堂哥把我和木清香叫过去的。木清香端庄大方,倒没人为难她,她还自称廖老二的朋友。席间,大家说话都不多,大伯父家教森严,吃饭时都不许多说话,但私下这些人的舌头却很长。

吃过饭后,大家就各自回房,木清香说要继续研究那本《镜花缘》,所以也没空理我。晚上,黄厝里的屋檐都开了路灯,所以半夜摸起来也不会看不见路。我吃饱了就犯困,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连澡都没洗。海风在屋外呼呼地想,窗户以前是纸糊的,现在换成了花玻璃,但仍被风刮得笃笃地响。熄了灯以后,我都一度以为自己睡在奔驰的大卡车上,想了很久才想起自己在黄厝的厢房里。

厢房里的被褥有霉味,整间房子都有这个怪味,呛得我老咳嗽。忽然醒了后,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宁采臣夜宿兰若寺遇鬼的故事,虽然胆子练大了,但在这种环境下,胆子又被打回了原形。我翻了个身,枕头边放了带过来的手电,于是打亮了想要看看手表几点了。

没想到,这个时候居然有人敲门,把迷蒙的我吓了一跳。

我已经把手电打亮,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凌晨3点多了。深更半夜,敲门声吓了我一跳,但惊吓过后就只剩下窝火。我稍作镇定,从床上爬起来,连电灯都懒得拉开,只想将这个扰人清梦的混蛋揍一顿。谁知道打开门一看,我马上僵住了,张着的嘴都忘了合上。

“大伯父,你怎么……”我惊讶地问。

大伯父不请自来,他没有回答,走进来后就吩咐我把门关上,然后说:“灯别开了,免得他们知道我来找你。”

我疑惑地将门关上,心想大伯父搞什么鬼,晚饭吃完后,明明有机会找我说话,可他吃完就跑了。现在凌晨3点,大伯父连灯都不让开,神秘兮兮的,莫非有什么话不方便在别人面前说。我脑子转得飞快,想了一百种可能,甚至以为大伯父要磕头认错,悔悟当年对父亲做出的行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

谁知道大伯父找了椅子坐下后,他就说:“你凭什么要我告诉你月泉古城在哪里?”

虽然没开灯,但外面的路灯从花玻璃透光进来,所以屋内不开灯仍能朦胧地看见对方。我坐在床沿,将残经副本从床头抽出来,说道:“我用这个东西跟你交换。”

大伯父虽老,但眼神依旧锐利,暗淡无光的屋内,他瞧了一眼我打开的残经副本,沉默了一小会儿。我担心大伯父以为我在使诈,所以就将残经副本翻了头几页,慢慢给他过目。残经副本是我连夜在青岛手抄的,因此又一次将残经的内容强记了一次,现在不看残经都能倒背了。

我只翻了头几页,然后马上本残经副本合上,惟恐大伯父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一下子全记下来。大伯父伸长了脖子,似乎很想看全,但又要保持那种牛逼的姿态,所以就故作矜持,装作不稀罕的样子。

大伯父语无伦次地说:“原来老爹把经书给你了,难道他……莫非在你小时候就……”

我点头承认道:“他那时跟我说了以前的事情,没过几天就把东西给我了,后来也没对其他人提起过。”

大伯父咳嗽了几声:“原本呢?你就手抄一本给我,我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我料到大伯父不会轻易相信,所以就把残经原本摆到他面前,让他逐字逐句对照。大伯父恐防有诈,他就叫我把手电打亮,照着原本与副本,十分谨慎地检查。终于,大伯父相信了我,他又叫我把手电关掉,然后又长长一段时间不说话,似乎在思考这笔生意是否划算。昏暗中,大伯父坦言他已经知道我这一年多的经历,但他好像避谈佛海妖宅以及茶王谷的事情,似乎并非悉数知晓。关于月泉古城,大伯父也只字不提,他那死脑筋,肯定担心我会从一点儿线索推敲出所有的信息,然后带着残经副本远走高飞。

撤掉残经后,我就问大伯父到底肯不肯透露月泉古城的位置,以及其他有用的信息。大伯父口风很紧,他只说一定要等到他的鱼鳞怪病治好,否则不会对我说一个字。大伯父还说,我那三个堂兄妹对月泉古城的事情一概不知,叫我没事别在他们面前胡说八道,否则就算把残经原本给他,他也不会考虑对我说半个字。那三个堂兄妹中,除了二堂哥,其他俩个基本成了废才,眼里只有大伯父的遗产。年迈的大伯父虽然心狠手辣,但我一想到他以后的结局不会圆满,心中难免替他悲哀。

谁知道好心果然没好报,我正伤感大伯父的子女不争气,大伯父却诋毁我父亲:“你知道,路连城到底想干什么吗?好好的路家茶行没有发扬光大,反而跑回大陆,他的阴谋你恐怕到现在还不清楚。”

大伯父一家人最喜欢诋毁我父亲,我还没找他算帐,居然趁机给我洗脑。父亲的确是把家产败光了,但他只是想找古城,这种目的无可厚非。那座神秘的古城目前无人所知,任它在沙漠里消逝,岂不是浪费了它原有的价值。尽管父亲假装堕落,但这哪能说是阴谋,要不是大伯父千方百计阻止,父亲何苦出此下策。

我强压怒火,一字一句地回答:“请大伯父不要在我面前白费口舌,我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多谢你了。”

大伯父当作没听到,依旧不肯罢休,他说:“路连城城府很深,假装经商失意,跑回大陆,想要再去月泉古城。可惜沙漠变化万千,沙丘不停移动,就算只隔一天,沙漠的地貌也会改变。人算不如天算,他怎么都找不到,还真的染上了酒瘾……”

“够了!”我忍无可忍,打断道,“这些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不用操心,先把自己的病治好再管别人的闲事吧。时间太晚了,你回去休息吧,我也很累了。”

我的逐客令一下,大伯父脸色就难看了许多,他没有厚脸皮地继续坐着,而是起身要离开。大伯父身患怪病,很难在短时间痊愈,不是我不相信黄德军那个哑巴神棍,就算他是华佗,或者张天师,那也很难使大伯父即时康复。因此,我就丢出一句话,告诉大伯父我和木清香只在厦门待五天,五天一过,不论他的怪病是否治得好,我们都会头也不回地离开。大伯父冷冷地哼了一声,像是被羞辱一样,生气地摔门而去。

第二天早上,黄德军没有准备早饭,而是从五通村的水果店里买了几斤桃子回来。除了小堂妹喜欢吃桃子,大家都干脆说不吃早饭了,所以那几斤桃子全被小堂妹独吞了。我问了黄德军,如果没时间做早饭,我可以帮忙。可黄德军比划了很久,我才知道昨天准备的早饭材料不见了,所以他才匆忙地去买了几斤桃子回来。

黄德军准备的早饭是馒头和鸡汤,馒头不见了,还没宰杀的鸡也丢了。偌大的黄厝犹如一个监狱,光是翻墙不可能溜得进来,除非从前门,或者后门进出。因此,这些食材怎么丢的,黄德军怎么都想不通,我还开玩笑说会不会是鬼偷了,谁知道白给黄德军瞪了一,好像被侮辱了一样。

木清香知道此事后,她就叫我小心一点儿,晚上别乱跑。黄厝的前门和后门都没有被撬过的痕迹,估计这些饭菜被偷,是有别的用处,绝非拿来充饥那么简单。

我倒没有想得那么深,大伯父家教森严,他肯定不许三个堂兄妹多吃,所以他们才会半夜起床偷吃了那些食材。

我跟赵帅混得久了,习惯了大鱼大肉,一看水果就倒胃口。昨晚吃得少,对着那些黑脸人哪里吃得下,半夜醒来时就饿了。于是,我就和木清香商量,要不要去村里找点东西果腹,免得又看见大伯父那一家子。

木清香不想吃早饭,其实我很少看见她吃东西,真的像不食人间烟火一样。我去五通村闲逛时,木清香就站在青黑色的海崖边,痛快地吹海风,仿佛风一吹她就会飞起来。村里人很悠闲,虽然地理位置有点偏僻,古建筑也很多,但村里的现代气息明显比海崖边的黄厝要好得多。起码五、六户人家都买了电视机,有人还花了一千多块装了电话,甚至有水果铺、杂货铺等东西。

我在村头看见一家小饭馆,除了酒水,还有鲜虾、蟹、小鱼儿煮酱油水,海蛎煎、炒饭、炒青菜等,这些东西害我口水不停地流。我点了一大桌菜,叫上店主一起吃,店主乐呵呵地坐下,还问我一个外地人跑到这里做什么,难道要出船吗。我说不是,然后问了黄厝原来的主人是干什么的,不会历代都是神棍吧。

店主是个中年大叔,为人爽快,他说大家都不清楚黄厝里的人是谁,因为和村里离了几百米,大家一直没什么交往,只看见经常有外地富贾到黄厝里找人。但据祖辈们留下来的故事,黄厝原建于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花了三年才建成,是一个旅菲华裔黄姓商人所建。但后来古建筑普查时,根据房契记载,黄厝是“光绪六年购买翻建”的,也就是说原来已经有屋子了,黄姓商人只是做了加工而已。

至于黄厝原来的主人是谁,因为沧海桑田的变迁,大家都已经不清楚了,只知道很久以前就有了。当年黄姓商人改造黄厝,还特地从菲律宾运了杉木、楠木、桉木,以及花岗岩、辉绿岩(也就是青斗石),梁柱高大结实,即使海风长期风蚀它,也没有多大的噬损。

在交谈中,我才得知五通古渡来历不简单,早在南宋就已经闻名了。据说,800年前,历史上那个“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带着年仅11岁的端宗逃至五通古渡,元兵在后穷追,文天祥在五通古渡出海,并在古渡上留下了“龙门”二字,因此五通古渡也被人称为“龙门渡”。如今,龙门二字已经不见了,但此事在诸多古籍里都有记载。

我啧啧地想,原来忠烈节士的文天祥带着小皇帝来过这里,不知道我是否走过他当年走过的路。吃饱以后,我就又往码头走,木清香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我甚至以为她要跳下去。三个堂兄妹都没有走出黄厝,原因是大伯父下了禁令,他们私下虽然说话放肆,但都不敢违背大伯父,十有八九是担心分到的遗产不多,所以假装听话。

我远远地朝木清香喊了几声,可她没有回过头,不知道她是不想理我,还是海风太大,她没有听见。黄厝离海崖边有一百多米,我肚子太撑了,所以就懒得再晃悠,想要回房再补睡几个小时。这里的环境清悠,其实很适合度假,刚好又没什么事情需要我操劳,所以就权当来这里放松。

几位亲戚躲在房里,大白天的,黄厝里看不到一个人,不知情地还以为这里没人住。我大摇大摆地走回屋里,刚要躺下就觉得不对劲。我起身看了看行李包,他娘的,已经被人翻过了!厢房都没上锁,因为黄厝高墙就如皇宫大院,我们都以为很安全,何况黄厝孤零零地坐落在海崖边上,如果有小偷走过来,很容易被人发现。据五通村民说,这里很太平,几十年来都没发生过犯罪案件,连小偷小摸都没有,足以用夜不闭户来形容了。

我心中怒骂,肯定是大伯父那群混蛋干的,该不会趁我不在把残经的原本和副本都偷走了吧。这群奸商可真能干,到时候把责任推给莫虚有的小偷,他们就可以置身事外了。可我翻了翻行李包,残经的原本和副本都在,短短一个小时,他们很难把全文抄下来,然后再还到我的包里。

我迟疑地看着行李包,难道看错了,但包里的东西明明乱掉了。如果不偷残经,那还能偷什么,我的钱全部放在身上,包里应该没有其他值的东西了。疑惑地站了一会儿,我越发觉得不对劲,终于我想起了一件事,一股寒冷的恐惧感也马上袭遍全身。

 

此次来到厦门岛,我带了防身的大茶八卦针,可现在把行李包翻了个底儿朝天都没找到。木清香还没来得及帮我装针,但里面肯定还有很多发,足够杀完黄厝里的人好几次了。小偷不拿残经,也不拿值钱的东西,只偷毒针盒,很可能他知道针盒是干什么用的。既然小偷知道针盒的用途,且只偷针盒,他肯定是想用来杀人,换句话说一屋子的人都成了人质。

我有针盒这件事惟独木清香一个人知道,她不像长舌妇,自然不会对别人说。除了她,就只有大伯父声称知道我这一年来的行踪,那他就很可能知道我得到了毒针盒。大伯父昨晚跑到我房间,和我趾高气扬地胡扯一了通,不知道昏暗中他是否注意到行李包里的针盒。

对于我的行踪,大伯父一直不让三个堂兄妹知道,因此他们不大可能知道我有毒针盒。如果还有别人知道,很可能就是大伯父的心腹——老严,但他杀人从不用刀,要毒针岂不是多此一举;黄厝的主人黄德军来历不明,他也很可能把针盒偷走,这里是他的地盘,他要偷东西还不是易如反掌,但他偷针盒又想杀谁呢?又或者偷针盒的人只是觉得好玩?

总之,针盒被偷的事情非同小可,可以说黄厝里的人都有危险,因为依靠针盒杀人很容易,且很难救治。我大可以远走高飞,但又不甘心就这么走了,虽然大伯父一家人都不怎么近人情,但针盒是我来带的,万一真有人被杀了,我也难逃其咎。

我最怕偷针盒的人想杀的人是我,因为他们都是一家人,要杀的话何必等到今日。我慌了神,将残经原本和副本都收在身上后,马上出门去找木清香商量对策。刚一走出房门,我就看见木清香面无表情地回来了,她永远都那么镇定自若,于是我就上前把针盒被偷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告诉她,想把她吓一跳。

谁知道木清香很轻松地回答:“不用担心,既然有人偷了针盒,很可能想暗中害人,不敢直面大家,只要尽量别独处就没事了。”

“好像也是。”我不放心道。

“你需要担心的是你自己,东西是你的,也许别人想嫁祸你。”木清香推测道。

我听了就头大,心里狂骂,到底哪个王八蛋,我刚来这里就要害我。我很想马上离去,落个清净,但木清香心系月泉古城,她根本不愿意刚来就走。月泉古城是父亲找了一辈子的地方,我也很想替他找到,完成他的遗愿,想了很久,我终于决定待到第五天再走。可惜针盒被偷的事情不方便找公安,毕竟这事很难跟他们讲清楚,搞不好还要落个慌报案情的罪名。人失踪还得24小时才能报案,一个针盒才丢了一个小时不到,公安又不知道针盒的可怕,他们才没心情理会。

末了,木清香问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吗,我摇头说没了。木清香很严肃地告诉我,她说黄厝里有点古怪,不像是一座普通的民宅。我哼了一声,心说黄厝看起来就没有哪里普通,这还用你说吗。哪里想到,木清香却告诉我,黄厝里到处飘着一股淡淡的茶香,但她闻不出这股茶香究竟是什么茶,又是从哪里散发的。

要知道,木清香很厉害,不用尝就能闻出茶叶的品种和年份,甚至水源地,因此我惊讶地问:“你不是很厉害吗,也会有闻不出来的时候?”

木清香对我类似嘲讽的惊叹无动于衷,她微皱眉头:“黄厝位于古渡边,我想这座大厝是故意建在这里的,因为海风的关系,茶香会被吹散,别人就很难捕捉。”

“谁这么小气,还是喝茶犯法了,用得着这么神秘吗?”我不信。

没等木清香回答我,小堂妹就惊讶地大喊一声,我和木清香急忙出去,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心想针盒刚被偷不久,莫非那个嘴巴恶毒的小堂妹被杀死了,她被杀我不会觉得奇怪,因为小堂妹的嘴巴肯定得罪过很多人。大堂哥和二堂哥听到喊叫声,他们也从厢房里出来,大家摸索到主厅前,这才发现小堂妹受了惊吓,她一个人站在主厅外,浑身颤抖。

无良的我竟觉得失望,小堂妹毫发未伤,仅仅花容失色罢了。我想问小堂妹是不是被老鼠,或者蟑螂吓到了,至于喊那么大声吗。但我走到小堂妹跟前时,顺着她的视线往地上一看,不由得也愣了一下。

黑砖扑成的地上,有一只死鸡,它的毛溅落满地,血肉横飞,不知道谁对一只肥鸡下如此毒手。我们早上到主厅时,地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干干净净的,不知道是谁把死鸡扔在这里。小堂妹和两位堂兄一直在屋里坐着,后来小堂妹吃桃子吃到想吐了,于是就想去问黄德军有没有把午饭做好,去之前还和两位堂兄打了招呼。就一分钟不到的功夫,小堂妹才走到主厅前,她就被地上的死鸡吓坏了。

这么短的时间里,要准备一只死鸡,丢在主厅外的地上,小堂妹是不可能办到的。就算她事先把死鸡藏在屋里,她偷偷带到主厅外,然后把死鸡扔掉,她的衣服总会沾到鸡毛,或者鸡血,然而她的衣服很干净。两位堂兄一直在屋里,小堂妹走后,他们不可能追到前面把死鸡丢出来,何况他们是跟我们一起跑出来的。

我想不通谁那么无聊,要用一只死鸡吓人,但想来想去,现在在场的人都没有可能作到这事。唯一的可能就是现在不在场的人,大伯父、老严、黄德军都在主厅后,要完成这个恶作剧只有他们办得到。但大伯父那几个人都那么严肃,他们会闲得蛋疼,偷偷地搞恶作剧吗?

这时,大伯父等人不动声色地从主厅后走出来,一看就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他们看了死鸡,只是觉得疑惑,并没有像小堂妹那样吓得大喊大叫。黄德军走出来后,他倒很惊讶,然后对老严比划了好一阵子,老严弄明白后,又小声地跟大伯父细语。

 

过了一会儿,我们终于知道黄德军为什么惊讶了,原来地上的那只死鸡就是今天要做鸡汤的那只鸡。早上,用来做早饭的馒头和鸡都不见了,本来大家都没在意,不想现在却看到那只鸡被杀了,然后暴尸主厅前。这只鸡被糟蹋得面目全非,黄德军认得出是原来的那只鸡,是因为他在鸡腿上绑了一根红绳。

“到底是谁干的,害得我们饿了一早上!”大堂哥饿得冒火。

二堂哥也很惋惜:“这么肥的一只鸡,要是那来炖,肯定很美味,现在都变成这个样子了,谁吃得下啊,快扔了吧。”

小堂妹点头:“那当然,赶快扔了,看着就倒胃口,还吃什么。”

好在我和木清香是与两位堂兄一起跑过来的,所以他们想冤枉我们也没折,我看大伯父他们也好像不知情,所以就觉得很奇怪,到底是谁把鸡杀死丢在这里,这么做的目的真的只是恶作剧吗?

黄德军站在大伯父身后,忽然他眼睛一亮,跑到死鸡那里翻碎碎的尸块。我伸头看了一眼,鸡肉里好像塞了一枚硬币,但又不大像,有点像旧中国以前的银圆。黄德军将那枚银币上的血渍擦掉,蹲着凝视了很久,像是认识银币的来历。大伯父叫老严把银币拿过去,也不管黄德军是否同意,比楚霸王还霸道。

木清香在我耳边轻语,她说她认识那枚银币,全名叫法属印度支那贸易银圆,俗称坐洋,为清末在华流通的外国银圆之一。后来我才得知,根据1952年在人民银行内部出版的《银元图说》,坐洋正式名称应为安南银元,亦称“坐人”、“法光”、因为这种银币正面所铸的自由女神坐像头上的花圈有光芒七束,又称“七角,但因为坐洋传得广,所以就一直这么叫了。

法属印度支那位于东南亚印度支那半岛东部,包括法属东京、安南、交趾支那、老挝和柬埔寨等地(相当于现今的越南、老挝和柬埔寨)。那时,这些法兰西银币用来购买中国茶叶,与一些茶人做生意。五通古渡在那时是来往海上的关键码头,如果这里遗留了法兰西银币,倒不足以为奇。不只是法国,还有英国,以及其他列强,当年运作的除了茶叶,还有制茶技术,那些银币其实远远不够抵消制茶技术的价值。

看着大伯父凝重的神情,我回忆起黄厝是买来,然后翻建的,前任主人是谁已经无从得知了。难不成黄厝原来住的是法国人,因为战争的关系,他们不能全部带走银币,所以留了几箱在这里?一想到钱我就心动,一点儿出息都没有,但那枚法兰西银币为什么会在死鸡的尸块里,又是一个难解的谜。

我看大伯父和黄德军的样子古怪,他们肯定知道银币的来历,但他们不愿多说,强逼也没办法。况且黄德军是哑巴,他想说也说不出。众人当中,老严的地位做低,所以丢死鸡的任务就交给他了,银币则被大伯父收去了。

事情告一段落,我们走进主厅,黄德军快把午饭弄好了,但小堂妹直嚷嚷没胃口吃饭了。顶着大堂哥厌恶的目光,我尴尬地站在一旁,可木清香丝毫不在意,悠然自得地坐了下来。我在外面吃饱喝足,但三位堂兄妹不能外出一步,全因大伯父下了禁令,不许他们走出去一步。我此刻竟替三位堂兄妹感到难过,有这么一位难以沟通的父亲,难怪他们脾气也如此古怪。

木清香坐在我旁边,当我也坐下时,她小声对我说:“你大伯父身上的味道有点奇怪,和昨天的完全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是不是他经常不洗澡,所以很臭?”我随口答道。

木清香叹了口气,像是对我很失望,她说:“他身上有一股很浓的茶香,这一次我闻得出来,因为太浓了,海风暂时吹不到主厅里。”

“是什么茶的香味?你闻得出来吗?”我倒不觉得惊讶,因为大伯父是茶商,身上有茶味很正常。

谁知道木清香却告诉我:“你大伯父身上的味道应该就是佛海妖宅里的金瓜人头茶,而且是同一批!”

 

听了木清香的话,我偷偷地瞄了大伯父一眼,心说这老不死身上怎么会有金瓜人头茶的味道。上次在青岛斗茶时,兰天送上毒茶,因此落得个牢狱之灾。我那时就觉得奇怪,如果莱尔那个英国人知道自己逃不掉,所以在茶叶里加了毒药,那为什么祖父带走的那些却没事。如果祖父带走的也有毒药,他自己喝,或者卖掉,都不可能什么事都没发生。

在那么大的主厅里,我的鼻子又不像狗,所以一点儿都闻不出来。可木清香又不会说大话,这股茶香如果真是那一批毒茶,我相信祖父可能已经处理过了。又或者祖父运气好,莱尔一时疏忽,漏掉了一份茶叶没下毒,恰好祖父发现并带走。这一点除非祖父在世,否则很难想明白,可是大伯父为什么把那批茶叶带过来,难道想要在这里喝?

大伯父安静地坐着,黄德军说不出话,他也呆呆地望着在外面打扫的老严。等老严把地板扫干净了,大家才围在桌边吃饭。吃饭时,老严不在场,他是下人,所以只能回房自己吃,估计吃得比我们还差。其实,老严为路家出生入死,和大伯父的关系又不错,早应该算作自家人了。可惜这群有钱人的阶级观念根深蒂固,可怜的老严把地板的鸡血冲掉后,他只打了声招呼,然后就凄凉地退下了。吃饭时又是没人说话,再好吃的食物都没胃口了。我觉得实在压抑,于是想破了脑袋,抛出一个话题,希望大家别那么沉闷。

我将饭咽下去,问道:“我听说这间屋是一个旅菲商人买下来改建的,你们知道原来的主人是谁吗?”

小堂妹横眉冷对,痛斥我:“吃饭就吃饭,没人教过你吗?你要那么爱打听,等一下自己去村里问。”

大伯父虽然面露不悦,但他没有发作,反倒告诉我:“五通码头原来船来船往,船上的人自然需要吃饭住宿,所以这里原来是一间茶楼。”

大堂哥和二堂哥都望着大伯父,没敢出声,只听大伯父又说:“除了茶楼,还有吃喝拉撒的地方,可惜后来打仗,全都烧个精光了,就只有那间茶楼没事。做生意讲究运气,既然没被烧掉,那说明茶楼很吉利,所以才被黄德军的先人买下,然后盖了黄厝。可后来躲避战乱,他们又跑到南洋去了,文革后才回来的,那时房子已经空了很多年了。”

我不禁地沾沾自喜,大伯父从不许三个堂兄妹在饭桌上随便说话,听到大伯父回答了一大段,他们不得妒忌死才怪。大堂哥更是气得喷火,他一边吃一边鼓起眼睛瞪我,生怕大伯父真的把财产分给我。我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我知道大伯父在场,大堂哥不像小堂妹一样肆无忌惮,不敢随便说话,所以我就故意挑衅地回瞪一眼,想要气死大堂哥。

饭局暗潮汹涌,木清香却吃得放心,一切的冷言冷语都晃如过眼云烟,对她起不了作用。其实,有木清香在身边,我才敢放开了吃。因为她闻一闻都能辨识茶水的相关信息,如果饭菜里被大堂哥下了毒,那她肯定还没吃就发现了。我看木清香吃得那么随意,所以就放心了,以后最好时刻与木清香在一起。

大伯父不知道我一下子想了那么多,他看了看身旁的黄德军,然后又说:“可惜那间茶楼你们已经看不到了,据说是它很古怪,是一间没有一扇窗户的茶楼。”

 

旧时的古怪建筑很多,没有窗户本应不奇怪,但茶楼没有窗户,又如何品茶。我们都被大伯父的话吸引住了,除了木清香没有反应,她依旧我行我素地低头吃饭,好像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难得大伯父有心情讲故事,我们都放下碗筷,竖起耳朵认真地听。

大伯父发现木清香无动于衷,顿时觉得不高兴,他朝木清香丢出一句话:“你好像觉得我在吹牛,是不是?”

我没想到大伯父也会耍小孩子脾气,所以急忙帮木清香解释:“她没这个意思,只是黄德军做的饭菜好吃,所以她多吃几口,没听到你说的话。”

更让我没料到的是,木清香完全不领情,她抬起头不慌不忙地答道:“这种茶楼并不稀奇,没有窗户,没有光,无非是斗茶的一种场所。茶人在黑暗的环境里辨别茶水的里的茶叶种类,年代,水源罢了。这种没有窗户的茶楼在福建武夷山就发现过五座。”

众人目瞪口呆,我也才想起木清香就好比一本活的茶经,她知道的、懂得的不比残经记载的少。我放着这么个宝贝不去珍惜,天天翻那本破经书,简直是暴殄天物。小堂妹很不服气,但又找不出话来挤兑,所以只能干瞪眼。倒是坐在我旁边的二堂哥小声问我,木清香到底是不是我女朋友,不知道是不是对木清香有想法。

大伯父在儿女面前哪容他人挑战威严,于是下了狠话:“听这位姑娘的口气,好像挺懂茶的嘛,要不我们切磋切磋。如果你能赢得了我,那路建新想要的东西我马上给你们。”

“此话当真?”木清香立刻接话,根本不考虑事情的严重性,狂妄得想让我撞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