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奕呢?”轻轻问出这句话。

“夕小姐,您的身体——”

“我没事,带我去看一下他。”

那个男人为她连命都顾不得,她不去看,再有任何理由,都是自私的表现。

于是,只在护士的带领下,她一步一步,很慢,但却不倚靠任何人扶持地,朝隔壁皇甫奕的病房走去。

那是一间重症监护病房,病房外,驻足了不少保镖。

而皇甫奕躺在病床上,纵然,这样看上去,好像只是睡熟了一样,可,她却知道,睡熟的背后,是后背枪伤的折磨。

在进这间病房时,护士就在她耳边欷歔,从没见过这么坚强的病人,麻药过后,那么疼的伤口,愣是连一点的止痛药都不愿意用。

坚强,对,皇甫奕是一个很坚强的男人,曾经,也是一个冲动的大男孩。

现在,她走到这个最不想欠,其实,欠得同样多的男人跟前。

是,从他用本来该属于百里楠的手机号发那条信息给她开始,她就清楚,这次是谁为她请了律师。

并不是百里楠,而是皇甫奕。

联系四年前的种种,或许,他用着别人的名义,帮了她很多,却口口声声,说着恨她,说她欠了他那么多。

不是他矛盾,而是根本,在那一年中,他爱上了她,爱上了彼时,那个虚情假意,只想着报复的她。

于是,当她最后用报复撕开一切时,失去的是什么,她很清楚,也从清楚的那天开始,一直在回避着。

收回纷乱的思绪,护士在她身后声音很轻地拉来了一张滚椅,她却没有坐到椅子上,只站在那,看着床上男子坚毅的脸庞。

曾经,午夜被梦魇惊醒时,这张脸庞会第一时间出现在她的眼前,会温柔的安慰她,直到她浑身发汗地在他怀里睡去,纵然,他的怀抱从来不是彼时的她想要的,可,却是她彼时,在报复的仇恨中,不得不选择依偎的地方。

一年,整整三百六十五天,他对她的好,说从头到尾,没有一丝触动,是假的。

如果说,因为这些好,能忘记从十六岁那年,深种在心里的恨,也是假的。

可,归根结底,那些恨,也是她懦弱回避的一种选择。

手在思绪中,伸到他的床边,替他轻轻地掖了掖被子,他垂落在被上的手,还插着吊水,那只右手,也因为救她的缘故,再使不出任何的力气,指尖颤抖的覆到他的指尖,却在这瞬间,能觉到,他的身子好像动了一动,她的手仓促的收回,可在这时,他的手忽然抬起,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他的掌心不算冷,就这样覆着,把她冰冷的手背熨帖温暖,只是,这样的覆着,不过很短的数秒钟,他的手便是上移了去,放了她手的自由。

空气瞬间清冷地席卷上手背,她抬眼望去,他依旧沉沉地睡着,刚刚的一切,似乎仅是场幻觉。

如果真的是幻觉,该有多好。

如果曾经关于她和他的一切,都是场不曾发生过的幻觉,那该有多好啊!

只是,过去的一切,终是不容她忘记,这个男人的好,这个男人的坏,都一起铭刻进了她生命,最初的那些年轮中。

回身,走出病房,她去往明蓝的病房,从护士口中知道,海啸来袭时,百里楠坐在轮椅上,只陪着明蓝,并不愿意离开,哪怕,他随行的保镖赶来,在当时十分危险的情形下,希望他能撤离,可他仍死死的陪在明蓝的身旁。

毕竟,明蓝需要依靠呼吸机才能保持心跳,倘若离开了呼吸机,不用海啸,恐怕命都保不住了。

在那样的情形下,明蓝不可能带着呼吸机去往顶楼避难,于是,在那一刻,百里楠的举止,在医护人员中,带着感慨意味地,被传来传去。也被视为一个男人,深爱一个女人,在海啸来袭时,所能有的,最感人的举动。

现在,当她走到明蓝病房跟前时,百里楠仍坐在那,背对着她,守护着她的妹妹。

室内仅开了一盏壁灯,漆黑的环境中,她看着那样的画面,清楚,自己也有要守护的东西。

那样东西,是即便耗尽生命,她都不愿意放弃的。

翌日,夕雪在照顾念念用完早餐后,救助站仍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时,执意加入救援队中。

虽然,医护人员对此是反对的,可在她的坚持下,夕雪仍是做为志愿者,加入救护人员奔赴往第一线……

【43】

在救护的第一线,即便离海啸袭击已经过去了三天,夕雪仍目睹了这一次海啸带来的重创。

有的不仅是海啸过后的满目苍夷,更多的,还是骨肉分离的悲凉。

在弥漫着悲凉的救护过程中,虽然苦,虽然累,可,却是她让自己坚持下去的理由,也是多了一线寻回萧默澶,或者更多幸存者的希望。

这种搜救带着一定的危险,因为不知道余震什么时候会再来,这些余震又是否会再次引起新一轮的海啸。

毕竟在过去的72小时,余震大大小小就发生了数十次。

但,这些,并不会让夕雪害怕。

现在,除了怕自己的体力透支,没有办法坚持,其他的,她一点都不怕。

能觉到,有一些保镖跟在她的附近,参与到救护中,可,她知道,那些保镖不都是萧默澶的手下,有些则是皇甫奕的安排。

是的,哪怕皇甫奕昏迷不醒,那些保镖仍贯彻了他的安排,守护着她,护她周全。

其实,现在,最危险的只是皇甫奕自己,毕竟,证据在他的手中。她的危险比起他,是微不足道的。

而当夕雪奔波于救护的第一线的同时,那边,萧氏实业,由萧未央在各大新闻媒体发布了紧急通告,通告的内容,无非是承认萧默澶已经在海啸中失去音讯,暂时将由萧未央代执萧氏实业的执行总裁的位置,直到再次得到萧默澶的讯息。

这道通告,于商场无疑是投入了一枚重磅炸弹。

与此同时,萧未央还高调宣布,将尽快重建海城的天境夜总会,并将依托于海城,把天境打造成国内首屈一指的夜总会。

一边,是希望越来越接近渺茫的营救,只是,再渺茫,不到最后时分,每个人都不会放弃。

每天,夕雪很早和救援队出去,除了中午和晚上,搜救结束时,她才回到医院,陪伴念念,其余的时间,都在各个可能会有幸存者的地方进行搜救,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幸存者越来越少,搜救到的,更多的是尸体。

黄金救援时间,其实一早便已过去。

但,她仍和救援队一样,不愿放弃最后的希望。

本来晒不黑的皮肤,在这些天内,只晒得脱了一层又一层的皮,终是不复昔日白皙到透明的样子。

她清楚自己的样子,很狼狈,可,再狼狈,又如何?

不过是样子罢了。

若要她的命,只要能换回他,她都是愿意的。

可,上苍,却是残忍的。

在她和他在蹉跎四年,再次相见后,只在顷刻间,夺去了所有。

原来,人这一辈子,有的东西,一旦错过了,再想重来,是难上加难。

也因此,才有了‘珍惜’这个词的定义。

这些天,在搜救的短暂休息时间,她时常,会望着一望无垠的海平线,那个时候,总会有种幻觉,仿佛,远处,会驶来一艘快艇,他,依旧那样神采奕奕地站在快艇上,淡漠的脸上,没有笑容,却是能让她觉得到温暖。

只是,那些,只是她的幻象,幻象破灭时分,耳边,仅是海风呼呼的声音,再无其他……

一边,则是天境继续大张旗鼓地进行着修葺重建。

原本被海啸袭击的天境大楼,在海啸后的一周之后,焕然一新地展现在世人眼前。

灾后的海城,本来人心惶惶的时分,生意不该会好。

可,天境却是创造了一个奇迹——重新开业那天,依旧宾客盈门。而天境也作出了一个很豪气的举动,当晚,第一杯酒水全部免单,为了庆祝,鹏城的天境也即将在不久的将来开业。

这道消息无疑是震撼的。

也昭显出了天境的扩张版图,当然,这道消息的宣布,是萧氏实业原总裁萧默澶的妹妹,萧未央。

很快,如果不出意外,她便会在董事会无异议通过后,成为萧氏实业的执行总裁,也在这周内,她和媒体公布了,辞去电视台主持的职务,将代替兄长打理萧氏实业的消息,同时,由于其也拥有皇甫集团接近12%的股权,本身就是皇甫集团的股东,使得其在商场上的影响力,将会无可限制的增加。

或许,会成为继辰颜之后,最年强的商界女CEO。

这些消息,就如同海啸一样,铺天盖地席卷了报纸的娱乐版面,上面的萧未央是容光焕发的,但,她和皇甫奕离婚的消息,却至始至终,并没有公布出去。

反是,被媒体拍到,萧未央出现在滨海医院探望,也藉此,皇甫奕在海啸中受伤住院的消息,才第一次被媒体所发现,并散布出去。

当然,无论标题和照片都是温馨的,无非是关于这对夫妻恩爱的标榜。

而彼时,萧未央走进滨海医院VIP楼层时,唇边的笑意才慢慢敛去。

刚才那些笑,只是为了配合记者拍照所摆出来的,虽然那些是**,可她却是知道,怎样的角度,拍出的自己是最美的。

即便离开了电视台,涉足商场,她还是会保持应有的仪态。

这,是对象她这样的女人,最后的赖以抒情的方式。

此刻,走进 皇甫奕的重症监护室,他就躺在那,除了睁开的眼睛,有些无神地望着隔着窗帘透过来的光线,在他的眼底投射下些许潋滟的光泽外,没有丝毫的生气。

这,就是她爱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当褪去皇甫集团光环后,其实,和其他的男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或者说,假如,当初皇甫集团是皇甫诺最受皇甫傲的器重,她是不是,喜欢的,会是另一个人?

收回思绪,她只走到床前,看到,皇甫奕的目光朝她望来,没有任何惊喜,仅是平静的目光看着她,接着,声音很轻地响起:

“你来了——”

“嗯,我来了,Jimmy和Cindy都很好,海啸来的时候,我们很快就撤到了酒店的顶楼,因为哥哥的事,所以,直到今天,我才过来看你。”

即便他无情,表面上,她却是还得扮作有情。

一如,其实,她根本不想来医院,只是,在她上任萧氏实业的执行总裁之际,给媒体制造更多的正面新闻,也为将来宣布离婚做好准备。

“对不起,海啸的时候,没能陪在孩子们身边。”对此,他终究是不可能不愧疚,可,彼时,谁能预料其后发生的一切呢?

“只要你平安就好,毕竟,我和孩子们也没事,除了哥哥之外,大家都没事。”萧未央淡淡说着,坐到他跟前,体贴地按摩着他正在挂盐水的手背。

挂盐水时间过长,手背的血脉便会不流通,盐水不仅挂得慢,也会让那边冰冷一片,曾经,她最讨厌就是挂盐水,而每次,她在医院挂盐水,都非要缠着他,那时的他,就会像她这样温柔的,替她把淤堵的地方慢慢地按摩,这样,仿似盐水都下去得快一些。

在这样的时刻,做出这样的动作,带着些许缅怀的意味,只可惜,这样的意味,在沉默片刻后,他启唇说下一句话时,终是悉数的消失:

“天境的事,你参与了?”

或早或晚,这句话,她知道,他都一定会问她,即便出发点,未必是关心她。

“嗯。”她颔首,表示承认,在他开口说下一句话前,继续道,“因为,那是我哥和他们的协议。如果不继续下去,那帮人什么事都干得出。到现在,我才知道,当初哥哥的选择,是违心的,并不仅仅因为那些利润。而现在,我只是一个女人,我有我的守护,我不想孩子们出事,更不想——”

稍顿了一顿,她才说:

“更不想你出事。Ken,那些证据,没用的,那帮人即便在海城没有任何势力,可在坞角的势力毕竟盘根错节,他们只要退回坞角,所有的证据就都没用了。Ken,别管这件事了,都是我的错,不该让你去劝哥哥,也让你牵涉到了其中,Ken,对不起。”

柔弱的语调,配上楚楚动人的表情,这样的表演,真是完美到无懈可击,可,皇甫奕的声音却仅是很低,不带一丝感情的传来:

“未央,不是我该放手,而是,你什么时候能放手呢?”

即便,他的目光在此刻,没有看向她,她却是能觉到犀利的目光好像洞穿了她的灵魂一般:

“Ken,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未央,放手吧,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错。”

“Ken,看来,你现在需要更多的休息,我还有点事,改天再来看你。”萧未央起身,不愿再接上他的话。

放手?

她还有什么可以放的呢?

再放下去,恐怕,就连她的容身之所都是没有了。

可这个男人,竟还认为是她的不放手所造成的后果。

此刻,他不再说话,她的手决然的从他的手背上抽离,只保持素来的姿态走出病房,在走出病房前,她仿似想起什么,停了一下步子:

“还有件事忘记和你说,Jimmy和Cindy明天会动身去澳洲,恐怕以你的身体不能去送机了,等到了澳洲,再和他们联系吧。”

说罢,她没有等皇甫奕应声,就走出病房。

今天的戏圆满地演完,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她不该再陷入过去的思维里,即便没有这个男人,她同样可以过得很好。

走出病房的时候,有手机进来,她接起,只应了一声,在半个小时后,出现在滨海酒店的会所餐厅内。

走进包间,里面早坐着一名戴眼镜的男子,看似很斯文的样子,张开嘴,那一口牙白得很是渗人。

“萧总好。”

听似很贫嘴的一句话,她不吭声,只坐下,很快有侍应生送上来男子点的菜,都是这家会所餐厅的招牌菜,对于吃,她素来是挑剔的,现在,仅是扒拉了一下色拉,便放下叉子。

“有事吗?”

“当然有事,眼看着海城的天境,以及其他的配套设施就快完成,至于鹏城的天境,听袁总说,萧氏可能不再准备和他合作。预备抽回威亚房地产公司的股权投入?”

萧未央淡淡一笑:

“应该是吧,袁总是哥哥的合作伙伴,其实和他合作,条件一点都不好,我刚接手萧氏的事情,董事会对此不满,我自然也不方便去驳回。”

“原来如此,那,萧总是否考虑,和皇甫集团合作呢?”皇甫诺悠悠说出这一句,“毕竟,萧总算起来,也是皇甫集团的大股东。”

萧未央的眉一挑:

“正因为我是大股东,有些事反而不方便做得那么明显,还是公平点好,皇甫集团如果对鹏城的工程有兴趣,可以准备标书,我会优先提到董事会进行决议的。”

“果然是公事公办。”皇甫诺敛了脸上的笑意,凑近萧未央,“难道说,和皇甫奕的感情走到尽头,就对皇甫集团整个都厌恶了?”

萧未央的脸色一变,这皇甫诺看来,真不是省油的灯:

“我和Ken的事是私事,如果我真计较,现在就不会坐在这。”

“好了,就当我说笑,对了,听说天境有一种招牌饮料,能让客人乐不思蜀,但只有VIP贵宾方能享用,今晚我想招待几名客户去天境,顺便给他们推荐一下这种饮料,能网开一面吗?”

萧未央的眉心一颦,这一颦,已然落进皇甫诺的眼底:

“萧氏只是负责天境的工程合作,至于其他,是天境的投资人全权处理,恐怕我也没有办法给你开出这个例外的条件。”

“看来萧总还真是公私分明得很。”皇甫诺看似轻飘飘地说出这一句,眼底却是闪过一抹阴鸷。

萧未央不再说话,对于眼前的男人,她不能说话狠绝,毕竟,她和他之间曾有过那样的关系,如今,他既然提起了天境,难保,不是洞悉到了什么。

只是,那些洞悉,如果让这样心计颇深的男人知道,不啻成为一种胁迫的条件。

一念起时,握住叉子的手却是用力的扣进叉柄上的螺旋纹中。

第十天,整整搜寻了十天,都没有一丁点关系萧默澶的讯息。

搜救的工作渐渐趋于尾声,夕雪坐在搜救船上,她的唇在烈日下,干燥得蜕皮。

心口闷闷的,从海啸那天开始,心口就不再舒服,只是现在,竟是连搜救的安慰,让心绪稍稍缓和,都不能再有。

一双手,在这十天内,奔波在搜救的第一线,变得伤痕累累,现在,这只手的无名指上,是空落的,唯一,属于他和她的那枚戒指,都不见了。

她纵然随身携带着那枚戒指到了别墅,可海啸席卷来时,冲走了别墅内地所有物品,自然,也包括那枚戒指。

都戴了四年,可,还是在重逢前,匆匆地取下,如果不取下,是否现在,她至少还能拥有一样能够怀念的东西呢?

只是,都没有了。

默澶……

心里念过这个名字,那名字,原来已烙进了心口,每念一遍,心口那碎裂的地方,就会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