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是在一日后。

失血,加上精神严重受创,她整整昏迷了一日。

这一日间,整个人就如堕在黑暗中,没有任何的意识,浑浑噩噩地在黑暗中徘徊了一天一夜。

醒来的时候,是一个有漫天星辰的晚上,她睁开重重压着的眼帘,在睁开的刹那,有种错觉,仿佛,一睁开,就能看到念念和默澶,只是,睁开的时候,除了空落的病房,再看不到其他。

也是在她动了一动,才有护士紧张的声音传来:

“夕小姐,您总算醒了!你昏迷了一天呢,上次输血完全超出了负荷,您的身子又虚弱,差点——”

意识到这么说不妥,护士适时的噤声,接着看到她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忙凑到跟前:

“夕小姐,皇甫先生很好,没有生命危险了。”

皇甫奕,他很好?

心下稍稍纾解下来,却也知道,自己没有死。

看来,连阎罗王都厌恶她这样的女人,不愿收了她吧。

眼角有些冰冷的东西,可不会坠落,只凝结在那。耳边,是护士出去的声音,房内又恢复寂静。

心口好闷,哪怕醒了,她还是闭上眼睛,既然,看不到念念,看不到默澶,睁开眼睛,闭上眼睛,对她来说,都没有多少分别。

一如,生或死,也全然没有任何的意义。

就这样,在床上躺到翌日,期间,护士进来,送了一次流体的食物给她,她却是用不下去的,用多少,在半个小时后,就悉数呕了出去。

护士对此十分担心,喊来医生,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但,却有一个人,在这当口默默地进来,听到轮椅的声音响起时,夕雪不用睁开眼睛,都知道是谁。

是百里楠。

他没有事,真好。

而从现在,他能过来,应该,明蓝也没有事吧。

这场海啸带来的灾难对很多人来说是毁灭性的,但,至少,有些人没事,始终是好的。

“我没想到你这么不坚强。”百里楠的声音很轻蔑的在她耳边传来。

她是不坚强,当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不能守护,也不能去做些什么转圜的时候,她该怎么去做到坚强呢?

“阿奕为了救你,差点赔上了自己的命,为了他,你就不能好好地再活下去?”

为了他?

这一辈子,她为了很多人,很多事,到头,她真的累了。

就这一次,让她只为了自己,不再去为其他任何人罢。

手指轻轻的颤抖,这些颤抖,她的心,也在这些颤抖中,逐渐的蜷缩起来。

“这四年来,你知道阿奕过得有多辛苦?!当然,你不会知道,阿奕也不许我说,我只想告诉你,夕雪,萧默澶对你有多好,阿奕为你做的,就比他的更多,而阿奕是用心来对你,萧默澶对你用的,更多的只是手段!”

“百里楠!”纵然身体里没有一丝的力气,可,在听到百里楠这样数落萧默澶时,她还是咬紧牙齿,喊出这三个字。

“这就是事实,阿奕对你,除了一开始的错之外,他对你,没有任何的利用,没有任何的虚情假意,有的,只是赎罪!是,他在赎罪,所以,才会千金散去,只为了,让你所谓的报复得逞!当你出事,明知道危险,依旧不管不顾的去救你,夕雪,难道,你真对阿奕一点感觉都没有,在恨和仇消失后,什么就都没有了吗?”

“出去,我请你出去。”

她不想听这些话,时至今日,昔日种种,她不愿多去想,每想一分,一种难以言喻的疼痛,就会掐住她的思维,让她再没有呼吸。

“我可以出去,就在你的隔壁,他还躺在那,为了你,受了那样重的伤,只差一点,子弹就会穿过他的心脏,当时的场景,其实不用我说,你都是最清楚的,夕雪,不管怎样,为了阿奕,我请你暂时收起想死的念头,否则,阿奕肯定也撑不过去,就算我求你,看在我帮过你那么多次的份上,别对阿奕这么残忍!”百里楠的语调是从未有过的沉重。

“对不起……”

她可以为很多人而活着,可现在,她却只为一个人去死。

因为,身体的力气,再没有了,好像都抽空了一样。

“夕雪,你真的很自私!”百里楠只说出这一句,“好,不妨告诉你,念念没事——是阿奕的保镖第一时间,在海上两块岩石间卡着的木盆里发现的,只是,那些保镖来不及回报给阿奕,阿奕就出事了,而念念受了惊吓,又怕他看到这样的你,更加害怕,所以一直没让他过来。”

夕雪的眼睛在这时忽然睁开,她望向百里楠,只看到百里楠的眼底是深深的失望:

“所以,为了念念,你也该活下去。”

是该失望了。

她就是这么一个自私的女人,对皇甫奕的恩情永远视而不见,甚至于,在百里楠恳求出那番话时,都不能让她的心意改变一分一毫,只在听到念念没事的刹那,却恢复了一点点生的勇气。

这么一个自私的女人,活该得不到幸福,哪怕,握住了幸福,却也是幸福的尾稍,想要再握紧一分,都是不可能,仅会在指尖流逝,徒留给她的,不过是种凭吊。

“好好休息,等你恢复得差不多,念念会来看你——我真的希望,你能去看一下皇甫奕,他伤得很重!”

百里楠说完,轮椅转动间,只朝外面而去。

皇甫奕果然为了夕雪,连命都是不要了。

而这个女人呢?

从她彼时执意输送过多的鲜血,乃至到刚才闭上眼睛,浑身散发出的绝望气息里,他只替皇甫奕不值。

可,感情的事,旁人再不值,当事人永远是执迷不悟的。

当他看到,一脸难耐的百里霆提前结束国外的会议,赶到医院,出现在走廊那端时,他便知道,在爷爷的心里,对他的所为同样是不值的……

念念就在当晚,在夕雪的坚持下,被护士抱到她的床前。

即便输了太多的血,让她没有力气,可在看到念念的刹那,她的手仍是执着地从护士的手中,接过念念。

紧紧地抱住念念,却是哭不出来,而念念也哭不出来,他的神情再不似昔日那样的活泼烂漫,在被她拥进怀里,小脑袋倚在她的肩膀上,闻到属于她特有的味道,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后,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其实也是念念被获救后,唯一一次哭出声音,在那之前,这个孩子,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沉默,沉默中,护士无论怎么逗他,他都没有任何的回应。

虽然身上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势,可,恐怕在海啸来袭时发生的种种,对孩子心底造成的伤害才是最深的。

对于这些,是医药的效力所很难及到的,而,现在,当孩子终于在母亲怀里发出哭声,护士不由自主地稍稍松了一口气。

“妈咪……爹地……爹地……”念念近乎嚎啕地哭出这六个字。

这六个字,重重地砸在夕雪的心口,她只定定地问出一句:

“爹地怎么了?”

这句话,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或许仅有抱在怀里的念念能够听到。

念念还能哭,而她呢?

不止哭不出来,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离一样。

“爹地……爹地不见了……都是水……好多浪头……爹地……”念念往日的口舌很是伶俐,在这时,却是变得结结巴巴,其实,这不是结巴,该是要让一个孩子重新说出对他来说,只意味着疼痛的回忆时,那该有多困难呢?

可,念念却是说了,或许,刚刚她那句话,也让孩子意识到,她有多么在意,他的下落吧。

只这些话,联系起,百里楠说的,念念获救时的场景,她已经能勾勒出一副画面。

为什么,念念能安然无恙地待在两块岩石中的木盆中——毕竟,海啸的力量是磅礴的,即便是两块岩石,对这种毁灭性的浪头来说,都并非在浪头席卷过来时能卡得住任何东西的。

所以,该是萧默澶死死地用身体护着木盆,承受一次有一次的海浪袭击,直到再支持不住,被海浪席卷走……

人的力量在自然灾难前无疑是弱小的,只是,当人的心里因某种坚定的信念,在危险的瞬间,爆发出来的力量无疑是巨大的。

从天台被海浪卷走,直到浪头中,为念念抓住漂浮的木盆,再把木盆卡到稍高的岩石中,这一切,看上去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萧默澶,竟是做到了。

做到的同时,他付出的是什么代价呢?

念念的身上没有多大的伤口,所以,那块积木上的血迹,只可能是来自于萧默澶的。

受了伤的他,被海浪卷走,失踪了这两天,仅昭告了一个事实,一个不容她回避的事实。

不,不是她回避,萧默澶不会有事的!

他是那样坚强一个男人,无论什么时候,都那样淡然自若地掌控所有事,怎么会有事!

可,为什么,即便不停地对自己反复说这句话,她的心却是抽搐一样的疼呢?

“爹地不会有事的,念念,不哭……”

宽慰地说出这一句,能觉到喉口一甜,她用力的摒住,但,那血腥气直冲了上来,能摒住一时,却无法忽略,心口的滴血。

念念的哭声,和着这口血一起冲击着她的坚强,能听到‘嘣’地一声清脆,有些什么再是无法撑住,她的身子很重很重地朝后跌去,意识迷离的瞬间,是念念更加嚎啕的哭声响起……

这一次海啸,给海城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死亡、失踪人口也是近年因地震引起的海啸最为惨重的一次。

灾后的家园在有条不紊的重建,可,并非是所有的东西都能够重建,也并非所有的损失都能摊到表面上去说。

虎哥坐在海城一处山顶别墅内,神色是阴暗的。

地震来袭时,他是带着喽啰迅速撤离出天境,并且坐上车,试图逃到空旷点的地带,谁知晓,一群人刚上车,迎接他们的,却是生死时速。

六层楼那样高的海啸在他们身后呼啸而来,吞噬掉一切,眼看着后面的车一部一部的被卷进浪头中,最前面第二部,虎哥所坐的那部车终于跟着引路车奔上了盘山公路,侥幸地逃过一劫。

只是,命是捡了回来,除了命之外,对他你说,同等重要的东西却是在天境内被海水冲刷得付之一炬。

而,他的合作伙伴,萧默澶也在这场海啸中失去踪影。

这对他来说,同样并不是一个好消息,不过幸好,他还有另一个适当的人选。

在虎哥喝下第三杯普洱茶时,萧未央走进别墅。

经过这一场海啸,这个女人看上去仍旧是淡然的,不愧是萧默澶的妹妹,也是他未来最期许的合作人选:

“坐,萧小姐。”虎哥笑。

萧未央平静地在虎哥跟前坐下,即便在海啸后,依旧修建得精致的指甲随意地搁在紫檀木的椅靠上。

“萧小姐,萧总在海啸中失去音讯,让我十分难受,但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萧总不会有事。”

“我也相信我哥一定不会有事,虎哥,今天你找我这,难道就只是要说这些吗?”萧未央显然并不准备在这里久留,直截了当地问出这句话。

“萧小姐果然快人快语,那我就直接明白地说了,萧总纵使音讯全无,但,天境的生意还得继续做下去。包括以前萧总负责的那部分,总得有人来顶上。”

“虎哥的意思,是在我哥哥失去音讯的这段日子,由我来顶替萧氏实业在这部分位置的空缺?”萧未央平静地道。

“萧小姐聪明,正是此意。放眼萧氏,能堪当此重任的,也唯有萧小姐。毕竟主持,并不能做一辈子,成为比萧总更传奇的商场女强人,同样也是萧小姐不错的选择,对吗?”

萧未央的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商场女强人’,真诱人的称谓。

而萧氏实业依托这种生意,要缔造比萧默澶时期更为辉煌的业绩,是完全有可能的。

对于这种诱惑,她该拒绝吗?

恐怕,是根本容不得她拒绝,一如,‘天境’和‘梦魇’,都是不容她拒绝的东西。

商人谋心,虎哥却依赖这两件东西,更轻易地操控了人的心。

“如果我说不,虎哥是不是就不会再提供给我那些饮品?”萧未央的笑意是婉约的,说出唇的话,却并非如此。

“那些饮品可是价格不菲,当然,对我的合作伙伴,我愿意永远免费提供。”

“可,我并不想每天都得按时饮用这些饮品,想成为你说的那样的女强人,我希望,不管任何时间,都可以保持得体的姿态。所以——”

“所以,萧小姐是想得到我最新研制的一种饮品‘救赎’吗?”虎哥的笑隐在络腮胡子后,是锋芒般的锐利。

救赎?

果然,针对‘天境’和‘梦魇’是有‘救赎’的。

纵然,‘天境’和‘梦魇’能让人体味到极致的欢愉,可,她不想要继续麻醉下去了。

在彻底了断那个男人之后,当所有爱都归于灰飞烟灭时,她不需要继续的麻醉。

“是。”

“哈哈,我原来以为,萧小姐要的,或许是让我念在萧小姐伉俪情深的份上,放了皇甫奕,看来,萧小姐果然比萧总要更适合成为合作伙伴。”不需萧未央说话,虎哥从萧未央的神色上,已然看到了答案。

萧未央的唇随着虎哥这一语微微翘起:

“不是我不念旧情,只是,他不仁,我才不义的。处心积虑的收集那些证据,目的不就是为了影响萧氏的基业,间接害到我哥吗?所以,还有什么夫妻情分可言?”

“萧小姐,果然是女中豪杰,佩服!”虎哥赞许地说,“那等我们的天境成功扩张之际,我定会把‘救赎’双手奉上。”

成功扩张?

这四个字落进萧未央的耳中,只让她的眉心颦了起来,虎哥的野心果然是超过想象的。

“对了,萧小姐,有必要让您知道一件事,我的弟兄在海啸后,还是找到了皇甫奕,并给他造成了不算小的创伤,这点,我代我的兄弟,向你道歉,弟兄们太冲动,下手不知轻重啊,但是——皇甫奕自己受了伤,都不忘要护着你前任大嫂,啧啧。”虎哥话外有话地说出这一句,“虽然,暂时让皇甫奕逃够一劫,可,他如果不交出那些留下的证据,他的命,我还是不能放了。”

萧未央本来没有任何表情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皇甫奕活着?

但,这种活,在她心里却只如死了一般。

“虎哥,我已和他办了离婚手续,现在,他和我之间没有任何瓜葛,不管他受伤也好,其他什么也罢,我都不想再知道,所以,对那些证据,我同样爱莫能助,因为,他根本不会听我的劝,其实,通过这件事,虎哥您更清楚,他的软肋是什么,对吗?”

萧未央点出这一句,虎哥赞许的点头,毕竟皇甫奕在乎夕雪,这件事,从坞角开始,他便是清楚的,包括这一次,萧默澶也提出,让夕雪去说服皇甫奕交出证据,不是吗?

如果没有海啸发生,或许,那证据已经交了出来。

虎哥思忖间,萧未央复道:

“那我就先告辞了。”

说罢,她悠然起身,朝外面走去。

虎哥的神色却颇是玩味地看着萧未央离开的背影,他的手转动桌上的水晶轮,紧跟着,是旁边的喽啰进来回禀的声音:

‘虎哥,我们按照您的吩咐,在医院附近寻找机会,现在,虽然受伤的灾民有一部分也在滨海医院接受治疗,可,我们的人要混进去,接近皇甫奕,还是太难,并且,因为是枪伤,警方也介入了调查中。您看——”

“没用的东西!谁让你们当时用枪的?”虎哥骂出一句话,将桌上的水晶球狠狠地拽扔到喽啰的脸上,“我说过要他的命吗?他死了,你们全都给我陪葬!”

“是,是!”

喽啰不知道犯了虎哥什么忌讳,但,那天开枪击伤皇甫奕的兄弟,其后被皇甫奕的保镖击中,好不容易负伤逃回,却被虎哥下令浸了海,对于这些,今日再次提起,却是挨了砸,只让小喽啰更加战战兢兢起来。

真是奇怪,要了皇甫奕的命,不是更加一了百了,还是虎哥担心,皇甫奕掌握的东西不会因为他的死而彻底消失?

夕雪靠在床背上,胸口很闷,浑身也没有力气。

刚刚接受了警察的录口供,她并没有直接说是虎哥的人,毕竟虎哥的事,牵涉进的,还有萧默澶。

对这点,她始终做不到坦白。

只说,对方的目标可能是皇甫奕,这样的口供,无外乎是指有人见着天灾,对皇甫奕起了劫财或者绑架的心。警察从她口中问不到什么,见她神色憔悴,便很快结束了录问。

或许,这样对皇甫奕,也是好的——纵然,皇甫奕不肯把证据给虎哥,但,从他迟迟不把证据交给警方,应该有他的原因。

现在,念念停止了哭泣,才由护士抱进来,乖巧地在她身旁睡着时,她用力撑起身子,她已经浪费了一天的时间,哪怕所有人都对萧默澶的下落失去信心,她不该失去。

她让自己坚信,他还活着。

所以,她没有理由继续消沉、痛苦下去,然后在这些没有用处的情绪中,丧失仅剩的救援时机。

起身,不过是输血失去了一点力气,她没至于这么软弱地要流连在床上,即便,刚刚下床的脚步有些虚浮,她还是拒绝了护士的搀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