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拓眯眼道:“孤好歹也是一国之君,见过的美女数之不尽,又怎会如此没有定力?”

“我不露面并非因为我的长相。”修行者所拥有的特殊气韵和威压,若不收敛,凡人一般难以消受。

未然觉得易形多此一举,远不如以虚体交流省事。

“那是为何?”

未然并不打算解释,只是问道:“赤拓,你要我到你身边来,到底是为了看我的真面貌,还是真心想要学做一名君王?”

“既是真心想学,亦是想看你的真面貌。”

“或许以后可以,但现在,你还不够资格。”未然的语气明明十分平和,却有种威严的感觉,“你贪好女色,独断专行,性情暴烈。在战场上勇武果决,但在朝政上,却错漏百出。”

“孤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吗?”赤拓忍不住大怒,还从未有人如此斥责过他。

“你觉得呢?”未然反问。

赤拓顿语,回想自己过去的言行,杀伐由心,声色犬马,似乎确实如她所言。

他脸色变化莫定,心中愤懑。他实在无法忍受被人当面指摘。

可眼前这妖女,打不到踢不着,有气无处可撒。

“人无完人,你毋须恼怒。”未然安慰道,“若你本就是一位明主,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呵呵,他该表示荣幸吗?赤拓在心里掀桌。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似乎耽误了不少时间,药都凉了,快喝吧,你还需要治疗。”

“…”他要放弃治疗,怒摔!

赤拓后悔了,他之前到底为何想要这妖女回来?简直是自虐啊!为君八戒也因为她的到来而重新开启,各种疼痛折磨得他欲仙欲死,他还得在妖女面前保持威严!

晚膳过后,未然光芒万丈地消失了。

也许是怕过度刺激赤拓,当夜她并未在他梦里出现。

第二天清晨,未然再次闪出来,光彩照人地飘在赤拓身边,尾随他去上朝。

赤拓僵硬地坐在龙椅上,身边是流光溢彩的影子,把他的脸映得一半明一半暗,偏偏其他人都看不到。

在朝堂上,未然一般不会发表任何意见,尽职地做着一道影子。但她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对赤拓而言到底多有存在感。

终于在某天下朝后,赤拓忍不住了:“你身上的光芒实在太晃眼了,不能掩去吗?”

“光?”未然看了看自己的虚影,呈半透明状,并无特别的光芒。

“你难道看不到吗?”赤拓不爽地瞪着她。他觉得这妖女是在故意折腾他。

未然的身形晃了晃,思忖片刻,恍然。她虚体上闪烁的应该是灵气之光,在灵气充沛的衍灵星不足为奇,但在竭灵星上,灵气之光会变得格外耀眼。偏偏未然看不到,赤拓却看得一清二楚。

难为他忍了这么天才说出口。

“抱歉,我没注意。”未然随手一扬,身影顿时变得极淡,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

赤拓眯起眼,好半晌才找出她的轮廓。先前是光芒万丈,现在直接弱化成背景吗?

未然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现在如何?”

“基本看不见了。”赤拓幽幽回道。

“那就好,如此便不会闪到你了。这些天你的作息很准时,即使没有我,相信你也不会懈怠。明天之后,我们继续在梦中碰面。平时你若有事找我,便吹响这支笛子。”

未然递给赤拓一支不过一指长的玉笛。

赤拓接过笛子,对她的离去毫无挽留之意。

他早就对之前的提议后悔得不能自已了。他原本就不该对妖女的思考方式和行为模式报以太大的期望。她根本不懂得一个身为帝王的男人对一个可能是仙人的妖女所隐含的那种深沉的、不可抑止的好奇心!她丝毫没有满足他这种好奇心的意思!

何其残忍!何其冷酷!

早晚有一天,他要她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他面前!

第42章 考察

梦中。

“孤做得还不够吗?为何一直受到禁制的惩罚?这是否意味着孤所作的决策都是错误的?”这段时间,赤拓难得用心处理朝政,但收效甚微。大臣对于各项政策实施的反馈意见各不相同,他无法做出准确判断。

未然思忖了片刻,对他说:“眼见为实,你不如亲自去看看吧。”

“看什么…”话音未落,便见四周雾气骤然散去,眼前豁然开朗。

赤拓发现自己似乎正站在一座山峰的峰顶,脚下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大地。

“这莫非是…”他眼中透出震惊。

“没错,正是天择。”未然用清亮的声音说道,“东起慧海,西入绛嶙,北承垣疆,南抵渭峡,山川平原,江流河海,开阡陌以封田,通河道以互市,百姓迁流,各安其居。天下初平,正是百废待兴之时。”

赤拓立于山峰之上,俯看大地,胸中不觉升起一股豪气。

未然伸手一扬,周围景色再次转换,他们落在一片田野中。

整齐的的田埂纵横交错,皑皑白雪铺撒在大地上,风寒料峭,鸟雀难寻。

“这是何处?”赤拓问道。

“双曲下末。”未然回答。

赤拓眼神微闪,沉默地跟着未然走入村落。

村中少见青壮年,大多是老弱妇孺,他们无疑不是面黄肌瘦,面容惨淡。

因为新政的实施,下末村民与官府发生了冲突而被关入大牢,目前正由右相派人调查中。

“他们为何要抗命?”赤拓忍不住问。

“若是连饭都吃不上,命都活不了,他们何以不反?”

赤拓皱眉:“新政重在安民,由官府借银,帮他们购置种子,开荒种田,当是益事,为何会招致如此后果?”

“策是良策,却也有要良吏来实行。”未然轻声道,“若官府借银的利息超过了百姓的承受范围,又或者在来年收成之前便强行要求他们还债,又当如何?”

赤拓脸色微变。

未然又道:“你可能不知道,目前下末村民的土地十之八、九已经被某些官富以抵债为名收走了。”

“什么?”赤拓怒然。

未然缓步走在田埂边,继续道:“一步为五尺,二百四十平方步为一亩。百姓勤劳,开垦一亩地便足以养活家人。但种地须看天时,丰年黍有余,灾年民无生。若再遇上当地官员不作为,甚至极尽压迫,便会被逼上绝路,愤而反抗。”

赤拓抿着嘴,面色阴沉,狠声道:“孤的大臣竟然谎报民情,欺下瞒上!”

朝中至少有半数大臣为新政歌功颂德,以至于让他陷入困顿。谁知实际情况却是如此不堪。

未然笑了笑:“别急着生气,我再带你去其他地方看看。”

景色再变,两人来到了天择江北附近的村落。

此处气象与下末截然不同,百姓脸上透着朝气,笑意迎人。

“这是?”赤拓满脸疑惑。

“此处同样实施了新政,情况却大不相同。”

“为何会如此?”同样的政策,怎会出现两种完全相反的结果?

未然回道:“国以人为本,民以食为天,百姓大多淳朴,只要食可饱腹,衣可裹体,有一安居之所,便心满意足。然言之易,行之难,各地民风不同,气候不同,当地官员品性才能亦不相同,必然造成不同的结果。”

赤拓面露沉思之色。

未然看向他:“这便是君王之责。慎重选拔官员,及时考察政绩,以免行法不利,造成百姓离心。”

赤拓望着远处广袤的土地,突然对未然道:“你会辅佐孤吗?大臣们会欺骗孤,你却不会。”

未然笑道:“我可以教你为君之道,却无法教你为君之法。你需要一位知识渊博,德高望重,并对天择了如指掌的人做你的老师。”

赤拓皱眉:“你说的难道是…昌卜吉?”

未然笑而不答。

“他不行!”赤拓断然否决,“他对孤毫无敬意,断不会尽心尽力为孤效命。”

“我刚提到‘老师’二字,你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昌伯,可见在你心中,此人确实有资格担当帝王之师。”

赤拓抿嘴不语,他心胸没那么开阔,能不计前嫌地重用一名曾经反对过他的人。

“孤有你足矣!”赤拓硬生硬气道,“你可以经常带孤四处考察,让孤慢慢了解各地民情。”

未然摇头:“一人之力有限,应选贤任能,集思广益,借他人之才,为天下谋。”

赤拓仍满脸不乐意。

未然又道:“况且,若有一天我走了,你又该当如何呢?”

赤拓悚然一惊:“你要走?”

“走与不走,端看你是否有所作为。”未然说道,“若你屡教不改,我亦不必久留。”

“别走!”赤拓伸手想要抓住她的手臂,却只抓到一团影雾,“孤会学,什么都学。”

“是吗?”

“是!”赤拓肯定道,“孤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嗯。”

赤拓被她不咸不淡的态度弄得很烦躁,疾声要求道:“告诉孤,你一定不会弃孤而去。”

“嗯,我不会弃你而去。”在你成为贤君之前。

“你会一直陪在孤身边。”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直到你真正成长。

赤拓笑了,笑得很开怀。

第二天,赤拓便批复了莫狄关于赦免昌伯的谏本。

时隔八个多月,昌伯终于重归故里。回归当日,附近乡民敲鼓欢庆,十里相迎。

昌伯清廉一生,品性高洁,曾散尽家财,置地安民,开办学舍,广收学子,有教无类,倍受世人尊崇。

但他的声名亦引来了小人的忌恨,赦免不过三五日,便有不少人人上奏弹劾。

本以为赤拓会被挑拨,却不想他不但对此毫不在意,还下旨恢复他的官职,重新将他召入宫廷。

这一旨令下,惊掉了不少人的下巴。

昌伯威望甚高,一旦入宫便是为相之选,这亦是有心人极尽所能打压他的原因。

众人皆知赤拓对此人的恶感显而易见,却没想到他竟然一反常态地重新任用他。

就在大臣们思考如何阻止昌伯入朝之时,昌伯拒绝诏令的消息却先传了过来。

“什么?他竟敢拒绝孤的诏令?”赤拓勃然大怒,“真是岂有此理!来人…”

话音未落,为君八戒又被触动,狠狠虐了他一把。

赤拓的脸色变换莫定,表情扭曲,深呼吸几下,缓了缓怒气。他重新坐定,尽量心平气和道:“拒绝便拒绝了,孤亦不是心胸狭窄之人。”

众臣木然。这世上还有比您更心胸狭窄之人吗?大王,您到底想做什么,能给个痛苦否?总是大喘气,很吓人好吗?

梦中,赤拓对着未然大吐苦水,发泄不满,以求在她这里寻求安抚。

谁知未然听他吐完之后,不但不安慰,反而鼓励他:“一次失败而已,再接再厉。”

“你的意思是,要孤继续下旨召他?”

未然认真地点头。

“不,他凭什么让孤一再相求!”

未然伸出手,手心火焰绚烂夺目,映得赤拓的脸色彩斑斓。

“孤知道了。”赤拓退后几步,大喊,“孤明日便去下旨!”

“很好。”

次日,赤拓果然下了第二道诏令,结果依然被回绝。

他忍气吞声,在未然的督促和群臣异样的目光下,又下了第三道诏令。

连续三道诏令,引得天下震动。

谁人不知天择之王心高气傲,性情暴躁。他绝不会容忍任何胆敢忤逆他的人,但此次三道求才诏令,却令天下人对他稍有改观,至少重视人才之名由此传开。

“他到底对孤有何不满?”赤拓对着未然抱怨,“孤都下了三道诏令了,他竟然还如此不识抬举!”

未然静默片刻,说道:“昌伯颇有傲骨,他不愿辅佐你,责不在他,而在你。”

“在我?”

“你以往的作为何以让他心服?你虽为天下之主,但百姓敬畏的只是你的权位,而非你本人。”

赤拓哼了一声,默然不语。

未然思忖了一会,说道:“赤拓,亲自去请他吧。”

“什么?要孤亲自去请他?”

第43章 皓月

春日暖阳,一名衣着简朴的白须老者正坐在院子中制琴,神色悠然,丝毫不在意身边孩子们的嬉闹声。

这时,院子外突然传来马匹的嘶鸣声,老者闻声望去,见到来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色。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对一个孩子吩咐道:“小落,带着孩子们去其他地方玩耍,今日家中有客拜访。”

“好的,老师。”叫“小落”的孩子招呼一声,其他孩子便跟着他呼呼啦啦地出了院子。

经过门口时,小落特意打量了一下来客,年约二十上下,一身黑色长袍,衣摆处绣着暗金色图腾,肩上披着一条兽毛披风,腰间挂着一把古朴长剑,高大英挺,不怒而威,浑身透着透着摄人的气势,一看即知绝非常人。

待孩子们都走了,老者才徐徐起身,对着门口之人伏身跪道:“草民昌卜吉拜见大王。”

赤拓阔步走入院子,站定在他跟前,略带傲然道:“昌伯不必多礼,请起。”

昌伯起身,将赤拓请入内屋,沏上一杯茶,而后才缓声问道:“不知大王亲临寒舍,有何贵事?”

赤拓见他神态冷淡,毫无恭敬惶恐之色,不免有些不悦。此人屡召不见,实在是不知好歹。如今还让他纡尊降贵地上门来请,他恨不得直接将人绑起来带走,哪里还需要如此麻烦。不过他若真这么做,必然会被妖女整得死去活来。

仔细打量此人,赤拓忽然感觉他的气质竟与妖女有几分相似,恬淡清雅,不为凡俗所困,自有一番风骨。

顺了顺气,赤拓说道:“昌伯学识渊博,乃天择不可多得的人才。孤求贤若渴,望你能摈弃前嫌,重入朝堂。”

昌伯心中颇为意外,赤拓连下三道诏令他都没应,不想他竟然还亲身前来相请。他还以为赤拓今日是来杀他的,甚至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谁知事实出乎他的意料。

向来以暴烈著称的天择王何时变得如此通达了?

“大王谬赞,草民年事已高,恐无力效命,还望大王见谅。”他对赤拓之举始终心存疑虑。

“昌伯不必借辞推脱。”赤拓盯着他道,“孤只想知道,你为何不愿入朝?”

昌伯沉默片刻,忽然反问道:“那么,大王又为何要执意于草民呢?”

赤拓回道:“如今天下初定,正是百废待兴之时。孤力有不逮,急需一位贤能从旁辅佐,时时提点,以免纵逸失道,偏听偏信,误国误民。”

昌伯这回倒是真的吃惊了,心高气傲的赤拓竟然会自省其身,坦言不足。

难道从前对他的认识都是错的?他其实是一位颇有潜质的明君?

昌伯犹疑不定,谨慎道:“大王勇武,令四海归命,天授人与,百姓无不尊崇。草民何德何能为大王谋?”

若是几个月前,赤拓对于这样的恭维必然十分自得,但经过未然的多番打击,他已经彻底悟通了何谓“自知之明”。臣子夸他,不过是为了讨他的欢心,并非出于本意。故而如今一听到赞颂之言,他就浑身不自在,总感觉是在明褒暗讽。

“昌伯何时也学会阿谀奉承了?”赤拓不耐烦道,“孤今日来此,坦诚相请,可不是为了听你几句言不由衷的搪塞。”

“如此,大王想听的是什么?”昌伯望向赤拓,目光炯然。

“天择如今景况如何?”

“甲兵强锐而文轻武重;官员不齐而上下不通;地大物博而人力不足;刑法不公而招致民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