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改治?”

“大王觉得该当如何?”昌伯不答反问。

这是在考究他吗?赤拓默默腹诽。他要是知道,今天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但昌伯既然问出口,若避而不答,那也太丢份了。

“孤只有八个字。”赤拓严正道,“‘清政,任贤,兼听,安民。’”

少说少错,他可没有妖女的辩才。

昌伯眼睛微亮,能理会这八个字,可见赤拓确实有几分悟性,并非之前所认知的那般昏庸无能。

“对于孤的回答,昌伯还满意吗?”

“大王圣明。”

“孤不需要恭维,孤自知行事过烈,常以军法治国,多有弊端,却不知如何处之。”赤拓难得放下身段,虚心求才,“昌伯,对于孤这样的君王,你是否愿意辅之?”

昌伯表情温和,与赤拓视线相对。

片刻后,他整袖拜道:“君之所请,但有不辞。”

他今日见到了一位不一样的天择王,敛去了烈性,展露了他的慎独,宽容与谦逊。寥寥数语的交谈,纵然有许多不足,却已让他刮目相看。

他愿意赌一次,为这样的君王尽己之才。

赤拓眼中难掩喜色,昌伯这轻轻一拜,比任何信誓旦旦的效忠都更令他开怀。

这便是真心服人的感觉吗?妖女说过,百姓敬畏的只是他的权位,而非他本人。

己身不正,何以服人?

他隐隐有些明白了。

赤拓将昌伯扶起,朗声笑道:“有昌伯辅佐,何愁天择不立?”

春分之际,昌伯由赤拓亲迎入朝,敬为帝师,天下震动。

众多有志之士因昌伯出山而蠢蠢欲动,纷纷起了为国效命之心。一位不惜屈尊求才的君王,一位能让昌伯效力的君王,又怎能不让天才才俊心悦呢?

梦中。

“如何?孤做得不错吧?”赤拓满脸笑容地看着未然,像是一个想要得到夸奖的孩子。

未然点头认可:“难得你竟然能说出那样一番话,非常不错。”

赤拓扬起嘴角,眼中盈满笑意。

“为了恭喜你获得一位贤才,我送你一份礼物。”

“礼物?”赤拓惊奇。

未然随手一招,半空中立刻出现了一件事物。

赤拓定睛望去,赫然是一只精致的羽笔。

笔杆晶莹剔透,转动之间,仿佛能看到笔中水色流动,甚是神奇。

“这是…?”

“笔。”

“孤当然知道是笔!”赤拓白眼,“孤想问的是这支笔有何特别之处?”

“用这支笔书写,可调理身体,延年益寿。”这是未然就地取材炼制的小物件,导入了灵石中的灵气,大概可以使用五十年。

“哦?”赤拓饶有兴致地把玩着。

未然又道:“以后但有善举,我都会送你一份礼物,以资鼓励。”

“真的?”赤拓惊喜。

“我从不骗人。”

“那么,孤能选择自己想要的礼物吗?”他开始得寸进尺。

“不能。”未然毫不犹豫地拒绝。

赤拓哼了一声,还真是不给一点空隙钻。

“当然,若你犯错,我也会加倍惩罚。”未然又补充了一句。

“呃…”这句话能别告诉他吗?你默默地加倍就好了呀!

次日清晨,赤拓从睡梦中醒来,起身便看到手上握着一支笔。与梦中的虚浮不一样,手指接触笔杆,只感觉一股暖意顺着指尖流转全身,让他顿觉神清气爽。

“忘了问妖女这支笔是否有名字了。”赤拓摸着笔杆,“算了,就当没有好了。既然为孤所有,便应该由孤来命名。就叫它…‘皓月’,灵笔皓月。”

第44章 下问

昌伯被赐以帝师之名,虽无实际官位,却拥有问政佐政权,地位超然。当今世上,大概也唯他一人有此威望震慑群臣。

他除了参与朝议之外,每隔一日还会进宫给赤拓讲课,为他分析局势,讨论各项政策的实施。

赤拓多半时候不会发表意见,因为昌伯讲授的内容包罗万象,语言晦涩,他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融会贯通。更何况他习惯了军中的直来直往,对于昌伯这种婉转深奥的叙述方式实在难以适应。偏偏他又耻于下问,只能一知半解地听着。

如此往复,他对昌伯的课程越来越抵触,开始想着法地推诿。

昌伯与妖女不同,妖女拥有绝对压制他的力量,凌驾于他之上,故而他可以对她示弱,接受她的鞭挞。但昌伯只是他的臣子,要他向臣子低头,有损他的尊严。

昌伯是何等通透之人,很快察觉到赤拓的疏离,除了朝议之外,赤拓很少主动召见他。

他心中不免有些失望。这些天,他借授课之便,为他陈述了天择的内忧外患,希望赤拓能有所行动,但他却毫无回应。

赤拓不惜纡尊降贵地将自己迎回朝廷,难道不是为了励精图治,建立一番伟业吗?何以招揽其人,却又不尽其事?

他是否真的能成为他心目中的明君?昌伯又有些动摇起来。

是夜,不知自己的人品又遭到怀疑的赤拓正悠闲地靠在浴池中,闭目养神。

“需要按摩吗?”一个声音突然传入赤拓耳中。

赤拓想也不想便回道:“按。”

好半天过去,身后都毫无回应。

赤拓奇怪地转头望去——喝!只见一道忽明忽暗的人影飘在他身后,一身红衣,长发散开在空中浮动,面目模糊,有如厉鬼。

赤拓张开嘴,好半晌才把自己瞎掉的心脏放回原处,出声道:“下次能否麻烦你端端正正地出现?”

未然并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端正。

她对赤拓说道:“你最近对昌伯似乎有些疏离?”

赤拓转过头,哼了一声没有回话。

目光不经意瞥见自己半裸在水上的身体,突然意识到不对,他这不是还在沐浴吗?身上□□,妖女到底知不知道何为男女之防?她来找他都不看时间地点和场合的吗?

赤拓正想对她进行一番教育,却见她直接蹲到浴池边,抱着腿一副准备促膝长谈的架势。

赤拓瞪着她,嘴角有些抽搐。

“为何疏离昌伯?他可有何过失?”未然问道。

赤拓目光偏移,实在没脸告诉她事实真相。

“赤拓,有何不顺但说无妨,对我何须隐瞒?”

赤拓脸色沉沉,硬声道:“昌伯确实学识渊博,在他面前,孤觉得自己像个无知小儿,根本无法与他答辩。”

他第一次深刻感觉到自己的不足,以前自诩为王,不可一世,但真正去学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懂。天下贤能,怎会看得起如此才疏学浅的君王。

“原来如此。”未然点了点头,缓声道,“赤拓,你何须为此感到羞耻?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既有疑惑,便应主动去寻求答案。师者之职便是为人解惑,求知之心不应被耻笑。以昌伯之贤,又怎会因此而看低你呢?相反,你若能放下帝王的傲气,谦虚求学,他恐怕会十分赞许。”

赤拓沉思不语。

未然又道:“莫要因为身份而束手束脚,在昌伯面前,你只要将自己当作一位学子即可。”

“他…真的不会因此而看低孤?”

“你何时变得如此没有自信了?”

论武自然可以傲视群雄,但论文,赤拓还真没法打肿脸充胖子。朝中随便一名官员恐怕都比自己有学识。

“好吧,孤明白了。”赤拓应允。既然已经有所决定,断不能半途而废。结果如何,总要试试才知道。

“孺子可教也。”未然赞了一声。

赤拓对于她的称赞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完全是一副哄小孩的口气。

“嗯,那我先走了。”未然站起身,刚准备离开,却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我今天去漆山逛了一圈,顺便给你带了点东西。”

“什么东西?”赤拓眼睛一亮,莫非又是什么宝贝?

“就是这个。”未然打了个响指,只见空中一团光影闪过,哐当一声落入水中,溅了赤拓一脸水花。

赤拓凝神望去,赫然见一条浑身蓝色甲片的鱼在浴池中欢快地游来游去。

“这是蓝鳞鱼,传说是一种福鱼,你养着,说不定会给你带来好运。”蓝鳞鱼是幂娑的特殊鱼种,只生活在温泉中,寿命很长,却不能食用。

未然说完,挥一挥衣袖便消失在空中,只留下神色诡异的赤拓和那条正在畅游的蓝鳞鱼。

当晚,赤拓便找来器皿将蓝鳞鱼圈养起来,指着它狠狠道:“既然入了宫,就别想离开了,老实待着!”

下朝后,昌伯刚准备离开,一名宫人快步走过来,恭敬道:“昌大人,大王请您去花园一叙。”

昌伯跟着宫人来到花园,远远便看到赤拓正坐在亭子中。

赤拓挥退宫人,对昌伯道:“孤今日有话对你说。”

昌伯道:“大王但说无妨。”

“昌伯之才,孤甚为钦佩,迎你入宫亦是为了可以随时向你求教。”

“大王谬赞。”昌伯神色平和,“为大王解惑乃微臣之责。”

赤拓斟酌了一下,又道:“昌伯应当知道,孤十一岁便随父王出入军营,学习武艺兵法,长在军事,对文史典籍却是少有涉猎,许多学问皆是一知半解。昌伯学识渊博,授课不无尽心,奈何孤学之甚艰。”

昌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赤拓继续道:“故而,望昌伯莫要嫌弃孤之浅薄,耐心为孤解说。孤若有疑惑,亦会一一垂询。”

昌伯的嘴角微微上扬,目光诚然,躬身施礼道:“大王有此求知之心,乃天择之幸。蒙君不弃,微臣定竭尽所能辅佐大王。”

赤拓暗暗舒了一口气。果然如妖女所说,昌伯并未因此而看轻他。他就像一位温和的长者,宽厚包容。

自亭中谈话后,昌伯改变了他的授课方式,不再采用深奥的辩学法。

“治国如建宅,首先需要一个坚固的地基。”昌伯坐在石阶上,用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下一个四方形,“天择统一,已具备了兴国最基本的条件,战争平定,百姓休养生息。”

赤拓也随着他坐在石阶上,静静聆听。

他又拿起几根树枝,沿着四方形,纵横摆放:“朝廷就如屋宅之支架,有棱有角,有主有次,结构分明。一个完善的朝廷,须分工明细,规整有序,职务清晰。”

昌伯望着赤拓,继续道:“有了统一的国家,完善的朝廷,大王要做的,便是选贤任能,让他们各司其职。天下事务千头万绪,委百司商议,择善者从之,稳便奏行。大王审视百官,考察政绩,严肃法令,百姓无忧,必然归心。”

“如此言之,孤只须高居朝堂,整肃官员即可?难道不需要了解民情吗?”

昌伯笑了笑:“臣子乃大王之耳目,只要明察慎独,一二人或有欺君之能,但十人百人互为监察,便毋须忧心他人欺上瞒下。大王即在九重亦可知天下事。当然,定期考察民情也是常理。”

赤拓望着地上陈列整齐的树枝,若有所思。

“大王可有所悟?”昌伯问道。

赤拓拾起一根树枝,思忖半晌才说出十六个字:“君治于上,臣治于下,乱中去正,治致太平。”

昌伯眼中闪过赞许。

赤拓看向昌伯,认真道:“昌伯是否已有谋划?”

“不知微臣所想是否正如大王所想?”

赤拓笑了笑:“治理天择的第一步…”

“整朝纲。”

“建官职。”

赤拓和昌伯同时出声。

第45章 冲突

赤拓在昌伯的支持下,力排众议,开始了官职改革,整肃朝纲。

此次改革以调节官阶职能,平衡权利为主旨,不可避免地触动了一部分大臣的利益,遭到了他们强烈的反对。但赤拓向来独断专行,这种性格在多数时候不可取,于改革一途,却是必不可少的一种魄力。

众臣见反对无果,只能退而求次,想尽办法争取对自己更有利的职务。昌伯定下整体章程,而后由众臣商议,逐一进行调整修改。赤拓则暗中派人考察众臣的德行和政绩,根据每人的才能和声望进行官员调配。

中央之后便是地方,这将是一场长期的整顿过程。

如此大范围的调动,引起了整个天择的震动。许多有学之士皆隐隐察觉到了赤拓想要励精图治的决心。

赤拓每天埋头于文书中,忙得不可开交,时常能在夜晚听到他暴躁的怒吼:“孤不干了!”

但往往吼过之后就没有下文了,他仍然在书房中“激情”地奋斗着。

他不再随意杀人,也不再随意对人动刑,更没有再纵情声色、恣意yin乐。宫人们的日子好过了,赤拓简直就成了他们心目中君王的典范。

只是他偶尔也会做出许多令人费解的举动,比如他经常喊着要砍掉这人那人的脑袋,但到最后这些脑袋一个都没掉,在别人脖子上待得好好的。

他还经常对着忙不完的政务表现出极度不耐烦的表情,好几次甚至把文书全都掀到了地上,泄愤地踩踏一番之后,又叫人捡起来,继续批阅。大臣们接回自己的奏章时,往往都能看到不同程度的损毁,间或还有类似鞋印的诡异痕迹。他们不由得纳闷,大王难道是用脚在批阅奏章?

不久之后,有人悄悄揭秘,大王勤于政务,往往会重复翻阅奏章。奏章损毁越严重,说明他越是重视。于是,大臣们逐渐开始以奏章的损毁程度来衡量各自的宠信度,并引以为荣…

朝中大概只有昌伯深知内情。正因如此,他比任何人都要奇怪赤拓前后矛盾、变幻莫测的行为举止,就像抽风一样,已经超越了普通人可以理解的范围。

昌伯隐隐觉得,赤拓身边可能还有一位老师,一位可以规诫他的言行、教他为君之道的贤师。

如此忙碌了三个月,初步改制已经完成,赤拓终于能够暂时从政务中脱身。

他第一件事就是向未然申请休假!

未然很开明地应允了。毕竟劳逸结合,张弛有度也是必要的。

于是赤拓欢快地决定要去北山游猎,好好舒展一下筋骨。

他只将此事告诉了昌伯,对外则宣称是去各地考察民情,为期半个月。众臣一听大王要考察民情,纷纷发信告诫各地官员务必循规蹈矩,别被大王逮住痛脚。大王近来虽不怎么喜好杀人了,但若是失控,直接动刀子也是很可能的。

赤拓在原野上纵马奔驰,如疾风一般,肆意快活,一扫在宫中的郁气。

他本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勇士,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可惜他身为一国之君,注定做不了一只翱翔天际、毫无牵绊的雄鹰。

所谓有得必有失,人不可能只知索取,而不知付出。将欲取之必先与之,世间没有绝对的公平,唯求一个心安理得。

赤拓还未真正明白这个道理,他性情不定,贪享欢愉而不知节制。

一次出游后,他的心就如脱缰的野马一般,撒欢到不知名的远方去了。待他回宫,再也无法专心处理枯燥的政务。每次只是草草地过一遍,便兴冲冲地去练武场射箭跑马,又或者召美人跳舞助兴,还会抽风地找人将他带回来的猎物骨骼雕成饰物,在脖子上、手腕上和腰上挂了一串又一串,用以显摆他的成果,就像一个志得意满的部落头领。

明显有些忘乎所以。

“妖女,这个是送给你的。”赤拓将一件饰物递给未然,这是用他猎到的最大的那只猎物头骨雕刻成的一顶头冠,两只硕大的兽角高高挺立,如珊瑚丛一般展开,甚是张扬。

未然默。

“孤可是把最好的留给你了,如何?”赤拓眼中神采奕奕,似乎很是自得,期待着未然的夸赞。

未然表情漠然,衣袖一挥,赤拓手上的头冠应声而碎,一块一块掉落在地。

赤拓望着空空如也的双手,微微一愣,随即愤怒吼道:“你做什么?”

这只犀鹿是他花了三天时间才围捕成功的猎物。犀鹿的骨骼十分珍贵,尤其是头骨,乃荣耀的象征。

他捕获这只猎物时,首先想到的便是妖女,找人精心雕琢,只为博她一笑,却不想得到这样的回应。

“你忘记自己身为国君的责任了吗?”未然冷声道,“只是出去游玩一次,便把之前的戒律忘得一干二净。看来我减轻八戒惩罚的决定是错误的。”

赤拓脸色阴沉,双拳握得紧紧的,心中又是愤怒又是委屈,还有几分受伤。

未然完全将他当作一个不听话的孩子,该教训的时候便教训,并未顾及到他的心情。

赤拓眼神逐渐变冷,瞪着未然一语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