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反对你偶尔放松玩乐,但必须是在不影响正常事务的前提下。你看看你近日的表现,对政务疏忽懈怠,对朝议漫不经心,对奏章处理草率,在昌伯授课时也是心不在焉。你以为你还是三岁小童吗?”

“够了!孤不想再听你说教!”赤拓指着门外,凶狠地吼道,“你立刻给我滚!滚!”

未然默默望了他片刻,身影渐渐变淡,很快消失无踪。

赤拓狠狠桌子踢翻,疯狂地在屋内大肆破坏,吓得附近的宫人脸色惨白。

“孤何须他人指手画脚!”赤拓一边si掠一边怒骂,“你算什么?不过是个见不得人的妖女,孤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

他到底为何一定要听她的话,乖乖去处理那些乱七八糟的政务?他到底为何要压抑本性,辛苦地控制自己的脾气,改变自己的行事方式?他到底为何要努力去学习那些他完全不喜欢的东西,像个小孩一样期待她的认可,讨她的欢心?

赤拓心中的愤怒和难受无法遏制,忍不住想要杀人。目光扫过殿门外战战兢兢的宫人,杀意沸腾。

【为君第一戒——不得滥杀无辜。】

赤拓表情冰冷,不顾心口的刺痛,寒声道:“来人。”

两名宫人颤巍巍地走进来。

赤拓猛地出手,同时掐住两人的脖子,只听一声脆响,两名宫人的脑袋一耷,双眼突出,已然断气。

将尸体丢开,赤拓捂着胸口单膝跪地,疼得脸色发白,直冒冷汗。但身上的痛远不及心中的深寒。

远处,未然轻叹一声,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可能过于不近人情。赤拓性格刚烈,难以管束。他之前的妥协和顺从,让她逐渐轻忽了他的烈性,行事更加直接了断。

人性真是难以琢磨的东西,她自己需要适应和学习的东西也有不少。就当是一个教训吧,接下来要做的是平复赤拓的怒气,重新获得他的信任,否则之前的努力都要白费了。

以未然对他的了解,经此一事,他恐怕会变本加厉地放任自我。

果然如未然猜想地那般,赤拓开始恢复以往肆意妄为的生活,对政务置之不理,天天沉溺享乐,还经常出宫游玩。谁人要是胆敢指责,他就对其用刑。

朝中上下皆是人心惶惶,不知赤拓为何又突然性情大变,难道是在“考察民情”时受了什么刺激?

昌伯对赤拓的变化并未置喙,只是一边稳住朝局,一边默默观察,心中暗自揣测此事是否与他猜想中的那位老师有关。

若真是如此,那人对赤拓的成长可谓至关重要。有“他”在,赤拓便有成为一代明君的可能;没有“他”,赤拓恐怕只会走向暴虐一途。

他暂不作为,只是想看看,是否真的有这么一个人…

第46章 眼睛

“你还在生气吗?”未然鬼魅般出现在赤拓的寝宫。

赤拓正在宫女的伺候下更衣,没想到在他说出那样的话之后,妖女还会出现,心中有几分窃喜,又有几分恼火。

讶异过后,他暗暗打定主意不搭理她。但很快他便发现自己的高冷政策完全是多余的。

往后的数十天对赤拓而言,简直就是噩梦一般的存在。

从前一直来无影去无踪的妖女变得无处不在,如影随形。

赤拓用膳,她旁观;赤拓晨练,她旁观;赤拓看书,她旁观;赤拓上朝,她旁观;赤拓沐浴,她旁观;赤拓召寝,她旁观;赤拓遛鸟,她…?

如此沉默地跟了数日,任赤拓狼心似铁,也不得不暴走。

在某日上朝的路上,他毫无征兆地转身大吼:“一直跟着孤作甚,给孤滚,有多远滚多远!”

身后的宫人侍从全都吓得惨无人色,仓惶退走,一瞬间就消失无踪,只留下赤拓形单影只地站在原地。

不该滚的滚了,该滚的还悠然自在地留在原地飘。

“赤拓,你脾气太大了,若是不想让这些宫人跟着,下个指令即可,何须如此大动肝火呢?”未然好心劝导。

闻听此言,赤拓一口气差点没把自己憋死。这妖女到底有没有自觉?他不想被跟着的人是你,是你啊!

对于一个赶不走,吼不怕,捏不死的妖人,赤拓真有种无力可使的感觉。

“说吧,你到底打算跟到何时?”赤拓冷肃道,“你的存在已经严重影响到孤的日常生活,长此下去,孤不知何时会突然发狂,大开杀戒。”

“你还生气吗?”

“生。”

“那我还得继续跟,直到你不生气为止。”

“…”

赤拓深呼吸几下,沉声问:“若孤一辈子不消气,你是否打算跟着孤一辈子?”

“当然不会。”未然回道,“半年之后你若还继续荒废朝政,乱用刑罚,滥杀无辜,我就会彻底消失,再也不会来打扰你的生活了。”

只需半年时间,赤拓所积累的怨气,加上治国不利,天择很快会陷入混乱,他恐怕活不过而立。短短十年时间不足以化解他造就的恶果,死后必然魂飞魄散。

赤拓实际上已经处在了命悬一线的危险边缘。

赤拓听得心头一惊,莫名有些心慌。

他握了握拳,硬声道:“那正好,孤便再忍你半年。半年之后,永不相见!”

未然默默望着他,身形若影若现,仿佛下一刻便会消失。

赤拓别过眼,踩着重重的步子,拂袖而去。

他其实并非真的打算就此荒废政务,只不过是为了赌口气,故意反其道而行。

未然已经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颗明君的种子,他越是纵情声色,心头越是空虚忐忑,总有一种抛弃责任的负罪感。

这种负罪感,致使他无论如何玩乐都愉悦不起来,再加上为君八戒一次又一次的警示,都让他倍觉压抑。

然而当他拿起奏章时,却又是满心烦躁,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他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心头甚是茫然。

心情烦闷之下,赤拓再次微服出宫,前往北山游猎。

待日近夕暮,赤拓和他的侍卫们都是满载而归。

他们寻了一座村庄落脚,将猎物交给村民处理,打算在此处暂休一晚,第二天再继续深入山林。

村长不敢怠慢,帮他们收拾几间干净宽敞的屋子,恭敬地伺候。

夜晚,村里举办篝火晚会,附近村子的村民亦闻讯前来,多是一些年轻男女。

他们携带这乐器,围着火堆载歌载舞。

赤拓等人独占一角,一边吃着烤肉,一边欣赏歌舞。

不少大胆的姑娘前来邀舞,赤拓无人敢亲近,但他身边的侍卫们却是颇有艳福。

赤拓摆手道:“今日不必拘谨,尽情去玩吧。”

侍卫们有了大王的允许,纷纷加入众人的队伍,与少女们携手共舞。

“独自饮酒,岂不太过寂寞?”正在这时,一个清越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赤拓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蒙着面纱的女子款款而来,虽然看不到她的长相,但那妖娆的身材和轻盈步伐,便足以勾动男人的遐思。

赤拓含了一口酒,目光深沉地盯着她。

远处队伍中的侍卫们,很快留意到那名靠近大王的陌生女子,正当他们想要上前询问时,却见大王竟然勾起那名女子的腰,一同进了里屋。

北山附近民风开放,特别是偏僻之地,只要有外来者进入,当地女子便会主动邀欢,只为孕育优秀的后代,延续传统。

故而,侍卫们对赤拓带走女子的举动并不觉奇怪,只是暗道此女运气极好,竟然能得到大王的临幸,日后赏赐肯定少不了。

他们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安排两人去守夜之后,便各自寻自己的乐子去了。

晚会一直持续到半夜才渐渐散去,众人皆玩得颇为尽兴。

就在此时,赤拓所在的屋舍突然传来一声爆喝,随即便是杂乱的打斗声。

门外的侍卫脸色一变,迅速冲入屋中。只见赤拓正在与一名女子缠斗。他双目紧闭,眼睛周围略显红肿,似乎被什么药物迷了眼。因为看不见,他只能被动防守,步伐颇为凌乱。

“暴君,你去死吧!”女子眼含恨意,举着匕首狠狠刺向赤拓的胸口。

赤拓半眯着眼,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女子的动作。他闪避不及,而侍卫距离他还有数米。眼看就要被刺中要害,却见匕首骤然停顿在他的胸前,再也刺不进半寸。

他身前出现了一抹熟悉的虚影,即将夺去他性命的匕首被她紧紧握住。这瞬间的停顿,给侍卫们争取了援救的时间。

女子很快被蜂拥而至的侍卫们制伏了。

“大王恕罪,属下救驾不力。”

侍卫们压着女子跪了一地。

赤拓现在没有心情追究这名女子的来历,他的双眼如被烈火灼烧,剧痛不已。

这时,眼皮处似乎被什么拂过,一股清凉的气息顿时流入眼中,为他暂缓了疼痛。

是未然。

赤拓沉声下令:“速速回宫。”

回宫之后,他迅速封锁消息。除了几名近臣之外,朝中暂时还没有几人知道赤拓遭遇刺客。

但是北山附近的村落全都被士兵控制起来,暗中开始紧急盘查。

刺杀君王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就算时候查明与这些村子无关,他们也会受到严惩。

几名太医被急召入宫,为赤拓诊疗。

赤拓身上的小伤不足为虑,唯有眼睛受到了严重的火毒伤害,日后恐怕再也无法视物。

太医们不敢将真正的诊断结果告诉赤拓,只能委婉地表示要调理一段时间再作计较。

赤拓骂了一声“无用”,便将他们全都赶了出去。

“该死的女人,竟敢刺杀孤!”赤拓愤恨地咒骂。

“虽然伤了眼睛,但能保住性命便已是不幸中的大幸。”未然轻声道。

她当时虽然待在赤拓附近,却没有进屋,谁知一时疏忽,竟然让他遭遇如此险境。

赤拓听到她的声音,沉默下来,感谢的话绕在嗓子眼,还是没能说出口。

未然问道:“你可知那名女子的身份?”

“孤怎会知道?”赤拓满脸杀意,恨不得立刻将那个女人千刀万剐。

“你还记得三年前,天择奠定最后胜利的那场战争吗?”

“你说的莫非是云城之战?”那场战役可是赤拓的得意之作,他率领的军队势如破竹,硬生生将那座坚不可摧的城池攻破。

“你攻破云城之后做了什么?”未然问。

赤拓冷酷的吐出两个字:“烧城。”

云城乃霄国首都,城中云集着众多忠君之士,负隅顽抗。为了免除后患,赤拓选择了斩草除根,彻底将此城覆灭。

“你不仅毁了这座屹立了数百年的名城,而且坑杀了霄国都城所有贵族和官员,连他们的家人都没有放过。”

“那又如何?成王败寇,这便是他们与天择为敌的下场。”

“我并不打算和你讨论此事的对错,我想告诉你的是,那名女子便是你坑杀的某位官员的遗孤。”未然用搜魂术调查了那名女子的身份,知道得越多,对赤拓的脾性越是了解一分。

“哦,原来她是为报仇而来。”赤拓不屑地冷笑一声。

“天道循环,因果报应。杀戮过多,总会受到天罚。”未然徐徐道,“赤拓,若他日你死于非命,亦是你罪有应得。”

未然的语气不含丝毫情绪,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赤拓听得刺耳,愤恨道:“孤罪有应得?孤为天择开疆辟土又有何错?”

“若无错,你今日便不会有此一劫。”

赤拓语塞,沉着脸,生着闷气。

未然缓了缓,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想暂时隐瞒失明之事吗?”

“自然是要隐瞒。如今天择初定,局势不稳,孤不能让心怀不轨之人有可趁之机。”

“如何隐瞒?难道你准备一直不露面?”

赤拓皱着眉,说道:“暂时先拖着,不知太医何时能治好孤的眼伤。”

他并不知道,以天择目前的医疗水平,根本无法治愈他的双眼,但她却可以。

不过,治疗之事暂缓,她另有打算。

未然开口道:“赤拓,在你双目复明前,就由我来做你的眼睛吧。”

第47章 听

赤拓双目失明之事,目前只有几名近臣和太医知道。他们被下了封口令,皆不敢对外宣扬。但他们认为此事肯定隐瞒不了多久,毕竟眼盲直接影响了一个人的行动力,根本无法正常处理事务。

原本以赤拓的脾气,早该暴跳如雷,却没想到他如此沉得住气,既没有折腾太医,也不曾迁怒他人。反而收敛心性,开始处理积攒了数日的政务。

书房中,赤拓坐在椅子上,手指把玩着皓月。未然则坐在地毯上,轻缓地诵读着奏章上的文字。

大臣们的奏章有一个特点,总喜欢在陈述谏言时,加入各种无用的赞颂谦卑之语,堆砌华丽,读起来特别费劲,也格外浪费时间。

故而未然一般会先默读一遍,然后直接将主要内容简述给赤拓听。如此一来,厚厚的一叠奏章,不过两日便批改完毕。

赤拓感概道:“孤总算明白自己为何不耐烦批阅奏章了,原因便在于此。”

未然对此不发表意见。

用膳时,宫女布好菜后,未然便托起赤拓的手,引导他顺利拿起碗筷。虽略显迟滞,但影响不大。

赤拓的眼睛在未然和太医的调理下,已经消去了红肿。睁开眼之后,除了目光有些无神之外,几乎与常人无异。

这几日,他没有召见大臣,亦没有上朝议政,而是在努力适应盲人的生活,务必要做到让人看不出异常。

他与未然,也因为此次意外而变得更加融洽亲密。

身处于黑暗中,赤拓时常会生出恼怒气馁的情绪,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无用的废人。他无法想象,若眼睛永远恢复不了该如何自处?漆黑的世界,空洞而无味,难以掌控,事事需要依靠他人。这种无力感,是赤拓从未有过的。幸好有未然在身边,她的存在,如和风细雨,抚慰着他暴动不安的情绪。

午膳后,未然领着赤拓去花园散步,如水一般清凉的虚影轻轻握住他的手,为他指引前进的方向。

两名宫女远远跟着,心中诧异双目失明的大王在无人搀扶的情况下,竟然走得四平八稳。

走进凉亭,未然扶他坐下。

赤拓手搭在木栏上,憋闷道:“孤的眼睛到底何时才能好?”

不过才几日,他就已经无法忍受了。

“别急躁,失明其实也有失明的好处。”未然说道。

“失明还有好处?”赤拓不敢置信。

“人一旦失去视觉,其他知觉便会相应提高,特别是听觉。”未然缓缓说道,“你试着静下心来,去聆听周围的一切,你会发现许多以前不曾发现的东西。”

“是吗?”赤拓闭着眼睛,仔细去聆听,结果只听到风声,树声,水流声。

他撇撇嘴:“什么也没有。”

“那是因为你的心还不够静。”未然望着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泊,微微笑起。

赤拓易骄易躁,性情不定又缺乏耐心。身处高位,一般都是别人紧追他的步伐,而他却不需要顾及别人的感受。

如今他双目失明,不得不停下脚步,平心静气,去学着适应周围的一切。

这便是未然暂时不为他治眼的原因。

“赤拓,你对你的臣子了解几分?”未然突然问道。

“什么?”赤拓不解。

“他们对你是恭,是惧,是忠,是奸,是诚,是虚?”

“哼,他们敢对孤不忠不敬吗?”赤拓表情凌厉。

“你对臣下希求的只是一个‘不敢’吗?”

“只有先让他们畏惧,才能让他们心服。”赤拓如此回道。

“那你能分辨得了谁是真心臣服,谁又只是假意奉承吗?”

赤拓默然,这如何分辨?

“赤拓,人总是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他们脸上笑着,心里或许在哭着;表面敬着,暗地鄙着;说话恭着,内里诽着。人的眼睛看到的不一定便是真实的,但心不会骗人。”未然的手轻轻触了触赤拓的心口,“试着去聆听他们的情绪吧。无论他们的表情如何变化,他们声音中反应出来的细微起伏,才是他们内心最真实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