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婆媳四人同时从凳子上跳起来。

来得这么快?!

确实很快,吴氏还没来得及回答要不要见,那孙夫人便笑呵呵地跨进了后院,一进后院便四下打量,暗道:真宽敞,这李家能租得起这么大的院子,可见身家没有败落,不像他们孙家,沿途遭了几次小贼,值钱的东西几乎被盗光,而且亲戚也没能投靠上,如今一家三口租住在一处民居里,吃用都犯愁,幸好今早上让她看到了李家的三媳妇。

“亲家母,可算找到你们了。”孙夫人一进门就握住了吴氏的手,想挣都挣不开,“早前在街上看到三侄媳,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她就急着去办事了,也没问你们住在哪儿,我一想,依亲家你这身份肯定不会到小地方住,果不其然是住在这种大客栈里,唉吆——”竟呜呜地哭了起来,“总算是见到亲人了,你不知道我们这一路的苦吃的呀。”偷看一眼婆媳四人,抹一把眼泪,“坐着聊,咱们亲家不是旁人,不讲什么客套,来,侄媳也都坐下。”

莫语心道,这孙老太的手腕果然高明,她们婆媳四人加起来都未必是她对手,因为她们的脸皮没这么厚!当初骂得人祖宗十八代,如今却能大摇大摆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看来对付她不能用对付常人的办法,要先发制人才好。

“孙夫人来的正好,娘正打算找您去呢。”莫语一坐下就如此道。

钱诗诗也相当敏捷,紧接着莫语道:“是啊,我回来跟娘一说见到您,她就急着要去找您,说咱们两家还有件事没了结。”

孙夫人笑看一眼莫语和钱诗诗,心道这俩黄毛丫头语气不善,不能让她们把话说满,不然弄僵了就麻烦了,“是啊,我来也是为这件事。”立即转脸看向吴氏,她是读书人,好欺负,“亲家母啊,不管咱们过去有什么不愉快,都算我的错,我今天来就是给你赔罪的,之前那档子事,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咱们再怎么说也是亲家,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吵几句嘴也就算了,难道还真让两个孩子为难嘛,欣乐再怎么说也是我们家的媳妇,不能让她婆家、娘家两头为难不是?”

吴氏还没来得及接话,孙夫人又道:“欣乐呢?你都不知道我们达夫整天念着她,你说成亲都快两年了,光分开就一年多,都是这该死的世道,不让人活喔。”

赵絮嫣在一旁凉道:“成亲两年,分开一年,还有一年姑爷上不了炕,咱们欣乐还真够命苦的,摊上这种事。”赵絮嫣虽是镇上乡绅家的小姐,没跟人吵过架,但见识过人镇上女人吵架,这种泼皮无赖的女人就该活活被骂出去。

孙夫人笑道:“可不,我们家还指望着媳妇添丁添孙呢,先前媳妇孝顺,时常往娘家住,达夫又忙着秋闱的事,这小两口也就没机会在一块,如今可不能由着他们继续这样,你说是吧,亲家母?”想用不同房这件事来为难她?没那么容易。

吴氏又没来得及说话,孙夫人抢先道:“要不干脆我去把达夫叫来,也快一年多没见了,正好让他给丈母娘和舅哥们请个安。”说话间便起身要走。

不行,不能让她走,得先把话说清楚!

莫语抢先起身,“孙夫人慢走,我们还没谈完呢。”

“大侄媳别客气,咱们来日方长。”孙夫人的想法是尽快先搬进来,吃住算他们的,怎么说还有亲家这层关系,她们说不出道不来,还不由着她沾便宜?

“也好,孙夫人一会儿正好将休书一并带来,若不带休书也行,咱们立一纸约定也就罢了。”莫语直言。

钱诗诗也笑道,“是啊,若是孙夫人不方便过来,我们让当家的去拿,也省得您走路了不是?”

孙夫人僵一下,随即笑道:“两位侄媳这是还记着之前的不愉快吧?”

“平白无故被骂了祖宗十八代,男盗女娼,就是您恐怕也过不了这坎吧?”莫语轻道,她也是乡下出来的,虽没吵过架,但没吃过猪肉可见过猪跑,这孙老太就是根老油条,不尽快解决她,非黏一身油不可。

“就是,当时两家可都痛快的约定过,咱们恩断义绝,您家公子可都已经把休书写好了,只是逃难逃得匆忙,没送给咱们罢了。”赵絮嫣也加入妯娌阵营。

孙夫人双手一拢,对插到袖筒里,“侄媳,你也说没送,这没送就是没断,也就是说欣乐还是咱们达夫的媳妇,明媒正娶!”

妯娌仨暗道:娘的,就是因为这样才没赶你,不然早把你轰出去了!

孙夫人仔细打量了李家婆媳四人,“吆——这是见我们如今落魄了,不想认穷亲戚啊?不认就不认,你们只把我媳妇还来,咱们一刀两断一了百了!”

吴氏的火气也蹿了起来,这刁妇,凭一张说活死人的嘴,还真是想骂就骂,想说就说,“人不会给你,什么都不会给你!”气了半天却只说了这么一句狠话来。

“亲家母,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我们两家的亲事可是有媒人作证,到官府印过章的!不是你想不认就不认的!”

莫语记得在路上遇上同乡,说六番镇的衙门被流民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只是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可以借此一用,于是笑道:“媒人何在?官府的印章又有何据?我可听说六番镇的衙门早被流民给烧了!”而且乡里人四处逃散,想必也不会有人记着要带走别人的成婚凭证吧?

吴氏、赵絮嫣、钱诗诗一致看向莫语,见她一脸的坚定,想必是有根有据了,既然这样还怕她个鬼啊!

这回换孙老太急了,抽出手指着吴氏的鼻子,“你们——你们也算是书香门第,怎么能做出这么没王法的事来!”肥嘟嘟的身子,能跳起来也真是不容易,“她李欣乐是我们孙家的人,你们这是明着抢人啊,没王法了!没王法了!”

王法?王都不知道是生是死,哪来的王法?!

李家婆媳难得能如此一致的耍无赖。

见孙老太还有再闹下去的迹象,吴氏赶紧招来店伙计,“送客!送客!”

顾客至上,开店的当然是谁付钱谁说了算,店伙计动手将孙老太往外拉!

谁知刚到院门口就遇上了吃饭回来的老虎和欣乐小两口,欣乐还挺着圆鼓鼓的肚子呢!

孙老太吃惊地看着李欣乐,尤其在看到她那圆鼓鼓的肚皮时,嘴张的几乎能撑下一颗鸡蛋。

李欣乐也被吓得不轻,心道——她怎么会在这儿!

后面的李家婆媳四人也不禁叹息,怎么这么霉?偏偏在这会儿碰上!

“好呀,你们李家不但没王法,还伤风败俗,闹了半天,女儿偷汉子啊!”孙老太挣开店伙计,上下打量着李欣乐。

李欣乐吓得直往老虎身后躲。

“唉吆吆——连野种都有了!”孙老太一边砸着嘴,一边冷笑。

“你他娘的,说谁偷汉子!谁是野种!”老虎从小到大横行乡里,可从没被人骂过!

孙老太在看清是王虎后,颇有些害怕,不禁后退到院门口,跳着骂一句:“姓李的,你们这群□□,连偷汉子都偷流氓啊!”见老虎作势要冲过来,一扭脸,撒腿就往客栈外跑——

老虎没追上去,是因为妻子被吓哭了!

李家婆媳匆匆跑过来安慰,劝了好半天才把欣乐劝回屋里。

一众人正打算要回屋时,赵絮嫣见莫语正在小声交代小伙计什么事,转身凑了过来,“大嫂,干什么呢?”

“那孙夫人肯定还会再来!”莫语道,“得想办法应付才是,咱们几个肯定骂不过她!”

“骂什么,直接赶走就行了!”赵絮嫣叱道。

“她今天既然能厚着脸皮来,定然是赶不走的。”钱诗诗也转了过来,“大嫂,你打算怎么对付她?”

莫语咬唇,“打自然是不能打,骂咱们也骂不过,不如请个能说会道的人来,也省了咱们的力气。”

钱诗诗笑道:“大嫂,你是要请人来跟那孙老太对骂?”

“是啊,不然等她下次来堵着门骂,难道咱们还亲自上阵?”婆媳四个加起来恐怕都吵不过人家一个,别到时既吃了亏,还受了气,干脆找人来对付。

“可这么骂也解决不了问题啊。”钱诗诗道。

“这边先牵着孙夫人,那边让老虎去找孙达夫解决休书的事。”莫语道。

钱诗诗笑道:“该!他惹出的事,让他自己处理去!”

赵絮嫣因为插不上话,急得直想跳脚,老大和老三两人心眼多,她跟不上她们的思路,每次一说到核心问题,就没她说话的份,“你们俩心眼也太多了,以后我不是要被你们给欺负死啊!”实话直说!

“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莫语挎住她的胳膊,“我们欺负你干吗?又不跟你过日子!”

钱诗诗也跟着道:“就是,而且你也不值得欺负。”说句话都能让她跳脚,哪里需要用到“欺负”。

她们只是妯娌,各有各的男人,各有各的日子,没事在自家逗丈夫疼,,只要没利益上的纠纷,跟外人有什么可斗的!

☆、五十七 休书

正好这几日李政然与周图寻白少将军,去了两日还没回来。

政亦与旧识相遇,似乎也要在这国难当头之时奉上自己的力所能及。

而政昔,他那冲动的个性,自然不会留在家里管婆妈的事,谈论国事要紧。

因此家里的这点“小事”便自然轮到了女人们的头上。

不出所料,孙老太果真上门来闹场了——

要不回儿媳,总能要到点封口费,至少能解决一点当前的生活所需吧?他李家书香门第,怕的就是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隔日一早,孙老太换上一身耐脏的灰布衣衫,往那客栈门口一坐,三哭六嚎起来,弄得满街路人都过来看热闹。

客栈伙计赶不走她,他们是正经商人,一没有打手,二没利嘴的婆娘,管不了!只能去求李家解决。

“啧啧,这孙夫人也算得上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怎么好意思做出这种事来?”赵絮嫣站在客栈二楼临街的窗边,望着楼下坐在地上拍着巴掌骂人的孙老太,一声嗟叹。

“什么大户人家,充其量就是有点田产的乡绅,估计连字都识不得几个!”吴氏嗤之以鼻的同时,又被楼下那些恶心的骂语激的火冒三丈。

吴氏没注意到她这话伤害了在场不止一个人的感情,莫语和赵絮嫣可都是这种类型,尤其赵絮嫣,顶着赵家小姐的名头,其实就是大字不识几个。

赵絮嫣对着窗外白一眼,不屑于婆婆争论,兀自坐下来嗑瓜子儿。

而莫语则刚跟一名胖妇人交谈完,并没有听到婆婆说了什么。

“他大嫂啊,你请的人呢?怎么还不去堵这个泼妇的嘴?我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骂过!”

“刚那个妇人就是。”莫语给自己倒杯清茶。

“娘,来了,来了!”赵絮嫣趴在窗台上冲吴氏招手。

吴氏上前,侧着身看向楼下。

“哇——”只听楼下一声长嚎,一名胖妇人挤进了人群——正是刚才跟莫语交谈的那名妇人。

好戏要开场了

吵架是门技术,要体力,要脑力,还要厚脸皮,非一般人能做到的。

“我可怜的闺女啊——”只见那胖妇人一边哭,一边坐到了孙老太的对面,双掌拍着地面,开始数典起孙家的不是,“我孤儿寡母,省吃俭用积攒了三代的家财给她做嫁妆,满以为嫁了户好人家,谁知嫁进他们孙家不到一年,男人上不了炕不说,婆婆还连掐带打啊——呜呜——”三声哭后,缓一下气又哭道,“大风大雪天,寒冰结了一尺厚,还把我女儿撵到外边受冻挨饿,姑娘怕我担心还不敢回家来啊——我苦命的儿呀——”又是三声哭,“摊上个要命的荒灾祸年不算,还摊上这么一户人家,休我闺女出户,五份嫁妆只还咱两份,我们孤儿寡母有冤无处诉,只能把苦水倒回自己肚子里,好不容易逃出胡人的手,到这儿来避难,偏偏又遇上了他们家,他们是做尽了坏事,天罚地怨啊,家财被偷盗抢完,如今又想来讹我们的钱,说什么你不给就骂你母女偷汉养野种,我可怜儿呀,被羞得要去投井,好不容易拉住她!她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孤老婆子该怎么办啊?各位路过的大爷、夫人给评评理,这姓孙的一家实在做人太绝啊——”第一轮结束,胖妇人以呜呜的哭声作结。

只见围观的路人对那孙老太指指点点。

孙老太一见这阵仗,心火顿生,好个李家,竟然请人来污蔑她!不禁拍着地大骂起来,这次是什么污言秽语都出来了,一连串地吐出来后,最后的结语是:“姓李的,你们有胆就出来,咱们说清楚!”

那胖妇人见第一轮没把对方击退,脚上的鞋子一脱,“啪啪”打两下地面,开始第二轮嘴战——

污言秽语她最拿手,什么窗下野汉子排队,草丛里下蛋的,多了去了,想找骂还不容易!

李家婆媳四人在楼上听着听着,忍不住都笑了出来。

“大嫂,你打哪儿找的这妇人,实在厉害!”钱诗诗笑问。

莫语也没想到这胖妇人如此犀利,刚才谈话时还觉得她慈眉善目的,想不到这会儿牙口如此尖利,“我也是让小伙计帮忙找来的。”忍不住失笑。

赵絮嫣则笑得肚子疼,“你们瞧,那孙夫人的脸都青了!哈哈”

连吴氏都忍不住拿手绢捂嘴,用以掩饰自己的笑意。

楼下整整骂了一个时辰,直到围观的路人都觉得没意思再看下去,各自散去,她们仍脸对脸坐在地上骂。

孙老太的本事果然不小,碰上如此的高手她还能僵持这么久,可见若是李家婆媳出去,非被她骂的悬梁、投井不可,幸好她们没胆子去尝试。

最终,孙老太骂到嗓子哑掉也没能把李家人叫出来,一个铜板都没讹到,反倒是祖宗十八代还被逐个问候了几遍,顺便背了一大串拐腿子在肩上,没办法,骂不过,只好撤了,再想别的办法吧!

那胖妇人见孙老太拍屁股离开后,伸手理理自己骂散的头发,再套上自个的鞋子,起身来到楼上。

莫语给了胖妇人三两碎银子,外带半串铜板,“这铜板是额外给大娘你的茶水钱。”

那胖妇人乐不颠道:“谢少夫人,谢少夫人,以后有这种事您只管叫我,吵架、骂人、哭丧,这些行当我都干。”

莫语忍不住笑道:“好,我知道了,今天真是谢谢大娘了。”

胖妇人摆摆手,顺手把银子藏到了袖袋里,给在场的夫人、少夫人们拜过别后,自是下楼去了。

“总算是把孙家这个麻烦给骂回去了,我去后院把欣乐叫来,咱们今天晌午就在这楼上吃一顿好的。”大仇得报,吴氏乐颠颠地下楼去。

赵絮嫣趴在楼梯井看着婆婆离开,高兴之余又有个疑问,“这顿谁出钱啊!”要是婆婆出钱,还是吃她们自己嘛!

钱当然是不用她们出,自是从老虎身上拔毛了,是替她们小两口解决事情的嘛,当然要表示一下。

“三位嫂嫂,想吃什么你们尽管点!”王虎豪气道。

赵絮嫣笑瞅他一眼,“还是咱家姑爷大方。”扭头问吴氏,“娘,你想吃什么?”

吴氏笑道,“家里就你最会挑菜,你去点吧。”

婆婆既发了话,赵絮嫣也不客气,“那我去啦,一会儿别嫌不好吃啊!”说话间,起身下楼到厨房去——

尽管已是三个孩子的娘,但毕竟年纪也不算大,兴冲冲的像个孩子——自阳城出来后,她可就没正经吃过几顿好菜,这回不捞足本,太对不起自己了!

“老虎,孙达夫的休书,你可要来了?”这是莫语问的。

王虎呵呵一笑,“我办事,还有办不成的嘛!”从怀里掏了封信皮,“那孙老太一出门,我就进去了,那孙达夫也没多说,就给我写了。”当然,他省略了一些步骤,比如威逼利诱加胁迫。

“你没动手打人吧?”莫语比较担心这一点。

“哪能啊,我跟大哥保证过了,绝对不惹事!”那姓孙的小子根本用不到他动拳头,“对了,大嫂,大哥都去了两天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本来他也打算跟大舅子一起去白家军,怎么说他也是在白家军里待过的,打仗这种事自然不能落后,可大舅子不答应,非让他留下来照看家里。

“说是两三天,估计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要是大哥真找到了白少将军,我也得跟他一起去!”王虎说得无心,不过听者可就多心了。

李欣乐一听说丈夫也要去前线,心都漏跳了一拍。

吴氏也道:“欣乐如今还挺着大肚子,你怎么能去!”

“岳母大人,您放心,我跟着大哥,绝对没问题,再说国家危亡,匹夫有责,我怎么说也是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当缩头乌龟呢!大哥不也是有家有室有孩子,可他一样照去!”

李欣乐不悦地放下筷子,好不容易过上了正常人的日子,没想到丈夫还要去战场上送死,搁谁头上都受不了,何况她还挺着肚子呢。

王虎也看出了妻子的不悦,立即笑道:“欣乐,你别生气,我不会随随便便就走的,至少也要征得你的同意嘛。”

这话到说到人心坎里了,欣乐嘟着的嘴慢慢松下。

好在赵絮嫣点的菜也开始端上来,吃上饭后,也就没人再去想什么打仗不打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