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然是当天傍晚回来的,走时坐着农人的驴车,回来时早已换上了代步的军马,可见是找到那白少将军了。

“爹爹,为什么衣服是铁做的?”小乔乔坐在马背上,抚摸着上面的盔甲,好奇于爹爹带回来的衣服居然是铁做得。

“这是铠甲,铠甲都是用铁做的。”李政然伸手想抱女儿下来,怎奈小丫头不愿意,非赖在马背上。

“铠甲是干什么用的?”问得奶声奶气。

“铠甲是穿着上战场的。”

“战场是什么地方?”

“打坏人的地方。”李政然真有耐心。

“为什么要去打坏人?”

“因为他们要抢咱们的粮食,想一想,如果你以后再也吃不到松糖,再吃不到熏肉,你会不会不高兴?”

小丫头歪头想一想,她的确会很不高兴,“爹爹,你一定要把他们打跑。”这样她就能一直吃到糖,吃到肉啦。

“借我闺女吉言,爹爹一定所向披靡!”

莫语一边喂儿子喝着小米粥,一边听那父女俩胡诌,真是哭笑不得,“老虎说他也要跟你去——你带还是不带?”

李政然蹙眉想一下,“那小子性子倔,我不带,他也会自己去,还不如带在身边,也好照应一下。”

“可这是打仗,万一真出点什么事,欣乐非恨你一辈子不可!”伸手替儿子擦擦小嘴,小家伙倚在围栏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瞅着父亲和姐姐,要是会说话他一定嚷着要坐大马!可惜他现在还维持在只能“依依呀呀”的阶段,“再说欣乐还挺着肚子,老虎这会儿也走不开啊!”

“所以我更得答应他,这么一来,什么时候去,就是我说了算。”李政然终于将女儿抱进屋里,让她吃饭。

莫语拾起围兜给女儿带上,顺便递双筷子给丈夫,“你们这次要去哪儿?离这儿远吗?”

“不远,过几天少将军设伏要从这边过,驻地就在江北岸,你们可以住在这儿不用搬家了。”

“不是说齐军都被胡人打得差不多了?”

“魏军加上中军,足够了,白老将军生前布置军阵时,就在沿江一代设好了要塞点。”说这话时他是眉飞色舞的,“还是老将军有先见之明,临终之前也不忘预设这最后一道防线,确保齐国不至于被连根拔起!”说到这儿,他的语气几乎是崇拜了。

莫语很少见他这副模样,平时在家都是众人依仗他过活,想不到他也会有依仗、崇拜别人的时候,可见想要跟他的男儿志向斗,绝对是天方夜谭了。

“孙家来闹过了。”把话题转到家里,不想谈这该死的世道。

“孙家?!”李政然皱起眉头。

“是啊,不过就闹了一个上午,这会儿休书也已经拿回来了,不怕他们以后再有什么纠缠。”

李政然扬眉,“怎么要回来的?”

说到这,莫语就忍不住想笑,一边给儿子抚背,一边大致讲了一下经过。

期间李政然也跟着笑了出来,心道,妻子已经不知不觉变成了这个家真正的长嫂,融入了李家的荣辱之中,是好事,可也意味着会有好多麻烦上身,“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回来。”回来好好感谢她为他和这个家做了这么多。

“你到是敢不回来!”莫语笑叹,“告诉你,梁家的二儿子可回来了,但媳妇没带回来,你要是不回来,我就改嫁过去!反正他也是老实人!”

李政然眉梢一提,笑着威胁道:“你尽可以试试看!”抢他东西的人,一般是非死即伤!

“你可千万别激我!”她也不是善茬!

夫妻俩对视,继而都笑了起来。

☆、五十八 可怜

李政然是二月底动身去的江北,关于他将效命于哪支队伍没说,只说这次去个个把月就能回来一趟。

因为走得不远,家里人也就没太在意。

他们这一走,莫语到还好说,毕竟家里还有一大家子人,可袁喜岁就没那么好运了,上有老下有小,所以莫语闲来无事经常过去帮她做些缝缝补补的针线活。

袁喜岁平时不多话,看上去也十分无害,交往深了方知她是个扭脾气,爱生闷气,心思也颇灵敏。

“你先坐着,我去买点菜,去去就来,这客栈的饭菜贵的吓死人,还是自己买着划算。”袁喜岁挎着篮子往外走。

莫语正帮小宇补衣服,冲袁喜岁摆摆手,示意她先去。

袁喜岁怕儿子留下来添乱,拉了儿子一起出门,她这一走,屋里就只剩下周老太太和莫语两人。

周老太患有风湿,一年到头腿脚都肿着,行动不方便,平时的衣食都要人伺候,老头走后恰好娶进了儿媳,一应琐碎就都由儿媳来做。

老太太是个看上去慈祥,说话也十分客气的人。

见儿媳一走,老太太半眯的双目缓缓睁开,盯了莫语好半天,害莫语不得不抬头对她笑笑。

“李夫人摊上你这么个好儿媳,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老太太的声音有些浑浊。

莫语笑笑,没接话,接什么?接“你也有个好儿媳,不必羡慕别人”?老太太一看就是有闲话要说,这么一接不正好给她打开话匣子?

等了半天,见莫语没接话,只是笑,喃喃道,“我家小宇他娘要是也跟侄媳你这么好脾气就好喽,我老婆子也就不用整天看人脸色了。”

莫语暗道,还真说起来了,她就是担心搅进别家婆媳的闲话里,真是躲都躲不及。

“我图儿没走两天,我这罪就又开始了,侄媳啊,你以后可得天天来,你一来,我这饭就吃得好,你不来,我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叹息。

莫语暗诧,不是吧?袁喜岁不像是那种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啊,虽然脾气有点扭,可不至于虐待婆婆吧?

“你看,这都两天不跟我讲话了,就因为图儿走时跟她吵了一架。”老太太咳嗽两声,伸手想拿木几上的茶杯。

莫语忙替她端过去。

“我图儿在家时,天天陪我说话、唠嗑,晚上睡前还给我暖好脚,怕我夜里冷。”

“周大哥很孝顺。”莫语实在不好继续不说话。

“是啊,我图儿就是孝顺,可惜娶了那么个媳妇,天天给我脸子看,所以我盼着我图儿早点回来。”

莫语真不知道是老太太糊涂,还是袁喜岁真那么做过,这种没眼见耳听的事,她不好乱下结论,再说也跟她没干系。

“侄媳啊,你帮我个忙,那枕头下面有个木盒子,你给我拿过来。”老太太指了指床头。

莫语放下针线,起身到床前从枕头下拿了木盒子给她。

就见老太太打开木盒子,里面放了个油纸包,油纸包一打开,一股肉香传来,“我儿子走前给我买的。”

是吗?可政然他们都走了四天了,这大肉饼放这么久都不干硬?看上去还有热度呢,不像是四天前买的呀。

莫语缓缓坐回去,眼睛却始终瞅着那个吃得美滋滋的周老太,满心的狐疑

“侄媳,你也吃一块。”老太太递一块给莫语,莫语赶紧摇头。

两块大肉饼,老太太囫囵吞枣般就下了肚,看得莫语惊奇不已,这饭量可不小!

“侄媳啊,你可千万别跟宇他娘告状,她知道了又要摔摔打打给我脸子看。”一边抹嘴,一边把油纸包藏进袖袋里。

莫语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在袁喜岁回来的快,不然莫语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位老太太。

“娘,有肉饼味儿!”小周宇的鼻子灵的很,一进屋就闻见了肉味儿。

只见袁喜岁原本嬉笑的脸缓缓拉下,继而松开儿子的小手,小家伙没看到母亲的脸色,兀自拿着糖葫芦往奶奶那儿去,“奶奶,吃糖串!”

祖孙俩天伦之乐着,这边的袁喜岁却脸色冷峻地从竹篮里往外捡菜。

莫语感觉自己里外不是人,见袁喜岁出去,急忙放下针线跟了出去——

一拐进后院临时搭建的小厨房,袁喜岁就忍不住哭了出来。

“对不起。”莫语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袁喜岁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道:“跟你没关系,她是不是跟你说我不给她吃,不给她喝了?”

莫语默认,“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她一直都是这么跟她儿子说的,说他留下的钱全给我搬进了娘家,每日就给她吃些剩饭剩菜。”把袖子拉开,给莫语看她身上的淤痕,“你看,这都是她给我掐的。”

“”莫语惊讶地咬着唇,“你没告诉周大哥?”

袁喜岁哼笑,“他?他还惦记着我虐待他娘呢。”

“这伤难道他没看见?”

“看见又怎么样?他说他娘跟爹的感情好,他爹过世给他娘造成了很大的打击,性情难免变坏,之前不是这样的,让我多包涵。”再擦一下眼泪,“我一直包涵着,可她却变本加厉,跟人说我趁她儿子不在时,不给她吃不给她喝,让人偷偷从街上给她带吃的,刚才她又吃肉饼了吧?那是让店伙计偷偷帮她买的。”

“”莫语以前在乡下是常听说这种婆婆,不过到没真眼见识过,“你跟她谈谈吧?这样下去,怨恨只会越积越深,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跟她谈?我懒得跟她说话!”

这扭性子!

“难不成你以后都要过这种日子?”

“过呗,我实在不想跟她说话。”

虽然可以理解,但总觉得这么过下去她会很辛苦,不过既然她已经决定了,作为外人,她也不好多说。

莫语伸手帮她一起择菜——委实都是素菜,只买了巴掌大的一小块肉。

那周图也是黑骑军的卫戍长,就算没立多少战功,想必家底也不会太薄,怎么吃得如此清淡?难怪小宇经常往她们那儿跑。

袁喜岁看出莫语的疑问,道:“李校尉的钱都交给你保管吧?”

莫语咬唇,不知该不该说出来,“还给了婆婆一份。”

显然另一份在她手里的,袁喜岁不禁又想流眼泪,“我们家有多少银子我都不知道,大半都是婆婆在管,剩下的都在他身上,我这儿只有一点买菜的钱,婆婆说让媳妇管钱,最后都会管道娘家去,有吃有喝就行了。”

虽然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但莫语觉得这周老太太做得确实有点过分,她家婆婆也疼儿子,好东西都往自己儿女嘴里送,可也不至于把儿媳抠得这么紧呀,就算不心疼儿媳,起码也该疼孙子吧?“难道她就不担心小宇吃不好?”

袁喜岁吸吸鼻子,“她对我说过,她儿子在家的时间不长,小宇怀的蹊跷,而且长得不像他们周家人。”

莫语结舌,这话太狠了!“她没凭没据,怎能这么乱说?”

袁喜岁咬唇,“我在嫁进周家之前,结过一门亲事,是同村的一户人家,后来那人出外做小买卖一直没回来,都以为他死在外面了,亲事也就算了。当年小宇他爹在大营里,生死未卜,一直说不到媒,那会儿正好我娘家大哥和二哥要娶亲,对方要的彩礼很多,只有周家出得起这些钱,所以就结了这门亲。”擦一下眼泪,“后来做买卖的那个又回来了,可那会儿我已经成了亲,有次回娘家时见过一次,不知是谁说到了我婆婆耳朵里,从那之后她防我就跟防贼似的,怀小宇时,她还曾让小宇他爹让我喝药把孩子打掉,小宇他爹没同意,还跟她吵了一架,之后她就没再提过,但对我们娘俩不冷不热的,外人在时一个样,外人不在时另一个样,偏偏她长得一副好人相,谁都信她的话”

莫语忍不住叹息,叹这袁喜岁的运气差,叹自己有个好婆家,吴氏再怎么不待见她,也只是脸色不好看,到还从没动过手,看来人还真是不能比,一比就活不成了,“周大哥总该相信孩子是他的吧?”

“他自己做得事,当然心里明白了,所以当初才会跟他娘吵架。”说实话,那一次袁喜岁真觉得自己很幸福,因为丈夫站在自己这一边,为自己遮风挡雨,可惜更多时候他站在他娘那边,“你知道为什么小宇之后,我没再生?”突然笑着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莫语当然不知道。

“因为他在外面有人。”

“有人?”

“我嫁给他时,他都二十好几奔三十的人了,能没人嘛,听说是以前在北方从军时的相好的,好像是个卖唱的,后来他退役也一块带了回来,可惜婆婆嫌她是个戏子,不同意那女人进门,所以一直养在外面,我后来问他有没有,他说从军这么多年,谁会没个相好的?又不当她们是老婆,只要正常往家里送钱就行,而且他那个也要嫁人了,让我不要唠叨。从那儿之后,我彻底死心了。”看一眼莫语,“这么一比,你家的李校尉可真算是个十成十的好男人,所以我让你好好拴住他。”

莫语还从没把这种事跟丈夫联想到一块,“是啊,听你这么一说,我真觉得政然是不错。”

“你知道我多羡慕你吗?人长得好,相公好,婆婆也好,哪像我,过得不是人的日子。”

莫语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听她倾诉

***

因为袁喜岁常常过来倾诉,害莫语的心情也一直跟着低落,果然还是要跟悲伤的事划清点界线,否则自己也会陷进去。

李政然是四月初回来的,尽管只走了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不过改变还是不小的,脸黑了,也更瘦了,手上还有好多新添的伤口,他只说是训练造成的,没敢说这期间曾经与胡人有过一次遭遇,怕家里人担心。

也许是因为袁喜岁的情绪影响,莫语一直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出不来。

“怎么了?”李政然刚把铠甲换下来,妻子就抱着他的腰,靠在她胸口不愿松开。

“没怎么,就是想靠一下。”

李政然笑笑,“好,你尽管靠,想靠多久都行。”

“政然,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幸福。”

“是嘛,不要告诉我是因为我不在家你才幸福。”笑着搂住她。

“听完喜岁的遭遇,我觉得自己的日子真是在天上,相公好、婆婆好、娘家也好,人人都好”

“所以人跟人不能相比。”低头,下巴抵着妻子的脑门,“虽然我知道不应该管你们女人间的事,但对于周夫人,我建议你还是少跟她接触太多。”

莫语仰头,“怎么?你是不是从周大哥那儿听来她的坏话?”

李政然笑一下,“别人家的事情,咱们不要管他,俗话说的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周图是没跟他说过妻子的坏话,但以他的经历来说,他是不建议妻子跟那袁喜岁走得太近,因为在海边住得期间,有次到周家吃多了酒,那袁喜岁做过一些不该做得事,如果妻子细心的话,就会发现,自那次吃多酒之后,他就不曾再跟袁喜岁说过话。

一个因为自己可怜就想夺别人幸福的人,不值得同情。

至于那次到底发生了什么,李政然跟袁喜岁说过,他不会说出去,但也希望她能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行为,可怜并一定非要别人去同情,得自己去努力。

莫语仰头看着丈夫的眼睛,他很少管她的为人处事,这次能说出口,想必是有什么依据的,再联想到袁喜岁曾经跟她说过的话——你家相公真是个好男人,你可要拴好

“想问什么?”李政然俯身与妻子对视,没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门。

“没有。”莫语摇头,环住丈夫腰的双臂爬到他的颈子上,勾下他的脸,在他的唇上狠狠印一下,“政然,我爱你。”然后放开他做饭去——今晚要做顿好吃的奖励他,虽然没问他为什么对袁喜岁这么不待见,但她大致还是能猜到袁喜岁肯定是做过些什么,不问明白是不想害自己心里不高兴。

望着妻子的背影,李政然伸手摸摸自己濡湿的脸颊,嘴角一翘——他们夫妻终于都把心里感觉说出来了,在成亲七年之后——

从这一天起,莫语再不去袁喜岁家听她的可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