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们约在一家东南亚风味的饭店。出于礼貌,宗兆槐等曾敏到了才点菜,曾敏也不含糊,一气点了六七个,此外,她还要求服务员开一瓶红酒。

宗兆槐半开玩笑说:“我谈正事的时候从不喝酒。”

曾敏神色俏皮,“那我跟你相反,越是紧张就越爱喝点什么,酒精可以起到放松神经的作用。”

“我明白了,看来不是好消息。”

曾敏笑起来,“宗先生,你太紧张了,确实应该喝点酒,调节下心情。”

宗兆槐苦笑,“换作是你,心情会好么?”

“我跟你不一样,我一辈子都在给人打工,对我来说,没什么比挣钱更重要。”曾敏看看他,“而且我是女人,没你们男人那种野心,我很早以前就作好打算了,等赚够了钱就辞职,乘着还不是太老,好好享受几年悠闲日子,也算对得起自己。”

“赚多少算够?”

曾敏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下,“我算过,以我活到六十岁为标准…”

宗兆槐忍不住插嘴,“六十岁是不是年轻了点?”

“我感觉差不多了,活太长也挺无聊的——像我这种没有家累的人,有个五百万就能过很舒服了,我又不打算给谁留遗产。”

宗兆槐点头,“五百万,对你来说不算天文数字。”

“是啊!不过我这人花钱特别大手大脚。”曾敏伸出手掌,“我妈说我五指并不拢,属于漏斗型,留不住钱财——真被她蒙对了。”

服务员把红酒开了拿上来,在曾敏的劝说下,宗兆槐勉强让她给自己倒了半杯。

曾敏举杯,宗兆槐也跟着把杯子举起来,神色却是无奈的,“好像还没到庆祝的时候吧?”?“是还没到。”曾敏眨了眨眼睛,“不过可以预祝咱们合作顺利!”

碰杯后,宗兆槐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便搁下酒杯,也不动筷,眼睛牢牢盯着对面的曾敏,曾敏当然明白他在等什么。她双掌交叠,放在桌上。

“孔董开了好几次会,反复讨论你提出来的那个方案,我也明确告诉他,你对收购有多不感冒。就在刚才,他们定下了最终条件。”

宗兆槐屏吸望着她。

“孔董同意签不竞争协议,但要求把股票收购的上限提升到 35%,另外永辉每年要提前把财务报表发给宇拓,比如费用预算、预估的销售额等等。”

宗兆槐一听就笑,身子重重往后一靠,摇头说:“永辉没有上市,目前我手上有 72%的内部股,剩下的 28%,其中 10%在员工手里,另有 18%抵押在银行——照孔董的意思,宇拓分到 35%,我手上还剩 37%,两者仅仅相差 2%。宇拓只要再弄到 3%,就能超过我,成为永辉最大的股东——收购 3%,对孔董来说根本不算个事。”

“你可以做做员工的工作,把他们手上的股票收些回来,银行方面,只要你不违约,那 18%早晚还是你的。”

宗兆槐轻哼一声,“人心难测,我可以做底下人的工作,你们难道就不能做了?只要我一点头,往后的态势就很难控制了。再说,收购需要大笔资金,我目前最缺的就是钱——你们孔董算得够精!”

曾敏目含同情,“问题是你没得选择….这是他们最终的决定,如果没什么意外,不大可能改了。”

宗兆槐深深吸气,又徐徐吁出,胸口感觉异样地闷。

宇拓走了一招缓兵之计,表面上给他一个台阶,但只要他接受下来,宇拓就等于是把利爪插进了永辉的心脏,吞噬永辉只是个时间问题。

沉思期间,他喝了好几口酒,曾敏没有打扰他,等他酒杯空了,她默默给他重新斟满。

宗兆槐忽然问:“如果你处在我的位子上,你怎么办?”

曾敏毫不犹豫,“我会把公司卖掉,尽我所能争取个好价钱。”

宗兆槐失笑,“忘了你只想养老了。”

“养老用不了那么多钱,但我不会在一件没有希望的事情上死抠,拿了钱,将来还可以东山再起。”

“你以为你们孔董不会在协议里写上竞业条款?”

“他会。但你可以干别的呀!为什么非要在这个行业里待着呢?”曾敏循循善诱,“我以前读过一本书,英国军事家哈特写的《战略论》,他大概是这么说的:通常被看作是漫长而曲折的间接道路,有时却往往能成为通往目的地的最短路径。所以,你该乐观一点,也许你卖掉永辉,在别的领域反而能发挥更好呢!”

宗兆槐摇头苦笑,“远水解不了近渴。我经营永辉八年多,几乎倾注了所有心血才把它做到现在的规模,换个行当,还得从零开始…更何况,这不是我主动的选择!”

他搁在桌上的手逐渐握成拳状,无论怎么努力开导自己,总难摆脱那股深深的受辱之感。

曾敏表示理解,“你已经很理性了,换了别人不可能再跟我同桌吃饭。”

阴功汤上来后,她先给宗兆槐盛了一碗,神色真诚,“这是第一次,我希望自己的谈判对手能赢。”

宗兆槐瞥她一眼,神色缓和了些。

“谢谢你能这么说。”他叹一口气,“我没法很快回复你,给我点时间,我得再仔细想想。”

谈判告一段落,两人的神经不再紧紧绷着,曾敏开始大快朵颐,宗兆槐没想到她胃口这么好。曾敏笑着解释,“我都快饿死了,谈项目很耗体力的。”

她喝完一碗汤,见宗兆槐尽喝茶,不动筷,便说:“你怎么不吃,不饿吗?”

“你多吃点吧,我没胃口。”宗兆槐的心思显然还在公事上,“你们孔董真精明,派你来跟我谈,我就是想冲你发火也撂不下脸。”

曾敏咯咯笑了会儿,看似不经意地问:“你和郗小姐还有来往吧?”

宗兆槐微微蹙眉,“这也是业务范畴内的问题?”

“不是,我好奇而已。”

她快速看了看对面的宗兆槐,又低头去夹盘子里的菜,却没有马上往嘴里塞。

“告诉你个秘密。”她低声说,“宇拓一年前就有收购永辉的想法了。所以这一年来,我一直在研究你,虽然能查到的资料不多,但大体上你的个人经历我都知道:有过一段短暂婚史,后来一直独身,为人低调,做事风格特别......”

“特别?”

“只要能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我这么说,不算言过其实吧?”

宗兆槐扯了扯嘴角。

“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找不到可以把你请到谈判桌上来的突破口,直到我把注意力转向......”她猛然顿住口。

宗兆槐却替她说下去,“梁健?”

“你猜到了?”曾敏有点尴尬,很快又释然。

“又不难猜。”

“也对,以你的智商,确实不难猜。”她微微偏转脸,“我估计你早猜到了,不过孔锋对梁健很有信心,我也不便说什么......顺便说一句,今晚的谈话,我不会告诉孔锋。”

她说出了宗兆槐希望听到的话——他主动爆出梁健,其实就是想赌一把。

“为什么?他不是你上司么?听说还很器重你。”他表现出饶有兴致的样子。

曾敏耸了下肩,“没错,但我有选择告诉他什么或是不告诉他什么的权利,而且——你不见得希望他知道吧?”

她又用那种既锐利又复杂的眼神盯着宗兆槐,也许是期望得到一点回应,宗兆槐避开了。

“不过我对你那些手段不太感兴趣。我最好奇的是,你对郗小姐…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她把话题又绕了回来,宗兆槐笑笑,依然不回应。

曾敏不知不觉就喝多了,两朵红云卧在面颊上,和她整体气质颇不相称。这问题在她心头盘桓了很久,一旦有机会问出口,就有点刹不住车。

“还有,郗小姐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和你相处的呢?她一定恨你吧?我想,那件事本身——我是说她跟阮思平上床——也许不是最伤女人心的,最令她伤心的,大概是她曾经仰慕的男人设计利用了她。不过她肯定还爱着你,不然不会继续留在你身边…矛盾啊,好像是进了一个死循环。”

宗兆槐任由她说,始终不置一词。

曾敏再次把目光投向他。

“你呢?和她在一起是因为愧疚还是真的喜欢上她了?”她的脑袋略略往一边歪,仿佛在费力思索,“男人会喜欢上自己的一枚棋子吗?”

宗兆槐低头笑笑,神色平静。

曾敏看着这样的他,忽然醒悟过来,关于那件事,他是什么都不会告诉自己的——他公私分得一向很清。

她再次耸肩,“对不起,我好像问题太多了,呵呵。”

宗兆槐当着她的面扫了眼腕表,九点半了,他惦记着去接郗萦。

曾敏的盘子里还堆了不少食物,但她已经吃不下了,见宗兆槐心思游离,清楚他无意继续,便主动提议结束。

宗兆槐松了口气,礼节性地问她,“你怎么来的?”

“开车。”

“怎么回去?”

“当然开回去了。”

宗兆槐瞧着对面那张红扑扑的脸,“你喝了不少酒,就算有把握开回去,路上万一遇到交警也麻烦。”

曾敏没坚持,问:“你上哪儿?如果方便就捎我一程。”

如果今晚没和郗萦约好,宗兆槐自然不会拒绝,但他不愿让郗萦久等,更不想让她跟郗萦有任何接触机会——她说她研究了自己一年多,显然也研究过郗萦。

“我给你叫辆车怎么样?”

曾敏满怀期待的神色中流露出一丝失落,但她掩饰得很好。

“也行,那就谢谢你了!”

宗兆槐本可以把曾敏托付给服务台,请他们代为叫辆出租车即可,但考虑到这女人对未来的谈判至关重要,他还是决定亲自陪曾敏到路边打车,反正这地方是闹市,出租车多的是。

走下饭店台阶时,曾敏脚一软,不免趔趄,宗兆槐及时扶住她,台阶有七八级,他挽着曾敏慢慢往下走。

“我今天丑丢大了。”曾敏再次道歉。

宗兆槐笑着调侃她,“没想到你这么不能喝。”

“坦白告诉你,平时出来应酬我从不喝酒,今天是例外。”

宗兆槐没问她为什么破例,他能感觉出曾敏对自己有好感。在目前这种微妙的情形下,这绝对算不上坏事,但倘若处理不当,也可能演变出糟糕的结果。

曾敏大概在等他问点什么,但宗兆槐只是小心护着她走下台阶,一到平地上,他挽着她的手明显松了劲,不过没有立刻放开。

“我很少见到像你这么沉得住气的男人。”曾敏扭头对他说。

她处理过许多麻烦,有一回,被她约谈的男人气恼头上,居然抄起架子上一个仿宋瓷器朝她砸过来——为了证明自己没说谎,她停下脚步,撩开刘海,给宗兆槐看额角,那里的确有个淡棕色的伤疤。

曾敏眼巴巴望着宗兆槐,仿佛在等他安慰,或别的什么,目光中流露出某种渴望。

宗兆槐本该推开她,但她眼中那股孤独的气息莫名触动了他,他心有不忍,觉得这女人也不容易。

可他实在不知道这时候该说点什么,于是鬼使神差伸出手,往那伤口上轻轻摸了摸。

短暂而轻柔的碰触,如蜻蜓点水,一晃而过,但足以抚慰人心。

曾敏在他手指触及自己肌肤的那一刻闭上眼睛,在微微的陶醉中,脸上流露出一丝浑然不觉的迷惘,这表情令她一下年轻了十几岁。

那时他们已经站在马路边上,橘红色的路灯从头顶明晃晃照下来,把他们站立的区域变成了一个微型舞台。

曾敏靠在他身上,也许是真醉了,也许是故意,宗兆槐尽量忽略这一点,伸长脖子看向路尽头,希望很快能有辆空车经过。

曾敏忽然轻轻笑起来。

“刚才跟你说的那些话,有关退休后过好日子…其实都是鬼扯,呵呵!”她自嘲地解释,“单身是很自由,可也很寂寞呀,尤其到了晚上......有时候实在受不了,就去酒吧泡上一整夜,也会跟陌生男人回去,不是因为那方面饥渴,就是想…晚上能有个人陪,睡不着时就会觉得,夜真长啊!”

宗兆槐被她这么靠着,听她说着这些也许清醒过来会懊悔万分的话,有点不知所措。他没多少应付女人的经验,即便能感觉到来自女人的好感,顶多局限于耍耍嘴皮子。他没想到事态进展会如此之快。

他犹豫着,到底该不该推开她——平心而论,他不反感曾敏,也正因如此,才更不想给她虚妄的期待。然而推开她同样可能伤到她自尊。

这样想着,他略含烦恼地转过头,看向路的另一边——郗萦正站在离他们十来米远的街角处,默不作声盯着他们。

一路上,两人基本沉默,太尴尬了。宗兆槐希望有机会解释,但郗萦不问,他主动提起来,有点不打自招的心虚感。

终于到家。

郗萦问:“喝茶吗?”口气镇定而平淡。

以往他俩若是晚上碰面,总是先洗澡,再缠绵,之后才顾及别的。

“好。”宗兆槐不敢有任何反对意见,他断定郗萦心里有火,他只想顺着她。

郗萦在厨房煮热水,宗兆槐便去冲淋,内心始终忐忑,这一关简直比宇拓给他设的难题还不容易过。

水开了,水壶盖子发出噗噗的声响,沸腾的水溢出来,差点把炉火浇灭,郗萦这才惊觉,手忙脚乱关火,拎起水壶往放了茶叶的壶里冲水。

宗兆槐很快从浴室出来,身上披着浴袍,边用大毛巾擦头发,边四下张望。

空气中飘来冻顶乌龙的幽香,郗萦已经把茶壶和茶杯都端至客厅。她则坐在沙发里,不像平时那样翘着脚或是歪着腿,她坐得端端正正,这姿势让宗兆槐更加不安。

他在郗萦身边坐下,手里叠弄着毛巾,轻声问:“你不去洗澡?”

郗萦答非所问,她依然表现得很平静,“今天吃晚饭的时候,叶南说宇拓要买你的公司,而且还要强买,有这回事么?”

宗兆槐轻轻皱眉,“没那么严重,叶南这家伙就爱夸大其词…是富宁那张单子出了点问题。”

郗萦一听就转开了目光。

宗兆槐小心地瞄她一眼,继续解释,“宇拓对三年前丢了富宁那半张单子一直耿耿于怀,照他们的意思,富宁的业务该全部归宇拓,现在他们就想着要把在永辉手上的这部分业务也转移过去,收购只是个手段。但我不想卖掉永辉,所以正努力往合作的方向上谈。”

“有合同在,你怕什么?”

宗兆槐苦笑了下,“合同还有一年多就到期了,宇拓和富宁的关系很深,如果现在不谈妥合作,到时候恐怕会被踢出局。”

郗萦抬起头,面无表情问:“你就非得做富宁的生意?当初不是说富宁只是块接单子的跳板吗?”

“是这么说过,但经济一直上不去,大单子不好找。富宁又刚接下个国家级的大项目…如果现在放弃,前几年的努力就算白费了。”

郗萦听了,没再发表意见。

宗兆槐不安,时不时瞥她一眼,而郗萦只是沉默着,神色莫测。宗兆槐舔了下嘴唇,准备主动交代跟曾敏的那一节。

“郗郗,今天晚上......”开了口才发现着实困难,那是郗萦亲眼所见,他越撇清,越容易招她疑心。

郗萦却不想听,打断他说:“那人就是曾敏吧?”

“嗯。”宗兆槐心里没底,点头承认,“她代表宇拓跟我谈合作的事。”

“你们谈得顺利吗?”

“不好说,吉凶难料。”

“没事,曾敏会帮你的,我看得出来。”她的口气既不像讽刺,也不是开玩笑。

宗兆槐就怕她来这一手,皱着眉把毛巾撂在桌上。

“我跟她没什么事,她今天喝多了,我不能把她撂那儿不管。”

“今晚有几个人吃饭,就你们俩吧?”

宗兆槐被问住,他转开脸,忽然觉得烦闷,还很累。

郗萦笑笑说:“我又没怪你。”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你挺用得着她的吧?她对你也有意思,这样挺好。”

“你什么意思?”

“就这意思呗,你不是想让她帮你保住富宁的业务么?你尽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不用顾忌我。”她露出认真思索的神情,过一会儿又补充,“如果我妨碍了你,千万记得告诉我,我不会不识趣的。”

她加重语气,“我一点都不想成为别人的绊脚石。”

愠怒在宗兆槐眼里堆积。

郗萦本想好好说的,保持理性,冷静地解决问题,然而一开口就重回过去的窠臼:刻薄、嘲讽。她忽然明白,决定你成为什么样人的,是你血管里流淌的血液——她继承了母亲的血液:倔强,不妥协,无论用多少理论武装自己。

宗兆槐和曾敏在路边的暧昧她看得一清二楚,她一下就猜到那女人是谁。宗兆槐发现她之后也没立刻与她打招呼,只是稍稍和曾敏拉开点距离。

很快,有辆出租车停在他们面前,他把曾敏扶上车,向的哥交待清楚去向,等车子开远了,他才快步走向郗萦。

她本不该意外宗兆槐的这些反应,她认识他三年了,知道他一直就是这么个人,永远分得清轻重缓急。她也相信宗兆槐不会移情别恋,那只是出于某种需要——为了他的公司,他的事业。

回来的路上,她考虑过各种处理方式,甚至包括无视那一幕,继续和他维持下去。但她做不到,她终归还是在意的,很在意。

郗萦站起身,“刚给我妈打了电话,今天得早点回去,我也该多陪陪她了。”

她拾起放在沙发上的小包,正欲走,宗兆槐拦住她。

“你非要这么气我?”

郗萦仰头笑了笑,“你不觉得,你现在更应该关心的是你的公司么?还是多想想怎么跟曾小姐搞好关系吧!”

他瞪着她,她也瞪着他。

可是他能把她怎么样呢,又不能揍她,他觉得自己的耐心快用光了。愤懑是一股可怕的力量,其中还夹杂着不被理解的委屈,总得发泄出来才能罢休。

宗兆槐伸手抄住郗萦后脑勺,俯首,用力亲她。

他的怒气,有一半是因为郗萦说对了——他的确想利用曾敏,在自己可以承受的范围内。这使得他根本无从反驳,而郗萦还用那样讥诮的口吻说出来,一点不给他留情面。

郗萦激烈抗拒,如果宗兆槐不是预先扣住她双手,很可能脸上已挨了耳光——她就像一匹烈马,不管对她多好,终难驯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