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她转到康复中心去了。”郗萦说,“她现在时刻得有人看着,我还要出去工作,没那么多时间。”

姚乐纯点点头,“也是。”

“我给她配了全套护理服务,药也都用最好的。”

姚乐纯动容,“你妈妈肯定很欣慰,没白养你这个女儿。”

郗萦没有接受这种赞美,悄悄把脸转向一边。

姚乐纯又问:“你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没定呢,有两家可选,我还在考虑去哪家。”

“具体做什么的?”

“一家是做市场,还有一家做人事…都差不多吧。”郗萦努着嘴,无所谓地笑笑,“差不多的平淡无奇。”

她搬了张椅子在姚乐纯床边坐下,眼眸里涌起感慨,“乐乐,还记不记得我三十岁生日那天,咱俩在酒吧喝酒?”

姚乐纯微笑,“当然记得了。”

一晃四年过去了。

“那时候我说要出去闯闯,宁愿冒险也不想在死水一潭的地方待下去了。”

“是啊!你还说你要跳到左眼的世界里去,因为那个世界惊险刺激。”

郗萦嘴角勾起一丝艰涩的笑。

“那些都是喝醉了酒瞎编的傻话。”她顿了顿,坦然承认,“我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别这么说…”姚乐纯去拉她的手。

“你是对的。你有信心,也有耐心,你走的路很稳也很安全,所以你得到了幸福。我的想法太幼稚,错得离谱,但我已经回不了头。”

郗萦的眼圈陡然红起来,她偏着脸,不想让姚乐纯看见。

姚乐纯望着这位从手帕时期就亲密无间的好友,她现在已经不太能明白郗萦了——为什么她眉宇间总锁着愁绪,为什么她对前途不抱希望?

她知道郗萦一定经历过什么,她试图去了解,但找不到入口。如果一个人的遭遇连最亲密的朋友都不想说,那她是真的被伤到骨子里了。

“还有机会的,郗郗。”姚乐纯心酸,紧握郗萦的手,“无论到什么时候,四十岁、五十岁,甚至六十岁,只要有信心,就还有希望。”

也不知怎么搞的,泪水呼啦一下就冲出来,仿佛溃堤一般,郗萦哭得不可收拾,像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光。

姚乐纯慌得从床上直起腰来,抱住她,不断拍她的背,怕她哭噎了。

良久,郗萦终于哭痛快了,用纸巾擦干泪迹,脸上显出一丝羞愧,“我得走了,还要去看我妈。”

姚乐纯望着她红通通的眼睛,很是担心,“郗郗,你没事吧?”

郗萦努力绽出笑容,“没事了。”

“过去的事别再去想了,以后要好好的。”

“嗯,我懂。”郗萦又朝婴儿扫了眼,“真想看看她醒着的时候什么样。”

“那你记得经常来看我。”

郗萦点点头。

她俩还在告别时,叶南左右开弓,拎着两大包东西走进病房,抬头看见郗萦,立刻面露喜色。

“哟!郗郗也在啊!饭吃了没?没吃跟乐乐一块儿吃吧!”

郗萦避开他探究的目光,“我吃过了才来的——听说你现在成新一代好男人了,文能爱老婆,武能疼闺女。”

“你就别笑话我了!”叶南呵呵地乐。

“郗郗马上就走了,去看她妈妈。”姚乐纯吩咐叶南,“你帮我送送她。”

叶南便陪郗萦走出来。

郗萦不想让他打听自己为什么眼睛红肿,也不想听他提那个人的名字,于是一路上可劲儿夸他。

叶南丝毫不见骄矜,反而叹气说:“我也是没办法呀!你不知道,乐乐生了孩子有多能作,晚上既不要我妈陪,也不要她自个儿的妈陪,死盯着要我陪,我能怎么办,只能硬顶了!”

“那也值得啊!”郗萦说,“小孩子敏感着呢,谁照顾她多,她就认准谁。”

“那是!我女儿将来肯定跟我亲!”叶南又眉飞色舞起来。

不知不觉已到门口,郗萦跟他挥手作别,顺利脱身。

母亲坐在床上,神情呆滞,左脸颊有块面积不小的青肿。

护工向郗萦解释,“你妈妈乘我们不注意要从床上溜下来,没留神摔了一跤,脸在床沿上磕到了。我刚用冰块给她敷过,消肿估计得有几天。”

郗萦轻声问:“她是不是又闹着要回家?”

护工点点头,又表示理解,“刚来我们这儿的老人都不习惯,得有个适应过程,你别担心。”

郗萦把新买的水果从塑料袋里取出,搁在电视机下面的案台上。

“妈,这是你喜欢吃的枇杷,刚上市,二十块钱一斤,很贵吧?还有车厘子,一箱两百,我不知道新不新鲜,就给你挑了一些尝尝,好吃下次我给你买整箱。苹果也别忘了吃,帮助消化的。”

护工啧啧叹道:“郗小姐真是孝顺,咱们这儿就数你来得最勤快,还天天给妈妈买好吃的。我要有你这么个女儿,那真是三世修来的福气!”

郗萦分了些枇杷给护工,“你拿去尝尝鲜,也不知道甜不甜。”

护工谢过,拎着袋子出去找人分享了。她一走,母亲忽然活泛起来,枯瘦的手一把抓住郗萦的裙摆。

“我要回家。”她含混不清地提要求。

郗萦仿佛没听见,轻轻掰开母亲的手,继续软声细语叮嘱:药得按时吃,要配合医护人员的工作,那样对恢复健康有好处。

也许她的确没听见,中风后,母亲说起话来像嘴里含着一大口食物。

“我想回家。”她又说了一遍。

这回,母亲是在房间里一片寂静时说的,她确信郗萦听见了,她睁着渴求的眼睛,无助地望着女儿。

她要回家。这句话每时每刻都在母亲心上回荡。

然而,郗萦还是没什么表示,她找出水果刀,到水池边洗净,把一个苹果一切二,又走回来,一脸沉静安然。

“妈,吃苹果。”

她用不锈钢勺子刮出果肉,喂给母亲吃。

母亲忽然明白,郗萦是故意的。

她无视母亲的愿望,正如当年母亲也曾无视过她的愿望——郗萦小时侯,母亲也是这样对她的,无视她眼泪汪汪的样子,把她锁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做功课。中午时,母亲会带着午餐回去给她送饭。对于母亲的各种要求,郗萦没有任何抗拒的余地。

那时,母亲于她而言就是天,不容反驳,不必解释,只要去做就行了。

现在,郗萦要把这一切都倒转过来。

她按世俗的标准照顾母亲,给母亲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但就是不给予她所渴望的亲情温暖,而这并不妨碍她在外人眼里成为一个孝女。

母亲不寒而栗,她唯一的女儿正在对自己悄然实施着报复。

到底是什么让郗萦的心肠变得如此坚硬?

绝望的母亲嘴里咀嚼着果肉,两行浊泪缓缓从眼眶里流出,而郗萦专心致志挖着果肉,对母亲那一脸悲苦的神色视而不见。

离开病房后,郗萦径直朝出口走,护工气喘吁吁追上来,“郗小姐!”

郗萦驻足。

护工手里拿着份单子,她来给郗萦推销一种新型的营养物质,据说对老年人尤其好,营养丰富,且容易消化吸收。

“我觉得很适合你母亲,就是价格贵了点......”

郗萦接过单子,粗粗扫了一眼就说:“那你给她定上吧。”

护工大喜过望,“还是郗小姐爽气,我给别的病人家属推荐,她们都疑神疑鬼的!”

“我母亲就拜托你了。”

“郗小姐你放一百个心!你妈妈交给我,我保证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哈哈!”

告别了护工,郗萦继续朝前走,快到门口时,又听见有人叫唤自己,声音很陌生。

她转头,一个戴墨镜,穿黑衣的女子正从一台黑色奔驰车中下来,眼睛直盯着郗萦,明确无误找的就是她。

郗萦等在原地。

女子走近,微笑着与她寒暄:“郗小姐,是来看你妈妈的吧?”

郗萦直截了当说:“我不认识你。”

“我叫孔薇,宇拓集团董事长——有点事想跟你聊聊,我想你可能会感兴趣。”

郗萦对宇拓并无好感,她回身走自己的路,“对不起,我没兴趣。”

孔薇没放弃,跟在她身边,慢悠悠说:“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你的吗?”

“…”

“我见过你的照片,我是指,你帮你们宗先生搞定阮副总的那些照片。”

郗萦猛然收住脚,呼吸也瞬间转促,血液飞速涌入大脑,但她立刻提醒自己冷静,克制住发怒的冲动。等心绪平静了些,她才转眸望着孔薇,冷冷地问:“你想干什么?”

孔薇说:“抱歉,我不是存心要触痛你,我找你是想跟你合作。你先听听我开的条件,再决定是不是要拒绝我。”

郗萦想说不,但念头蓦地一转,听听有什么不行的呢?反正她目前的生活也没什么亮点可言,而眼前的孔薇说不定能提供某种契机。

孔薇抓住了她神色中的微妙变化,语气更加温柔热切,“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说,好不好?”

郗萦静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经历过生死,还有什么是放不开的?

梁健风风火火推开办公室的门往里闯。

“宗先生!你听说了没,阮思平退休了!”

宗兆槐正凝神思索,他也刚听说这个突然的消息,还没来得及理出头绪。

梁健道:“听富宁的人说,他是主动请辞的,好像是健康方面的原因。不过我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

“也不见得。”宗兆槐沉吟着道,“阮思平胆子小,最近宇拓又拿旧事出来做文章,他日子难过,干脆一走了之,图个清净也是可能的。”

梁健一屁股坐进沙发,“他这一走,咱们可就麻烦了,本来有个什么事还能找他商量着办,这以后,找谁去?”

“用不着太紧张。无论谁接他的位子,我们努力把工作做到位,只要他是个人,就有对付他的办法。”

“可富宁的合同还剩一年都不到了。这会儿正是敏感期,万一新人上台,把政策变来变去的,这合约也不知道能不能续得下去。”梁健愁眉苦脸。

宗兆槐说:“咱们的人跟那批来审核的家伙不是搞得挺热乎的,维安在技术方面也配合得不错。现在情况暂时不明朗,你先把底层工作盯牢,免得员工在背地里瞎议论,自乱阵脚。”

“嗯,我明白了。也不知道富宁这回上台的会是谁,至今没有一点风声透露出来,我在富宁向好几个部门打听过,他们也表示猜不出来。”

但有一个人肯定早就知道了。宗兆槐暗忖,这突变的局势也多半是她搅和出来的吧?

“我承诺,这次不玩阴的,我诚心诚意想跟你合作。”

宗兆槐在心里呵呵了两声,在这个圈子里混,怎么可能不玩阴的。只是他暂时还没参透孔薇走的这步棋用意何在。

她是向自己表示,过去的那页揭过不提,重新开始?还是说,把阮思平这个碍眼的难题踢走以后,她就可以朝永辉大动干戈了?

宗兆槐心里骤然沉甸甸的。

富宁很快就发布了一系列公告,包括阮思平的继任者,以及好几款政策调整,其中当然也包含采购政策。

继任者对永辉而言是张生面孔,看背景资料,又是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扒拉出来的四平八稳的人物,这好像是富宁的一条不成文规定,越是风头足的人物越没可能得到升迁。

宗兆槐把与永辉相关的条款摘出,反复钻研,很快就感觉,那些看似官样文章的字里行间,仿佛藏着一根绳,要把永辉捆绑起来,丢进垃圾堆。光资质审核那一块里,若是仔细追究,永辉就有好几条不符合要求,比如从事行业的年限、交货期规定等等。

宗兆槐隐隐感觉到一股凌厉的劲风正朝自己扑来,看来孔薇是准备卡永辉的脖子了。

“这件事我必须成功。”

宗兆槐对着虚空笑笑,如果躲不掉,那就让风暴早点来吧。

午后,宗兆槐走出办公楼,在厂区周围随意转转。正是午休时间,员工们进进出出,散步的散步,聊天的聊天,个个都显得愉悦而满足。

他办企业,除了给自己找一点精神寄托外,也有给予的快乐,看着这么多人依靠自己的工厂得到生存保障,一种成就感便油然而生。

一旦公司易手,他不确定会有多少人离开这里,也无从得知公司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宗兆槐的手在裤兜里慢慢攥成拳头,他绝不会放弃。

另一个裤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号码很陌生,他不想接,按断,又把手机重新塞回兜里。现在各种商铺、写字楼的电话推销广告铺天盖地,让人烦不胜烦。

但手机很快又震动起来,是同一个号码。他不免好奇,这么执着的推销员倒是很少碰到。

他接了,耳边很快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这声音足以令他呼吸骤失,血液倒流。

“宗先生,我是郗萦——好久不见。”

初秋午后,阳光依旧炙烈,街上空无一人。一堵厚厚的玻璃幕墙将热量隔离在外,清凉的茶室内,宗兆槐与郗萦相对而坐,时隔数月,他们终于又见面了。

宗兆槐打量着眼前思慕许久的女子,目光略带贪婪。

郗萦瘦了些,但不明显,穿一身黑色西装套裙,很普通的职业款式,也无额外配饰,那些从前显而易见的女性美如今被收敛了个严实,只在举手投足间若隐若现。如此低调得体的打扮,在宗兆槐眼里,却比往昔更具诱惑力。

她的眼神也起了相当的变化,双眸望着对方时,不再如过去那样咄咄逼人,或微含轻蔑,一切强烈的情绪仿佛都化作一缕轻烟,于不经意间飘过,又瞬间消散,沉淀于眼底的是幽远深邃的光,让人很难猜出她究竟在想什么。

“你还好吗?”宗兆槐先开口,语气难免生涩,“我以为你不会再愿意见我。”

郗萦低头喝口茶,轻描淡写说:“我是代表宇拓来跟你谈生意的,我们想收购你的公司,永辉。”

宗兆槐一怔,忽然全明白了。他有些失落,随即又轻轻笑起来,孔薇真会找人,而且这回的确是被她摸到了门道。不过也没什么,至少给他和郗萦创造了见面机会。

凡事都得往好的方面想,不是么?

“郗郗,我一直想去找你。”他无视那些生意经,依然希望对面的女子能接收到他的思念之情。

郗萦蹙眉,“别叫我郗郗。”眉头随即又舒展,“你嫌孔董没资格跟你谈,孔董就找到了我,不知道宗先生肯不肯给我一个面子,大家好商好量把这个麻烦事给办了?”

宗兆槐望着她的眼睛,“我很想你,郗萦。”

郗萦不看他,“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永辉都得卖,因为——我会尽最大努力促成这个项目。”

宗兆槐败下阵来,轻叹一声,“你就这么想看我倒霉?”

“倒霉?你怎么可能倒霉呢!收购永辉是要拿真金白银出来的,到时你会成为一个大富翁!”

“你知道我志不在钱。”

郗萦笑吟吟说:“对,我知道。”

宗兆槐从她眼神中读出一丝恶意,他明白了,郗萦是来找自己复仇的。他转头去看窗外,深呼吸,然后笑了。

“这么说,要阮思平下台也是你的意思了?”

郗萦勾勾嘴角,“孔薇要我帮她做事,总得先有点表示吧。”

“你就不怕阮思平把事情捅出去?”

“他?”郗萦摇头,“他不敢,捅出去除了往自己身上泼点脏水外,没别的好处。至于其他人,阮思平在位时,他们就巴不得找点什么碴尽早捅掉他,好把位子让出来。他一下台,没人会拿正眼瞧他,从前的事再臭也没什么意义了。人走茶凉,这个世界从来都是势利的。”

郗萦扫了眼宗兆槐,“我也不怕你出去爆,永辉能不能续约都攥在我们手里呢!你敢爆,我就敢让续约黄掉,到时候你就守着永辉走下坡路吧。”

她嗓门不大,但威慑力十足。

宗兆槐不觉失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郗萦没有笑,从包里掏出烟盒,取出一根点上,悠然抽了一口,又说:“万一实在有人闲得慌想搞事,那就搞呗,我不在乎。人嘛,活着就图个舒坦,不过你舒坦了,肯定有眼红的人会来找你麻烦…得慢慢学着习惯。”

宗兆槐一时无言。

郗萦眯眼在烟雾后面打量他。

岁月算蛮善待这个男人了,经过那么多要命的坎坷,他看上去依然英气逼人,仿佛永不会老。也许正因为他的心是金属质地的,冰冷坚硬,才能让他从容走到现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