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口气喊出这些话,这些话在她心上萦绕了不知多少年,现在她终于有机会扔给母亲了。

母亲一脸惊异,“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一直希望你过得开心啊!”

“那我现在告诉你,我从来就没开心过!你逼我弹钢琴,学画画,练跳舞,你要我成为一个优雅的女人,因为你想证明给爸爸看,没有他,你照样可以把女儿培养得很出色!可惜我不够优秀,总是让你失望。你知不知道,我从小最害怕的事就是看你皱着眉头翻我的成绩单!我很努力,但就是没法出类拔萃。”

那熟悉的沮丧感再次涌入心头,郗萦微含哽咽,“我很累,我不开心,可我怕你失望,我想看到你笑,可你总是对我皱眉头,嫌我什么都做不好!”

母亲呆住了,她第一次倾听女儿的心声,却震惊地发现她们彼此都不了解对方,她们一直在曲解对方。

“萦萦,我当然希望你快乐,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指望啊…”母亲的态度柔软下来。

郗萦没理会母亲微弱的辩解,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她还没说够,她要说个痛快。

“有段时间我自我否定得厉害,可当我代表学校到区里表演舞蹈时,又忍不住想,如果妈妈在就好了,她会为我骄傲的——看,你的目的达到了。我一直在你给我设定的框架里成长,用你拟定的标准衡量自己,我早就失去自己了,我成了你的附属品!”

“我,我没有......”

“我在 TEP 一干就是七年,那地方薪水不高还死气沉沉,可每次想跳槽你都有意见,因为 TEP 名声好听,你说出去脸上有光。你从来就没问过我喜不喜欢那样的生活!我现在告诉你,我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

郗萦用憎恨的目光盯着母亲,那赤裸裸的眼神让母亲打了个寒噤。

“我现在一无所有,惨到家了!可我突然想明白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成功不了,因为你要求我的那些事你自己也没做到!这根本就是基因问题!”

郗萦嘴角挂起一丝残忍的笑,“你做人不成功,还丢了丈夫,你只有我了,怎么能放任我平庸下去?可是没用,咱们的基因是相同的,成败早就决定了。你不认输也没办法!”

母亲嘴唇哆嗦着,单手扶住椅背,像随时都会倒下去。

她终于见到自己强压教育下种出来的恶果——她以为自己的苦心女儿迟早能明白,然而事与愿违,失败就这么光明正大摆在眼前,由她倾注一生心血的女儿向她宣布出来。她的内心瞬间崩溃。

“你知道我发现这一点后再看着你是什么滋味吗?怜悯!天,我居然在可怜我自己的妈!”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母亲朝女儿伸出手,哀哀乞求,忽然,她的面庞呈现出某种扭曲,紧接着,身子萎顿下去,软软倒在了地上。

下午两点,开完例行会议,宗兆槐抓起车钥匙走出去,秘书抬头看看他,欲言又止。

他主动报备,“我出去一趟,有事打我电话。”

秘书连连点头。

他没有具体的目的地,孤魂野鬼般开着车,往人迹稀疏的郊外走,那里道路宽广,绿树成荫,即使不足以改变心情,走一遍,看一看也是舒服的。

以前他还能寄情于工作,但近来他再也不能集中注意力在某件具体的事务上,明明在考虑问题,却冷不丁发现自己已经走神,只能一有空就出来散散心,试着调剂下紧绷绷的大脑。

他还没有完全绝望,这得感谢郗萦,如果她死了,他想自己就真成一具行尸走肉了。

车子上高架开了一段后,他看到人民医院的指示牌,便从最近的栈道下去。

前几天他约叶南吃饭,得知郗萦的母亲病了,已经在医院住了一周,她现在成天在人民医院守着,照顾母亲,很孝顺。

叶南有郗萦母亲的病床号——姚乐纯要他代自己去探视。

“我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去合适,她说什么时候都不合适。”

这的确是郗萦平常的口气,宗兆槐听在耳朵里,竟然有种如饥似渴之感。

叶南说:“不过我还是抽空去了趟医院,一出电梯就碰上她,我俩站在走廊里聊了几句,她连病房都没让进,直接把我恭送下楼了。”

“她看上去,还好吗?”

“气色不错,跟以前一样漂亮。”叶南开着玩笑。

宗兆槐低头喝酒。

叶南歪头思索了下,叹口气说:“我在想,她是不是连我也一起恨上了?”

“她跟母亲关系不太好,大概不希望被别人看见。”

叶南释然,“看来还是你了解她啊!”

宗兆槐苦笑着又灌了口酒。

“哎,我有个主意!干脆呀,你代表我跟乐乐再去探望她母亲一次,怎么样?别说我没给你创造机会啊!”

宗兆槐瞥他一眼,“你倒是什么馊主意都想得出来。”

“我这不是在给你找借口嘛!否则你哪有理由接近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没事就去她家楼下转悠啊!”

宗兆槐顿时一脸尴尬。

叶南说:“那天在医院,郗萦让我转告你,以后别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在小区看见过你好几次。”

“…”

“她既然肯提到你,说明气已经消大半了,这时候你总得主动点儿吧。”

“你不了解她,她没那么容易回心转意。”宗兆槐犹豫着,“还是等过阵子再说吧。”

叶南没好气,“怎么着,你还等她先来跟你搭讪呢?”

也不是没可能。

宗兆槐想起郗萦第一次跟自己翻脸后,打扮得妖艳夺目,扭到他办公室来挑衅的情形。

“奇迹总是有的。”他笑笑说。

不过最后他还是问叶南要了郗萦母亲的床位号。

此时,宗兆槐就守在住院部底楼对面的林荫道下。一个多月前,他也是这样守在另一座城市相仿的位置,为的是看同一个女人一眼。

不知等了多久,他终于看见郗萦从楼洞里出来,站在台阶最上层,一脸迷惘,茫然四顾。下午四点的阳光还很耀眼,她用右手手掌搭着前额,似乎在找什么。她看上去和过去没什么两样,神情冷漠,又有些傲然。

不多会儿,有辆出租车停在路边,司机开门下来,朝她招招手,郗萦立刻发现他,快步下台阶迎上去。

宗兆槐希望她会回头,看见隐藏在树荫下的自己,哪怕像从前那样轻蔑地朝他笑笑也是好的。但郗萦头也不回就钻进了车内。

他又觉得这样也好,他现在有点怕面对郗萦。想起她时,心里会没来由一阵痛,随即是欣慰。至少她还活着,好好地活着。

宗兆槐往停车场走,步履缓慢,神思飘忽。快到自己的车前时,梁健给他打来电话。

“宗先生,刚刚听到个消息,关于宇拓的。”他语气急促而激动,“昨晚他们秘密开了董事会,整晚上都在讨论大事,就在半小时前,会议结果出来了——孔志成退了,新任董事长不是孔锋,是他姐姐孔薇!”

“哦,消息确切么?”

“确切!是孔锋自己说的。”

宗兆槐心神有所收敛,暗忖孔志成这老头还挺有魄力,曾敏当时真没料错。

“孔锋没闹?”

“没有,他大概明白自己不可能再扳回来了吧。”

孔锋落魄后,很多从前表示要忠心耿耿追随他的下属忽然就作猢狲散了,反倒是梁健,经常主动约他出来喝酒散心,令孔锋略感欣慰,他不知道梁健这么做,完全是出自宗兆槐的授意。

此时,梁健的语气微含沮丧,“原来指望孔锋当家,咱们能过几年安生日子,孔薇和沈强,一个比一个辣手。尤其是沈强,胆子大,爱冒险,相当难搞,以前有孔志成在,他的很多手段被老头子压着不给用,咱们还能沾点便宜,往后他没了挟制,肯定会拼命打压我的人。”

宗兆槐觉得梁健的担心有些夸大其辞,他忧虑的却是另一件事。

“先别灰心,虽说宇拓的当家人定下来了,不过要整顿全局、厘清线索还需要一阵子,咱们得好好利用这段时间,看还有什么能做的——我这就回公司了,见面再商量。”

不出半天,宇拓易主的消息就在圈子内传遍。

宗兆槐和梁健坐在办公室,看着从四面八方传递过来的同一条信息,不觉笑道:“不知道现在有多少家公司跟咱们一样,正闭门商谈对策呢!”

梁健可没他那么轻松,他忧虑着自己未来的工作是否好做,于他而言,沈强如放出笼的老虎,还没正式交手,他已先怯了三分。

宗兆槐说:“你和孔锋关系不是挺好的,能再做做他工作么?”

梁健明白所谓做工作,无非是再挑点事儿,让孔锋在宇拓内部闹一闹,但如今尘埃落定,孔锋再闹也掀不起多大波澜了。

“我听说,他原来那些铁杆下属不少都跳槽了,这些家伙以前没少跟孔薇作梗,留下来肯定要被新当家的收拾。还有些脸皮厚脑子活的,早就偷偷转了风向,效忠孔薇和沈强去了,现在孔锋手上一个兵都没有,就是个光杆司令,就是想闹,也没人帮他。”

宗兆槐轻叹,“有个做商人的父亲也不是好事,翻脸就不认人。他......真就这么认输了?”

梁健说:“我也觉得奇怪,几天前还跟孔志成拍桌子拍板凳的,现在结果一出来,他反而没火气了。”

宗兆槐陷入沉思,喃喃低语,“不像个好兆头。”

大约一周后,宗兆槐接到个陌生电话。

一位女子的声音,硬朗而明快,“宗先生吗?我是孔薇,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我想请你喝茶。”

宗兆槐长吁了口气,仿佛一直在等的另一只鞋子终于重重砸在了地板上。

孔薇和上回见面时差别不大,短发、微胖,穿一身紧致的黑色套装,不算漂亮,也不难看,宗兆槐记得,她比自己大两岁,今年四十二。

“怎么沈总没来?”

孔薇笑道:“他有别的事要忙,我这不是刚接手么,千头万绪得尽快厘清。再说,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他参与,尤其是一些需要慢慢谈,细细谈的大事,人多了,我怕宗先生感觉有压力。”

她笑容柔和,跟一个长期养尊处优的家庭主妇没什么区别,很难让人相信,这个女人不久前刚从父亲手中接过使命,即将成为一家拥有数千员工的公司掌舵人。

“上次你请我喝茶,我以为你想跟我谈条件,没想到真的只是喝茶而已。”

宗兆槐笑笑,没说什么。

“没多久孔锋就在家里闹,接着又去公司闹,那时候我才明白你请喝茶的用意。”孔薇说,“其实我得谢谢你,宗先生。没有你挑唆,我爸不会看清楚我那个傻弟弟原来这么没用。他想要宇拓长久生存下去,就只能把公司传给我。”

她脸上毫无讥讽之意,更无恼怒之色,的确,她是胜利者,可以对昔日的敌人含笑宽宥。

宗兆槐问:“你今天请我喝茶,应该不是光喝茶这么简单吧?”

“没错,你我的时间都很宝贵,浪费不起。再说,咱们也不是生活中的朋友,没事就能约出来喝喝茶…不过,我希望以后我们能成为这样的朋友,喝茶只是喝茶,不带别的条件。”

宗兆槐坐直身子,“有事你就直说吧。”

“还是上回那个事,我想收购永辉。”孔薇微笑着,语气轻描淡写。

“为什么?”宗兆槐面无表情。

“上次收购是我爸的意思,他想买下永辉给我做个依靠。我爸人厚道,不想我干了这么多年,两手空空离开宇拓。这次呢,反过来,是我想收购永辉。”

“然后送给你弟弟当慰问品?”宗兆槐满脸嘲讽。

孔薇点头,“孔锋虽然不成器,到底是我们孔家的孩子,安生立命需要资本。”

她忽然笑了笑,是那种尖锐的笑容,“况且他那么能闹,不给他点事儿干,我以后也没法好好经营宇拓。”

“你就不怕他有了基业,将来做手脚反过来对付你?”

“不怕。他有多少斤两,我这个做姐姐的最清楚。”孔薇笑得笃定,“他翻不出什么浪花来的——宗先生,这件事我必须做成功,你开个价吧。”

“你口气真大,凭什么我必须卖给你,还想拿那个丑闻要挟我?”宗兆槐耸了下肩,“无所谓,你公布吧,我女朋友都跑了!你尽管往外抖,我也攒了点有关你们的趣闻,包括你先生沈强的,你有兴趣听么?”

孔薇面色一僵,自然猜到丈夫落在别人手上的大概是何等好事,不过她随即恢复正常,不露声色笑笑,什么也没问。

“大家一起往外爆丑事,这个圈子肯定能好好热闹一阵!”

“宗先生,我知道你特别会算,好吧,我承诺,这次不玩阴的,我诚心诚意想跟你合作。”

“怎么个合作法?”

“永辉还是由我们控股,你可以留下来继续经营公司,用不着担心孔锋,名义上他是永辉的董事长,实际就是个摆件,真正掌权的人是你——我会给你最大限度的权利和支持。”

宗兆槐哼一声,“但我依然是个打工的,为你们孔家卖命。”

“我不会亏待你的。”

宗兆槐转开视线,无动于衷。

孔薇见他毫无兴趣的样子,便说:“当然,还有另一种选择,我单单买下你的公司,而你得离开永辉,并且五年内不能从事类似行业,你可以考虑做点别的。”

她的口气,仿佛已将永辉纳入囊中,听得宗兆槐直想笑,但他笑不出来。

“那么多公司,为什么你们非要买我这家?”他盯着孔薇,口气生硬。

“一开始是我看好你的公司,毕竟是为我自己,要买就买最强的嘛!不过这次收购,其实我无所谓买哪家啦,反正也不是给我自己,但孔锋坚持要买永辉。说起来可笑,我这个傻弟弟从小就这样,只要是我觉得好的东西,他就也觉得好,而且想方设法要弄到手,虽然他嘴上从来不肯承认。”

孔薇的笑容让宗兆槐再度不舒服,他端起面前的杯子,将茶水一饮而尽,放下茶杯时,人已经起身。

“我明白告诉你,永辉我不会卖。天下也不是你们孔家的,不是你们想怎么着就能怎么着——等你有了足够的本钱再找我谈吧。”

说完,他抛下孔薇,扬长而去。

郗萦去看姚乐纯,两天前,姚乐纯在妇幼保健院顺利诞下一个女儿。

病房在八楼,叶南为姚乐纯包了个房间,里面有两张床,她躺在靠窗的那张上,床头多出一块区域,婴儿专用。郗萦蹑手蹑脚走过去,看见一个肤色泛红,紧闭双眸,握着小拳头正呼呼大睡的宝宝。

她很少有机会这样接近新生儿,只觉得稀奇,压低嗓门问姚乐纯,“咱们说话会把她惊醒吗?”

“不会,打雷都甭想把她弄醒。”

“那她什么时候会醒啊?”

“饿了的时候吧。”姚乐纯也没太多经验,“反正她一天得睡二十多个小时,难得张开眼睛看看外面。”

“她认得你吗?”

姚乐纯笑了,“不知道,这个阶段,应该什么意识都没有吧。”

“你什么时候能出院?”

“得住满一周,体检后如果母婴都没问题就可以回家了。”

“出了院你得去月子中心吧?”

姚乐纯说:“不去了。叶南的妈妈前几天听到有家月子中心小孩大批感染病毒的新闻,她吓坏了,一定要让我回家坐月子,叶南就去把月子中心的服务给退了,这两天他们都在忙着找月嫂。听说好的月嫂很早就被预订掉了,真要找不着,只能我妈来照顾了。反正叶南的时间也自由,随时可以在家陪我,有他俩在,我觉得挺踏实的。”

郗萦诧异,“叶南也会照顾宝宝?”

“是呀,你想不到吧!”姚乐纯得意起来,“这两天晚上都是他在病房守着我们,晚上还要给宝宝喂奶粉,我奶水不足,宝宝吃不饱。对了,他包起尿片来可熟练了,我说将来他要是找不到工作,还可以去当月嫂。”

郗萦轻笑,“乐乐,你真厉害,居然把叶南这样的人都改造成功了。”

姚乐纯朝她扮了个鬼脸,“很不容易的,没少跟我呕气。”

郗萦对着婴儿仔细端详,看个没够。

“我能不能抱抱她?”

“当然。”

郗萦刚要伸手,忽然想起自己才从外面进来,“等等,我先把手洗干净!”

不多会儿,她搓着洗干净的手从卫生间出来,兴奋地走到婴儿床跟前。

抱小婴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因为身体太柔软,简直无从下手,在姚乐纯的协助下,郗萦才成功将小家伙抱入怀中,她的手僵硬地撑着,一动不敢多动。

“乐乐,她的眼睛像你,和你一样大,还有眉毛,也很清秀。”

“是吗!”姚乐纯弥勒佛一样笑着,“叶南说鼻子和嘴巴像他。其实我觉得谁都不像,刚出生的小孩子五官还没长开,看上去都差不多,也就是大点儿小点儿的区别。”

小婴儿一点不嫌弃郗萦的怀抱,照样睡得稀里呼噜,郗萦低头望着她,莫名觉得感动。

“她有名字了吗?”

“大名还没取,小名叫点点。”

郗萦温柔地说:“点点,我是你干妈,你长大了可得叫我哦!我要给你买好多漂亮衣服!”

姚乐纯打趣地问:“那干爸是谁?”

“不着急,慢慢找呗。”

“对了,昨天......宗兆槐来过。”

郗萦没接茬,姚乐纯察言观色,就没再往下说。

又抱了会儿,郗萦觉得手酸,怕一不留神把宝宝给摔了,就小心翼翼把她放回床上。

“叶南人呢?”

“他回去吃饭了,顺便给我拿炖汤过来喝。”姚乐纯看看时间,“也该回来了——哎,你母亲怎么样,身体有好转吗?”

郗萦低着头解释,“她上个礼拜就出院了,说话有点含糊不清,扶着能走几步,大多数时候得轮椅伺候着,中风后遗症。”

姚乐纯唏嘘了会儿,问:“那以后就在家里养着,你照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