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花皱巴巴的,枯瘪丑陋,色泽黯淡,已经辨别不出它们还是鲜花时的颜色。

这真是个遗憾,她想。

但随即,她闻到一股花香,浓郁扑鼻,便又释然了——即便选择同样的结果,也总得和别人有点细节上的差别吧。

她试了试水,温良舒爽,于是抬起左脚,探入水中,然后是右脚。她没有脱衣服,和林菲一样,她不想走之前让人看到自己裸露的身躯。

她坐进水里,干净透明的水轻柔包裹着她,她的纺绸衬衫紧紧粘在身上,变成了她的又一层肌肤。

浴缸平台上,依次摆放着水果刀、手机,还有喝剩的小半瓶红酒。

郗萦拾起酒瓶,仰头一气喝光。她高举瓶子,松手,酒瓶磕倒在灰色瓷砖上,没碎,滚了几滚,停在台盆柱下。

她取过手机,习惯性地扫了眼时间,但没进脑子,时间对她已失去意义。她拨了宗兆槐的号码——没有用快捷键,而是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拨了一遍,那曾经烂熟于胸的号码。

最后一次给他打电话了。她怀着难言的情绪想,这情绪里既有恨,也有报复的快感,还有一丝委屈——她摇摇头,不愿承认,那不过是习惯的作用,跟她本人无关,她弃之如敝履。

最后一次。

这念头猛然渗入她的意识,她还没和姚乐纯打过招呼,还有母亲。

算了,太麻烦,也太伤感。她只想干干脆脆离开,她只想——让他听到自己最后的声音。她要化成一根尖锐刚劲的针,永远扎在他心头最痛的地方,因为他也曾这样对待过自己。

他的噩梦会不会持续下去,没完没了?

手机响了很久,宗兆槐才接,他没开口,知道是郗萦,他等她先说话。

郗萦便说了。

“你从来不懂真正的爱是什么,你认为付出了就必须得到回报,如果得不到你就破坏......你不懂应该放开不属于你的东西,也不懂宽恕。”她吐出的字句微含战栗,在清冷的瓷砖面上撞击、回荡。

宗兆槐没有任何回应,但郗萦知道他在听。

“她死了,因你而死。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

郗萦终于听到一丝不稳的气息,也许他想反驳,也许他意识到了什么。郗萦笑笑,最后说:“如果,再来一次呢?”

她没给宗兆槐说话的机会,就将手机沉入水中,然后,她果断拾起平台上最后一样东西,那把水果刀。

宗兆槐开着车行驶在返回三江的路上,他用免提接听了郗萦的电话,她的声音在车内盘桓萦绕,余音不绝。

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没有机会阻止,回拨过两次郗萦的手机后,他放弃了,他清楚郗萦的脾气。他尽快从栈道下高速,找到返回的路口,调转车头,疯了似的往回开。

一路上,他出奇地冷静,仿佛对这结果早有预料,他疑心自己重回了某个梦境,多年来始终纠缠他的、他竭力想摆脱却怎么也逃不出来的噩梦。

四十分钟后,他重新站在自己的公寓门外,定一定神,他掏出钥匙,开门,明明脑子很清楚,手却慌乱而无力,插了几次才插对锁孔。

他推门闯入,没有迟疑,直扑卫生间——那里亮着灯,他站在门口,望着展现在眼前的一切,瞬间失却呼吸。

没错,他的确是在梦里,这么多年,从未曾醒来。

深夜,宗兆槐坐在抢救室外的走廊里,弓着腰,手指深深插入发间,浑身止不住地抖。当体内仇恨的毒瘤再次破裂,他的确恨不得郗萦立刻就死了。

现在她真的要死了,他却如此害怕,仿佛赴死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他像中了蛊,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郗萦最后说的那几句话,赶都赶不走。

“她死了,因你而死。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

“如果,再来一次呢?”

离婚后,林家父母又搬过一次家——从宗兆槐买的房子里搬了出去。林菲的死,他是事后才得知的。

他没有去参加葬礼。

有一天,大概就在葬礼后不久,养母忽然打电话叫他去,他本不该理会的,却着魔似的答应了。

他们的新家在一条破破烂烂的旧巷子尽头,像个与世隔绝的坟墓。进门就是灵堂,触目惊心,林菲的遗像挂在墙上,宗兆槐的目光刚一碰触就迅速躲开了。

只有养母在家,他没看见养父,也没问。

养母仿佛苍老了十岁,眼神浑浊气息混乱,她把宗兆槐领到暗沉沉的卫生间,让他欣赏极为恐怖的一幕——她还保存着林菲自杀时的那缸鲜血淋漓的水,和着无数花瓣。

“是你杀了她,是你,你杀了她。”养母在他身后不断重复这句话,像个神经错乱的病人。

她恨他,所以要把他也拖入噩梦的深渊。

宗兆槐悚然回眸,透过养母疯狂的双眼,仿佛见到昔日的林菲,那一刻,他心如刀割。

然而人终究无法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活下去。宗兆槐决意抛开这段痛苦的往事,他勒令自己不去判断是非对错,宁愿把这结果当作一场因果报应,不去后悔,即使哭,也只当是被风吹迷了眼。

他的心肠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硬起来的,从林菲的背叛开始,直到她死,他完全蜕变成另一个人。这个人,有时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但唯其如此,他才能继续活下去。

当他终于从麻木中清醒过来,发现窗外已微微泛蓝,天快要亮了。

他听到脚步声,猝然回眸,几名戴着浅蓝色帽子的医护人员正从门那边的走廊里快步过来,他咽了口唾沫,听到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咕噜声。他想自己的眼神一定是怯懦的,呈现出死亡的灰色。

他起身,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等待死神的最终裁决。

郗萦从一连串杂乱的梦中醒来,但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醒了,以前她也有过自以为醒了,之后却发现那是她在梦里做的又一个梦的经历。

那时她曾想到,梦是没完没了的,不到醒来的那一刻,谁能明白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人这一辈子也许就是在做一个漫长的梦呢!

她睁开眼睛,过了片刻才分辨出这是病房,到处都是雪白色,如静止的帆。

床头架子上吊着几袋点滴,她左手冰凉,塑料袋里的液体正缓慢流入她体内。鼻息间也感觉异样,他们给她插了氧气管,看来她昏迷得不轻。

她整个人像被蜘蛛网困住的一只昆虫,动弹不得。

郗萦短暂迷糊了下,然后确信自己没死,地狱里不可能有这样明亮而温暖的场面。

放弃生命是需要极大勇气的,在举起水果刀时,她深切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下不了手,在手腕上留下很多刀伤,最后那一刀是发了狠割下去的,但也不够深,血所以流得慢,再加上宗兆槐及时赶回,她才保住了性命。

即便如此,她的血还是将浴缸里的水染成了一片淡红色,她徘徊在意识的边缘,宗兆槐把她从水中捞起,冲下楼,送医院,这些场景她都有印象,但不深刻,也不真实,像在做梦。

此时,她躺在静谧的空间里,想着林菲的逝去,以及自己的复活,既没有欣悦,也没有失望,心情平静得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

一名护士进来看了看她,脸上流露出惊喜,“你醒了?”

她没开口,仅仅眨了下眼睛作回应。护士迅速消失,一分钟后,医生赶了过来,接着,更多的人涌进病房。

她又活了,世界重新在她眼前舞动,热闹非凡。

姚乐纯已是大腹便便,在叶南的陪伴下走进病房。她显然哭过,眼睛肿得不像话,一进房间就扑到郗萦身边,握住她的手,再次哽咽,“郗郗,你怎么这么傻?”?

让姚乐纯伤心,郗萦觉得抱歉,但她什么都不想说,便闭上眼,作疲倦状。姚乐纯细碎的啜泣如虫子般咬噬着她的耳膜,叶南则在一旁轻声抚慰妻子。

姚乐纯渐渐平静,握住郗萦的手却还是不肯放,好像怕一个不留神,郗萦又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叶南轻声对郗萦说:“郗郗,兆槐一直在外面,没你的同意,他不敢进来。”

郗萦依然双眸紧闭,无动于衷。

姚乐纯朝叶南皱了皱眉,示意他不要刺激郗萦,但叶南无视她的埋怨,干咳两声又说:“他…让我带句话给你。”

“叶南,别再说了!”姚乐纯满脸不悦阻止丈夫。

“他说他在乎。”

在姚乐纯愠怒的瞪视下,叶南终于闭上了嘴巴,反正他转达的使命也完成了。

只有郗萦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她的脑袋忽然动了动,把脸转向另一侧,过了片刻,一滴泪顺着眼角缓缓流出。

姚乐纯与叶南都看见了,两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叶南仿佛看见了某种希望,俯身再度试着与她沟通,“郗郗,我叫他进来,可以吗?”

“不!”郗萦终于开口,嗓音干枯暗哑,“我不想看见他,永远......你让他走。”

叶南一脸沮丧,直起腰,叹口气,怏怏地走了出去。

姚乐纯仍陪着郗萦,心里装满很多疑问,可又不敢问,只能充满怜惜地反复摩挲郗萦苍白的手腕。

那只手腕上绑着纱布,遮住了伤痕累累的割痕,一想到郗萦曾对自己做过什么,姚乐纯再次心如刀绞。

********************

明天休息,周一见!

宗兆槐站在门外,面如死灰,叶南抱歉地望着他,“你别急,等她出了院再…这事只能慢慢来。”

宗兆槐不抱希望地苦笑一声。

叶南拍拍他的肩,“走,出去抽一根。”

两人下了楼,在病房侧门的一处阴影里抽烟,相对无言。

事态发展到如此激烈的一步,完全超出叶南预料,这两人之间问题的根源他心里是有数的,但有些事,外人不方便过问,即使搞明白了也于事无补,还徒增尴尬。两个人之间的事,终究只能两个人自己解决。

“还好没出大事。”他只能泛泛地宽慰宗兆槐,“早上我去找主治医生问了问情况,医生说,她手上的刀痕凌乱,估计动手时犹豫了......不过郗郗的脾气真是够犟的。”

宗兆槐低下头,眉心轻微抽搐。

叶南瞥他一眼,“兆槐,如果你真爱她,就多顺着她点,女人呢,遇到事情脑子容易短路,就得多哄哄,不能硬碰硬。”

“她要走。”宗兆槐艰难地开口,试图解释,“跟…另一个男人,我当时…气疯了。”

郗萦一直坚持不结婚,不生孩子,他觉得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也未尝不可。可那天她告诉自己,她遇到了想嫁的人——那个人扭转了她的观念,想要将她拖入寻常生活,而倔强如她,竟然愿意为了对方而改变,宗兆槐被侵入骨髓的妒意控制,完全失去了理智。

那种滋味,叶南也有过体会,他默然无语。

片刻后,宗兆槐长长吁了口气说:“都过去了,只要她活着,怎么都好。”

他的确不懂什么是爱,但他在乎,一直都在乎。

姚乐纯接完电话,忐忑地对郗萦说:“你妈妈马上就到了。早上我们过来,你一直没醒,我很担心…就通知了你妈妈。”

母亲来了,没有大惊小怪,一进病房,先将女儿上上下下检查一遍。姚乐纯用一个拙劣的理由掩饰真相,一向多疑的母亲居然接受了。

她坐在郗萦床边,片刻不离左右,还对姚乐纯说:“小姚你回去吧,怀孕的人不要在医院里久待,这地方细菌多,容易感染。”

姚乐纯舍不得郗萦,“阿姨,让我再待一会儿吧,我晚上才回三江。”

母亲平静地望着她,“郗萦有我照顾呢,你可以放心。”

这就等于是下逐客令了,姚乐纯只得与郗萦告别,依依不舍地叮嘱,“等你出院,我再来接你。”

郗萦总算有了反应,轻声说:“你也保重身体。”

姚乐纯红着眼圈点点头。

叶南和宗兆槐返回楼上,看见姚乐纯在病房外站着,叶南忙奔过去。姚乐纯告诉他,郗萦的母亲来了。宗兆槐一听立刻面露紧张。

“哟,那我们是不是得进去打声招呼啊?”叶南正欲推门进去,姚乐纯忙把他拦住。

“算了,都别进去了,她妈妈的脾气有点古怪,不会愿意敷衍你们的,我刚才就被她赶出来了。反正有她在,咱们都不用担心郗郗。”

三个人离开病房区,准备乘电梯下楼。

叶南问姚乐纯,“她妈妈有没有问你怎么回事?”

“问了,我说郗郗走路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去了…她妈妈没说什么。”

宗兆槐在旁边低声道:“谢谢…”

姚乐纯没看他,语气有些生硬,“我不清楚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尊重郗郗的意见,请你以后别再来找她。”

叶南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有责备之意,姚乐纯半辈子没当人的面说过重话,这几句话说完,她自己脸先红了。

宗兆槐诚心诚意说:“我明白了。”

郗萦在医院住了一周多时间,母亲寸步不离守着她,没有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问这问那让女儿烦心。郗萦记得小时候自己生病,妈妈会变得特别有耐心,如果她曾经向母亲撒过娇,大约都是在病中。现在,母亲大概又把她当成了不懂事的小女孩,全心全意照顾她的起居,不对她发脾气、摆脸色,母女关系空前和谐,这让郗萦的身体恢复得很快。

她比预定日期提前了两天出院,没有通知姚乐纯。

母亲替她去办出院手续,回来说,账户上还剩两千块钱,问郗萦要银行账号,方便把钱退回去。

郗萦道:“我的卡有点问题,等等再说吧,咱们先回家。”

她没告诉母亲,那些钱是宗兆槐预交的。

母亲也没追问,帮她提着收拾好的行李包,郗萦自己还背了个旅行包——她在新吴就这么些东西,别的都被她当累赘处理掉了,母女俩一前一后下了楼。

宗兆槐站在病房楼前的花坛边,默默看着她们走出来,又上了一辆等候在道旁的出租车。

他每天都来,也知道郗萦今天出院,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么遥遥望着,直到出租车在视野中消失不见,他还站在那个地方,保持目送的姿势,像尊雕塑。

郗萦跟母亲回了三江。

母亲延续在医院时的态度,耐心、和善,凡事有商有量,每天变着法儿给女儿做营养餐补身体,她上的烹饪班学费没白交,口感快赶上中档饭店厨子的水平了。

回家安顿好以后,郗萦才给姚乐纯打电话,但拒绝了出来聚聚的提议,她现在还不愿见任何人。

对于前路,郗萦暂时不去想,就这么舒舒服服在家过了一个月。宁静是在一个月后的傍晚打破的。

那天吃过晚饭,郗萦坐在阳台里读一本休闲小说,母亲端着水果盘出来,坐在她身旁。

盘子里装着切好的红西柚和脐橙,郗萦随手拾起一瓣红西柚来吃,酸甜多汁,非常可口。

“很新鲜啊!妈你在哪儿买的?”

“超市。”母亲转头看着她,“你回家一个月了吧,有什么打算没有啊?”

郗萦没觉得意外,母亲是个极度重视规划的人,从来都认为浪费时间是可耻行为。

“我会重新找份工作,这两天正在网上刷简历。”

她没撒谎,既然活过来了,日子还得按寻常方式过。

“不去新吴了吧?”

“不去了,以后都在三江待着。”

母亲赞许地点头,“这样最好,哪儿都比不上自己家——萦萦,工作方面,也别太挑剔,看得过去就行了。”

郗萦朝母亲投去感激的一瞥,正欲说点什么,母亲却接下去道:“尽快找个人结婚才是最要紧的。”

郗萦立刻感到一阵沮丧,她没作声。

“你看你这几年在外面过得乱七八糟的,是为什么?就是没尽早结婚,一个人到了一定年龄,就得干这个年龄段的事,一旦错过了,生活也会跟着乱。”

郗萦努力抑制住抵触情绪问:“如果我找不到可以结婚的人呢?”

“你努力找,怎么会找不到呢?”

“事实上,我找到现在,就是没找着合适的。”

“你不能太挑,每个人都有长处和短处,眼睛不能光盯着别人的短处。”

郗萦实话实说:“妈,我目前的状态,没法接受婚姻,我怕即使结了将来也会离,害人害己…你再给我点时间,让我缓缓气儿行不行?”

母亲的脸色难看起来,“你还要我等多久?这一个月在家里我好吃好喝伺候你,你可不能没良心!”

郗萦又急又委屈,“妈!结婚又不是完成任务,能随随便便找个人结嘛!”

“那你慢慢挑吧!你都三十四的人了,再拖下去,看谁还要你?只能给人当后妈,把别人的孩子当自己孩子养,你以为那滋味好受?”

“既然不好受,我不结婚不就行了!”郗萦也烦躁起来,水果也不想吃了,起身欲溜。

母亲看出她企图,生气道:“我都为你急死了!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你到底想怎么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新吴住院是怎么回事!”

郗萦心头一凛,脚下立刻顿住。

母亲恨恨道:“你为了个男的闹自杀对不对?”

其实郗萦早该明白,医院那种地方有什么秘密能瞒得了人呢?

“人家当面不说,背地里朝我指指戳戳,你知道我每天在医院进进出出都什么滋味吗?丢人!”

可母亲在郗萦面前一点不满都没表现出来,因为她要强,好面子。郗萦脸色惨白,回过身来。

“既然你知道我为了男人自杀,为什么还要我去找男人?”

“那能是一回事吗?”母亲的声音恢复了往昔的严厉,“你找个正经男人,他能那么对你?能不跟你结婚好好过日子?这么多年我怎么教你的,一个女孩子首先要懂得自重!可你呢!你怎么能那么自轻自贱,为一个不值得的男人自杀?”

母亲越说越气,“你就从来没为我想过!”

郗萦用力点头,“对!我没为你想过,我自杀是咎由自取!那你呢?你养我是为什么?你把我当成木偶,你要我怎么走我就得怎么走,否则我就是不孝顺,不自重!你关心过我的感受吗?没有!你关心我真的想要什么吗?没有!因为你不在乎!你在乎的只有你自己,还有你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