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二人窃笑不语,小张拎着菜回饭馆:“这下师父完蛋了,最近的牌搭子散伙了。”

秦淮只好瘪瘪嘴,无法解释。

晌午,她卖出去五包烟和一瓶酒,午饭是跟隔壁买的,下午只稀稀拉拉几个客人来光顾,她闲着无事便掏出手机打游戏。好容易捱到天黑,她早已没兴致待在店里,草草收拾一通便准备回家。

将要关门时,门口却忽然蹿出一人,激动的挥舞着胳膊指向身后。秦淮看着突然出现的哑巴感到意外,更多的却是惊喜。果然随着他的指点,慢吞吞的蒋毅也走了过来。

蒋毅并不看向秦淮,神色郁郁。他能主动再来,秦淮还是高兴的。但二人略显尴尬,谁也不开口说话,剩下一个不尴尬的却是个哑巴,可想而知这一路有多么沉默。

行至一半,秦淮终于绷不住:“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我怕陶西平反悔干缺德事,既然帮了你总要帮到底。”

她心底滋生一股暖意,再次觉得这样仗义的人不应该沉沦至此。

他又说:“我一个朋友盖了新房,请我明天去他家玩,你和我一起去?”

邀约突然,她不知该不该答应。

他看着她:“去了肯定要喝酒,不知道能不能赶回来,要是赶不回来又碰巧陶西平再来堵你,可没人能挡得住。”又说,“不想去不勉强,反正我已经告诉你利害关系,你自己当心点儿。”

“去。”她说,“我跟你一起去。”

蒋毅点点头:“明天下午我来接你。”

既是他的朋友,多半也是干这行的,去一趟保不齐能捞不少线索,这么好的机会她怎能放过。

于是第二天下午,二人结伴出发了。

蒋毅开着辆白色福睿斯,秦淮上车后看了看后座:“哑巴呢?”

“他在厂里干活,工程进入尾期有很多事要做。”

她又打量车内:“这车是你新买的?”

“杜哥送的。就这么大点地方,走几步就到了,平时不怎么开。”

窗外团簇的云朵落得极低,尽头贴着矮山顶,两旁是架了电线的绿地,路基蹿有红白相间的路障,随着汽车行驶,地里还偶现贴砖民房。许是因为空气湿润,画有标线的马路总是色泽深沉,像浸透了水后将干未干。

秦淮酝酿一番:“杜哥对你这么好,怎么到现在才分给你生意?”

“不知道。他很谨慎,陶西平跟着他的时间很长,没人能和他比,他愿意分给我点儿已经很不错了。”

“这次因为我搞砸了,下次他什么时候会再分给你呢?”

“这行不像卖烟,不是随时都有货,快些一个月能进两三趟,慢的时候半年不开工都正常。”

“那这半年不就没收入了?”

他笑了笑:“你卖一包烟能挣多少钱?”

“几块钱吧。”

“这东西一克能挣好几十,最次的也能赚十几块。这还只是本地价,转手去了省会番一两番,卖去北上广再增加几十上百倍,要是走水路送去国外,赚的就更多了。”他面露得意,“别说半年,半辈子不干活也不愁吃不上饭。”

“可这害人啊。”

他似笑非笑看她一眼:“还想劝我改行?”

她不语。

他忽然调侃:“陶西平要是不干这,你是不是早就同意他了?”

她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不是。同不同意是看喜不喜欢,不是看他在干什么。”

他笑了笑,不再说话。

一个来小时后,汽车驶入猴桥。

猴桥地处祖国西南,其北有山,冬春之际白雪皑皑,槟榔江水于崇山峻岭蜿蜒,西北的口岸是出境最后一站,过境之后便是缅甸。

蒋毅的朋友是一位叫阿翔的傈僳族青年,知他到访便早早在屋外迎接。其身后是木头和竹席搭建的房子,地基架空在根根石柱上,环屋一圈还围着石栅栏。

热情打过招呼,蒋毅指了指屋下的石柱:“换了?”

“换了。”阿翔说,“现在都用这个,比木头结实。”

厨房正杀鸡宰猪,身穿百褶花裙的女人们忙进忙出。其中一位小姑娘穿着绣了花边的右襟衣,头戴红色珊瑚珠帽,步伐雀跃似小鸟,捧着食物来回穿梭间总有意无意瞧着蒋毅,被秦淮发现后面色一红,埋着头穿梭的更雀跃了。

后来吃饭时蒋毅率先敬酒,一杯酒下肚,阿翔却不依:“你这个喝法不痛快,到了我们的地盘就该依我们的礼,我们欢迎贵客可不是这么喝酒的。”

蒋毅问:“你们怎么喝?”

阿翔倒了半碗酒,就近拽了个姑娘,二人头碰头、面贴面同饮一碗酒,桌上的人们随即欢呼起来。

饮毕,他咂了口气:“这叫同心酒,我们的传统,不避男女老少,喜欢你才和你喝嘞!这酒啊一滴都不能洒,洒了不作数,要重来的,喝到不洒为止。我喝完了,该你了。”

边说边倒满一碗。

蒋毅拦:“太满了。”

当然没拦住。

“谁来和贵客喝第一杯酒啊?”

便瞧先前雀跃的姑娘猛冲过来,脸红的像熟透的番茄。

“好久不见,阿欢你长高了。”

“是啊。”阿翔说,“小孩子长的快,你不经常来,阿欢怪想你呢。”

阿欢不好意思:“哥你别胡说。”

蒋毅不介意,和那姑娘面贴面共饮了。可满当当的一碗酒,怎能不往外洒。

二人将喝完,便有好事者指着桌面泼洒的酒:“洒了洒了,重来重来!”

他朋友便重新倒满一碗。

傈僳族爱酒,不仅吃菜时喝,做菜也放,长年累月个个海量。蒋毅喝不过却也抵挡不住热情,只好又喝了一碗,这一碗下肚脖颈都涨红了。

阿翔并未作罢,又去灌秦淮。秦淮也知礼,大大方方和他贴着面喝了半碗。

“还有谁要欢迎美女啊?”

便有小伙主动走来,在众人的欢呼下羞窘的和她共饮半碗。

喝完他还张罗:“下一个!”

“诶诶,女孩儿你照顾着点儿,哪有这么灌的。”

“我们这的女孩儿都是这么喝的。”

“她又不是这儿的人,喝不了那么多。”

“你还护着。”阿翔笑着递给他酒,“就你了,你们俩共饮一碗,我就不劝酒了。”

“就一碗?”

“就一碗!”

“来!”他端酒张罗秦淮,“怕了他不成。”

那人笑:“我看出来了,你不是不想她喝酒,是不想她和别人喝酒。”

蒋毅不语,歪了头往秦淮脸上凑。因先前沾了酒,他脸颊滚烫,瘦削的颧骨紧贴着她的脸。二人挨得极近,秦淮能听到他饮酒的吞咽,感受他的呼吸和温度,他穿着单面夹克,肩头浮有山风的味道。

秦淮有些不适,这份不适让她别扭,可这般别扭却无法控制如擂鼓般的心跳。

一小会儿功夫,酒喝完了,蒋毅撤了碗大喘气:“躲什么,要不是我追得紧,这酒全洒了。”

他发尖沾着雾气,太阳穴肌肉随着敞快的口气轻微起伏,鼻挺眉深,牙齿洁白,大笑起来眼睛里像盛了星星。

认识以来秦淮从未见他这么高兴过,那由衷的笑容似有太阳的温度。

第9章

后来秦淮喝得多了想去厕所,阿欢很热情的给她指了方向。那间房在主屋以西的拐角处,两分钟后她从拐角出来,将巧看见蒋毅和阿翔坐在屋檐下的石阶闲聊。

三米外是挂满小彩旗的刀杆梯,夜风拂过,彩旗飘飘似灵动的鱼。

蒋毅问阿翔:“你舅呢?”

“在屋里。”

“怎么样?”

“老样子。”

秦淮抬腿准备离开。

“上回的量不够?”

她又猛的站住,往挂了玉米串的木板门后躲了去。

“我也不知道够不够,好像好了点儿,又好像没什么用。”

“带我去看看。”

她唰的完全躲进屋里,几秒种后又扒住门缝偷偷往外挤。那二人相继绕过阶梯走去房屋背面,背影将消失在转角她便轻步跟了过去。

原来正屋身后还有间房,竹板搭的墙,草席盖的顶,并不严密的墙身隐隐透出暖黄的光。

秦淮贴墙凑近虚掩的门,瞧见一人病恹恹的卧在床上,枕边的旧木桌亮着一盏台灯,灯下有半杯热水。那人萎靡不振,只余清亮的眼睛不灵活的注视,看上去迟缓麻木,瘦成皮包骨。

青年伏在他耳边:“毅哥来了!”

那人毫无反应。

“又认不得人了。”青年叹了口气,“这次你带了吗,我再从你这买点儿。”

蒋毅没出声。

他却哀求:“毅哥你再给点儿吧,我给你加钱。”

蒋毅顿了顿,从怀里掏了东西递给他,他接过后连道了几声谢。

“姐姐你找到了吗?”

许是阿欢太热情,担心她找不到厕所,竟一路跟了来。

“找到了。”她转头淡定的笑,“我第一次见这种房子,到处转了转。”

阿欢上来挽她的胳膊:“这里不要去,里面有病人。”

“什么病人?”

“我三舅…”

将说到这儿却见阿翔走出来:“阿欢有事吗?”

“姐姐找不到厕所,我正要带她过去。”

阿翔朝秦淮点了点头打照面,转身又进了屋。

“三舅得了不好的病。”阿欢悄声道,“哥哥不喜欢让外人知道。”

她比了个“嘘”。

秦淮已经没有兴致问她三舅得了什么不好的病,看刚才阿翔和蒋毅的架势,还能是什么病。

不忍的痛感逐渐遍布她的全身,那感觉就像苦难者信奉神明,却发现一切困苦都是神明所造。她早该想到的,他不过身披侠肝义胆的外壳,怀揣的却是毫无血性的内心。

当天夜里,她躺在席上久久不眠,后来半梦半醒间被一阵惊呼吵醒。

那会儿天蒙蒙亮,屋外的草叶还沾着露水。

秦淮闻声赶去屋外时,昨夜频频向蒋毅邀酒的姑娘已吓的摔倒在地。离她两米远的地方趴着一个男人,其姿势僵硬别扭,一只胳膊折在怀里,脑袋却古怪的朝向另一边。那人穿着运动裤,裤腿沾着草叶和泥点,上身一件半袖衫,揉成一团的深色外套落在旁边的花丛里。

姑娘的惊叫引来一拨人,冲在最前面的是披了外套的蒋毅。

他俯身往那男人跟前探了探:“什么时候发现的?”

姑娘哆嗦着说:“我起床去井里打水,从这路过就看见他了。”

蒋毅又看了看,觉得眼熟,遂将人翻了过来。这一翻便引来不小动静,原来村里的人都认识他。

其中抽着叶子烟的大爷开口:“这小子,前阵子刚来我们村,每天偷偷摸摸不干好事,还教唆我家大孙子和他一起吃那害人的东西,我们几兄弟好不容易把他撵走,没想到他又回来了,还死在这里,真是造孽。”

大伙一阵唏嘘。

更为唏嘘的还有站在人堆中的秦淮,因为躺在地上的人她不仅认识,还颇打过一阵交道,此人正是曾想方设法白抽她的烟的二赖子。

因是无关紧要的人,她一直不曾惦记,现在一见才记起他已消失很久,又想起那个雨夜陶西平曾砍了他的手指威胁她。她便留意他的手,却见其左手小指果然包着沾满污垢的布。

好端端的人竟就这样死了。

村里的人张罗着报警,蒋毅拎起那团皱巴巴的衣服盖住尸体,之后便借故带着秦淮离开。

秦淮猜他是为了躲警察,但她问不出口,只看向窗外雾茫茫的天。早晨天凉,她的耳朵通红,手指也是红的。

“你冷吗?”

“不冷。”

话音将落便打了个喷嚏。

蒋毅淡淡的笑了,伸手开了空调。

“昨晚的酒虽然是他们自己酿的,酒劲还不小,我一晚上都没睡好,你呢?”

“我睡的挺好。”

她说着打了个悠长的哈欠。

蒋毅看她一眼:“你要是困就在车里睡会儿。”

“我不困。”她顿了顿道,“二赖子以前总是赖账,我还以为会被人打死,没想到是这么死的。”

蒋毅没接话。

她又说:“昨天我听阿欢说她三舅病了?”

“有些年头了,一直不见好。”

“什么病?”

他开着车,慢吞吞道:“问这干什么,你还会治病吗?”

“昨天你和阿翔在他三舅屋里…我都看见了。”

他没接话。

“那种害人命的钱不能赚,看着他们病的病死的死,你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

“这世上每天都有人生病死亡,我每个都需要去感觉一下吗?那是菩萨做的事,我可没那么多时间。”

他满不在乎,甚至带着笑意。

“你就别管这事了,我不想再和你吵架。”

她沉甸甸的心像压了块石头。

蒋毅送她去了烟铺,她草草收拾完铺面去烧开水,水还未烧开却忽然收到一条短信:面。

于是当天下午四点,翡翠路小面馆,秦淮和老郭见了面。

“芙蓉王好抽吗?”

老郭和她面对面坐着,木桌上放有醋瓶和辣酱,靠里便是灶台,敞口的铁锅滚着开水,老板正往里拨切好的面条。

“还行,说不上好不好,就那样。”

“我也抽了一段时间,确实没什么好抽的。”老郭手握筷子,无意识敲着桌面:“你的推荐有误啊。”

她说:“好不好抽得抽过才知道,不好抽就不抽了么,换个品种。”

“有新推荐?”

“没有。”

她回复极速,毫不犹豫。老郭看了看她,没说什么。

恰逢老板端来面,热气腾腾的往二人面前搁下,他二人便挑着面吃起来。

“二赖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