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悠的期间汽车两次路过观音塘附近的小烟铺。

第17章

第一次经过时蒋毅连头都没抬,只掀开眼皮瞧了一眼,正瞧见秦淮坐在铺前的矮凳上打扑克,牌友依然是隔壁饭馆的厨子老王和老王的徒弟小张。第二次路过时天已经擦黑,她锁门收摊走在回家的路上,早已调整坐姿的蒋毅正倚着敞开的车窗抽烟,他半只胳膊枕着窗框,看后视镜里的她穿着长裤开衫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他在脑海勾勒她清冷的模样和偶尔的笑,还有她细软的发丝和眼尾的痣。

“兄弟,大冬天的开那么大窗户你不冷吗?”

后视镜里的人影已缩成一个点,直至完全看不见。

他抽完最后一口,随手丢了烟蒂,然后摆正身体关了窗。

“散散味儿。”

那司机又说:“你这烟瘾还挺大。”

他没出声,闭上眼睛假寐。四六也不说话,时不时埋头玩玩手机。

那天他们在县里兜转很久,期间还找了间旅馆歇息好几个小时,轮到真正出发走的却是村里的老路,汽车拐进村时蒋毅看了看手表,已经凌晨四点。

那土路十分颠簸,半边连着矮山半边挨着田地,田埂边有条长河,乌泱泱的水泛着青。

也不知走了多久,四六的手机忽然响起,他接起来:“平哥,一切正常…蛤蚧啊,没跟他一起,我在三号车…我有分寸,你放心…我们这条路最不好走,肯定比其他三个到得晚…你几点过去?行,到了联系。”

蒋毅这才知道,原来陶西平并非不参与,而是选择人货分离。

他又看了看表,指针指向四点半。

约莫过了半分钟,他开口:“从这绕出去也得上高速,到泸水得五小时,不如走主路快。”

四六叭叭的扣弄打火机玩:“谁说去泸水。”

“临走前不是都说好了,你没听见?”

司机插嘴:“不是吧,刚开始不是说去磨憨嘛,后来又改路线了吗,我怎么没听见。”

四六看他一眼,掏出手机打给蛤蚧,粗聊几句后挂了电话:“不知道就别他妈张嘴,就算临时改路线平哥怎么会跟你说。”

蒋毅面无表情,事已至此他终于搞清下货地点。

这里到磨憨九百多公里,全程不绕路不休息也得十五六个小时,所有的货全部抵达怎么着也到了明天晚上。

他静坐了三分钟,忽然提出要下车小便。

司机停车时四六开口:“我也去。”

蒋毅没料到四六会跟来,但也不意外,从前夜他忽然蹿上车时他就猜到他是有备而来。二人走在杂草丛生的野地,头顶是泛着蓝的星空,黎明前的风很凉,顺着河水飕飕的响。

蒋毅淡定的小便,完事后扣好裤子,将转了身往回走,却被人从身后猛勒了脖子。套在他颈上的是根细长的钢丝绳,四六虽右手断筋使不上劲,却攒足了左手的腕力想致他于死地。

蒋毅仰面朝天,看见星空和半人高的杂草在眼里旋转,喉咙断气已掩盖痛感,憋得胸膛鼓起脸颊通红。天旋地转间他吃力睁开闭合的眼,随手摩挲身边的蒲苇,那窄边长叶锋利如刀,割在手上钻心的疼。他就着割伤的双手反捉四六的头,掐紧了动脉往后撂,四六右手不着力,抬胳膊闪避间被蒋毅挣脱。

他一个挺身站起来,晃了晃脑袋大口吸气,接着二人打作一团。

四下无人,只余清风和流水。

论身手四六不敌蒋毅,加上半残的右手做碍,不足片刻便被蒋毅打趴下。他躺在草上,鼻青脸肿喘着气,蒋毅制住他的身体,居高临下和他对视。

“不打了。”他抬胳膊投降,“我认输。”

“你想弄死我。”

“你废掉我一只手,想弄死你不是很正常吗。”他泄气的笑,“事实证明,我弄不死你,我认命。”

话音将落的当口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支匕首插进蒋毅腹部,一下不够,抽出来再插几刀。那血液似开闸的水,汩汩往外流。

蒋毅反应不及,捂了肚子闪避,四六举刀猛追,挥胳膊乱砍。蒋毅重心不稳,避不过脚下碎石羁绊,一个踉跄摔倒,紧接着后腰扎扎实实挨上一刀,他却翻身朝上还和他打。这回却敌不过他,没几个回合便倒在地上被他连环踢。后来滚至河边,四六干脆将他踢进河里,就着他的头往水里摁,先前他还能抗争几个回合,伸出头还能大口呼气,可抗争的力道越来越小,直至最后一回被摁进水里时,再也没有浮起来。

四六喘着气在岸边站立许久,啐了口痰终于离开。

那时,星星散了,天空刚好泛起鱼肚白。依山的河水滚滚作响,渺无人烟的荒地只余殷红的血草,竟连树下的石头都染着血色。

大地湮没一切,平静的似一切都没发生过。

湍急的岔口,水面却猛然冒出一颗人头,他张大了嘴吸着气,十分费力的爬上了岸。

他半躺在岸边歇气,伸手去摸裤袋,可掏出的手机早已浸透了水,他只好放回手机重新站起来,捂着肚子跑向荒地之外,他竭力快速移动,每个步子都伴随厚重喘息,即便脸色发白嘴唇发青也不停歇,似用尽生命在所不惜。

那天刚好腊月二十九,再两天就过年了,寒假归来的秦峰依旧不听话,跑去同学家打整夜的游戏。

五点半的天空已呈现湛蓝,睡意正浓的秦淮被生理状况逼醒,她翻身起床吹灭床头的蜡烛,去了卫生间。

观音塘附近线路维修,却赶上连天阴雨,她家断网断电已近两天,好在没有停水。她收拾完毕从卫生间出来,却忽闻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她吓一跳,满是困意的神经霎时觉醒:“谁?”

“我。”

蒋毅虚弱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很意外,紧着开门,却被面色惨白的男人栽进怀里。

他浑身湿透,像冰冷的物件,硬邦邦没有温度。秦淮本能伸出胳膊扶他,手触黏腻才抬起来看,却是遍身血液浑浊着水,滴答着往下落的是染红的水渍,附在耳边的他的呼吸已沉重缓慢,似精力耗尽的老马。

她将人扶上客厅的沙发,剥他的衣服却受阻,衬衣粘着冷血已撕扯不开,她又拿毯子替他包裹,鲜红的血染上浅色物什,又沾上她的手,骇人的醒目。

她毫无章法摩挲他的身体,握他的手又碰他的脸,他面无血色嘴唇发紫,额前一排细密水珠,紧皱的眉头已无法舒展。

“给我手机。”

他喘息着说。

她便立即去拿手机,却似毫无记忆,抖着一双沾血的手四下乱翻,打翻了水杯,搅乱了物件。顿了一会儿才记起手机在卧房里,于是站起来往卧房跑,腿都是软的,险些一个踉跄绊倒。

再出来时仍抖着手,连声音都是抖的:“停、停电了…我去报警、不对、我找医生、我这就去打120。”

蒋毅一把拽住她:“给我纸笔。”

她来不及反应,只按照他的吩咐执行,从茶几上扒下烟价表,又打开圆珠笔递给他。

看他在纸上画着莫名的符号,她大脑一片空白,努力寻找残存的理智,一边猛擦他身上的血。

他却递给她写好的纸条:“把这个送去湿地,有人在那等着,给他就行。”

她似充耳不闻,并不停歇手上的动作。

他紧皱了眉:“别擦了,快去!”

她被震住,木讷道:“可你…”

“我自有办法,你快把这个送去,再晚就来不及了。”

她虽不明白个中缘由,却也受控于他这般着急的催促,于是捏着纸条半舍半离的往外走。

“你…”

“快走!”

她便关了门,火急火燎的赶去湿地。

天空微亮,大地苏醒,这小城大半居民还未睡醒。她快速跑过大街小巷,冰冷的晨风刮在脸上,她嗅着清冽的空气,耳畔是粗重的呼吸。

奔跑的途中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探究,像头被驱赶的耕牛,只会照指令劳作,不能作其他细想。

北海湿地距她住的地方近十公里,清晨的大街小巷几乎没有行人,也没有汽车,她像头逃亡的麋鹿一路狂奔,奔到终点时已上气不接下气。

那会儿天空已经完全亮了,朝阳从东方冒出半颗头,洒出金辉披覆四面环山的枯草地,当中一汪湖水,碧蓝平静似新做的绸缎。

四下寂静的荒地只站着一位男人,穿着翻领夹克休闲裤,四五十的年纪,身材瘦削,精神抖擞。

她还大口喘着气,长久的奔跑致心跳似擂鼓,半晌无法平静。她扶着腰喘息,一边和他对视,一边把纸条递过去。

那人睁着炯炯有神的双眼上下打量她,狐疑的从她手里接过东西,细看之后便掏出手机打电话:“目标已于昨天半夜分四辆车去往磨憨,因为路线不同到达时间不一样,但确定的是陶西平会亲自接货。你们立即调派人手,千万不能打草惊蛇,务必人赃俱获!”

他说完便挂了电话,来回走了几步,似激动似喜悦。

尔后顿步看着秦淮:“如果没猜错,你就是郭建柱的线人。我派蒋天辰支援过你。”紧着解释,“就是蒋毅。”说罢再次打量她,“看来支援得不错,陶西平没有伤害到你。”

清晨的风很凉,拂过成片的芦苇吹乱秦淮的发。

她眼中凝滞惊诧,看他在金灿灿的晨光下抬手敬礼:“感谢您的帮助。我是中国云南公安边防总队保山边防支队副支队长崔礼明。”

第18章

两年前的晌午, 开完家长会的秦淮从学校回到烟铺,心情并不太好。起因是秦峰不仅成绩垫底,还和同学打架, 俩人为此在老师办公室挨了半天批评。

她在店里吃过饭, 泡了杯绿茶捧着手机看连续剧。一盏茶的功夫,有人来买烟, 趁她拿烟的空当往柜台撂了一捆钱。

那人指指街口:“帮个忙。帮我盯着那几个人,一有动静就联系我。”

她拒绝:“你找别人吧,我要做生意,帮不了你。”

他又从兜里掏出钱:“你要肯帮忙,以后每个月都给你这么多, 比做生意赚钱。”

她拿了鸡毛掸子撵他走:“人都长着腿,来来去去的怎么盯?我盯不住,你快走吧, 别挡着我做生意。”

那人骂了句脏话,揣着钱走了。

却不料三天后又有人找上门,来人衣摆扎进裤腰,腆着肚皮,发际线很高。

“姑娘, 我想找你帮个忙。”他指指对面旅馆,“这里老有不法分子出入, 你帮我留意着, 一有消息就联系我行吗?”

秦淮见过他,三天前撂给她钱的男人, 叫她盯的正是眼前之人。

“怎么辨别不法分子?”

那人笑了,和颜悦色:“感谢你愿意帮忙。认人很容易的,我可以教你。”

后来秦淮得知,这人姓郭,是边防缉毒队的骨干。就此,她成为老郭的线人,一干就是两年。两年间她的生活照常,若不是陶西平胡搅蛮缠,到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那天在湿地,崔礼明公布的讯息无疑于深水□□,她甚至忘记怎么呼吸,跳动的心脏被抛至最高点,凝滞片刻才重重落下,刹那间血液沸腾通体发热。

崔礼明看她袖口带血,指间也沾着干涸的血:“他出什么事了?”

她捂住砰砰跳的胸口:“受伤了,很严重。”

“人在哪?”

“我家。”

他立即示意她上车,开着辆银灰捷达在腾泸公路飞驰。窗外是矮山和来往车辆,崔礼明的神情很严肃。

秦淮坐在副驾驶,过速跳动的心逐渐缓和。

她疑惑不已:“是老郭请你支援我的吗?”

“…我和秦汖是战友,这些年一直关注着你们姐弟。”

她又被震住。

崔礼明转头看了看她:“这次多亏了你,陶西平的案子很久了,缺少关键证据一直串不了案,要不是你帮忙,多半又让他逃了。”

她顿了顿:“都是蒋毅的功劳。”

“是啊。”他舒了口气,“都是他的功劳。”

二人因心系蒋毅安危,谁也不再说话。

崔礼明把车开得极快,五六分钟的功夫便抵达秦淮楼下。二人相继奔上楼,却发现房内空无一人,垃圾桶仍歪倒在地,遥控器也掉落一旁,一切都维持秦淮离开时的原样,惟有原先洁净的沙发垫子浸了暗黑血色。

崔礼明伸出指头揩了血:“我得立马找着他。”说罢往外走,又转头看着秦淮,“今天过后你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还请你对知道的一切都保密,就当他从未出现过。”

他说完便走了,啪嗒一声扣上门。

清晨阳光尚好,晨风打碎斑驳树影,钻进房里照亮暗沉。

秦淮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像是体力不支,她伸手去扶沙发,沾了一手黏腻,这才留意手上的血。

她又去剥沙发垫,潮湿的血腥呛进喉咙,霎时胃里翻江倒海,她竭力抑制,麻利将那垫子滚作一团,再扶起垃圾桶,规整物什,末了又拿湿布将光秃秃的沙发里里外外擦一遍。

正把着拖布擦地时,秦峰回来了。

“你在干嘛?”

她指指蜷成卷的沙发垫:“把这拿出去扔了,小心着点儿,别让人看见。”

秦峰不解,走过去看,惊:“你杀人了?这么多血!”

她没什么反应,淡定擦地。

“到底怎么回事?”

“没怎么,我也没杀人,让你扔你就扔,别废话。”

“你不说清楚我不扔!谁知道你干了什么,没杀人哪来这么多血?”

“昨晚睡觉忘了关窗,有贼翻窗进了家,我醒来正好撞见,就和他打了一架,这血是那贼留下的。”

秦峰咋舌:“你徒手干掉一个贼?”

“差点儿,他跑太快了,没追上。”

秦峰还在不可思议中没缓过来,秦淮抬脚踹他:“快去啊,收拾完给你买早饭。”

他便不再说话,扛着垫子下楼去,再回来时砰一声关了房门去睡觉,睡前还嘱咐秦淮说要吃油条,秦淮于是换了衣服出门。

户外碧空如洗,轻风静谧,对面小二层的广告牌在阳光下呈耀眼的蓝,偶有黄红身的出租车路过,唰一声带动树苗扇一扇。

她分明每天都从这过,对一切再熟悉不过,此刻却感到陌生,竟头一回察觉熟稔的表象或许一直蕴藏不可说的秘密。

她去拐角买完油条,返回家找秦峰时也不敲门,用脚踹开:“吃了饭再睡。”

秦峰扒拉着头发起床,二人便坐在光秃秃的沙发上吃油条。但秦淮毫无食欲,她倒了杯水坐在一旁,忽闻叮一声响,头顶的灯亮了。

“终于有电了!都住这一片,李扬家就没停电。”秦峰随手打开电视,“今天不做生意?”

“过年歇几天。”

他嫌弃:“真懒。”

她问:“今天不去打游戏?”

“不了,他回他爷爷家过年去了。”

“他爷爷家在哪?”

“磨憨。”

她顿了顿,拿起杯子喝水。

“他奶奶是越南人,狗日的越南话说得可好。”

秦淮抬脚踹:“好好说话。”

秦峰皱眉揉腿,片刻后问:“老跟着你的那俩人呢?”

“…都是外地的,这里的生意不好做,走了。”

“被甩了吧?谁叫你不长眼睛,那俩人一看就不不正经,其中一个还是哑巴,你连哑巴都…”

眼瞧秦淮抄起果盘,他立马打住,扒拉外套:“给我点儿钱,买衣服。”

“买那么多衣服干什么,够穿就行了。”

他掰开脱线的衣缝:“烂了。”

秦淮随即去找针线盒。

“诶你算了吧,你又不会补,给点儿钱不就完了么。”

她煞有介事穿针线,极专注却极笨拙,片刻后缝合上了,但针脚歪七扭八很是难看。

秦峰嫌弃:“至于么,一件衣服的钱都不给。”

“等你考上好学校,想要什么都给你买,想好考哪里了吗?”

“大过年的能不能不提这。”

她便不再吭气,眼风不经意掠过桌上的圆珠笔,蓝色笔杆还留有血纹,她握着笔在掌心摩挲血迹,直到秦峰用看变态的眼神看着她才又放回去,往后靠时却猛的被物件硌住,她转头一看,是遗忘半天的手机。

屏上也有印记,她的指纹蒋毅的血。她连接好充电器,屏幕终于亮起来,她翻了翻信息,连条广告也没有。这时候才有电,早一个钟头该多好,她想。

电视里正回顾历届春晚,欢天喜地十分热闹。她坐不住,站起来往厨房走。

“你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