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掐动手机看了看,凌晨四点半。

他抚抚下巴,思来想去拨通了蒋毅的电话。

彼时蒋毅正揽着秦淮睡觉,为避免她睡着乱拱碰了伤口,他平躺着把人固定在怀,因其训练有素,愣是熟睡时都没有松过手。

手机铃响时他几乎没有转醒的过程,捞起来便接通。

老杜开门见山:“出事了。那头要我们三小时内必须露面,时间太短,小金刚和虎皮根本回不来,今天小金刚进去,条子借机又盯着我,我要是行动肯定会被跟。现在能走开的只有你,你带上哑巴跑一趟,拿了货回来,我守在这接应你们。”

他停顿两秒:“可我没接过货,搞砸了就完蛋了。”

“这单要是不接才叫完蛋!”老杜已气息不稳,“你尽管去,我在这为你把风,出任何事我和你一起扛。”

这档口再迂回就该被怀疑了,他于是立即调整策略:“接货地点?”

“陇川章凤。”

“回来见。”

他挂了电话,一边穿衣一边给老崔发暗码,示意事情有变暂且按兵不动。

秦淮听他接完电话也从床上坐起,因为不想涉及机密,又怕生出无谓的担忧,便打住追问的想法,只冲他说了句注意安全。

他已穿上裤子蹿至门口,听见动静又转身回去,抱着她亲了亲:“晚上就回来。”

第34章

章凤位于陇川西南, 无高山流水作屏,北邻盈江南接瑞丽,其境有条章八公路, 直通缅北重镇八莫。

蒋毅经保腾高速转龙瑞高速, 选了条最近的路走,就这也得争分夺秒狠踩了油门猛冲。好在天未亮, 路上车少,走得还算顺畅。

“一会儿见机行事,我说什么你做什么。”

哑巴点头。

“我要是不开口,你别擅自行动。要是碰上突发情况,不要冲上去猛干, 这些人都带的家伙,不要激怒他们。”

哑巴再点头。

黎明前的天空泛着幽蓝,二人开车疾驰没有再说话。

西南多民族, 民族多奘房,奘房里都供着佛像,当地老人大多逢节便带着鲜花进去听经祷告。这两天正赶上节气,二人进村便看见四处活动的人。

芒拉以南是仰光,往北是印度, 原定的接货地在村口那尊大象雕塑旁。蒋毅到时看了看手表,差五分满三小时。他环顾四周, 左边是齐人高的小芭蕉, 右边是灰砖砌墙瓦片堆顶的平房,四下安静, 一个人影没有。

约莫等了两分钟,仍不见有人出现,蓦地手机却响了。

他接起来听:“到了吗?”

“到了。”

“来三象北路的集贸市场。”

对方说完便挂了。

临场变卦是犯罪分子的惯用伎俩,他二话不说又开去集贸市场。

今天恰逢赶集,各个摊位开张,大多人驶来货三轮,拉着一厢水果或日用品,架一把红顶太阳伞,就此开启一天的生意。

十分钟的功夫,蒋毅如约而至,他看了看周围的人,没有看出苗头。

手机又响了:“到了吗?”

“嗯。”

“继续,穿过市场。”

“没路,开不了车。”

“走进来。”

说完又挂了。

他转头看了看停在路边的白色福睿斯,又看了看扎堆的人群,再揣手机进裤兜时给崔礼明发了极简符号,接着便领着哑巴横穿集市。

抻开的太阳伞篷起中间一条道,因着狭窄来往行人时常肩蹭了肩。许是阳光充沛,来此采购的女人大多黑发黑肤,上穿一件半袖,下系一条长裙,花色各样长度及踝。更多的妇女脑后绾着发髻,胳膊上挎一编织包,宽扁的形状敞开的口,轻易挤出腰间的肉。

蒋毅不确定人堆里有没有眼线,片刻不停留也没有东张西望,只一个劲往前走。尽头处连着一东西向的小道,小道往外是小河,小河身后有稻田。

他四下看了看,空无一人,霎时耳朵一跳正要回头,却被人先一步蒙了脑袋。

“别动。”俩人左右擒住他的胳膊,“带你去见老板。”

接着二人先后被押上车。

因对方主意是遮挡他们眼睛,所以那未做处理的黑布下围随意敞着口。蒋毅借机垂了眼睛四处扫视,瞄见车门落锁时呈竖向前滑动之势,借以断定这是辆面包车。

“老板在哪儿?”

“…”

“远吗?”

“…”

套不出话来,他于是保持沉默,只在脑中记了大概路线和时间,直到一刻钟后总算抵达真正的终点。下车时仍是先前的人擒了他的胳膊带着他往前走。

他看着脚下平坦水泥地,感受四周微风和着清冽的植物味儿,料想此处定宽敞无遮拦,接着脚下跨上台阶,转而迎来洁净地砖,由此断定这是幢房,入内里行一段再上楼,这房还不小。四面敞快无遮无拦的大房…没猜错的话这里应该是幢别墅。蒋毅如是想。

与此同时,身后的人终于替他二人揭了面,却见其迎面是张玻璃茶几,茶几后一匹黑皮沙发,沙发后窗帘紧闭,遮挡户外光芒,屋内反而灯光明亮,极易让人混淆白天黑夜。

“久等了!”

忽闻身后有动静,蒋毅回头,见来人身穿白T牛仔裤,径直走去沙发坐下,不由愣住。

此人留着小平头,单眼皮厚嘴唇,年轻似校园里的学生,确是数日前老杜引他见过面的阿飞。

“没想到是我?”

他面容带笑,屈了膝盖交叠着腿,拿起茶几上的茶来喝。

蒋毅顿了顿,嘴边噙了个淡淡的笑:“你们到底什么意思?”

“你还不知道吧。”他放下茶杯,“老杜近三年的货都是我供的。”

蒋毅盯着他,目光稳定瞧不出情绪,脑中却如焰火迸发。

“…你们费这么大工夫不是还在试我吧。”

“他试你?这我可不知道。那天他请我吃饭,说是带个新人给我见见,我想既然给我见了肯定是信得过的,没想到他后来还试探你,看来陶西平伤他伤得很深哪。”又说,“他都怎么试的你?”

“怎么试都不重要,我已经来这儿了。”

他想了想:“也对。不信任的人他也不敢派过来。”

蒋毅看着他:“不是你让他派我来的?”

“想在我这拿货,除了掏钱就是保证无意外,不管是谁只要做到这两点,其他的我都不管。陶西平出事后本来我不想再和你们合作,但老杜一再央求,接二连三找我谈,这一单我也是看在以前的情分才给的他,他要是做好了就继续做,要是做不好,我就找别人做。”

“这一单我替杜哥来的,要不是条子盯得紧,他会亲自上门,你大可放心继续和他合作。”

他笑:“你对老杜倒是忠心。”又指挥人拿来东西,“试试呗。”

那是一不锈钢器皿,长条状,内里盛有砖头大小的白色块状物。

蒋毅愣了两秒,调侃:“怎么说你和杜哥也合作了三年,这点信任也没有?”

“这和信任没关系,办任何事都讲流程,他试你是一种流程,你试这也是一种流程,大家都是为了安全起见,缺一不可。”他咂了口茶,“凡是来我这的都得试,没有人有例外。”

蒋毅看他神色平静不像作假,试着推脱:“杜哥交待的事情里可没这一项。”

“他怎么交待你的我不管,想拿货就得先试货。陶西平在时来一次试一次,从不因为我们认识就少了这个步骤,我们今天才第二次见面,我更不可能因为你去破坏规矩。再说试货也是对你们负责,免得拿回去又说货不纯,反而影响我信誉,纯不纯试过了才知道,不是吗?”

蒋毅极冷静,愣是从繁复的思绪里拔出一条清晰的线:“据我所知,小金刚也接货,他可从来没试过。”

“他不一样。他是地质大学的高材生,专攻化学,研究这个五六年了,做出的成品我也见过,纯度很高,放进市场很好卖。要是不识货也不可能搞出成品,他当然不用试了。”他面带微笑看着他,“你不一样,你以前是商贸城卖石头的,赚不上钱才转的行。”

他还在想办法。

阿飞看着哑巴:“你不想试他来也行。”

蒋毅拦:“他不行。”

“那你来。”

“我…”

他刚张嘴想说什么,还没说完整,却被人举枪对准了太阳穴。

“你玩我呢?兜来兜去找话聊,没什么可聊的,想拿货就先试货,你要不试我就开枪了。”

哑巴见那枪就杵在蒋毅的脑袋,强大力道已逼迫他歪了脖子,遂急着也从腰间拔家伙,却还没掏出来,将够着时便被人拿枪指了脑门。

“行!”蒋毅抬高双手示意服从,“我试。”

阿飞点了点下巴,示意他现在就试。

他看了看房间内掏枪的人并没有收回的意思,于是伸手去沾器皿里的块状物。

试毒这事儿蒋毅心中有数,往那东西上反复摩擦几下便把指头放嘴里,尝之酸涩不已便离真品八九不离十,尤其眼前这块还颜色雪白。

“二号。”

他总结。

“这是四号。”阿飞扬眉:“看来你是真不懂,老杜怎么会派你来?”又指挥,“带他拿货去。”

便有人领着他往外走,可手里的枪仍然未放下。

蒋毅不敢轻举妄动,一边跟随带路的人下楼一边断断续续往外吐口水,黑色领口被濡湿大片,好在将含在口里的酸涩全吐了出去。

一层靠里的房间开着门,几人领他朝那间房走近,他眼前一晃见那屋虽小却空荡荡,霎时惊觉不对,将要掏枪,却被黑漆漆的枪口再次杵了脑袋。

哑巴在他身后,虽不敢声张却不受制的从喉咙发出声响。这是他的生理特点,每逢情绪激动便抑制不住。

牵制哑巴的举枪人怕事生变也紧张,僵持不过两三秒,极不耐的朝对面墙上放了子弹,那墙上嵌着一面镜子,弹头穿透镜身砰的炸裂,碎片四下飞溅崩到几人身上,其中两茬儿甚至擦进紧挨着蒋毅的人的脸上。遗憾的是即便如此,那人也丝毫不松手里的枪。

“小杂种!”

先前那人骂,一脚踹上哑巴的腰,哑巴没站稳,往墙上扑了去,霎时猛撞了前额,熟面条似的软在地上起不来。

蒋毅皱紧了眉,想过去看一看,却被这厢紧逼不得不一步步走进房间。

他已然进去,他们却不放过他,随后进来的人竟从先前这人裤兜里掏出一剂针管,接着捆了他的手臂,猛一记扎下去,他稍有反抗之意那抵着太阳穴的枪口便加大几分力气。

他脑海中的思绪反复斗争,间歇反抗间歇隐忍,致眼冒血丝肌肉发抖。

“打了这个保你好睡,一旦老板确定没人跟来,等你醒了自然放你走。”

一会儿的功夫,他便额冒青筋咬着牙床晕了过去。

半睡半醒间,他唯一庆幸的是在进集贸市场之前给崔礼明发出的那条信息。如果没有意外,老崔此时应当根据他的请求对他跟踪定位,二十四小时后收不到他的传讯便会就近调动人手前来搜救。

他不知道二十四小时后事情会不会败露,倘若败露自己还会不会有活路,尽管不知道却也不思考,因为他并不怕死。

他只是担心家里的秦淮,和她说好的晚上回去,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第35章

那房间朝南, 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靠北有窗,阳光照进一览无遗。

他极力保持清醒但毫无用处,彻底晕过去时那人翻掏他的口袋, 掏出一包烟和一支手机, 接着拔掉先前扎在脸上的碎茬儿,饶有兴致坐在地上翻看手机。

屋外的人把哑巴拖去客厅, 不知该怎么处理便回来问他。

他头也不抬:“你去问老板。”

那人准备上楼,又看着他:“你在看什么?”

“看看这人的来路,太奇怪了,他手机里没有通信录。”

“通话记录呢?”

“通话也不多,全是号码没有名字。还有不少短信, 全是垃圾广告。”

那人想了想:“哪有人用手机不备注名字的,他是不是有问题?”

“难说。你上去见老板,正好和他说说情况, 我在这守着,这人不好对付,万一给他逃走就麻烦了。”

先前那人便上去了。

去时阿飞还在喝茶,见他来了便问他怎么样了,那人把情况一一汇报, 说到哑巴时阿飞咧嘴一笑。

“晕过去就算了,放他一马, 我烧香的, 缺德事不能做太多。”

又说到蒋毅。

他把着茶杯转了转:“试试不就知道了,要真有问题肯定有人来救他。”

二十四小时很短, 不过睡一觉三顿饭的功夫,对蒋毅来说却很漫长,以前办案碰上蹲点,多则两三天少则五六个小时,数着时间过时间最难熬,何况现下这种情况。

糟糕的是还不足二十四小时,仅仅过去四小时,那人看看时间,估摸着他快醒来,慢条斯理满上一针又给他扎进去,这一回他睡得更沉更久。

夜里十点半,两百公里外的秦淮焦躁不安。她本贪懒,饿了也不愿下厨,等着蒋毅回来给她做饭,一直等到现在彻底忘记吃饭这件事。

八点起,每半小时她看一次墙上的钟,十点之后变成五分钟一次,指针爬向十二点时她已无法冷静,钻进卫生间洗澡。

她劝自己冷静。以前秦汖不也经常不按时回家吗,他们随机应变能力很强,多半是碰上棘手的事情一时半会儿不好处理罢了。她如是想。淋浴浇在身上唰唰的响,膨胀的烟气缭绕房间,视线模糊之际她心力全交给耳朵,一动不动听门外的动静,盼着钥匙进锁的声响或者他突发奇想推开浴室的门想吓吓她。

但始终悄无声息。她待不住,匆匆穿了衣服又回去客厅,湿发包裹不整齐,有几撮掉出来,淌出的水顺着领口钻进脖子。她再次抬头看钟,差十分一点。

她摩挲着手机,思索再三也没敢拨出去。危急关头,任何计划外的变故都可能致他于万劫不复。却更不敢睡觉,也睡不着,就那么坐了一夜。

当年秦汖牺牲,消息是在他死后第三日才传到她耳里。她不敢坐以待毙,后半夜一直想办法,于是隔天天一亮,她去了张家坝的宅院找老杜。

选择老杜之前,她想过崔礼明和郭建柱两条路。崔礼明无疑是最保险的,但她没有联系方式,郭建柱虽能联系上,但他已不管这件案子,况且蒋毅对他来说只是个死去的毒贩,陶西平一事已致他与崔礼明不和,如果让他知道蒋毅真实身份还不一定能帮上忙,保险起见只能作罢,她转而想到了老杜。

如果蒋毅昨夜未归是因为身份曝光,老杜一定早就杀上门来不会放过她,但她一夜平安,就此推断蒋毅至少还活着,她无论如何也要搏一搏。

到时门口两条大狗咆哮如虎,屋内老杜正不知为什么事呵斥桑雅,听见动静便抬头往窗外看,看见秦淮颇觉意外,却也紧着出去迎她。

秦淮开口还算淡定:“杜哥,蒋毅昨天一早出去办事,说好的晚上回来到今天也没回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老杜皱着眉:“我刚给那边打电话,说是人被扣下了,妈的,我的人也信不过。”又看着桑雅,“你派不派,不派我亲自给你爸打电话,把人弄回来你就滚回泰国去,别在我这待着。”

桑雅拨了拨头发,看着秦淮:“姐姐,我如果答应派人去救毅哥,这一回说什么你也得把他让给我。”

秦淮不犹豫:“只要他愿意,我不阻拦你们。”

“这可是你说的。”

她面露喜色,掏出手机拨了通电话,通完话后看着二人:“我的人都准备好了,走吧,救人去。”

秦淮有些意外,竟不知心思诡秘的老杜还能这么义气,看样子在她来之前他就已经在说服桑雅帮忙。

上车时老杜自嘲:“真他妈的风水轮流转,捞个人而已,放在以前这算个屁,今天竟要求一个小姑娘帮忙。”

桑雅不在乎:“人我给你出,被跟了抓你进去关我可不管。”

“用不着你管。”

“你就不怕万一有人跟来?”

“不怕。叫你的人别掉链子,我保你们不出事。”又看着秦淮,“别紧张,我了解他们,再怎么嚣张也不敢弄出人命。蒋毅聪明,出不了什么大事。”

秦淮点头,忐忑不已。

殊不知另一边,崔礼明也在为寻找蒋毅张罗布局。距他发来消息将过去二十四小时,早赶到章凤的崔礼明便派出人手前往三象北路的集贸市场搜寻。

因头一天蒋毅借挂电话之际开了定位,行至集市中央又趁着人多偷偷关了定位,崔礼明不知其最终位置,只能就近展开工作,却也不敢过于声张,去的同事都穿着便衣,悄悄排查。

路边停着辆白色福睿斯,崔礼明看清车牌后走近,协助他的是当地派出所民警,也跟着一块儿走近。

“这是受害人的车吗?回去查一查监控,找出嫌疑车辆,再追踪嫌疑车主,基本就能锁定嫌疑人了。”

崔礼明围着汽车走一圈,伸脖子往里看了看:“先就这么搜吧。”

那人知他是上级骨干,不明白却也不敢多问,只好按吩咐办事,沿着小路向下走去。

他还围着汽车研究,像检验产品的客户,可那车身光溜溜的一点儿污垢都没有。寻思半晌,他趴腰看向车肚皮,看不出什么便伸手去摸,沿着边缘摸一圈,至驾驶门底下终于摸着了,扯出来看,是胶带粘的白纸,白纸上覆一句话:如有意外,所有财产转给秦淮。

霎时又惊又气,惊的是他竟和秦淮在一起了,气的是不知他何时做的这件事,这行虽徘徊在生死边缘,但刻意交待后事也是种忌讳。

“就那点工资能有什么财产。有本事你就活个长命百岁,让我看看你能挣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