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毅扬眉,见哑巴探出指头摸它的头,似乎多使一分力就会压垮它一样。

他和秦淮使个眼色。

秦淮:“这鸟儿和你挺像,安安静静的不吱声,以后就叫它小安吧。”

哑巴咧嘴一笑,十分开心。

他是真喜欢小安,一会儿探望一次,晚饭前喂一次晚饭后又喂一次。

秦淮扶着脑袋看电视,提醒他:“再吃就撑死了。”

他幡然醒悟,撤了口粮又给它倒水。

蒋毅坐在沙发上剥瓜子儿,用小盘儿接着瓜子仁,接满一盘递给秦淮,秦淮很娴熟的端起来吃。这本是为打发时间给他买的零嘴儿,他自己不吃全剥给她了。

三人闲聊一阵,无事可做便早早睡觉。这两天蒋毅睡眠不错,虽入睡时长却也能睡个完整的觉,连续两日无异常便叫秦淮放松,却不知她这一夜稍一放松就出现情况。

夜里不知几点,蒋毅转醒时颇显焦躁,连翻两个身之后惊醒秦淮。

她一骨碌坐起来打开床头灯,见他面朝里弓着背蜷着腿。

伸手拍拍:“不舒服了?”

没反应。

她把人掰过来,看他闭着双眼紧皱着眉,伸手一摸,全是汗水。于是掀被下床,匆匆去卫生间拿了毛巾打了盆水,期间惊醒哑巴,他也跟进房间。

秦淮拧了毛巾替他擦汗,那汗珠子似擦不净,刚抹到脖子脸上又出一层,她于是又返回去,来回的擦。几分钟后他开始颤抖,漏洞的筛子般来回涮,振幅越来越大,那大一个子缩成一团,越蜷越紧。

秦淮心急,扑上去抱他,却触碰密麻的颗粒凸起,定睛一看,他胳膊腿上生出一层骇人的鸡皮疙瘩,霎时自己也汗毛立起,却不犹豫,仍然抱着他。

摸他的脸顺他的发:“忍一忍,再忍忍就过去了。”

他还在出汗,短裤背心都湿透,似刚从冰窖里捞出来。

她搂着他一边剥他的衣服,一边叫哑巴:“去拿条干毛巾。”

哑巴于是去找毛巾。

怀里的人却蓦地睁开眼和她对视,足足半秒不眨眼,分明看着她却目光无焦,似她不存在。她连叫了他几声,他毫无反应,眼睛里渐渐爬上红血丝,干涸的唇泛起白皮,合不拢的牙齿上下磕碰,铮铮的响。

“放开我。”

汗水顺着发尖爬过面颊,他只是冷冷的看着她。

秦淮不放,接过哑巴找来的毛巾替他擦汗。他不平静的神态愈显阴辣,带着一双发红的眼,乍一看像即将变身的怪物,五官似要撑开表皮展露狰狞的獠牙。

秦淮抱着他,细致的擦汗,已顺着颈脖擦至后背。他却已至临界点,打开胳膊往外抻,本就力气大又是部队出身,秦淮敌不过他,用尽全力仅是九牛一毛,抗争不过一秒便被他挣开,两条腿刚挨了地,却被她重新扑回去,他脚下一滑往后倒,踹得拖鞋飞老高,砰一下飞至窗户,又猛弹到地上。

残破的意志力本就脆弱,被这么一激他便失去理智,抓了床头的杯子猛砸,秦淮跪趴在他腰上,伏着脑袋一躲,水杯撞墙碎得四分五裂。

“绳子,去拿绳子!”

哑巴被这场面惊得呆愣,这才急急忙忙拿了麻绳过来。

秦淮制住他的上身,哑巴先绑他的腿。

他似抗拒被绑,又似极度痛苦,两条腿安宁不得,颤抖着绷直了肌肉,无限放大的力量使已上结的麻绳松了劲。

秦淮转头压住他的腿:“绑紧了!”

哑巴哆嗦着手缠了一圈又一圈。

忽感腕上有热气,她转头看回去,见他正张了嘴往手上凑,偏又理智抗争,拼了命后仰着脖子往回撤,打颤的牙齿已磕碰着自己的舌。

她知他害怕伤着她,心上一软又一热,险些哭出来,随手拽了毛巾垫他的牙,惟恐他伤了舌头。

哑巴已捆好双脚,又行至床头捆他的手,他咬着毛巾发泄,浑身僵硬眼珠翻白,仍旧止不住的颤抖。

秦淮一把把替他擦汗,一边说着话激励他。他脖子粗红青筋突冒,明亮的眼睛早已失去平日的温情,看上去很可怖,但她一点儿不害怕,也一直不放手。

双方僵持许久,秦淮清楚感知他颤抖的身体僵硬绷直到松懈瘫软。他胸膛不停的起伏,抓扯床单的手逐渐松开,鼻腔大肆吐着气。她看看他的眼睛,血红已经退却大半,便撤走他嘴里的毛巾,霎时如鱼遇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哑巴跑去开窗,秦淮扒开他的背心,一下下抚着胸膛,见他有平稳之势才开口。

“想喝水吗?”

他喘着粗气点头,哑巴立即端来水。

他想坐起来,她便扶着他,往他腰后塞了枕头,喂他一口却不再喝了。

“出去。”

他声音很小很沙哑,脸上还挂着汗,浑身是疲惫后的无力。

原本平展的被褥团成一堆,边上还躺着一条皱巴巴的毛巾,汗水沾过的素色床单本被湿气浸润,此刻却从他的腰间溢淌出新的液体,淡黄的颜色层叠的水,沾湿的床单吸不住,逐渐往外漫延,顺着小腿往下。

“出去。”

他虚弱却僵持,半垂的目光在灯下有些无助。

秦淮头也不回:“哑巴你先出去。”

哑巴听话的出去。

他仍不看她,拉过被褥往身上盖。

“你出去。”

她转身走开,却并非出去,而是从衣柜里拿了干净的裤子和床单,还有一条新毛巾。再回来时掀了他好不容易扯来的被角,将他翻面推至另一边,接着替他脱掉裤子,再涮了毛巾一点点擦干净。

“你太虚弱,养一养有了精神再去洗澡。”

他本抗拒,但浑身不着力无法抗拒,只能任她收拾。期间换了两盆水,为照顾他的情绪,秦淮没让哑巴进屋,直到擦干他的身体换上干净裤子才叫来哑巴扶住他,接着撤了床单被褥,全部换新,二人合力又把他放回去躺着。

窗外的天已经亮了。

秦淮拧了把热毛巾一下下擦着他的脸:“饿吗?”

他摇头,顿了半晌:“嘴巴太苦。”

“想吃糖吗?”

他点点头。

哑巴出去找糖,找了半天只找到一条口香糖,不知可不可行先拿进去。

秦淮看了看,整条搁在床头柜上:“你先去厨房拿点儿冰糖,一会儿再出去买点儿巧克力和水果糖。”

他便立即去了厨房。

秦淮已顺着他的胳膊擦至掌心,微埋着头,极细致。

他浑身无力,连带眼神也无精打采,默不作声看了她一会儿。

“你走吧。”

“我不走。”

“跟着我没好日子过,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和废物有什么区别。”

“你不是废物,你是英雄。”

他没接话,掏出桌上的口香糖,塞了一只进嘴里,嚼了半晌才开口:“狗屁英雄,哪有英雄干这个。”

“一天是英雄,永远都是英雄。”她看着他,“我既然跟了你,刀山火海都会陪着你,我都没放弃,你凭什么放弃?”

第49章

他恹恹的不说话。

恰逢哑巴进来, 她叫他吐了口香糖,塞进哑巴拿来的冰糖。

他含着冰糖,半天动一下舌头, 头歪在一边不着力。

“睡会儿吗?”

他应了一声, 秦淮于是和哑巴合力把他放平。

他闭着眼睛,眉毛还攒在一块儿, 紧抿苍白的唇。秦淮知他难受,摸摸他的头,就那么守在床前。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晨风掠过大树,吹动露水簌簌掉落, 有凉气从窗户进来,她上前掩了一半,转身时看见他露在被角外的腿。腿上无异, 脚踝有被麻绳勒出的红,围出的一圈有笔杆那么粗。她默默上前,就着热毛巾敷了敷,接着拉动被角盖住那一圈红。

等哑巴买完东西回来换岗时,她去了趟卫生间。水池上还挂着那面镜子, 已很久不沾干涸的牙膏沫子,蒋毅勤劳, 总把她不留心的范围也处理干净。她拧开龙头掬了捧水浇脸, 再抬头时飞溅镜面的水花攒成颗颗透明珠子,滑出道道痕迹。她抬手擦净, 这才看清镜里的人。

蓬乱的发浮肿的眼,湿润的前领豁出一道口子,也不知怎么刮的,胳膊蹭出红印,腿上一道淤青,像打了场仗。

她撸了把袖子,再掬水浇脸,拿毛巾三两下擦净,开始洗涮床单被罩和裤子。期间还去厨房做饭,哑巴本想搭把手,被她拒绝了。一小时后端去清粥素菜,蒋毅还面朝里躺着,动也不动。

她看了看时间,近九点,于是拍拍他的肩。

“起来吃点儿东西再睡。”

没动静。

再拍拍:“你得按时作息,不吃饭身体吃不消。”

他过了几秒才转身,颓着一张脸说不饿。

“少吃点儿,我做的,我第一次做这种饭,你不尝尝吗?”

他掀开眼皮看了看,少水的白粥糊成一团,红萝卜的块头大小各异,只有那一碗烫青菜看上去还算正常。他勉强露了笑意,撑着爬起来,将吃一口却开始吐,床上地下一团糟,霎时胃口只减不增,再也咽不下第二口。

秦淮收拾好一阵才清理干净,看他已近垂危的病人,也不敢再劝着他吃。

“喝水吗?”

他咳嗽着接过杯子,也只喝了几口,半杯不到。

仍四肢瘫软:“你们吃吧,别管我。”

她看他面色煞白,发根又浸出湿意,冒青筋的指骨微微的跳。

“很疼吗?”

他没出声,努力控制抖动的手。

她去握他的手,反复揉搓传递热意。他想回握,攒不出完整的力气,只勉强圈住她的小指。她覆上去,双手交叠来回摩挲。

又摸他的头,滑向脸和脖子,再返回去摸摸头:“会好的,总会好的…”

渐渐的他又迷糊过去,脖颈冒汗,一声不吭。

秦淮默不作声陪了一阵,和哑巴轮流出去吃饭。她没什么胃口,但吃的不少,这是场硬仗,谁都能喘上口气歇一会儿,她不能。

他这一迷糊便过去一天一夜,秦淮怕他体力不支,期间给他喂过两次葡萄糖。

第二天清晨,再次醒来的蒋毅似乎好了许多,开口便问她星期几。

“星期四。”

又提出要用手机。

她便把手机给他。

他拿了手机输号码,发出一则简短符号。秦淮看不懂,但知道他发给谁。

他看了看她,脑后松松拢起个马尾,眼圈发青缺乏精神。

“又没睡?”

声音粗瘪,嘴唇干涸。

她递给他热水:“睡过了,刚醒。”

看他喝着水:“好些了吗?”

“好多了,不怎么疼。”

但仍旧疲软,感知也退化,那水杯不隔热,本有些烫手,他握在掌心浑然不知。但手指已不再颤抖,力道也还算稳当,想必是真不怎么疼了。

“饿吗?”

“不饿。”顿了顿,“我想刷个牙。”

秦淮笑,一天两夜头一个笑。

“这还不简单。”

说罢去卫生间拿了洗漱用品,还打了半盆热水。

先挤上牙膏递给他,他放进嘴里,只刷了几下便失去力量,胳膊半吊在胸前,嘴里的牙刷上下左右不听使唤,看上去颇艰难。

秦淮接过牙刷帮他,他张着嘴尽力配合,却始终配合不当,白沫子腾飞溅到各处,挂在嘴角滑进脖子,她伸手一把抹掉,干净利落。磕磕巴巴坚持一阵好歹刷完,却在涮口时出现偏差,分明看准了盆,吐出去时却差了半截,打湿半块床单。

她不愁反笑,涮了毛巾替他擦脸:“孩子一样。”

他诶了一声,颇难为情,又觉后背发痒,想伸手抓抓却连这份力气都没有。

秦淮看出来,伸手替他抓:“这里?”

“往左。”

于是往左。

“往上一点。”

再往上。

终于抓着了,挠一挠浑身舒坦。他湿透的背心已干掉,被窝里散出汗气。

“你想洗澡吗?”

他靠着枕头:“动不了。”

“我帮你。”

他认真想了想,颇犹豫。

“现在我帮你洗,以后你再帮我洗,互相帮助不丢人。”

他嘴边浮起惯有的笑,有些无奈的看着她。

秦淮于是叫来哑巴,二人合力把他架去卫生间。屋中央放了把椅子,他就坐在那张椅子上,淋蓬头的热水浇下来,竟比预想中的舒服,霎时焦躁缓解许多。

“我还是第一次帮男人洗澡。”

夹杂着水声,她嗓音显得厚重,那份不以为然的活泼却始终不变。

蒋毅闭着眼笑出声:“你还想多来几次?”

“也得你给机会啊,让我练练手,熟能生巧嘛。”

倒了洗发露揉他的发:“以后赚了钱我就开个澡堂,给人搓背还能挣个外快。”

“男人女人?”

“挣钱还分什么男人女人。”

他抹一把脸上的水:“欠我现在收拾不了你。”

“那就先欠着,把我欠你的都攒着,等你好了一块儿还。”

清掉泡沫替他揉肩膀,他的肌肉照常结实,单看看不出是个使不出力气的特殊人。她沿着脊柱替他按摩,一寸寸拿捏好力道。

“舒服吗?”

他其实没什么感觉,只知道有东西贴着后背运作,无法辨别舒不舒服,大半个身体还是麻的。

却也应她:“舒服。”

冲水时又滑至胸膛,胸膛下腹以上有条骇人的疤。几个月前陶西平一案留下的,长条的棱新生的肉,较周围的肤色白了许多。

她摸了摸那条伤疤,凸起一道有些硌手。

“疼吗?”

他看着她,摇了摇头。

她没说什么,匆匆洗净替他擦干,又叫来哑巴扶他回去床上。

这一次再躺下,精神气好了许多,还勉强咽了半碗粥。她陪他说话,又怕说得多了累着他,便拿了只三角魔方给他解闷。他拿在手里掰扯两三分钟,再还给她时色块已全部分区。

秦淮惊:“怎么做到的?”

“有公式,我以前上学参加过比赛,这已经算很慢了。”

“我还说给你找个耐玩的,十天半月不发愁,你倒好,十分钟不到就给解开了。”叹,“也是,没有你做不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