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张:“姐你怎么了?”

“我得回去一趟,学校收集个人信息,秦峰那小王八蛋不记得身份证号,我得回去翻翻户口本。”

“非这会儿回吗,晚上回去再翻不行吗?”

“说的是这会儿必须要,今天下午学校要把信息反馈到教育局。”骂,“小兔崽子不长心,什么事都赶到跟前才知道做。”

老王挥挥手:“去吧去吧,反正不远,快去快回,回来接着打。”

她于是拿着手机往家走。家离店的确近,不一会儿就到了。她匆匆上楼,掏出钥匙正要开门,却闻身后有动静,于是转身,看向哑巴住的对屋。

那铁皮防盗门原本紧闭。近日,老旧的门锁越来越不听使唤,有时闭住之后打不开,有时打开之后难闭住,哑巴计划着换锁,却总是被各种琐事耽搁,一来二去的就忘记了。今日秦淮赶得巧,正撞上那门锁闭住之后又滑开了。

刚才的动静正是门锁滑开的声音,乍现一道半尺来宽的缝。她走过去准备重新将门锁上,一边盘算着晚上回来要好好儿说说哑巴,却透过那道逢看见屋里有人。是哑巴,正在桌上捣鼓什么。她不作他想,推门走了进去,哑巴没料到她会突然闯入,霎时震惊不已,因震惊面红耳赤,一时忘了手上的动作,就那么僵在那儿。

秦淮正要和他说话,却看见客厅的沙发上还有一人,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蒋毅。

那个因公染毒又成功戒掉的蒋毅,正摊坐在沙发上不停的抹汗,眼神麻木脸色苍白。

秦淮太清楚,那是毒瘾发作时的典型症状,那一瞬间她大脑一片空白,来不及接收任何讯息,等看清哑巴正手握锡箔纸试图蘸取塑料袋里的□□面时才猛然找回一点思路。

接着隔着饭桌一巴掌打上他的脸,磕得桌子挪了三寸远,磨蹭地板发出刺耳锐响。

“草你妈的王八蛋!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第64章

接着抓了塑料袋走向蒋毅, 神色暴怒如出笼的狮子。

“不是戒掉了吗!什么时候又吸上了?”

那袋子里的粉末不多,来回一荡漾留下的更少,些许已洒在地上。蒋毅前襟已被汗湿透, 额头还在出汗, 他机械的一遍遍擦掉,重感冒般眼泪鼻涕直流, 并不理会秦淮,完全把她隔绝在外,感受不到她的任何情绪。唯一有感知的是洒落在地的粉末,他很需要,于是俯身去够, 却重心不稳栽倒在地,便半躺在地上去够。

秦淮伸脚去踹,踹不走那些颗粒物, 便跺上去来回的碾。他并不发狂,似无数个让着她的日常,由她发作却不阻拦,也没有力气阻拦,只试图趁她动作的间隙能用指头沾上一点儿。

这种卑微的渴求一点儿不让她同情, 胸腔滋生带着痛楚的恨意,恨意越来越深, 脚下就越来越狠, 已有不可控制之势,她甚至想踩住他那双颤抖的手。

哑巴忽的从身后猛抱住她, 呜咽着想表达什么。秦淮拼劲挣脱,却又被他抱住,这回箍得很紧,拽着她往旁边躲,她抗争他不让,一来二去间脚下一磕绊,摔倒在茶几背后,离蒋毅两米远。

二人斗争间哑巴塞进裤兜的锡箔纸团掉落,蒋毅一把抢在手里,又从茶几底层摸出打火机,接着展开皱巴巴的纸张,小心翼翼铲起地面的微薄颗粒,也不管有没有灰尘,裹了多少灰尘,贪婪似抢食的流浪人,就那么当着二人的面烫吸起来。秦淮还想扑过去,却被哑巴抢先制服,她半跪在地上,目睹他堕落的全过程。

片刻后蒋毅已操作完毕,他灭了打火机揉了纸团,半垂着眼睛不敢看向对面。哑巴见事局已定,渐渐松了牵制她的手,她仍维持先前的姿势,动也不动看着他。似前一刻打火机的火光太耀眼,她有些看不清他的脸,那跳动的小火苗似乎还在眼前晃来晃去,像调皮的小黑影,总是碍着眼,却伸手捉不住。

半晌,她重复:“什么时候吸上的?”

他还垂着眼,睫毛沾着水,不知是汗是泪,半晌回她一句:“戒不掉。”

她湿润的眼眶爬上血丝,看上去怒意未消又有些可怜。

“…明明已经戒了,我守着你戒的。”

“…我叫哑巴帮我买货,背着你吸的。”

那恨意终于摞到临界点,对面的姑娘似呼吸不畅,每吸一口气便抖一下,间隙短促带着哭音。他终于抬头,对上她饱含泪水的一双眼。心头一跳,便站起来,伸手扶她。

被她拒绝也不理,坚持扶。

她一巴掌甩上去:“别碰我。”

他便僵在那儿,不扶了也不离开,陪着她。

个把月前的某一天,戒断期的蒋毅被毒瘾折磨得人魄分离,那时的他已经度过前几次的疯狂,却没有迎来胜利,只是无力抗争,被动承着。

那会儿的秦淮斗志昂扬似有源源不断的精力,更像万年不倒的城墙,轻易不能摧垮她的原则,也不容商量,平常那么随性的人,那会儿像极了不容人喘息的老顽固。蒋毅清醒时试探过两次,知无法打碎她的坚定便往哑巴身上打主意。

二人当时为了照顾他总是隔三岔五轮流出去买菜,他再犯瘾的那会儿刚巧赶上秦淮出门不在家。事实上还不及她出门他就已经产生不适感,却像捣蛋的少年假装平静,只盼着监管者离开之后畅所欲为。他侧躺在床,一直聆听客厅窸窣动静,注意力和耐力倒比先前发作时增强好几倍,直到关门声响起的那一刻,甚至激动得从床上坐起。

端水进屋的哑巴吓了一跳,看他满头大汗不免神色慌张,扯了枕上的毛巾替他擦汗。

他却抓住他的胳膊哀求:“你拿我当大哥吗?”

哑巴狠狠点头。

“我救过你,要不是我你早被陶西平的人弄死。”

他再点头。

“你如果真的当我是大哥,也真的感谢我救你一命,就去文星楼附近找一家酸汤牛肉面馆,把我的名字写在纸上交给老板娘,她会给你我需要的东西,现在就去。”

哑巴愕然,推拒着摇头。

“你要是不去,我会死的。”

他仍然摇头,迫于不会说话,只能焦急的比划着发出粗瘪的无意义声响。

额上的汗还在不间断的流,蒋毅劝说失败,干坐了一会儿便任由毒瘾发作,抽搐着滚到地上。房间本不大,床和窗户的距离更小,两个翻身便到了尽头,他来回的滚,牵动床头柜的物件掉落,砸在身上也不停,伴随痛苦的□□。

哑巴扑上去抱他,将擒制住又被他挣脱,揪着床单抽搐,赖在地上似坠落的兵器。秦淮在的每一次,他虽难受至极却因怕她失望始终克制,这一回她不在便彻底放开,孩子般呜咽不停,甚至带着哭腔,像被操纵的傀儡。

“我会死的、我会死的…”他无意识的重复,再求,“救我,求你救救我…”

哑巴不似秦淮,没受过教育不懂得边缘底线,虽知毒品害人却始终对其一知半解。他感谢蒋毅救他,感谢他教他做事带他生存,见不得他痛苦受制于人。他模仿秦淮原地僵持,却不似秦淮僵持到底,片刻后终是不忍铁骨铮铮的男人落魄至此,唉声叹气的长舒口气,拍拍他的肩走了出去。

就此,拉开哑巴为他偷买毒品的第一步。

意志力根本不是魔鬼的对手,花费大力气筑建起来的毅力仅能勉强与之抗衡,而魔鬼只需轻轻一推,压倒性胜利。

虎皮曾经试图遵从母意换种方式生活,却因摆脱不掉依赖返回来哀求老杜,宁愿住狗笼甚至被狗啃掉半条腿都不愿咽下新生活的苦。那会儿的蒋毅还很瞧不起他,可转眼却变成自己瞧不起的人。

不仅如此,他还将隐藏这个行为发挥得淋漓尽致,让秦淮看到她想看的,杜绝引她怀疑的一切可能性。他会把每次吸毒后的痕迹清理得干干净净,还会配合她的节奏适量表现好转,不骄不躁遵循每个戒断的步骤。

直到成功获取她的信任终于放他出门,那之后从不在家烫吸,改为对屋哑巴住的家里,有时也在外面进行。不变的是失控后恢复理智时,总免不了一顿自责,这份自责他不敢放在家里,改去砚湖公园附近的小餐厅,不管天晴天阴,他总会点一杯白水一份沙拉和甜点,哑巴总是陪坐一旁,尽可能的照顾他。

终于他变成一个彻底的双面人,于私堕落不堪于公正义凛然。他待秦淮像从前一样,却总是周旋详密惟恐她发现蛛丝马迹。唯一变化的是再不敢多碰她,戴套也不敢,怕她怀上孩子。可这唯一的变化竟赶巧因为他擅自持的天性而被秦淮忽略了。

如今真相暴露无遗,秦淮心痛不已。她全心全意不顾一切的救他,换来的却是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狡猾。

这间房和对屋格局一样,下午的太阳穿过窗户照在窗下的藤椅上,老旧的藤木已发黄,枯朽似碰一下顷刻坍塌。

秦淮跪坐在地,她本不是爱哭的人,抽泣也不过片刻,只是长坐不起。他陪着站了一会儿,紧挨她坐下。

“那点时间根本戒不掉,可时间长了人的精力耗不住,我怕丢了这个案子。”

“那你怎么不和我说?”

“说了你不会同意。”

“吸毒,你是在吸毒!谁会同意?”

“…我答应你,等这件事结束一定…”

“别答应了,你答应的事情没有一件做到。”她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你不是为了案子,

只是为吸毒找个心安的借口是不是?”

“我真是为了案子。”

“借口呢?”

他沉默。

“我明白了,两样都有,办案染上毒瘾,吸毒是为了办案…是我错了,不该强制你戒毒,耽误你做大事。”

第65章

他盘腿坐在地上, 半晌说一句:“我肯定会戒。”

秦淮不理他。

片刻后他的手机响了,接起来听一阵,挂了电话站起来:“我出去一趟。”

秦淮:“你如果真想戒, 现在就跟我走。”

“去哪?”

“戒毒所。”

“我不去, 至少现在不能去。”

说罢示意哑巴,还想往外走。

“你走出这个门我就跟你分手。”

哑巴一震, 迟疑着不敢上前。

他站在那儿看了她一会儿,汗湿的胸前还未干透,较深的色泽成一道弧形。手里还攥着那张锡箔纸,他掏出打火机点燃,脆纸遇火燃得极快, 他平静的看着灰烬一点点跌落进黑色垃圾桶。

良久:“我晚上回来。”

只闻啪嗒一声门锁落下,二人仍然走了。

那个下午秦淮在那儿坐了许久,坐到天空从明亮变为昏暗, 直到那极淡的奇异香和燃烧的气味消失得不留痕迹。这边不邻树,风过无动静,偶有噪鹛扑棱翅膀成群结队的叫嚷,四周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乍一听似乎根本没有呼吸。

户外的路灯亮起时她终于从地上起来, 接着开了屋里所有的灯,开始翻找一切可以藏匿的空间。

从卧室到卫生间, 开展一寸寸的地毯式搜索。也不知是几点, 秦峰回来了,砸着隔壁的门一声声叫她。

她置若罔闻, 正伸手进沙发底座一点点摸索,直到确定没有任何东西才爬起来。

“你在干嘛?”

秦峰发现房门没锁走了进来,却瞧见屋内只要是能搬动的全被翻了个个儿,地面散落各种杂物,什么药品纸巾一大堆,电视柜抽屉被完全打开,茶几上的遥控器都被开了后盖抠了电池,连那只并没有什么垃圾的垃圾桶也被扣了个底朝天。

“我去,你偷东西吗,把别人家搞成这样?”

她已检查完所有角落,开始拆药品,袋装的撕开,瓶装的拧开,后来索性不拆了,全堆进垃圾桶,系了袋子递给秦峰。

“拿出去扔了。”

“你又发什么疯?”

“叫你扔就扔,别废话!”

秦峰一把拽过袋子,却不出去:“我等你半天没消息,也不在家找户口本,跑别人家翻得乱七八糟,你到底在干嘛?”

“户口本在床头柜第二层抽屉。”

说着要和他一起出去,转头看了看满屋狼藉,终是不理,砰一声关了门。

秦峰跟在她身后,这才随她进了自己家,将抽屉拉得哗哗响。

“第二层没有!”

“第一层。”

唰一声拉开第一层。

“第一层也没有。”

“你再找找别的地方。”

秦峰皱眉,早知道她丢三落四就不该听她的,最终在衣柜放的方盒里找见了户口本,拿出来拍个照又放回去,看衣柜整整齐齐料想是蒋毅整理的。

出来问她:“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秦淮坐在沙发上没回应。

“他多不容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懂点儿事别老给人添麻烦。”

“我就是太懂事了,要是不懂事早跟他闹。”

“再不改改你的脾气,连他也不会要你。”

说罢也不理她,返回学校了。

而此时张家坝的宅院里正灯火辉煌,客厅中央搭了两张四方桌,桌上堆着红皮麻将,八个座位一人一座正玩得尽兴。

下午老杜在电话里和蒋毅说有重要的事,他丢下秦淮赶过去,却发现并无什么事。去时老杜正坐在沙发上喝茶,见到他们嘴角一扬露出和善的笑。

“其实没什么大事,自从在拉市海出事后大家一直没机会聚一聚,今天把大伙叫来一起吃顿饭。”看见哑巴脸上赫然几道手指印,指指他,“怎么回事?”

蒋毅:“吵了一架。”

“你俩?”

“不是。”

老杜笑:“想不到啊,哑巴也会碰女人了,女人是老虎,你可小心点儿。”

哑巴应酬的笑。

蒋毅走过去挨着老杜坐下,叹了口气。

“你又怎么了?”

“家里那个为了点破事和我闹,走时还在一哭二闹三上吊,我也没管她,不知道这会儿怎么样了。”

老杜淡淡笑着:“所以我说女人麻烦,再懂事的女人一闹起来就没完。”

他不问他二人为的什么闹,也不松口让他走。

蒋毅掂量一番,只好装作没事人一样坐着不动,又过了一会儿兄弟们陆续到场。一帮男女说说笑笑聊着天,晚饭时两张圆桌不够坐,连茶几边上都围着人,老杜这儿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他很高兴,率先举杯敬大家,说了官方感谢词,尔后坐下接受大家的敬酒。

觥筹交错间指挥小金刚:“给虎皮打个电话。”

小金刚恹恹的,虽不敢拨弄手机,却心不在焉的打着哈欠。老杜看了看他,也不开口说第二次。蒋毅适时掏出手机打了过去,也并非打,开的视频。

提示音响了好一阵虎皮才接,接起来就骂:“你狗日的开什么视频,啥事不能电话说。”

“你妈的一个人逍遥快活去了,是不是把兄弟们都忘了?”

说着举起手机环绕一圈,见者纷纷冲着屏幕和他打招呼,末了蒋毅面对镜头:“你狗日的这么久不回来,是不是被哪个女人讹上了?”

“狗日的哪个女人敢讹老子,老子生病了,还要输几天液才能回去。”

“你妈的你不是老虎么,什么病把你搞成这样,大事小事你都不回来,大家可没你这种兄弟,你自己和杜哥解释。”

说罢把手机交给老杜。

虎皮对着镜头抬起胳膊:“杜哥我真的在输液。”

视频里他原本壮硕的胳膊瘦了一大截,只剩一层皮包肉,青筋突显的手背还插着针头。蒋毅稍一留意,见其臂上的粉红斑点更加明显,颈脖的肿块也比先前增多,便心中大致有数,却不说什么,若无其事抽着烟。

老杜笑:“我又没说什么,病了该治就治,钱不够我给你掏。不过你毅哥说得对,你身体向来很好,怎么突然病得这么严重,是什么病?”

“我也不晓得,狗日的他们叫我去医院做个详细检查,查他个鸟蛋,我骂他们一顿,他们就给我开药,这药一输上就不拉了,狗日的当的什么医生,还不如我。”

老杜哈哈大笑:“你小子不得了,医生也骂,那么能干不是还要靠别人给你开药,输着吧,输完就回来,该检查就去检查。”

“我知道了杜哥。”又问,“小金刚那狗日的呢,怎么没看见他。”

老杜抬头,将巧看见小金刚捂着手机接电话,边接边往人堆外走,霎时眼神都变了。

“喝多了吐去了。”

“狗日的什么酒量,等我回去陪杜哥好好喝一顿。”

老杜应着,随即关了视频,又往小金刚出去的方向看了看。

蒋毅默不作声留意着一切,眼观鼻鼻观心吃着菜,他其实根本没有胃口,脑中除却揣摩老杜的心思,间歇的留白全部都是秦淮,下午就那么走开,也不知她回去了没有,有没有哭有没有闹。

他看看表,七点半。

老杜凑近:“有事?”

“天热了出汗,这玩意老黏着手真他妈不舒服。”

说罢转了转腕关节将表带松松摇开。

“还惦记着小秦呢?”

他笑笑不说话。

“行了,你和虎皮差不了多少,这辈子都往女人手里栽。今天难得大家都在,要待就待到底,难得聚一次你中途还走了,对大家都过意不去。吃完饭玩牌,玩够了再回去,女人么随便哄一哄就搞定。”

他应:“当然,我还指着一会儿多宰上杜哥几笔钱。”

老杜笑骂:“妈的就知道钱!”

于是众人饭后打牌。

桑雅穿着连衣裙翘着二郎腿坐在蒋毅旁边,怀里还抱着那只荷兰猪。蒋毅心不在焉,总是捞了牌瞎打,她只静静看着不敢叨扰。

没几个回合便有些无趣,转身逗趣小金刚:“你今天怎么不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