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院里的土沾了雨水变得松软,他从火山路走来时本身就淋了些雨,被秦峰按在地上揍时那水裹着泥糊了一身, 胳膊脸上都是泥,一只鞋还挂在脚上, 另一只飞出去撞上树干, 再弹回来,栽进稀泥里。上身的T恤也从腰上卷了边, 露出结实的腰线骇人的刀疤。哑巴扑上去拦,也揍了秦峰,却当场再被揍回去,仍不放过蒋毅。

霎时三人打成一团,好一阵才停止。停止后一方坐着一个,气喘吁吁。

秦峰光着上身,肋骨和脸颊沾着稀泥。

他往地上啐一口:“你滚远一点,别来烦我姐,来一次我打一次!”

蒋毅颧骨肿了个包,嘴角挂着淤青,光脚抻开晾在地面。

“我不会走了,我会戒毒。”

“你妈的骗子,鬼才信你!”

不解气,站起来接着打。

哑巴冲上去拦腰抱住他,这回抱得很紧,他挣了三遍挣不开。便去逮哑巴,哑巴虽不如他高却很灵活,转着圈的躲,两人于是摞在一块儿转了两圈。

“放开!”

秦峰怒吼。

他不放开。

“狗腿子!还有你,来一次我打一次!”

终于挣脱了,却不打了,原地站着喘气,又往外啐一口。他歇了一会儿转身走掉,走一步涮一下裤腿上的泥,已走了一半楼梯。

转头:“还不上来?”

蒋毅坐那儿看着他:“不打了?”

“要不是因为你是警察,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他还坐在那儿,面部肌肉牵动伤口疼得似要炸开,却很爽快,接着从地上站起来,重新上楼。楼梯间是散落得乱七八糟的瓜果皮,哑巴机灵,进屋后先拿了笤帚出去打扫。蒋毅在门口蹭了蹭脚上的泥,光脚走了进去。

屋内电视柜上小鱼缸里的水清澈见底,鸟架上的小安叽叽喳喳叫不停,护栏上的风车叶子滴溜溜打着转。陈列很挤,还是那么窄,物件老化,仍然那么旧,全屋最新的摆设依然是那张亚麻布包裹的沙发垫。

他拍了拍那张垫子,准备坐上去。却被喝止了,秦淮一脸严肃的清理他带进门的泥土,刚好走到他跟前,虽不赶他走却蕴着怒气,也不看他,继续清理,满脸嫌弃。他站那儿不敢轻举妄动,往边上让一让,等她清理回去,又让一让。

“我能去洗个澡吗?”

秦淮不理他。

秦峰已经换了条短裤走出来,挥挥胳膊赶他去卫生间。他看了看秦淮的脸色,轻手轻脚走了过去。秦淮擦完地又去擦桌子,茶几上的水渍只清理一半,蓦地泄了气,撂了抹布站了会儿,转身回了房间。

秦峰跟过去:“他愿意戒毒,你给个机会。”

“他之前也愿意戒毒,后来才知道是骗人的。”

“之前是你让他戒,这次是他自己回来,不一样。”

秦淮顿了顿,看着秦峰:“你信他?”

他朝客厅的方向努努下巴:“我是看在小奖牌的份上,秦汖走了八年我才解开误会,想说点什么都晚了。他还活着呢,有机会就给机会呗。”

她楞了许久没接话,回过神又问他:“你想说点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又不是跟你说,你管不着!”

“…”

又过一会儿,蒋毅冲完澡出来,正趿着拖鞋擦头发,秦峰听见动静走出去,见他还穿着先前裹泥的衣服裤子。

“你回来连件衣服也不带?”

“决定走就立马走了,没想那么多。”

他领他进屋:“穿我的,我是标准身材,幸好你瘦,再胖一点儿都穿不下。”

蒋毅再瘦也没秦峰瘦,还好秦峰的衣服大多宽松,他穿着运动衣裤再出来,看上去干净多了。他在客厅四处看了看,抬脚朝那扇虚掩的房门走近,咯吱一声推开后却不见里面的人回头看,秦淮正面朝窗坐着,一动不动似什么也没听见。

蒋毅走过去挨着她坐下。那会儿的天空已经放亮,透过窗户能清楚看见天上的云,墙壁上的灯罩是不久前他新换的,那之前床头还常放着把椅子,用来白天黑夜的照顾他。

“你说得对,是我错了,我不能再错下去。”

“…怎么突然想通了?”

“几个小时前小金刚被老杜逼得跳崖了。”

“…你怕下一个是你。”

“我怕变得和老杜一样。小金刚就死在我眼前,我只能看着他死,连出手相救的机会都没有。”

她顿了顿:“我本来打算今天出去看房子。”

“别看了,我带你走。”也顿了顿,“还走不了,得先戒毒,按你和老崔商量的方案来。”

“…我本来没打算给你第二次机会,刚才也不打算让你进门。”

“感谢你的信任。”

“感谢你的职业吧,如果不是秦汖和老崔,我找不到任何理由给你机会。”

他看着窗外的云,过了好一会儿:“不管什么原因,你肯给机会我就知足了。”顿了顿,“还好你在,你要是不在,我都不知道该去哪儿。”

她也看着窗外的云,目光清澈,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能帮我联系老崔吗,我没带手机,这件事得立即和他汇报。”

她便把手机递给他,他拨通电话后大致说了一通。

挂了电话:“他要过来一趟。”

先前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现在又突然自己跑回来,老崔着急见面也情有可原,她并不意外。

好在地方小来去快,二人静候十五分钟,屋外便响起了敲门声。

崔礼明来时风尘仆仆,不苟言笑的神态,炯炯有神的双眼。

他上下打量开门的少年:“秦峰吧,长这么高了。”

“你是谁?”

“我是秦汖的战友。”

他边说边脱掉外套,露出淡绿的半袖,内里的半袖纽扣整齐,肩上的勋章是两杠三星。许是因为热,前胸后背都被汗水浸湿。

“我走得急,没换衣服。”

他站在客厅中央,两鬓的白发,笔直的腰杆。屋里蒋毅和秦淮已走出来,秦淮去开电扇,蒋毅前去汇报。

“人在哪儿?”

“机场往南的余家营,那儿有座水库,还没完全开发,地势很高,人是从崖上跳下去的。”

崔礼明喝完一口茶,咬着牙缝骂:“妈的,竟敢搞出人命。”

“他怕事情败露一个人遭殃,就把几个亲信全叫去现场,事后给每个人的手机装了追踪器,让大家各自找地方躲一阵。”

“前两天我叫人去了一趟云峰山,没找见货,这个老奸巨猾的果然把货转移了,现在又出了这事,他肯定连夜跑了,加上阿飞那边的跟进还不全面,目前还不具备抓捕的条件。不过这些事情不用你管,既然已经出来就不能再回去。”

蒋毅看着他:“我一切行动听指挥。”

老崔拍拍他的肩,想了想:“不能回去也不能待在这儿,他一天没落网你就一天不安全。”又想了想,“你带上装了追踪器的手机,按照他的计划离开,等事情结束我会通知你回来。”

“去哪儿?”

“北京吧,往那个方向走,走到哪算哪,等我通知。”

他点点头,蓦地抬头:“我得带上他们,万一老杜搞他们怎么办?”

老崔看看他们几个:“要带就带秦淮,她身份敏感,上回举报的事对她也不利。”

“哑巴也得走,他和我是一起的,老杜也给他装了追踪器。”

老崔看了看一旁憨厚的青年:“你就是哑巴?”

哑巴局促点头。

老崔想了想:“做戏得做全套,你也跟着走吧。”

“还有秦峰,我们都走了总不能留他一个人。”顿了顿,“而且他是秦汖的儿子,他的安全你得负责。”

老崔又想了想,大手一挥:“一起走!你们先去昆明,再从昆明去北京。路上要小心,任何情况听蒋毅的,他会处理。”

几人同时点头。

他看了看表:“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我不能逗留太久,你们收拾收拾就出发,越快越好。”

说罢重新穿了外套,刷一下将拉链拉得老高,把绿色军衣遮了个严实。他走到门口又忽然想起什么,折回来,从衣兜里掏出两管药和一套针管递给秦淮。

“万一有情况,给他打这个,后续的事情等你们回来再说。”

秦淮点头,从他手里接过。

老崔又看着蒋毅:“我对你的信任从来就没变过,任务还没结束,我等你回来复命。”

第90章

他慎重点头。

随后崔礼明迅速离开, 他们四人着手准备,其实也没什么可准备,他从窗户下的柜子拎出只工具箱, 叫秦峰拿了支手电筒, 又指挥哑巴关好窗户。哑巴便去关窗,从卧室到厨房, 最后一扇是客厅,他看着鸟架上的小安,又看看蒋毅。

“倒点儿水放上点粮,就让它待在窗外,没几天就回来了。”

他便倒水拿粮, 很是依依不舍。

秦峰揶揄:“我们是去逃亡,逃亡你懂吗,哪个逃亡的人会带上一只鸟?”

蒋毅四处看了看:“行了, 走吧。”

几人便迅速下楼。

“我去一趟火山路拿手机,你们去路口买早饭,一会儿边走边吃。”顿了顿,“再买些水和干粮。”

秦峰:“你还有心情吃?”

“不吃哪有力气逃亡。”

于是四人分两路按他的计划办事。

等他拿了手机再回来,却开着一辆白色福睿斯。

秦峰:“你不是想开车去北京吧?”

“开车不是为了去, 是为了随时返回。”他看着秦淮,“我和哑巴一夜没睡, 你得先开一段了。”

秦淮便往驾驶座走。

秦峰抢先一步钻进去:“我来开我来开。”

“你会开?”

“早就学会了, 就差一辆车。”

蒋毅一挥手:“走吧,越快越好。”

于是四人上车, 秦淮姐弟坐前排,蒋毅和哑巴坐后排。

他把打包的豆浆油条分给每个人,冲着哑巴:“吃完就睡,我们几个轮着休息轮着开,路上就不停了,这会儿七点半,到北京差不多是明天下午六点。”

将说完车身一个踉跄,手里的豆浆洒出来。

蒋毅拍了拍裤子:“你这手艺不行啊。”

“好久不开手生,一会儿熟了就好了。”

秦淮:“还是我来吧,我可不想死在这儿。”

“蒋毅都不怕你怕什么。”

蒋毅:“我也怕,但你姐在车上,死活都有她在,就没那么怕了。”

“好好说话啊,我耳朵硬听不得这些,一会儿手滑栽沟里可别怪我。”

蒋毅笑了笑,喝完最后一口豆浆倒头靠着座椅。夏热,四个窗户敞开着,汽车沿路经过植物园开上317省道,再通过收费站走上保腾高速。

他闭眼感受窗外灌进来的风,彻底放松疲倦的四肢。自从和老杜做事,这条线路没少跑,但大多是偏僻山村小道,鲜少光明正大走正道,且总是绷紧了神经考量事情的走向,每一句话甚至每个动作都精心策划,如今他什么也不用做,只需像坨废铁般摊在那儿,心变得像块云,轻飘飘的走再轻飘飘的回,洁白松软一触即化,不曾想原来放下竟是这种感受,这种感受真他妈的美。

他掀了掀眼皮,看邻座的哑巴转头朝着窗外,闭着双眼任风打在脸上,黑发被均匀的阳光铺盖,遂微不可察的笑了笑,闭上眼睛睡觉。

前排的秦淮还对秦峰耿耿于怀:“你什么时候学的开车?”

“去年。”

“哪来的时间?”

“挤一挤就有了呗。”

“我说你怎么学习不好,原来时间都拿去学车了。”又问,“你哪来的钱学车?”

“…”

“偷的吧?”

秦峰皱眉:“胡说什么,我这么光明磊落,怎么可能偷钱。”

“那你哪来的钱?”

“…你床头的抽屉夹层。”

秦淮抬手敲他后脑勺:“还说你没偷!”

“那是秦汖的抚恤金,里面也有我一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想一个人独吞。”

“那是给你存着娶媳妇用的钱!”

他嗤的一笑:“娶媳妇用什么钱。”

“娶媳妇怎么不用钱,没车没房谁嫁给你。”

“蒋毅不也就这一个车么,连房也没有,没地方住就赖在我们家,这在以前叫倒插门你知道么,

你不一样愿意跟着他么。”

秦淮瞪他一眼,没接话。

“我在保山有套两居室的集资房,每个月都还着月供呢。”

蒋毅突然插话,秦峰吓一跳。

“我草,你不是睡着了吗?”

“我都是醒着睡的,习惯了。”

“醒着睡。”秦峰笑着重复,道,“看不出来啊,你还挺有钱,房都买上了,干你们这行能捞不少钱嘛。”

“那房和这行没关系,干这行以前我在水上支队待了七年,那会儿就买上了。”

“水上支队?”

“毕业后我被学校推荐去边防总队报到,入门就是中尉副连,那会儿就已经拿工资享受待遇了。”

秦峰好奇:“后来呢,怎么去的水上支队?”

“后来培训完刚好赶上国家成立第一支水上支队,就把我派过去了,七年时间我从副连升到正营,享受的待遇更好,拿的钱也更多。”

“什么是正营?”

“正营中校,正营是职务,中校是军衔,手下管着五百多个兵。一般考军校提干也得十二年才能提到副营,我只用了七年就提到正营,后来受命调来这儿,等任务结束回去还得提,待遇会更好,就更有钱了,要是转业到地方,不管降不降级给不给职务,待遇都是正科级。”

“知道你厉害,也不用这么显摆吧,一口一个待遇。”

蒋毅笑:“这不是为了证明我不是倒插门吗,怕你嫌我没车没房不把秦淮嫁给我。”

秦峰冷哼:“我才不管她嫁给谁,嫁给谁都一样,只要别来烦我。”

秦淮伸手拧他耳朵,他疼得嗷嗷叫。

说话间汽车已驶上龙江大桥。龙江大桥全长两千多米,桥上索塔高为一百三十米,桥面离江二百八十米,是亚洲最大钢箱梁悬索桥。四人开着车在桥上奔驰,头顶是白云蓝天,四周是巍峨大山,脚下是滚滚河水。

蒋毅听着窗外风的呼啸,蓦地记起去年从保山第一次来这儿时的情景,他怀揣兴奋坐的大巴,扮成一个无业游民行驶在这条桥上,那时候自信满满誓要速战速决把犯罪分子逮捕归案。没想到大半年过去,他再度走上这条桥,却是被迫逃亡的身份。

他习惯性想从兜里摸烟,上下一碰才知穿的秦峰的球衣,空空荡荡连个兜也没有。下一刻眼前却出现一只手,手上捏着一支烟,他转头,哑巴还往他跟前抬了抬胳膊示意他接。等他接过又掩着风替他点火,他往那火上一凑,歘的燃起红的火芒,吸一口再往外吐,因着风大,烟味秒散。

“外面多美,回去你就画下来,画得好了拿出去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