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崔打断:“时间不早了, 人我就先放你这了,麻烦你多照顾照顾, 改天我们再过来。”

那人便送他们出去。

走出那幢灰皮大楼, 道路两旁的灯光稀稀拉拉不甚明亮,半空中的黄晕集结不知名的飞蛾, 没头没尾的绕着圈飞行,路对面的山是来凤山,山里有座白塔,夜色掩盖看不太清。

秦淮看着地上的影子,半晌才开口:“我刚才本来想给那位领导送点钱的,让他多多关照蒋毅,但他是你的朋友,怕影响不好,没给送。”

“都是多年的朋友了,这点面子他还是给的。”

老崔看了看她,穿着牛仔短裤和T恤衫,脚上一双球鞋,头发些微凌乱,顶上几缕发丝乱糟糟的蓬起来,本该朝气蓬勃的脸庞挂着疲惫不安。他也有个女儿,小她几岁,正在外地上大学,又想起秦汖,难免感慨。

伸手摸摸她的头:“难为你了。”

她转头看着他,灯下的眼睛纯净明亮:“我无病无伤,活得好好的,难为的是他们。”又问,“他会好吗?里面都是吸毒的人,会不会有人诱惑他?身边没有一个亲近的人,他要是坚持不住怎么办?”

老崔叹口气:“我也担心这个,还得再想想办法。”

她顿了顿:“我可以在附近住下吗,他睡前还在医院呢,醒来就一个人躺在戒毒所了,我明天就想去看看他。”

“他会理解的,你别着急,我安排好了会通知你。再说,这附近偏僻也没地方住。”

她点点头作罢。

隔天一早,崔礼明按点儿起床。他在值班室睡了一晚,那值班室里一张单人床,墙角有只三角木柜,柜上一台旧式电视机,电视机后面的白墙因常年陈旧潮湿生了密麻霉点,侧面一扇窗,护栏外种了颗芭蕉树,茂密的叶子遮挡大半视线。他在队里也算位高权重,办起案来却时常居住在这种环境。

他拿了洗脸架上的毛巾,走去公用水池拧了把冷水,匆匆擦了脸便赶去看守所了,路上还给总队医院打了个电话,都是一个系统的人,工作多年互相都认识,那边接了电话问他近况,他一一回复着。

没聊几句进入正题:“你们医院能戒毒吗?”

那头愣了半天:“哥你开什么玩笑,这是边防总队医院。”

“那也是医院嘛,也得治病救人不是。”

“你那是病么,你那是吸毒,我们这可管不了。”又说,“戒毒送去戒毒所呗,到医院看什么。”

“这人比较特殊,戒毒所的人三教九流,我怕他受影响断不了根。”

“那就送去106医院,那儿挨着监狱,设有专门的戒毒科。”

“挨着监狱不是一样吗,住的都是三教九流的人。”

那头笑:“哥这是你的什么人,都吸上毒了还挑三拣四嫌弃别人三教九流,他要是正人君子吸什么毒啊。”

“任何事都有特殊情况。”

那头惋惜:“那我就帮不了你了,就这么几条路。”

“行了,那也谢谢你,改天请你吃饭。”

说完便挂了,理一把制服扣子,他感到有些棘手。

不到两分钟又有人打给他:“崔队,昨天夜里值班的同事审出来了,老杜新供出一个人,叫蒋毅。”

他皱了皱眉:“我马上到!”

去时却不急着见老杜,问那同事:“什么时候招的?”

“夜里四点吧。”那人正坐在办公桌后吃泡面,“开始怎么也不肯说,后来问我要了支烟,抽到一半自己就开始说了,说是这人参与了运毒还参与了余家营的案子,前几天逃去北京了,昨天刚回来,但是不知道逃到哪儿去了,还催我们去抓人呢。”又说,“需要我安排人手去抓捕吗?”

老崔问:“做笔录了吗?”

那人敲敲硬皮纸本:“当然做了,电子版手写版各一份。”

“赶紧改一改,蒋毅不是嫌疑人。”

那人顿了顿,想起头天早晨的事,明白过来:“笔录做全了怎么改?”

“重写一份。”

“先不说重写违不违规,监控视频怎么办?”

老崔拍了拍桌子,有些气急败坏。

“他招供时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看你好久没睡过整觉了,想让你多休息休息,再说人都抓回来了,审讯都是常规流程,谁也能干,就没想着打给你。”那人看了看他,劝:“反正是自己人,等把材料提交法院时出份证明不就行了,又不影响什么。”

他叹了口气,没有多说。

问:“人还在审讯室?”

“暂时放回去了。”

“提出来!”

便去审讯室先坐着。

老杜戴着铐子再出来时,因着一天一夜未睡觉,整张脸都是肿的,人也不如头天下午那般气定神闲,恹恹的,像霜打的茄子。

“我已经招了,你还想怎样?”

“你供的别人,没供自己,不算招。”

“你他妈不是都查到了么,招不招的有什么关系。”

押解的战士指着他喝止:“0135注意态度!”

他瞟了瞟眼睛,十分不屑。

老崔:“既然说了不妨多说点儿,搞不好有机会减刑。”

他冷哼:“别来这套!”

老崔想了想:“昨天一天不开口,半夜怎么愿意说了,难不成那个叫蒋毅的是你什么亲戚?”

“我可没亲戚。”

“那就是你哥儿们,很仗义嘛,自己都进来了还瞒住他。”

老杜本不愿开口,听到此没忍住:“屁的哥儿们,我老杜没他这种哥儿们。”

“他抢你钱了?”

“…”

“抢你老婆了?”

“…”

老崔摸出支烟:“我昨晚睡得挺好,今天有的是时间和你耗,你什么时候回答我的问题,我什么时候放你回去睡觉。”

玻璃对面的人暗骂一句,顿了半晌:“你想问什么?”

“蒋毅到底是谁,和你什么关系,怎么你都进来了他却跑掉了。”

“…以前是兄弟,他忠心耿跟帮我做事,我还救过他一命,后来他吸毒被抓,我还找人去捞、我还专门去看他,给他找律师,保释他出来。妈的如今轮到我进来,他却消失得连影子都不见,

一天一夜了屁都不放一个,都是假货!假仁假义的狼心狗肺!”

“你刚才说他吸毒被抓,你找人去捞、捞什么?”

“还能捞什么,捞他呗!”

“找谁去捞他?”

“律师,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么,你聋了吗?”

那警卫敲敲玻璃再次警告,他便又恹恹的不作声。老崔又想了想,挥挥手示意带他走。人走之后他独自在审讯室坐了老半天,掏出手机打给刘建军,这刘建军不是别人,正是云南边防总队水上支队党委书记,也是蒋毅原来的最高领导。

拨通号码时他一边走了出去,那头接通电话听他三言两语说完事情,很是高兴。

“完成任务就好,毕竟是从我们这挑出去的人,对我们支队来说也是增光添彩的事,恭喜你们!”

“同喜同喜。”老崔寒暄,顿了顿,“还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什么事你尽管说!”

“他虽是我们的人但明面上是和犯罪嫌疑人一起的,提交法院审判时还得提供身份证明。”

“这好说,我这就出证明盖章,叫人给你送一份加密文件。”

又一阵客气寒暄,老崔挂了电话。

他倚着阳台抽了支烟,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早晨八点半,接着打给秦淮:“这会儿他应该也醒了,我们去看看他。”

那会儿的蒋毅的确醒了,他看了看窗户上的铁栏,有些懵,再看右边是面敞开的门,却不能通行,也被焊紧了铁栏,一转头看见对面白墙上书一行红色大字:远离毒品 预防艾滋。霎时明白过来,才记起头天晚上在医院发作的事,又闻旁边一阵长吁短叹,这才留意另一张床上的人。

那人瘦骨嶙峋,睁圆了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半天道一句:“新来的?”

他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这里就这一个间,多交钱有用,不用上工,他们每天都要上工的。”又问,“你叫什么?”

他掀了被子坐起来:“我姓江。”

“小江啊。”

他低头看了看床下的蓝色塑料拖鞋,是北三环的旧屋里的,秦淮准备的。

那人还说:“这里的日子不好过。”

“你来多久了?”

“断断续续一两年了。”又问,“你饿吗?”

“还好。”

“你都吃什么?”

蒋毅不明,转头看着他。

“□□还是白妹?”

“…”

“猪肉还是快克?”

“…”

“难道是小马或者神仙水?”

戒断一两年却还和刚进来一样惦记着毒品,他心里说不上什么感受。

随口应付:“进都进来了,别想了,戒吧。”

那人笑呵呵:“别妄想了,你戒不掉的。”

他闷头穿鞋,没说什么,走去上锁的铁栏前站着。又上下摸了摸,空的,什么也没有。

“你还想抽烟呢,别想了,什么也没有,所有东西都被检查,一样也带不进来。”

他仍然不说话,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便有人过来开门,叫他出去一趟,去的是所领导办公室。到时老崔和秦淮都在,秦淮见了他像燕子一样扑过去,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她扯了扯他身上的橘色褂子,后备写着强制戒毒几个白字。

那委屈感忽然上来:“他们给你穿这个?不穿不行吗?”

他拍拍她的背:“进来都穿的。”

又摸摸头抱了好一会儿,秦淮从他怀里撤出:“崔队有话和你说,我先出去。”

他点点头,走去沙发挨着老崔坐下。

“昨天半夜老杜把你供出来,我本来想改动记录删掉的,后来想想还得恢复你的身份,反正都得出证明,就没改。正好,借这个证明叫他们给你换个单间,避免和人接触。”

“这里没有单间。”

“我刚才看过了,顶头有间值班室。”

“那是别人工作用的,怎么会给我用。”

“怎么不能给你用,牺牲这么大,占他一间值班室怎么了,何况有大领导的加密文件,他不敢不腾出来。”

“以公徇私可不是你的作风。”

“我一直都想滥用权力,没找着机会,机会来了总不能浪费。再说,这是私事吗,你身上哪件事都不是私事。”

蒋毅笑一笑:“老杜这么快就把我供出来?”

“他出了事你消失了,不打探情况也不找律师,以为你跑了呗。倒是还替郭建柱瞒着,嘴紧得很,问不出话来。”

说着掏出支烟递给他,他二人就在沙发上抽烟,边上一扇窗,窗外可见来凤山。天亮了,隐藏在树木间的白塔若隐若现。

“…先前在拉市海他替我挡了一枪,那时候觉得他本性不坏,他和阿飞一直不和,逼死小金刚时还计划要除掉阿飞,找卧底时又和他亲如兄弟。”

“他当好人都是有条件的,不触碰他的利益就是好兄弟,一旦触碰了连亲生父母都能杀,这才是他的本性。”

“…小金刚跳崖后我才明白,陶西平被捕时老杜漠不关心也不着急,是因为那时候他以为陶西平背叛了他,后来他想调查秦淮,却和我达成协议,也是因为暂时没有威胁到他而已,至于我就更是了,他不知道我的身份,以为没什么威胁,才和我称兄道弟。”

早晨的阳光逐渐放亮,照耀着来凤山,那绿树更绿,白塔更白。

他看一眼窗外的阳光,抽一口烟:“能说会道有什么用,不如一个哑巴。”

老杜也吐一口烟:“世上的人是善是恶不易分辨,但是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并非环境所逼,都是看自己的选择。要说逼迫,那天早晨都被逼成那样了,哑巴完全可以自己先跳下去,或者和你一起跳,最后一起死,但是他选择牺牲自己换你活着,这个选择胜过千言万语啊。”

第99章

那天上午崔礼明留蒋毅在办公室坐了许久, 后来还把秦淮叫进去,三人一起喝茶聊天。所领导和他是旧识,不但不好赶他走还提出留他吃午饭, 本来只是客套话, 没想到他却欣然答应。那领导只好叫人去食堂打来饭菜,招呼他们在办公室吃饭。

吃饭时老崔看不顺眼蒋毅身上的橘色褂子, 指一指:“脱了脱了,这颜色太亮,影响食欲。”

他便脱掉,撂在一旁,将碗里的鸡腿夹给秦淮。

老崔揶揄:“臭小子, 我请你吃的饭,怎么不给我鸡腿。”

秦淮立即夹鸡腿给他:“他就是给你的,放错了。”

老崔一笑, 不苟言笑的神态多了几分和蔼,也不客气,捞起鸡腿开吃。蒋毅看了看,又把碗里的肉丸子夹给秦淮,统共三个, 一个不落全夹过去。

问她:“秦峰呢?”

“在家里,早上闹着和我一起来, 我不知道这里什么情况, 没让他来。”

便不再说什么,闷头吃饭。

饭后几人还坐在那儿, 约莫一点半左右,老崔接到一通电话,听对方简单说几句便叫人赶来戒毒所。

那人到时和他敬了个军礼,气喘吁吁道:“崔队,我是接受命令专门过来送文件的。”

把那封盖了红章的加密文档递给他。

他接过道:“辛苦你了,怎么来的?”

“坐飞机,先飞去昆明,在昆明机场等了两小时才又飞过来。”

他又道一句辛苦了,留他休息。那人是来完成任务的,还得回去复命,婉拒了。他也不耽误,带着文件返回所领导办公室,拆封后递给那位领导。

那领导细细看完文件,惊诧不已:“没想到是这种情况,昨晚你不是说是亲戚家孩子吗?”

老崔笑一笑:“人进来你这里毕竟不是什么好事,我也不想多解释。但是这个情况必须处理,还得麻烦你们配合。”

“怎么配合?”

“想办法给他弄个单间,最好能安排专人照料。要是经费有问题,我来想办法。本来还应该我们队再出一份盖公章的证明,但是情况紧急迫切需要解决,我仗着和你的关系先过来了,明天再叫人把文件补齐送来。”

“不用。”那领导把文件装回去,“你我还信不过吗?你只管提出要求,我们全力配合!”

老崔伸出手和他握:“没有别的要求,就是刚才说的,一个单间一个专人,其余依你们的规矩,

该怎么治疗怎么治疗。”

那人点点头,看着蒋毅,伸手和他握,半晌道一句:“不容易啊。”

蒋毅笑一笑,没说什么。

那人又说:“我想想给你调到哪里去。”

老崔努努下巴:“前面不是有间值班室么,空间不大,采光也挺好,正中央的位置也方便你们管理。”

那人笑:“原来你早有预谋!”

“行不行吧?”

“行!崔队都放话了,还有什么不能行。”又说,“下午我就叫人改造一下那间房,今晚你就住过去。”

秦淮插话:“我能常来看看他吗?”

“英雄的家属,我们热烈欢迎!”

走了好久终于走到今天,或是苦尽甘来太不容易,原本对蒋毅吸毒一事心存芥蒂的秦淮在那一刻忽然彻底放下了。过往的孤立无援夹带怨愤猜忌,到如今总算有了方向,只要一切能好起来,吃过的苦受过的伤又算什么。他二人间的感情早已超过单纯的男女情爱,她见证一个生命从光辉走向堕落,又看着他从深渊爬起走向光明,其中震撼无以言表,期间的恩怨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