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的蒋毅便在戒毒所的殊病房里住下了,他每天按时起床晚上按时睡觉,按点吃饭也按点吃药。每每发作时仍和以前一样暴躁,自我控制时却不像从前被动,他会在脑海寻找很多支撑点,比如从前在水上支队风光的日子、在北三环忙里偷闲的时光、余家营山崖上逝去的生命、□□广场的国旗仪式、甚至厂房顶楼混着鲜血的一滩雨水。

也有这一切都不管用的时候,那些时候总有一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半梦半醒间感觉到她的轻言细语,间歇的细碎忙碌。她还和从前一样坚持,不怕过程的反复不畏发作的危险,事实上有专业人员的介入并不会让她直面危险。

戒断初期主要是快速脱毒和神经修复,这是最难熬的阶段,他总是黑白颠倒,服药后白天猛睡夜里嚎叫,有时甚至疯狂致咬舌撞墙,免不了挨上一针,昏昏沉沉入睡时秦淮总会在门外守着,那所里的工作人员招呼她也不听,寸步不离坐在门口,等待屋里完全平静后才能勉强休息一会儿。

等蒋毅清醒时负责专门照料他的人总会和他说秦淮的动静,无疑又是一层鼓励。渐渐好的时候越来越多,二人偶尔甚至能同坐一屋用餐,有时秦峰也去,还和他组队打手游。

这天早晨秦淮又去了,带着炖好的乌鸡汤分给所里几位员工,那些员工见了她就高兴,夸她贤惠会办事,她笑一笑拎着保温桶去找蒋毅。进去时他正在地上平板支撑,那房间没有窗帘,护栏外的阳光直射进去,照着他的肌肤,手臂和腹上的肌肉若隐若现,已有汗水从鬓间滴落。

她把保温桶放在地上,仔细看他一遍:“闷在这里还是有好处的,皮肤都变白了。”

他坚持几秒才起来,跑去阳光下擦汗。

“站那儿干嘛?”

“晒一晒,太白了不好。”

她笑:“过来喝汤。”

他又走过去。为避免意外,那屋子除了床不放别的东西,四周空荡荡的,他盘腿和她一起坐在地上喝鸡汤,刚捧着碗又被秦淮抢回去。

“先吃药。”

掏出一片艾司唑仑,再给他半杯温水。

他就着水吃了药:“他们很信任你啊,都不亲自送药了,让你代劳。”

她扬了扬眉很得意:“这些药都是替代品,不能长期吃,会有依赖性。我已经打听好了,再过几天他们会给你配中药,中药慢一些但是调理得好。”又道,“听说你昨天晚上玩VR了?”

他笑:“什么玩,那是治疗。”

“怎么治疗的?”

“看了几个短片,全是吸毒后的并发症和副作用,很逼真,看完后就吐了。”

秦淮惊:“这是什么治疗方法?”

“算是心理辅导吧,会对毒品有厌恶情绪,目前就广州和浙江引进了这个技术,我们这还没正式投入运用,让我先试了试。”又说,“还玩游戏了,打的枪战。”

“结果怎么样?”

“破纪录了。”

秦淮顿了顿:“也是。秦峰自从和你玩游戏,每天在家练习全民枪战,和谁组队都骂别人菜。”

他笑一笑,捞了保温桶里的鸡腿给她。

“他还去他那个同学家玩游戏?”

“不去了,北京回来之后哪也没去过,有时候还去店里开开门卖卖烟。”

忽闻外面有动静,秦淮隔着铁条焊起来的门招呼老崔:“来了!”

老崔点点头,走进去:“这日子过得好啊!”

她立即捧起那只桶:“你也尝尝。”

“不了,我吃过了。”盘腿坐下,“感觉怎么样?”

蒋毅喝一口汤:“还不错。”

“我听他们说你表现很好,前天组织的那个什么活动,你还拿了个奖。”

“零件组装。没去车间,所长拿了一堆零件来找我,说他们搞的比赛,让我也参与,我研究了一下,发现传统手法太慢,就用扳手改造了一下,他拿回去普及了,顺便给我颁了个发明奖。”

说话时脸上挂着轻浅的笑,口气也很轻松平淡。

老崔打趣:“你别什么都干了,必要的时候也装一装,给别人留口饭吃!”

几人笑成一团。

蒋毅问他:“今天这么早过来,不忙?”

“大部分都审完了,没什么忙的了。昨天半夜我们的人突袭了郭建柱,连夜把他押回来,这会儿还在路上。那个叫桑雅的一直装聋作哑,泰国警方正愁找不见她,知道人在我们手里就想把她引渡回去。”

“放吗?”

“放什么放,国与国之间有权驱逐没有义务引渡,再说她在我们这还犯的事了,必须在我们国家把主刑执行完毕,蹲够五六年再驱逐出境,出去后回他们国家她还得坐牢。”顿了顿,“她熬不到那会儿,身体都抽干了,跟个鬼似的,活不了几天了,那天犯瘾在看守所的地上直打滚,醒来后半条命都没了。”

蒋毅顿了顿:“其他人呢?”

“都是将死的鱼,谁也熬不住,一个个全招了。阿飞总和别人起冲突,一起冲突就被别人打,前几天还装肚子疼,想耍诈混出去,扣两顿饭一下就老实了。老杜开始还挺横,不背监规不打坐,上厕所也不喊报告,现在也不敢横了,该认的都认,最后一次提审时我问他杀了人后不后悔,他说死的都是背叛他的,不后悔也不觉得自己有错。”顿了顿,“他也交待了哑巴的尸首,我安排人去找了,地方也选好了,就在郭家寨附近挨着宝峰山,那里清净,还有座寺庙,你觉得怎么样?”

他点点头:“就按你准备的办吧。”

阳光照进来,在地上呈竖状铁窗的倒影,三人并排坐在地上,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窗外有风,摇曳着树影来回晃,似乎还有鸟,间歇着飞上飞下。

第100章

郭建柱从江西被带回来时胡子拉碴萎靡不振, 头上又增添许多白发,却还和以前一样面善,因着面善遭遇落魄看上去还有几分可怜。他穿着白色衬衣, 扣子都歪了, 腰上的皮带也歪掉一半,拧巴着长裤不顺展, 裤缝都快溜至膝盖。

被带回去后他始终一言不发,老崔说干了嘴皮子他也不开口,连头也不抬,耸搭着脑袋坐在那儿。老崔点了支烟递给他,他也不接, 老崔只好自己抽起来,隔着烟雾注视他。

“消息还没完全放出去,你这会儿说清楚还有转圜的余地, 你也知道规矩,一旦上面知道,审你的可就不是我了,到时候会更不好办。”

“…”

“我也不是审你,认识这么多年, 就当我们聊聊天。”

“…”

老崔又抽一口烟,挠挠头皮:“小伟怎么样了, 在美国还好吗?”

提及孩子, 对面的人终于半抬了头,却仅是看他一眼, 又垂了下去。

“你消失这么久也没和家里联系吧,你老婆是不是急坏了,我记得前两年她长了肿瘤,不知道现在恢复得怎么样。”

郭建柱静坐半晌,终于抬起眼睛看着他:“我能喝杯水吗?”

老崔便朝守岗的战士示意,那人迅速出去倒了杯。他双手捧杯喝着水,一口气全部干掉,放下时也不撒手,捧着水杯不停的抖。

老崔看着他:“还要吗?”

他摇摇头,又过一阵:“我老婆的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半年前我父亲突发脑梗住院,那时候正赶上陶西平的案子,三番两次抓不到他,后来终于抓住,功劳还全是你的,我什么也没有…那天早上去医院看我父亲,交钱的时候才知道费用已经结清了,不仅结清还在我父亲的枕头底下留下一大笔现金。”看着老崔,“急需用钱的时候,有人把钱送来,你会用吗?”

“你也不分是什么钱。”

他凄苦一笑:“人都快死了,什么钱都是救命钱。”

老崔抽一口烟:“他怎么找到你的,你们以前认识?”

“和他手下的人多少打过交道,他也暗中调查过,知道我家里出事才找上门。”

“你就那么接受了?”

“想过还给他,他不收,还找了省里最好的大夫给我老婆治病。”

老崔甩出一沓转账记录:“治病需要这么多钱?你家人的命是命,别人家的就不是?这些钱是多少人的血泪换来的你知道么!”越想越气,猛拍桌子,“云南每年牺牲多少缉毒警察你知道么!你他妈踩着他们尸体拿到的钱也敢用!”

郭建柱垂了头,半天没说话。

“收钱卖情报也就算了,你还教他辨别密码!不止我们,整个警务系统都被你出卖了!”

“…我替他捞了个人,怕被查出来就回去躲一躲,他打来电话威胁我,我怕他抖出交易的事,

就告诉他密码,但是没有人知道的,我原来有个线人叫秦淮,为找线索一直和他们混在一起,但她只是个线人,不知道我们内部密码,对她没有用的。”

老崔动也不动看着他,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看着他,看得他头皮发麻,蓦地一顿:“难、难道…”

“想要隐藏去电号码只能通过通讯运营商办理业务,但是这招对收发短信无用,除非依靠特殊手段。除了你替他捞人走的关系,通讯技术队是不是还有你的人?”

郭建柱顿了半晌,点了点头。

“谁参与了这些事,都说出来吧,隐瞒谁都对你没好处。”

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可瞒的,只好全盘托出。

末了问一句:“会死刑吗?”

老崔拍了拍记录卷宗:“谁说了也不算,看法律怎么判。”

他不死心,顿了顿又说:“我也办理过不少案子,判刑的时候会参考功劳再给机会吗。”

似自问自答。

老崔抽完最后一口烟,往烟灰缸里灭了火星子:“你有功想要机会,牺牲的战友也有功,谁给他们机会?”

他便不说话了,坐在那儿似失去血肉的躯壳,富态的身体很落寞,低垂的脑袋被灯光一照,那鬓上的白发似乎更多了。

从那间小屋出去后,崔礼明站在走廊上又点了支烟。天气已经转凉许多,军绿的半袖被轻风吹得鼓起来,他看着一层水泥铺的院坝,院子周围栽了许多树,不远处是座山。

有人从屋里出来:“崔队,里面的人怎么办呢?”

他头也不回:“往上报吧,移交给谁怎么处理都听上级的安排。”

那人说是,便走去办公室打电话了。

他独自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直到抽完那支烟,接着回去办公室穿了外套,再出来时碰上政治部张主任。

“我下午有点私事,出去一趟。”

张主任笑呵呵:“难得你不忙公事,事情都办完了?”

“差不多了。”朝那间小屋努努下巴,“还有我不归我管的,我也就不管了。”

张主任笑一笑:“忙了这么久也该歇一歇了。”

他便走出大楼,去市场买了卤鸡翅、茶叶豆和小锅酒,还有一袋水果。走去戒毒所时,先把水果给所里的人分一分。

那人笑:“你们总是组团来看他,下回不允许了啊,我们这里可是很严肃的。”

老崔:“小秦也在?”

那人捧着苹果乐呵呵的啃:“不止小秦,还有他小舅子。”

老崔笑一笑,抬脚往里走,下一秒却被拦住,那人从他掩藏的手提袋里搜出那瓶小锅酒。

很是无奈:“领导,你这不是为难我们吗,哪有上戒毒所带酒的,这个绝对不能带进去。”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就喝一点儿,我有分寸,浅尝辄止,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这里空间密闭,人员又多,一点儿酒味极易扩散,扩散出去我们麻烦就大了,还请你体谅体谅。”

他只好作罢,让人没收了那瓶酒,只带着食物走进那间改造过的值班室,去时秦峰和蒋毅坐在地上玩手游。

秦淮招呼他:“来啦!”

他点点头,晾出手里的东西:“我还买了一瓶酒,被他们发现没收了,吃这个吧。”

紧随其后的工作人员跟进来:“崔队你们人太多了,都挤在这里影响不好,我们这毕竟是戒毒所,哪有在这里聚会的。”

“你们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我已经说了,今天对我们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聊聊天就走,不会有什么影响。”

那人瞥一眼:“您还穿着军装呢,又是藏酒又是坐在这里吃喝,像什么样子。”

“穿军装也是人啊,是人就得吃喝,再说酒不是已经交给你们了吗。”说着站起来,走去办公室抱早先卸下来的木板,“秦峰过来帮我一把。”

秦峰于是立即出去,二人合力把那块板子挡在铁门前。

他拍拍手:“这样不为难吧,谁也看不见。”

那人咋舌,又去检点食物:“这个病人不能吃,这个也不能吃。”指指袋里剩下的苹果,“这个可以吃。”

蒋毅抓了苹果啃起来:“放心吧,我就吃这个!”

那人这才作罢,走了出去。

老崔笑眯眯:“管理严格,我很放心。”

说着脱掉外套,整整齐齐叠好,放在整洁的床上,见秦峰目不转睛盯着肩上的徽章。

拍拍他的肩:“你爸要是活着,军衔比我高。”

秦峰顿了顿,没说什么。

老崔开始分鸡翅,又看着蒋毅:“本来都是给你买的,结果什么也吃不上,还是只能吃素。”

蒋毅:“今天这么高兴,是不是有结果了?”

“嗯,郭建柱也抓回来了,该审的全部审了,他们下午整理资料,明天就提公诉上交法院,这下就等着判刑了。”顿了顿,“总算都结束了,你就等着提拔吧。”

蒋毅:“我倒没想这么多。”

“我知道,给你转去文职,那也得往上提了。到时候你和秦淮办个婚礼,把兄弟们都叫上,把场面搞起来,风风光光的,结完婚就赶紧生个娃娃,你也老大不小了。”

他没说话,咔嚓一声咬下一口苹果,那果肉水分充足甜蜜,十分可口。

问老崔:“你什么时候回去复命?”

“上面打来电话,让我明天一早就回去。”

几人都没说什么,却面容舒展很是放松,但不知这世上很多事情开弓没有回头箭,关键时刻做出的选择总会得到相应的代价,谁也没有例外。

第101章

隔天一早, 崔礼明起床后刮了胡子穿上军装,坐上专车回保山去了。这是他受命以来头一次回去,来时接受任务, 回时完成任务, 真正的有始有终。

到时早有人在会议室等着他。那张椭圆的长桌中央挖空,摆着几盆仿真盆栽, 案上几个白瓷杯,杯里泡着茶水,几位总队领导陪着几位省领导聊聊公事穿插私事,氛围很是轻松愉悦。

崔礼明到时几位领导全站起来,走上前和他握手:“感谢你们又破获一桩大案, 这段时间辛苦了!”

崔礼明客气的笑,连说好几个应该的。

“我早就想向几位领导汇报工作,碍于手上的事情一直不能完全交待, 今天总算有了机会。”

“说什么汇报,严重了,今天我们就是关起门来说自家话,谈谈工作也谈生活,大家互相交流, 有什么说什么。”

几人边说边坐下,端起茶来喝, 氛围更加随意。

“1.20案到今天大半年都过去了, 时间过得真快,你们办案吃了不少苦头吧?”

老崔笑一笑:“这几个嫌疑人狡猾得很, 很不好对付,确实让我们的人吃了不少苦头。但是邪不压正,总算是把他们全部缉拿归案了,吃苦也是值得的。”

那领导说:“这种吃苦精神值得发扬,后期我们召开大会,就你的心得体会给大家也讲一讲,宣扬宣扬这种精神。”又夸,“去年公安部评奖,你没赶上,今年说什么也有你的份。”

老崔:“其实这件案子功劳最大的并不是我,我手下有个兵,被派出去做了大半年的卧底,这一路坎坷不易,经历的磨难很多,要说功劳,绝大部分非他莫属。”

“是嘛!”那人四下看了看,“这么重要的人物,怎么今天没和你一起回来?”

老崔顿了顿:“他家中发生紧急的事,我放他回去处理了。”

“家里有事?那我们该去看看啊,不能只让人为公事付出这么多,赶上家里有事我们也得去慰问慰问。”

他紧着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就尽早回归队里,写个材料做个体检,正好赶上年底提拔。”

“要体检吗?”

“都是常规流程嘛。”顿了顿,“他不是得了什么病吧?有病赶紧治,我们全力支持的。”

“他好着呢。”

那人点头:“那就下周汇报体检吧,正好有一批人需要调整岗位,你的这位同事干缉毒有功,经验也丰富,原则上还是继续干这个,但如果他有别的想法我们也是支持的,看看哪里合适就给他调哪里,你也一样功不可没,也有奖励!”

老崔又顿了顿:“下周吗?”

“你不是说他家里不是什么大事吗,一个礼拜足够了吧。”笑,“别人躲惩罚就算了,怎么轮到你们头上,连褒奖升职的好事也躲?”

他笑一笑,没接话。此后几人又大致说了说案子相关的事,省领导了解得差不多了便提出要走,总队于是送他走,折回来时老崔还在那间会议室坐着。

“刚才怎么回事,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他们不知道你我可知道,你是不是还有事隐瞒?”

他愣了半天,端起茶喝一口:“我那个卧底家中的事情一时半会儿处理不完,体检的事我申请先缓一缓,等他处理完事情再回来办手续。”

那领导看了看他,来回走几步,又看一看他。

颇犹豫道:“我问你,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家里出了点事,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不是什么大事,但是需要一点时间。”

“你还瞒着!”顿了半晌,“他是不是染毒了?”

“不是,怎么可能。”